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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傀儡

    “天权师兄?”

    墙内疏落有致的桃花下,侧放着一张古怪的木椅。与其说是椅子,还不如说是个车子,因为椅子的两侧有两个轮子。

    “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还活着?”

    天权缓缓转过脸,对上玉衡的目光。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天权资质不如他,故而修成琴心境也比他晚一些,但当年在北辰宫时,他的天权师兄绝非面前这副皓首白发的模样!

    “这样不好吗?修为再高也会有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我不过是老得早了些。”天权拨动车轮,木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朝着玉衡靠近。

    “你的腿!”

    长袍被风吹起,隐约可见他的两条腿软绵绵地垂着,好像两截枯枝一般毫无生气。玉衡心中一痛,眼睛止不住地发酸。他奔过去跪在地上,掌中灵力注入天权腿上,却不见半分回应。

    “没用了,玉衡,废了两百年,早已回天乏术。”天权的面容终于显现出一丝痛苦,俯首注视着他,眼前闪过当年在清霄殿时的情形,他的师弟一如当年,可他早已回不去了。

    “那为什么当时不治!”玉衡低低地吼了一声,泪如泉涌。天权怔怔地看了会儿地面上被泪水击打起的尘土,抬头望天,咽下了自己眼底的泪。

    “治不治的,也没什么区别,我始终都是个废人。”天权仰望着漫天的桃花,半晌才伸手拍了拍玉衡的肩膀,“这桃夭阁是天枢安排的,还望你不要介意。”

    他默默咽下一句“虽则桃花是我种的”,这份曲折,他实在是不便对玉衡张口。

    玉衡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有什么可介意的,摇光过世这么多年,还有人能想起她,替她种了这满院子的桃花,我感激还来不及。”

    “你想起来了?”天权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天枢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一半。

    玉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你这么多年一直同天枢在一处?”当年北辰宫巨变之时天权已然不在山上,如果不是天枢告知,他万不可能知道此事。

    “算起来,还是他救了我的命。”天权自嘲地笑了笑。当年他做下错事无地自容,便步了摇光后尘。天枢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什么,在他坠崖途中拼尽全力阻了阻,才挽回了他的一条命。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此处的?天枢打造夏溟居颇费周折,我进来时还足足绕了一整天的路。后来我细细观察,发现此地应仍是在云常山中,不过被他用障眼法错乱了各处山峰的位置,所以我至今不知身在何方。”

    天权自知绝无活着出去的可能,因此也不着力打听。但每日闲来无事,他不由自主地便坐在院中去研究各处山峰的形状。

    “你说得没错,的确是在云常山中,离翠琉峰和青渺峰都不算太远。”玉衡当下便将自己追寻刘家村魂魄之事细说了一遍。

    “不知是巧合还是本就同天枢有关,阿笙的三魂六魄到了此处便消失不见。”

    起风了,天权身子孱弱,玉衡见他在寒风中抖了抖。他虽不觉得冷,心上却如冻成了冰一般。他的天权师兄当年是出了名的火炉,即便是功法尚未大成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惧严寒。

    “进去聊。”天权看了看天色,调转车子方向。屋前有一道斜坡,上面两条整齐的车辙印,想必是为了方便他出入特地铺设的。

    玉衡见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拨着车轮,疾走几步助他推上斜坡。

    “你说得没错,那刘家村的惨案虽不是天枢亲手做下的,但他也难辞其咎。”天枢时常来桃夭阁看望天权,偶尔也有人来桃夭阁找天枢商讨事务。众人见天枢并不避讳天权,渐渐地也就当天权是魔主的近人,但凡天权问起,他们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进来时想必也看到了,这里住了许许多多的魔人,每日不做别的,就是修炼魔功。天枢花费了一百多年的心血,将北辰宫的修炼之法稍作改变,一一传授给来此投奔他的各派叛徒,久而久之,这里的乌合之众也越来越多。”

    如今仙道各派都有各自的门槛,那些名门轻易进不去,修炼心法口诀更是重中之重,如天枢这般肯将北辰秘法倾囊相授的自是绝无仅有。只是他自己入魔以后修习的是魔功,经他传授的心法自然也是魔道修炼之法。那些修炼者起初不觉得,待到有所察觉时魔功早已融合了他们原有的心魔,自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怎敢如此?!”

    玉衡大怒,北辰心法乃是无上的仙法,如今被拿来修炼魔功简直是暴殄天物,怕是流束子地下有知也得气活过来。

    “他还改了个名,称之为‘流光心法’。”天权哂笑道,“他做梦都想着吞并仙道,从此后他的魔功便能万世流传,光辉永存。”

    “他有这样的野心也不奇怪,可笑的是仙道众人一无所知。”玉衡环视屋内摆设,心里暗叹一声。此处虽名为桃夭阁,与当年摇光满屋子的锦绣却无半分相似。

    “这里的魔人聚集得多了,有些来历不正之人难免就想出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来修炼,天枢也懒得管束,只是叫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那天夏溟居的一个女子路过刘家村,注意上了那叫阿笙的少年。这女子原本出身仙道名门,丈夫被旁人勾引了去,师门却无人替她出头,这才愤而投奔夏溟居。她见阿笙生得俊秀又爱沾花惹草,与她夫君相类,便勾起了邪火,夜间将他戏弄一番后取了他的生魂回来修炼。谁知道隔天众人纷纷效仿,竟然都跑去攫取。刘家村遭受如此无妄之灾,几天功夫便成了一座空村。”

    “他们既然只需要生魂,何以后来连躯体也不见了?”

    天权握着木扶手的手指紧了紧,那扶手末端已经滑溜发亮,不知被他摩挲了多少回。他犹豫了半刻才又说道:“此事跟你的好徒儿有关。”

    “阿若?”玉衡讶异道,“怎么又跟她扯上关系了?”

    “那几日天枢不在,回来后得知此事被气笑了。他虽然自大却也清醒,知道夏溟居如今还需要韬光养晦,万不能惹仙道瞩目。然而门人做出了这样的大事却万难遮掩,他便想到了毁尸灭迹。但到时候众多魂魄飘散,又是一个大麻烦。正一筹莫展时,有人发现了阿笙。”天权说到这里抬眼瞅了瞅玉衡,“你那小徒儿年纪轻轻,修为着实不弱,竟硬生生地将阿笙剩余魂魄逼入了他的体内。天枢见此眼前一亮,命门人中修为深厚者依法施为,令村人重又活了过来。只是这些人归魂之法不当,魂魄七零八落,却还不及你的徒儿。”

    “那如今这些人呢?”

    “天枢将他们全都驱赶到了这里,说是要炼制傀儡,将来用于对付仙道。”天权见玉衡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摆摆手道,“你不用问我,我也不知道这傀儡炼成了没有。”

    “管他有没有炼成,今日我先毁了这劳什子的夏溟居。”玉衡愤然起身,抬脚跨出门去。

    “慢着!”天权攥住他的衣袖,“今日天枢不在,我才能同你说这许多话。这里魔徒众多,凭你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剿灭干净。我方才见你气血两亏,修为至少被压制了三成,若是你今日动了夏溟居,惊动了天枢,你应付他都不及,何况旁人!”

    天权一番话说得急促,引动旧疾,顿时呕出一口血。

    “那我先带你回青渺峰!”玉衡眼眶一红,天权唇边的血沫好像针一样扎得他的心一阵阵地疼痛。

    “我这样一个废人,还出去做什么呢?”天权喘了口气,痴痴地望着门外的桃花,“我也舍不得这些桃花……”

    玉衡同他并肩坐在屋内,脑中思索着如何劝天权同他一道离开。一时间屋内静默无声,好似都能听见屋外花瓣片片飘落。

    “师兄,我想问你一句话,请莫见怪。”

    “你问就是,何必客气。”天权微合着眼,软软地靠在椅背上。

    “久居于这魔窟中,不知师兄是否也已经入魔?”玉衡目光冷冽,直视着天权的眼睛,“或者说,师兄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天权猛然一惊,支起身子怒视着玉衡。但是过一瞬,他又瘫软在了椅子上,轻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必激我,你该知道,我早就无所谓成魔不成魔这种东西了。”

    “天权师兄……”玉衡犹还不死心,想要说服天权。

    “你就让我留在这儿吧,好歹还能替你们传递点消息。”天权把头搁在椅背上,闭上眼,“这里的杂役都是被天枢引诱来的无知村人,将来若是仙道各派前来讨伐,记得放过他们。”

    “你放心,我改天就去联络各派……”玉衡无奈,知道天权必是不肯离开了。好在看样子天枢似乎对天权也无恶意,不然不会留他至今。

    天权忽地睁开眼看着他,笑道:“哪那么容易,如今北辰宫早已失去了引领各派的资格,仓促间谁肯信你?都是各怀心思。”

    “罢了,尽力而为。”玉衡见说不动天权,看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于是站起来往外走。

    刚刚走到门口,忽然看到桃树下转出个人,他手上端着放满了饭食的托盘,低头道:“天权爷爷今日怎么站起来了,小的……”

    他边说边抬头,这才恍然发现认错了人,这人面如冰霜,一只手已经卡到了他的脖子边,好似随时都会收紧取了他的小命。

    他心头一慌,手上的托盘瞬时倾覆,饭食洒落一地。

    “乌鹤,东西收拾掉,先下去吧!”

    乌鹤被吓得七荤八素,忙不迭地捡起一地的杯盏,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桃夭阁。

    “你放心,这人嘴严得很,不会乱说。”天权眼睛看着桃树下残存的污渍,叹息道,“原本可以留你吃顿饭的。”

    玉衡嘴角扯出一缕浅笑:“待到魔穴捣毁之时,我来做东,请师兄在修元殿把酒言欢。”

    天权灰暗的面色隐有动容,一双眼珠闪了闪,露出点希冀之色。

    “但愿有这一天!”

    玉衡不再逗留,熟门熟路地返回,飞鹭仍然等候在结界外。玉衡今日与天权一番长谈,心中实在疲惫已极,想到魔道已经有卷土重来之势,仙道却是一盘散沙,不由越发添了些头疼。

    待回了璇玑门,却见闲雨阁大门紧闭,杨柳二人不知去了何处,云绯若也是踪影全无。玉衡命飞鹭去附近寻找,自己上了修元殿苦思良策。

    此时,他的徒儿与洛楼二人一路不眠不休,正往青渺峰一带赶。

    三人中云绯若功力最是深厚,自然速度也最快,以她的意思恨不得自己单身前来梨锦小筑。但洛舒醉无论如何不放心,于是在楼翦秋的提议下,洛舒醉出钱买了快马,三人疾驰而来。

    这一天终于到了梨锦小筑入口处的瀑布下,晨光初绽,山间鸟雀刚刚苏醒,草木上到处覆盖着雪白的霜冻。冬日的瀑布水流略小了些,却仍是飞花溅玉,水雾中一道七彩虹光若隐若现。

    楼翦秋暗舒口气,不由加快了脚步。

    云绯若眼睛眯了眯,赶上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道:“秋姐,你来过这里?”

    “什么,不曾。”楼翦秋一时大意,竟忘了云绯若落在她后面,本不该知道方向的自己却走得比谁都快。

    “那秋姐怎么知道是往这边去的?”云绯若目光如电,好似要照进她的内心,“这里可不止这一条路。”

    “若若,好啦,这有什么打紧的,路没走错就行了。”洛舒醉赶上来打圆场。

    “若若?”云绯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唤她“若若”,也许也仅有一个人唤她“若若”时毫不掺杂私念。

    “秋姐,我既然都已经跟你们到了这儿,谜底也该解开了吧?”云绯若容色一整,将手指搭在楼翦秋手腕上。

    她的神色如此陌生,楼翦秋心跳了跳,却不敢把手往回抽。

    “小若,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告诉我,小颂现下怎么了?她的玉瓶为何在你身上!”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她把玉瓶扔在床上……”

    云绯若用力握住了楼翦秋手腕,厉声道:“你再说一句谎话,我便将你腕脉震断,从此后你再也修习不了仙道心法!”

    “哎呀,若若,你们这么多年的姐妹,何必为个小玉瓶伤了和气?”洛舒醉笑嘻嘻地去掰云绯若紧扣的手指。

    “因为这玉瓶是我师父赠与小颂的。自她戴上那日起,她便从来不曾取下。”云绯若不为所动,仍是抓着楼翦秋的手腕不放。

    “原来是你给她的,我说怎么那次我得了金铃,小颂反倒什么都没有呢?”楼翦秋忽然笑了,“这就是姐妹?小颂原本就比我资质好,你把有助于修炼的法器给了她,却只给我一串不值钱的金铃铛?”

    “因为小颂体寒,所以师父才指名将温润补气的玉瓶给了她;至于给你的金铃也绝非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你心性不稳,金铃有驱除心魔之效。”云绯若怒容满面,又道,“即便是我什么都没给你,这也不是你强夺小颂之物的理由!”

    楼翦秋心头一震,她拿到金铃后大为不忿,以为云绯若有嘲讽她贪图富贵的意思,回手就将那串铃铛扔到了衣箱中。

    “先找到小颂再说吧!”洛舒醉见自己劝不了架,眼珠一转,把她二人往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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