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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 妙玉仙姑苍天有佑 惜春道妹矢志难移

    诗云:

    乱峰深处云居路,共蹋花行独惜春。

    胜地本来无定主,大都山属爱山人。

    话说凤姐儿晕倒在地,被其他杂役救起,因为自己失言,气走小红,只能靠自己了。身上的病倒没事儿,几天便好了,唯独心病难治。

    却说钱槐在与锄药闲谈时,曾套问他贾府的宝贝。锄药说:“如今老太太一死,东西分给了各家户,不剩什么了。过去老太太那儿古董很多,各房各院也都有陈列,宝贝多的是,比如二爷屋里的座钟和镜子,老太太房里的炕屏和蜡油佛手冻,还有宁府秦奶奶屋里的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那现在呢?”“钱大哥您还不知道么?都让琏二爷和琏二奶奶掏腾卖光了,还因这个出了事儿呢。”钱槐遗憾地撇了撇嘴,又问:“难不成贾家这么大家业,竟没宝贝了?”

    锄药看了看四周,悄悄和钱槐说:“大哥,我和你说了,可不兴告别人!”“那是当然。”钱槐说。“以前我常陪二爷到园子里走动,贾府真正的宝贝不在别处,竟在栊翠庵!”钱槐笑了:“兄弟,快别开玩笑了!一个尼姑庵,能有什么宝贝?只那位妙玉道姑我倒见过,那么年轻漂亮,要说她可真是个宝贝,可惜了!”锄药说:“钱大哥你有所不知,那道姑给人喝茶,用得都是成窑的五彩钟,只因乡下的刘姥姥喝了一口,说扔就扔了。”钱槐一听,吃了一惊,说:“那可是稀有的东西呀!”“这有什么?那妙玉通常待客的,用的都是官窑盖碗。给林姑娘用的杯子,据二爷说是什么“晋王恺珍玩”,曾是苏东坡苏爷爷藏过的东西!还有什么‘点犀’、‘玉斗’的,件件都是古玩奇珍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钱槐一想,她一个尼姑,手里有这么多珍贵东西,官窑的东西只有皇族才能用,此人一定不是一般人。而且她名叫妙玉,难道她就是忠顺王爷要找的那个人-兼美的姐姐兼妙?

    钱槐决定亲自打探一番。于是,他便去了栊翠庵。到了门口,钱槐见庵门紧闭,便上前敲门。出来一位道姑问道:“您有何事?”“我是宝二爷的随从钱槐,奉二爷之命,特来问候妙玉仙姑。”道姑进去禀报,没一会儿,出来说:“请进。”

    钱槐进去,只见妙玉正坐在那儿等他。从前见她时,离得很远,只能看个大概。如今美人就在眼前,饶是妙玉没有化妆,钱槐也已被她相貌惊到,半天才施礼说:“奴才参见妙仙姑。”

    妙玉没给他让座儿,却问:“你有何事?”钱槐说:“奴才见宝二爷最近心情不好,俱因娘娘与老太太去逝之悲哀所致。因他常说您仙风道骨、善解人意,故来请仙姑过去开导开导他,不知能否够驾临?”

    妙玉一听,脸上先是一红,转而平静,想了想说:“你回去吧,这个忙恐怕帮不了,二爷今已成家,所难过者无非是斯人已逝。待到云开雾散时,必能想通。”

    钱槐原想多待一会儿,岂料那妙玉连个座儿都不曾让,更别说茶水了。环顾四周,也与普通道庵的陈设并无二致,哪有锄药说的什么古董珍玩?于是便悻悻地告辞出来了。

    晚上,钱槐不死心,他趁夜深时,又悄悄来到栊翠庵,翻墙进去。只见侧房内有一处灯光仍亮着,钱槐悄无声息地过去,躲在窗下偷听。只听屋里有两人对话:

    “主人,你所担心,所为何事?”“今日宝玉的那个仆人颇有疑处。”“有何疑处?”“他似乎来打探什么。”“二爷因姐姐奶奶去世想不开,他作为随从请你去解烦,很正常呀。”“你不知道,我与那宝玉心意相通,颇知他的怪脾气;再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至于求我,而且也不会把我挂在嘴边。”“元妃与老太太去世,足以令他伤心不浅,而且我见他对你温情脉脉,常常说你,也是有的。”“可能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今天来那个人有些异样。”“主人,你早这么警觉,又何至于此?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喝茶的事儿,迟早都会有人说出去。若不是我及时买回来,那个成窑的杯子早露出去了,奴才还请主人今后多加注意才是。”“我那时太过年轻,争强好胜的心,也是有的,现在不好多了吗?”“你还用那个绿玉斗喝茶?”“那是父王的旧物,只想有个念想。”“若让人看着了,岂不又是一桩公案!”“那我就不活了,又能怎样?”妙玉说完这句,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那个声音见她哭了,这才连连安慰:“主人,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如今照我看,稳妥起见,还是离开贾府。否则,迟早暴露,害人害己,何苦呢?”“可是我们又能去哪儿?蟠香寺是肯定不能回。”妙玉说。“静虚那日不是说长安县有个善才庵么?我们先去躲躲,然后就回金陵去。”原来当日穆莳、傅试、方椿、吴天祐、戴权结党一案,静虚也参与其中,只因她仅是个跑腿的,没有暴露而已。静虚与光禄寺及牟尼院一直保持来往,所以才能到那里担任住持,还有玉皇阁的张真人等等,他们都以寺院道观掩饰身份,其实都是穆莳一党的帮手。

    这些话把窗外的钱槐听得两腿发麻、心惊肉跳,心想:她正是那个兼妙无疑!正欲离开时,脚下一滑,“唰啦”一声,碰到了旁边的梅花树。只听屋内人说:“谁?”钱槐无奈,学了声猫叫,这才混了过去。钱槐又候了一会儿,见屋内熄灯睡下,才又翻墙出去。

    可是,钱槐万万没想到,有人在暗中跟着他,这个人便是茗烟。第二天,茗烟越想越害怕,便去找小红和贾芸。因他素知贾芸夫妇是最仗义的。

    三个人一商量,贾芸说:“为期之计,也只能跑一趟了,必须提醒兼妙格格,让她快走。”次日,贾芸果真来报山门。妙玉不见,贾芸便说对小姑子说:“你只提‘成窑盖钟’四字方可。”

    小姑子又进去一说,妙玉脸色大变,急忙让他进来。贾芸进去之后,让妙玉屏退左右说:“兼妙格格,你的事儿已经暴露,还望早做打算才好!”“你是谁?何出此言?”妙玉说。贾芸便把贾府如何出了奸细,茗烟如何听到,细细说了一遍。妙玉闻听,这才言到:“多谢仗义直言,太感谢了!”贾芸见她信了,这才告辞回去。妙玉找来那两个贴身侍女商量,她们追随兼妙多年,不惜装成妮姑陪她,也算尽心尽力,当然愿意撤离。

    第二日,妙玉便去向王夫人告辞说:“我师父传梦与我,说此时宜回江南静修,方有结果,贫尼特来告辞。”王夫人当然知道她的身份,此时巴不得她走呢,于是也不挽留,只让到宝钗那里领些盘缠。

    妙玉哪缺这些东西,于是也不向任何人道别,只收拾了多半日东西,便连夜走了。贾芸与倪二接应,为她们安排好南下船只,待妙玉走后,又回栊翠庵中演了回强盗,造出动静。栊翠庵留下的人,第二天都说妙玉那晚让强盗掠走,至今不知下落。结果,所有人都相信,并扼腕叹息:妙玉仙姑竟被强盗掠走,可惜玉一般的人儿,竟被一帮恶人糟蹋。

    宝玉这边,经历了那么多事儿,更没了上进之心,贾政也不怎么管他,随他怎样。宝钗也知对宝玉来说,多劝无益,还不如不说,反倒省心。于是,也不怎么理他。

    宝玉乐得无人打扰,倒也轻松自在。而宝钗却仍然为家事所累,忙得不可开交。一日,两人正要坐下来静静心,见两个姑子进来,其中一个正是地藏庵的圆信。见了宝钗,说道:“给二奶奶请安了。”宝钗问起蕊官,圆信说:“原想着领她来给二奶奶请安来着,他却不舍藕官,入了佛门,不知静修,如何能成正果?”宝钗听了这话,顿时心里不舒服起来,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

    宝玉却很感兴趣,想问问藕官和蕊官的事儿,因此原要和那两个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很讨厌这些人,就不好意思张嘴。那两姑子却素来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其中一个姑子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多时没来给太太奶奶们请安。今日来了,见过了奶奶太太们,还要去看看四姑娘呢。”宝钗点了点头,任由他们去了。

    那两个姑子又到了惜春那里,不见别人,只彩屏独自作针线,便问:“姑娘在哪儿呢?”彩屏道:“别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不吃,只在那里歪着。”那姑子道:“她怎么了?”彩屏道:“说来话长,见了姑娘,只怕他就和你们说了。”她们说话时,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来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出事儿,就不来了。”圆信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更别说我们是本家庵,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的。如今老太太的事上,太太奶奶们都见过了,只没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来瞧姑娘的。”

    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圆信道:“他们庵里出了事,智能儿与人私通被报官抓走,芳官也跑了,至今不知下落。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人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走了?”

    惜春道:“我也不知因为什么,她来告辞时神色紧张,说急着要去找太太辞行,一晩上全搬走了。”

    “说是被强盗拐走的,肯定被糟蹋了。”圆信与那个姑子齐声说。

    惜春听了这话,生气道:“这是哪儿的话?说这话的人需提防着被人割舌头!人家虽遭强盗抢去,就一定不好么?强盗也是人,骨子里强过那些衣冠禽兽的败类。”圆信道:“妙师父为人古怪,只怕也是假惺惺地装正经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哪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颂经念佛,时时忏悔,为修个善果。”

    惜春道:“怎样就是善果呢?”圆信道:“谁也保不住一辈子荣华。苦难来了,就救不得了。只有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苦难事,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我们修行的人,虽说苦些,心里却得清澈。虽不能成佛作祖,修成正身,自己也有了依靠。姑娘有所不知,要出了门儿,这一辈子便任人摆布,那是没法儿。若修行,只要修得真,人人均可得道。那妙师父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嫌我们俗。岂知俗才能得善缘,如今到底遭了大劫。”

    惜春被圆信的一番话说得切合了心意,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便将想出家的事儿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们瞧:“你打量我是没主意恋火坑的人?其实早有这心,只是耐着性子罢了。”圆信听了,故意惊慌道:“姑娘快别说这个话!让太太奶奶们听见,还不骂死我们,撵出庵去?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那还不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惜春不等她说完,便红了脸,说:“他们撵得了你,我就撵不得么?”圆信知她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话。太太奶奶们哪就这么简单,依了姑娘的性子?到那时闹出什么事可不好。我们也是为姑娘考虑。”惜春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彩屏等人听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圆信,叫她们走。圆信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再说,便告辞出去。惜春并不留他,冷笑道:“你打量天下就只一个地藏庵么?”圆信不敢答言,径直去了。彩屏见事不妥,恐有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贾珍媳妇说:“四姑娘铰头发的念头越来越厉害了,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提防些,别闹出事儿来,那会子一定要归在我们身上。”

    贾珍媳妇儿道:“她这哪是为了出家?他为的是大爷被发配,安心和我过不去。我是后来的,比不上尤姐姐亲,只好由他罢了!”彩屏等没法,只好常常劝解。岂知惜春一天天的不吃饭,只想铰头发。彩屏等吃受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几次,奈何惜春就执迷不悟。

    又过了几日,趁人不备,果真自己剪了头发。如今宁府已经没个主事人,只有贾珍媳妇比她大些,谁能管得了?邢王夫人一商量,也只有贾政了。贾政一听,只好亲自过问,他让人领过来,喝问惜春道:“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佛道?竟要抛开我们去庙里?”那惜春毫无惧色,不仅不怕,反而驳他道:“悟道岂有先后?怎分年纪,老爷以你身份,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一句话将贾政说得哑口无言。

    惜春又说:“我们家接连出了这么多事,哪一件是无因有果的?凡事皆有因果,不知修行,才会有劫难报应,我难道也得步此后尘么?”

    贾政见说不过她,干脆放弃:“真是无药可救!你既已走火入魔,而且剪了头发,便成全了你,受你的清苦吧!”

    说完后,又问她是否有心仪去处。惜春磕头谢过:“水月庵便好。”贾政即刻命人将水月庵的住持智通请来,说明一切。智通欣然应允,当日便把惜春领走剃度去了。

    贾府中人知道此事时,无不慨叹惜春青灯古佛的寂寞余生。王夫人埋怨贾政道:“我们让老爷去劝解,老爷却给作了主!挺好的姑娘,嗨!”唯有宝玉,先得了妙玉消息,惊吓了一番,眼看着又要发病。钱槐在一旁却说:“二爷什么话都能信真!那天果有强盗么?你听谁说的?不过是个走的借口,妙师傅是嫌咱家太乱,到别处修行去了。”宝玉这才安心。

    即至惜春出家时,宝玉却拍手大赞:“好好好!看来我们家里,只有四妹子是个明白人,幸好她有结果了!我不是女孩儿,若是女孩儿,便和她一起去!”

    妙玉出走那天,钱槐恰好陪宝玉去北静王府,便没得空去向钱启和忠顺王报告。等回来得了消息,去栊翠庵一看,只剩了几个不相干把门的,好东西也全带走了。

    第二天,宝玉去冯紫英家,钱槐又没得空,第三天才去了忠顺王府。正赶上被凤姐儿陷害的张华父子也在,来求忠顺做主。忠顺听了张华父子的哭诉,又听了钱槐的密告,大喜过望,言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回我看你们怎么说!”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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