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你也变哑巴了吗

    杨国强参加了座谈会，但在会上始终没有讲话，只静静地听别人的发言。自从王翠香进入会场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忐忑不安，担心她的脑子万一“抽筋”，不小心将他们之间那次谈话的“秘密”内容给泄露出去，不但大事干不成，而且也将毁掉他第一副主任的声誉。王翠香起立要求发言时，杨国强就想制止她，但会议是由钟辛顾主持，他又不便抢了风头，只能随她的便，听天由命吧，万一她说漏了嘴，再随机应变予以补救。杨国强仔细地听她滔滔不绝地讲，并未发现对自己有任何不利的地方，他才慢慢地放下心来。如果站在钟辛顾他们一伙人的角度来看，不客气地讲，王翠香在座谈会结束时又参与进来，纯属是搅局。讲这些人人尽知的东西，供销社的同志只不过像看待“皇帝的新衣”那样，明明知道一丝不挂，但谁也不愿点破。唯有她较了一回真，好比将满是腐蛆的酱菜缸的掩盖给揭掀开来。杨国强越听越觉得王翠香是在他的计划之外“放了一炮”，那语气带有批判性的“火药味”甚为浓烈，让自以为取得了“伟大成功”的改革组的那些头头脑脑们听了作何感想？这不亚于将钟辛顾扒了个精光，一领衣袍的抖落之处竟是满地滚爬的虱子，丑陋不堪的内底全都暴露在众人的眼前。杨国强侧脸看了看钟辛顾，他的脸拉得好长，那神情如同吃进得了瘟疫的死猪肉——既愤怒又恶心。杨国强心里暗自欢喜，在他的计划尚未实施之前，王翠香替他出了头，仿佛当头给了钟辛顾一记杀威棒，灭一灭他目中无他杨国强的傲慢！

    钟主任起初对王翠香的发言还能容忍，后来越听越感到她说得越离谱，他有几次欲要打断她讲下去，但忍了又忍，还是让她把话讲完。直到听了她否定“改革成绩”时，钟主任压在心中的怒火憋到了极限，似那煤气罐泄露爆炸，一下子被引燃，他冲王翠香怒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评判乡供销社的改革？是谁给你的胆量？谁怂恿你讲的？”王翠香没有想到钟辛顾对她的发言反应会如此强烈，因为实施改革罢了她的“官”、降了她的工资，心中虽然有委屈和不满，但绝无借此“报复”的动机，只是将所思所想原汁原味地讲了出来，怎么说是对改革作评判呢？况且她也没这个水平。给自己扣这顶帽子，显然不能接受。王翠香说：“你不是让谈问题吗？我如实反映问题，没有对改革作任何评价，你不要出尔反尔。”钟主任说：“你谈的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对改革政策不满吗？！改革是大政方针，这个谁也动摇不得！你反对也好，不支持也罢，改革的车轮都不会停下，谁要从中阻拦，必然会被轧得粉身碎骨！咱们供销社改革才刚刚起步，就像学走路的孩子，步履蹒跚，难免磕磕绊绊，也可能会犯错，但只要方向是对的，就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当绝大多数同志认为改革是成功的，成绩是振奋人心的，为什么单单是你王翠香同志却否定改革成果呢？唯独你对改革丧失信心！”王翠香大声争辩说：“那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所说的都是真真实实的问题，只是你作为领导不敢承认而已！改革成不成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一时既得利益的那些人说了算！成绩岂能掩盖问题！你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钟主任大声问：“究竟谁说了算？难道还是你不成？在你的眼里全是问题，哪还有什么成绩！”未等王翠香回话，杨国强忙劝钟主任说：“主任，您别和她一般见识，一名售货员只看到了二尺柜台的那点便利，她孤陋寡闻怎能和您的雄才大略相比？莫动气，咱们还是以大局为重，切勿让别人小觑了您领导的雅量。”钟主任觉得杨国强言之有理，而且也在其他同志的力劝下，便不再追问王翠香，悻悻地步出会场。

    根据安排，座谈会结束后进行现场检查。钟主任在一群人的前簇后拥下到各部门、各物资库、各售货点、各柜台等处，面对面地询问调查，以此更直接地发现问题。因为有了王翠香的先例，总设办抓紧安排人一溜小跑提前预告，专门通知各处的人，要一定谨慎，管好自己的嘴，不要随随便便讲话，不该说的不说，不让讲的不讲，千千万万别往枪口上撞，否则后果自负。有的人问：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哪些让讲，哪些不让讲，总设办得有一个指导意见呀。总设办那人被问得晕头转向，马丽云没交待恁么详细，他怎敢妄加揣测给他们明了的答案啊。总设办那人只含糊地回复说：你们自己掌握。又有的人问：闭嘴不说话总可以吧？总设办那人想也没想便回答：这是最好的选项。还有的老同志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规定不让随便说话了呢？总设办那人一头雾水，听不懂这老家伙说得啥意思。毕竟他还年轻啊，没实际经历过去那个特殊的年代。总设办那人也不知如何向老同志解释，可那老同志又纠住他不放，非要搞一个明白。总设办这个小同志被缠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含混地说了一句：凡是钟主任听了不高兴的，都是不应该讲的。老同志又问：钟主任对哪些高兴，哪些不高兴？小同志被问得不耐烦了，回顶了一句：这我哪知道？你去问钟主任！老同志才似乎满意，笑呵呵地放了他。

    钟主任憋着一肚子火，他要想找一个地方发泄出去。马丽云也看了出来，随他一起的其他同志也看得出来，一群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开口讲一句话，生怕说错惹他不高兴，把那火倾泻自己身上。到了物资堆场，工人门正忙着装卸货物，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身影，干得热火朝天。钟主任备受感动，或许他想起了年轻时在大西北参与化工厂建设的情景，向身边的同志感慨道：“这才像干活嘞，我们年轻时干活就是这个样子嘛！如果咱们供销社每一名同志都同他们一样，无一人偷懒，无一人松懈，如同上了弦的发条，一刻不停地保持一股热情和干劲，还愁我们的改革不成功？还愁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不上去？像王翠香之流，思想观念还停留在‘干与不干一个样’，上班时喝喝茶、聊聊天、织织毛衣、打打牌，一天就过去了，至于卖多卖少，永远和自己无关，干的多不给奖励，干的少也不惩罚，像这种工作状态若持续下去，就会把我们先辈们创立的社会主义给葬送了啊！同志们呀，我们一代人得有这种危机感，再也不能趴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混日子了！”工人们见领导亲临现场，大都停下手中的话，听钟主任讲话。看了看站在他身边一头大汗的工人们，继续接着讲道：“看着你们肩扛手抬，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往事，咱们中国的工人不容易啊，是吃过大苦的呀！我在七十年代就曾到东德待过一段时间，他们那时机械化程度就已经很高了，像这种简单的装卸工作，几乎全用机器。我参观过他们的一个现代化工厂，在偌大的厂房里，有的车间竟然看不到人影，一问才知道全是自动化，都是先进的机器代替了人工。这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看到咱们装卸还是完全靠人力，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还很落后，我们什么时候用机器代替人力，那时我们才算过上好日子啦。同志们要有信心，我们大都是从过去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环境来之不易，现在可以一心一意地搞建设、搞发展了，一个崭新的大时代来临了。伟人曾讲‘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年轻时都把青春奉献给那个激情岁月，现在我们一生所剩的时间都要加油干，这个目标一定会实现，靠我们既使实现不了，也要给下一代人打一个坚实的基础呀。”钟主任讲完，大家都纷纷鼓掌，还有的同志在人群里喊：我们没有多长远的考虑，钟主任给提提工资就可以了！钟主任尴尬地笑了笑，看来他刚才的激扬陈词对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工人没起多大作用。他们的格局不过仅仅限于手中能拿多少钱，至于所描述的“用机器全部代替人力”的美好前景，工人们会有自己的另一种理解：若到那时全部都用机器作业，他们这些仅靠苦力赚得温饱的同志们又凭啥技能赖以生活呢？钟主任的这一番讲话似乎搞错了对象，如同鸡同鸭讲。这些装卸工几乎都是供销社周边清一色的农民，农闲时过来，农忙时就回去，他们听钟主任此番讲话倒不如听上一段刘兰芳的评书过瘾。

    钟主任一行人到了柜台，这是供销社对外营业的第一线，直接面对老百姓，也是这次改革的重点领域，尤其对服务态度，要有一个根本性的改变，把以往面对顾客高高在上的国家职工的冷淡傲慢彻底转换成服务人员应用的热情和谦卑。售货员都在忙，见到领导们检查工作，除了向他们点头微笑算作打过招呼外，在各自的岗位上依然干自己的活，全然没有因为领导的莅临而影响了工作秩序。顾客们在对比审视所要买的东西，有的还大声议论着商品的价格、质量以及规格、款式，他们都没觉察到此时与平时比有什么异样，更没有看出进来的这些人和售货员有多大不同，也不会知道他们一伙人掌握着天天和他们打交道的售货员的命运。顾客们只注意今天的商品是否符合他们的需求。在平常老百姓的心目中，供销社和集市没有啥本质区别，都是卖东西，只不过在供销社里工作是拿国家工资的人，对他们都不敢小瞧慢待，看他们总是怀着无比崇敬羡慕的心情——坐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管卖多少货，都照样发工资。但这段时间以来，还是相同的这些人，对老百姓的态度怎么会改变了呢？和过去相比，就是完全反了过来，以前老百姓看待售货员的那副态度现在却是对待他们，老百姓低眉顺眼被“欺负”惯了，一时受到如此待遇，觉得还有点不自在，受宠若惊的心像小鹿一样怦怦地乱撞了一回。钟主任在柜台外和顾客们简单地问了几句，就像大领导下到群众中间，关心地问候生计民生的问题，诸如生活怎么样呀，今年收成如何啊，家里养几头猪、盖了几间大瓦房啊等等。有的人认出钟主任，在心里骂道：屎壳郎掉进磨眼里——假充大个的黑豆，谁还不认识你，还装啥多高级别的领导啊？有的人不知道钟主任到底什么来头，但听了这些和买东西不着边际的话，也就没有要回答他的兴趣。钟主任脸上带着假惺惺的热情，碰到的却是老百姓的“软钉子”，竟无一人响应他的问题。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想起电影中群众对领导无限热爱的镜头，到他这里为啥却不管用了呢？想必那是导演排演出来的吗？不应该呀，看群众的表情一个个都笑得那么开心自然，无拘无束地和领导交谈，没有一点生硬式地表演或做作。想必是自己和群众相处的技巧还不够熟练掌握，他刚想到这儿，才记起和群众打交道还真是一门学问哩，要不怎么说“和群众打成一片”还总结出一套抽象的理论哪，而且还属于世界观的范畴。

    钟主任没有和老百姓套上近乎，他想和自己的同志总该没问题吧。他在柜台前向售货员问这问那，一是显示出作为领导对下属多么和蔼可亲，二是切实深入到了一线调研，作风多么扎实。钟主任他们那一代长在红旗下，看了很多很多某某电影制片厂制作的电影，所描述的领导形象都是这样的模式，那都是来自现实中的生活啊。他走上了领导岗位，记忆中的电影成了指导自己学着如何当领导的专业教材。可是，自己同志的反应却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无论钟主任怎么问，同志们就像木偶一样，无一人开口说话。刚开始，钟主任还以为他们都忙于和顾客们交易商品，没有工夫和他交谈。但当他向一位站着没事干的售货员走过去，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只见那位售货员一见到钟主任他们向自己这边过来，连忙侧过脸去对着货架上的商品假装忙了起来。钟主任做事向来执着，喜欢把事干到底，他一见自己在这位售货员面前似乎不受待见，而且她还有意躲闪，激起了他不搞明白誓不罢休的劲头。钟主任虽然叫不上这位售货员的名字，但他大体能认出来她是一名正式职工，是端着“铁饭碗”吃国家粮的干部。他又问了一遍，这名售货员此时只是向钟主任他们频频点头，不停地微笑。钟主任有点生气，问道：“我问你话嘞，你怎么不回答？”售货员紧闭着嘴，脸憋得通红，她摆了摆手，依然没有说一句话。马丽云看不下去了，问王美琴：“你的人到底是怎么了，都哑吧了吗？”王美琴也急得一头大汗，她一时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她们和顾客们都能正常交流，彬彬有礼，和风细雨，为啥主任问时却不说话呢？王美琴将当日领班的叫过来问个究竟。领班的人说了实话：总设办派人专门告诉不让随便讲话。马丽云一听愣住了。钟主任问她是怎么一回事？马丽云才将提前通知的事讲了出来。钟主任大怒，朝马丽云发火道：乱弹琴！简直是胡闹台！马丽云低头不敢辩解，眼泪噗噗地掉了下来。钟主任对马丽云向来宽容爱护，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恨不得过去亲自拿手帕替她擦干眼泪，但这种场合不是他表现“怜香惜玉”的时候，他像电视频道旋钮一样，立刻又切换到和颜悦色的态度，安慰马丽云说：“你做得也对，这不能怪你。”转过脸去，他朝王美琴骂道：“你看你带的兵是个什么样子？个个都是死脑筋透顶，一点都不知变通。愚蠢啊，愚蠢之极呀！你要好好地整顿整顿！”王美琴替马丽云背锅，心里那个恨呀，紧抿着嘴唇，暗暗地将牙齿咬得嘎嘎响，而对钟主任的训斥，却一句没敢吭。

    他们到了仓库。有的进进出出搬运货物，有的在仔细清点登记。钟主任吸取了刚才的教训，见了这里的同志不再问他们话了。点头就点头吧，不见得都非得讲一些无用的客套话。正在查看时，发现一位老职工和几位年轻人在仓库空地处围成一圈有说有笑，不知谈论什么。钟主任好奇，向他们走了过去。一见钟主任，大家顿时收起笑容、停止讲话。钟主任笑呵呵地问：“这么热闹，你们谈什么呀？能不能和我们分享一下？”老同志用手比划了几下，摇了摇头，没有讲话。钟主任明白了，这和柜台的那帮人犯的“毛病”如出一辙——不讲话，看样子总设办效率也够高的，供销社所有人都被通知到了吧。其他同志看到这一幕，感到哭笑不得。马丽云为了“将功赎罪”，对他们说：“你们可以讲话呀，有话憋在心里多难受啊。”老同志又摇了摇头，依旧用手比划了几下。钟主任看他滑稽的动作，忍不住笑了。随行的同志也哈哈地笑起来，有的同志过猛，还笑岔了气。笑归笑，但钟主任的表情呈现的却不是笑容，如同木乃伊的脸，阴森森的，可怕得吓人。钟主任讨了个没趣，便出了仓库。刚到门口，迎面碰上聂盘盛。他有重要情况向钟主任报告，谁知在路上碰上总设办的那位同志，告诉他不要随便乱讲话。刚才在远处看到老同志打手势，似乎明白了通知的确切性，真的是手语代替开口说呀。但事关紧急，又不得不及时讲，光用手势何时能表达完呢？何况自己不会手语啊。正在焦急之时，钟主任看见他，刚用手比划几下，尚不知表达的意思对不对，只听钟主任大声说：“你也变哑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