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先擦擦再跟大人们说话。”张杰一脸嫌弃。

    “谢谢杰哥儿,谢谢杰哥儿。”

    “老杨,你犯了什么事了?本官记得你好像是八等品级吧?怎么,想往上搏一搏就不管不顾了?!”

    杨惠文借着净面平复了些许,少了些惶恐惊惧,他郑重的对宋昱侯然施了一礼。

    “回秉都卫,下官并未是因此被捉拿。特派团的使者们跟下官讲的是因我曾在罪官文俊手下任职,所以才请我回来询问一番。”

    “老杨,本官都快认不出来你了,刚刚你可不是这个样子。莫不是觉得我可欺故意糊弄本官?”

    侯然抬手制止了杨惠文答话,他将案碟递给了宋昱,示意宋昱看看。

    刚才是因为侯然在看这案碟,所以才是宋昱出声。这种审讯套话宋昱知道是侯然强项,自然交给他。若杨惠文没什么牵连关碍,宋昱不介意拉他一把。可若他真有什么事,宋昱也不介意再踩一脚。

    毕竟是杨惠文自己种的因,他不提宋昱就算了,若他自己不干不净还在嘴上乱作攀扯,宋昱也自会给他个教训。

    宋昱慢慢翻着案碟,看的很认真。侯然则是理都不理,只是翘腿盯着杨惠文一言不发。张杰彭强也感受了气氛变了,本就杀性十足的两个莽汉,更是从左右怒目而视。

    杨惠文也不复洒脱,又开始战战兢兢了起来。可宋昱低头看着案碟,侯然也不做声,他竟是连主动开口的胆子都没有。

    喉结上下涌动,杨惠文的嘴是开开合合,只是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我看明白了。唉,我本不该多事的,是我唐突了。侯大人。”

    宋昱将案碟放在桌上,面色诚恳的对侯然说着。

    侯然瞪了宋昱一眼,宋昱咧嘴偷笑,而杨惠文在宋昱开口说话时,早就低下头匍匐在地,更是看不到二人这般模样。

    侯然用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承敬八年,建安道昌领卫佐员受杨姓礼金,以其子白身补职;承敬十年,又依托姻亲淮东王氏,向时任建安道按察使的栗徂奉上珍宝田地若干;承敬十一年,得官身,转入平康;之后际遇不错,依附到了文俊门下,数年之内因功拔擢至七等品级。不过在这之后就开始了颠沛辗转,南方几道都有任过职,还因事被降了一级。本官颇为好奇,当年你被人从平康一脚踢开,是因何事恶了何人?文俊的那些事,你又知道多少?”

    “下官,下官,下官虽有些许………”

    杨惠文连连叩首,他自入北衙来的种种隐秘行事被侯然一一点破,感觉像是被抽筋拔骨,内心被惊骇吞噬。

    “住口吧!你的事不是该在此处说的。枉费宋大人的一番心意,杨惠文,北衙难欺,真当家法衙规是假的不成?”

    “张杰彭强!”

    “标下在!”

    “堵住他的嘴,将其下狱严加看管!”

    两双蒲扇大手轻易将杨惠文提起带走,而杨惠文早已面如死灰不再挣扎。

    待张杰几人行远,侯然这才不复一副冷酷面孔。

    “这都能让你碰上,老宋,我看你就是没好好用心做过星祭,运势才这般差。”

    “少来,说的好像你很认真似的。不过你给交句实话,我看这杨惠文的事不过如此,可他怎么怕到这种程度?文俊成炬那帮人到底怎么回事?”

    侯然知道宋昱从中探出什么苗头了,他沉吟了一下才开了口。

    “确实这样,各地分部驻守人员参差不齐,不像本部那般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卫所里还好些,甲士再怎么样也都是要从军中挑选勇猛之士,可文职官吏里面的猫腻鬼祟就多了,其实本部也清楚的。”

    宋昱做势附耳来听以示重视,被侯然一把推开。

    “北衙最开始是没有分部的,这你也知道。是圣君临朝后改制了北衙,消减了原先的北衙四卫,这其中很多人从丰京被派到各处组建分部。这种发配很多人心里是有怨气的,文俊成炬都是老四卫出身,懂了没?”

    果然是北衙里的派系之争,宋昱之前就有过猜测,现在总算被侯然证实了。

    “那你就是新派这方的吧?”宋昱对着侯然一挑眉。“那这杨惠文,到底是不是文俊那伙的?”

    “你以为你不是吗?若没有这次叛逃事件,我不太看好你在平康能真的平安顺遂。不过这帮人其实本部早就盯着他们,本以为他们最多也就是私下里有些怨憎,行事上不用心尽力罢了。若不是衙里…咳咳,才会这次一下派出这么多人到各地分部,想着就算彼辈真有什么阴谋筹划,也让你们这些愣头青来做个试探搅和干扰下他们,最后再将这些毒瘤清理掉。

    只是没想到文俊居然跑了,看上去好像跟叛逃的事扯不上关联,可他跑什么呢?所以才会提审这么多人来查清楚他究竟在背地里搞了些什么。而且这厮让衙里很被动,打乱了我们很多布置。

    再说这个杨惠文,其实了分部中类似的这档子事多了,分部组建之初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拿来用的。杨惠文不是文俊那派,这点我能确定。不过当时他为何脱身出来,这里必有隐秘,所以才派人捉他来受审。”

    宋昱愣了一下,不光是因为侯然话中的信息,他更没想到侯然会透露这么多。

    “信息量太大,让我消化一下。”

    ………………

    又过了数日,侯然有事暂时离开了平康。他命人将杨惠文的供状送了过来并带了一封给宋昱的信。确实如侯然所讲,杨惠文当年在平康投靠到文俊门下时,原本只是想抱住条大腿往上爬,可是无意当中发现了彼时还并非是分部首脑的文俊不仅在私下中与周边北衙驻地多有联络,更是打破了北衙的家规,结交地方官员。杨惠文感觉到文俊图谋甚大,生怕自己掺和进去被任意一个波浪就打的粉身碎骨,这才取巧寻了个机会与当时文俊身边人惹了些恩怨弄出了间隙,被赶出了平康。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杨惠文足够谨小慎微,旁人也以为只是因他的愚蠢才得罪了人。在这之后虽受了些许刁难,也不过是正常的逢高踩低罢了。

    至于因此遭到了他族内以及姻亲的怨恨更是不值一提。反倒是近期平康出了大事,文俊更是离奇失踪,使得杨惠文惊惧不安。若被衙里知晓杨惠文知情不报,大案之下他估计自己立成齑粉。

    偶遇宋昱时想要结个善缘是真的,杨惠文以为若能入的了宋昱的眼,不仅能有个好出路更是能洗掉自己的隐忧。而被特派团带回审讯时提到宋昱不过是慌乱时随口讲的,并无诬咬加害之心。

    通过他的供述,虽没有再收获什么大鱼,但也证实了文俊的不臣之心。这类供词侯然已经有了很多份,人证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这是侯然的原话。宋昱想了一会,还是决定领下这份人情。

    宋昱也派张杰替自己出了趟平康,按老师信中所说,去了趟建安道首府运城。运城有家很出名的医馆,原是梁路一个旧识所开。张杰到了运城打探了一番,然后回平康复命。

    医馆还在,只是老师的那位旧识却已经不太露面。这人在运城的确很出名,一些消息也较易探听,这位便是星士中很具有代表性的一派:在某命修为卡住之后,并没有一味的寻求他法突破,而是将精力投入了其他领悟当中,又凭借自身星力修为取得成就。这位便是如此,不光是以星力替人医病,还做着测试资质指导修行之事。

    能以非官身行此等事的也并非人人都可以。这位是老师的同期,在国教中故交旧友也不少,才能在运城弄出一番局面。按老师所讲,此人对于一些星士对战厮杀而留下的创伤隐疾颇有研究。张杰虽没见到正主,可也在医馆当中开了一些丹丸回来。宋昱也没想着能一蹴而就,他将部分丹丸交给了武契的医师,先托他们对此研究一番,再决定是否服用。

    寒来暑往,平康也逐渐冷了起来。宋昱的伤势虽没有什么起色,但还是有好消息的。

    这一日,宋昱带着张杰彭强正在用餐。临近年关,平康城里的气氛也好了起来,毕竟日子总是要过的,时间久了伤痛自然会愈合消散。星殿最近也恢复了正常,除了牧首还是缺席了每旬大祭。

    这家饭肆位于邕乐坊,而邕乐坊更是平康城乃至建安道中都知名的坊市,在这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宋昱已经差不多将这里吃了一遍,而现在这家更是受他钟爱,毕竟谁能拒绝在冬日里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呢?

    这种所谓邵族特色美食,在宋昱看来就是铁锅乱炖,只是菜品比较奇特罢了。而宋昱则是让店家单独熬制了老汤作为锅底,并将各色肉食时蔬切好成碟,自己慢慢来涮。店家本想拒绝,可一是宋昱给的多,二是他身上的玄赤官服十分显眼,才不情不愿的按照宋昱的吩咐来办。

    宋昱能理解店家的担心,所以他只在包间里吃,不在堂中败坏人家的招牌。张杰彭强也熟悉了自家大人的变化,随意宋昱折腾。只是在二人试过之后,不仅肯定了宋昱的吃法,更是险些为了争夺锅里熟肉而动手。

    宋昱知道两人不过是为了逗自己开心,他虽然一副无事模样,却没想到连身边两个糙汉子都瞒不过。宋昱正在涮着不知是何种异兽的肉,口感好味道香,却涮着涮着又开始发呆走神。

    张杰彭强两人对视了一眼也不再做声。彭强还好,张杰是最能感受到宋昱身上变化的,他把一切都归咎怪罪在了将自家大人打伤的那个上境叛逆身上。张杰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替大人寻一个上境的仇,更知道对于大人的伤自己也是毫无帮助。他想着要不要偷偷再去一趟运城,可又担心自己不在大人身边只留下个秃头好像也是不行。

    彭强也听张杰说了不少,他也担心自家大人,就像现在,他很担心大人走神走着走着再把手给烫到

    ,所以他正犹豫要不要把锅端走。

    正在三人都在神游天外,包间的门却被人推开。宋昱不提,彭强也还好,只是张杰猛的站起怒目而视打扰之人。

    “额…侯大人。”

    “你坐你坐,不用这么客气。”

    侯然赶紧拍了拍张杰,心说老宋手底下还是有知礼的。

    “你吃了吧?”

    “我吃了吗?”侯然没好气的怼了宋昱一句,接着不再说话,拿来一副碗碟直接开动。

    彭强虽然敢跟自己大人抢肉,却不敢跟这位总是笑眯眯的侯大人抢。他突然灵光一闪,起身去找店家加酒加肉去了。

    张杰也才发现过来,赶忙告罪了一声追了出去。

    “慢慢吃行吗你?仪态呢?”

    侯然却一句都不回嘴,等吃了个七七八八,才满意的呼出口浊气。

    “老宋,你可太清闲了。不行,你得来帮帮我。”

    “我用你可怜?”宋昱不知哪里来的怒气,说完便感到有些不妥。

    侯然倒是没计较,或者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叫什么话?我可是说真的。梁大人的信一到我就给你送来了,你就这么对待我,真让我寒心。”

    宋昱连忙接过,信中老师还在担忧着自己的伤势,并说通过驿路送来了他珍藏的一些丹药。

    “放在官署里了,我总不能抱着那个大个盒子到处寻你吧?梁大人这种好老师真让人羡慕,这些丹药品质极佳,对上境人物来说都异常宝贵。”

    “老师信里提了一句,西线大捷了?”

    “嗯,乘着冬日来临,总算找到了决战的机会一举重创了西番主力。听说朝堂论功,贵师可是位列次席。老宋,恭喜啦哈哈!”

    宋昱难得的开心了起来,跟着侯然两人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门外守卫的张杰彭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听到自家大人笑的这么酣畅开怀,两名壮汉也是喜不自禁却只得憋住。本来就样貌凶恶的二人更是显得咋眼,吓的让原本来给其他包房上菜的店家进退两难。

    “好好好,总算是听到了好消息。本来想你结账的,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

    “不是吧宋大人,我才吃了多少你让我结账。吃大户也该是我吃你。不行,这顿不算,你还得再请我一顿。”

    “好说好说,本官可是比你大方多了,对朋友那是没二话,不像某些人。”

    “少来吧,我还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不听。张杰彭强呢,结账走人了。”

    侯然拉住了宋昱,张杰彭强也又退了出去。

    “我说真的,好消息。不过你要来帮帮我。”

    “我也说真的,不听。”

    侯然神色一变泫然若泣,宋昱连忙告饶。

    “你讲便是,我刚吃饱别来这套。不过你也知道,我修为未复出不了手,玩脑子你一个抵我十个。我能帮到你什么?”

    “好消息是丰京又有使团过来,此间事应该要有定论了。”

    侯然打开了窗,冷风吹了进来。

    “这次可能是太子殿下率队前来。你跟太子能说上话,所以我请你帮个忙。”

    侯然一脸恳切,宋昱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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