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玄幻奇幻 > 萧莫 > 章十·首卦

章十·首卦

    午后的园中,白色的蝶儿扑着翅膀越过墙头,墙根的蔷薇开得正好,在金色的阳光下吐着馨香;墙头一隅的薜萝已蓬勃了大片的翠色,枝条垂落下来,仿佛一条碧色的泻玉飞流直下,隐在蔷薇花掩映的冒着油嫩草芽的土地中去了。

    “嘎吱——”

    闭上的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身着皂衣的女子先行进来,将臂支着门,让后面的两人行得更方便些;她的师兄抱着个披着罗裳的女孩儿,紧赶几步,忙忙走到门内——傲骨走过后,琉璃将手一松,那门便“吱扭”一声掩了回去,再看时,只能不很分明地看见几丛野竹罢了。

    从后门进,面前已是昨日萧洛将莫莲师徒安顿下的书斋,午后的这里极是静谧,一个人影也没有;没有风息,那潭碧色的水如同一块上乘的清透翡翠,倒映着水中央耸起的阁子,阁子上无云的碧空,碧空下四方的群山,以及山脚下、湖畔边的千竿翠竹。

    琉璃环看了一下四周,问:“师兄,接下来如何办法?”

    “……璃儿,你先带着那妖孽,去前厅寻师傅罢——凤姑娘,我便带你回房,寻些跌打损伤的药来,且稍治治……”

    傲骨思索一会儿,转头吩咐到,只不过将首微颔,才注意到怀中女子似乎有几分不安分,急切地想要下去——不过他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少歇。璃儿休望前庭去了,我自在这里。”

    那寂静的潭中忽起一声,把琉璃与傲骨一惊,将头望后转去——书斋前的水榭中,他们的师父正端着盅清茶,拨开碗盖,细细品了口,尚未回头给他们个眼色,神情也不很分明。

    “师父,”琉璃急急地穿过九曲桥,踏到水榭里,“璃儿有事要报。”

    “……甚事?”

    萧洛将头回过,把那额上汗珠儿尚未干的徒儿打量两眼,吐出两字来。

    “师父请看——”琉璃低头,从腰间摘下一个月色白玉制,上系红流苏,下扣玛瑙珠的环儿,在手上摩挲几下,便泛起光来,悠悠地飘忽起烟气,光烟散时,地上赫然出现了只被麻绳缚住的黑灰怪物:已是昏了,瘫在地上,没有动静。

    “哟!还真缚了只鼠妖回来,毛片也半分不差——不愧是你啊,卜得果然精准!”

    萧洛将那妖精看了看,面上浮上一抹笑,对面前那扇覆起的青纱帘子道。

    “自然。”

    帘后的女子嘴角亦是轻浅一笑,用手轻轻将帘子撩开半扇,露出了那云鬟银簪下的温和笑颜。

    ……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书斋前的水榭中,四面都下了青色纱幔,微风动时,便轻轻舞成清凉的翠色辉煌。

    榭子中央的狻猊博山炉已焚起龙脑,悠悠起了淡淡的白烟,将帘中的世界渲染得亦真亦幻。

    博山炉旁摆着张红木小案,莫莲跪坐在案前,舒了口长气,将袖望上收收——手上赫然多出两片龟甲——覆上双眼,双手一合,摇了三摇,口里默诵真言,忽然将那合在一起的龟甲望上一抛——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过后,那龟甲又回到莫莲手中。

    她慢慢睁开了眼,一手抓着龟甲,另一手用力一磕——那甲中便落了五枚铜钱下来,在案上排了一卦。

    卜算者将龟甲搁了,细细地看那案上的卦象——看觑间,她本温和似水的紫眸中闪过一抹惊异,长而密的睫毛低垂下来,面上看不出表情。

    “阿莲!卜得如何?”

    帘外的一声叫唤,打断了她的思虑,她只得将头微微摆摆,稍祛祛心中不快,用手扶着额角,强作精神道:“卦已排好,萧大哥进来观觑便是。”

    话音刚落,在外头静候久矣的萧洛便掀了帘子走将进来,手上端着个朱色木盘——上面摆着个宜兴的紫砂壶——正升腾着热气,周围拱着四个紫砂盅,另加上两个青瓷匣子——摆在莫莲面前的小案上,盘腿坐在案的另一边。

    “来!阿莲,你在里头集中精力如此之久,想也乏了,我便泡壶新茶来,比方才的茶要苦些,作提神用——”

    萧洛一边叮咛,一边取了个茶盅,细细沏上了,递与莫莲。

    “另外啊,我看你早间也不曾吃东西,就去寻了些垫肚的果儿点心来,不知现在可还和你胃口?”

    莫莲听了这话,才将那两个青瓷匣儿打开看觑,心里不觉惊喜:

    那第一个瓷匣中,盛着三个玉兔样的糕点,一股玫瑰的清香随之扑鼻而来——一闻便知是京城老字号点心铺——寻芳斋的新鲜玫瑰酥。

    另一个匣子则盛着一黑一红两种果子,黑的深沉,红的耀眼,被蜂糖浸过的蜜香弥漫在空气中,似乎还带着细不可闻的酒香,诱人之至——东西尚未入口,光是看看,闻闻,便已醉了。

    “我尚记得你早年间,就好这口蜜果子,怎样也要尝上几口——这一个盐津乌梅,一份糖渍杨梅,都是你那时极其喜欢的,我便将多年前渍下的取些上品出来,阿莲,快尝尝罢。”

    莫莲听他说着,脸上终于绽开个笑容:有心了,连这样细微的事情都记得清楚。——于是将茶盅边的镂花银匙拿起,挑起一个小炭球似的杨梅,送入口中——尚未咬破,那被蜜糖泡得棉花似的的梅子便化在舌尖,如同全世界的甜蜜俱在口舌之中,醉人的酒香、梅子的微酸在喉间绽开,只觉两颊生香,回甘无穷。

    待梅子化完,她犹不尽兴,又挑个乌梅——那梅子剔去核儿,制成干饯,用细盐精心裹挟,在坛中阴了许久,方将软人齿牙的酸味儿逼出,现在入口,只剩咸香,微微一点子苦——那是腌渍时调和的甘草——但更增梅子丰富的口感层次,还多了那么一份清新雅致。

    “味道如何?”

    “萧大哥的手艺,自然没得说——如何做的?”

    “不过是秋时熟透的梅子,剔去了核,塞上冰糖,分别以胡蜂蜜、深井盐细细调和,腌在坛里,每年春时倾些桃花酿,往返几年,自然入味,甘美可口,寻常难比。”

    “那酥却如何?”萧洛将做法道来,转而问莫莲对玫瑰酥是否满意。

    “酥么?还算不错罢——稍有些不对的,我也说不清楚,若是凤凰……”

    莫莲顺手提起个酥糕,咬了一口,细细嚼完,说道——不过无心便提及了徒儿,她忽而缄口,面上又失了笑容。

    “凤……姑娘么?你这是怎么了?——是那卦象,不甚好么?有如何事故”

    萧洛注意到莫莲面上的变化,这才想起那卦来。

    “也不是甚么凶卦——不过是他们在长安街上平了场风波——您两个徒儿算是建了一功——等会儿会携只黑色皮毛的鼠妖回来,二人并无伤损之处……”

    “那……”萧洛本欲再说,只是见莫莲面上不好看了,就及时止了话头——

    此时的莫莲手中把着茶盅,眉头紧锁,看着案上尚未收起的散落铜钱——不过那严肃的神情在她脸上恍惚一下,便退却下去,留下个轻松的笑容:

    “也不是甚么大事,不过是我家徒儿不小心伤了腿,有几分难忍的刺痛,我有几分心疼罢了。”

    ……

    “凤姑娘?你这是如何伤到了?方才你师傅尚在担忧——傲骨,怎么回事?”

    萧洛见凤凰果然伤了,面有愠色,沉声到。

    “……是徒儿的过错,请师父责罚……”

    傲骨脸上带着几分愧色,垂下头来,低声自责。

    傲骨怀中的凤凰暗暗咽口唾沫,忙摇手道:

    “是我自己不甚小心伤了,与欧阳兄无半分干系——您可千万别怪罪到他身上啊!”

    这本不是新伤,更与今日事故无关,若拖累了旁人,可就不好了!

    “——傲骨是吧?”帘中静坐了许久的女子听了一番,终于发了声,“那凤凰想是路也走不得了,麻烦你将她送到房中去罢。”

    说着,莫莲轻轻站起,掀开帘子,一双紫眸平静如深井之水,透着不容冒犯的尊贵与风骨,看不出一丝情感——止在走过萧洛时小声地道了句“失陪”,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水榭。

    “好,好的!”

    傲骨愣了一下,赶忙跑几步,跟在莫莲身后。

    ……

    书斋二层,一间朝南的屋室中,莫莲轻轻阖上隔门——房间窗旁的胡床上,坐着她的徒儿,手上捧着个鸳鸯纹葡萄缠枝的错金银香炉,默默垂着头。

    “这伤是如何来的?”

    莫莲两手在空中一托,便托起一团凭空出现的蓝色清气——在她掌间流转着,发出流水一般的声音。

    师傅背对着她,凤凰并不能看清上仙脸上的表情,眼底竟浮起一抹莫名的笑意,答道:

    “无碍小伤,不劳师傅担心。”

    “无碍小伤?”莫莲将身转过,看着凤凰的眼睛,“那凡间小鼠能伤你不成?将腕子扭了还连路都走不得了?休要诓我!”

    “师傅暗暗排下金钱,当真不知彤华宫中的家伙来搅和了么?方才水镜之中,又不是没看清楚那凡人下手多重!”

    凤凰没有抬头,但将室内灵力的流动窥得一清二楚,语气极是平静。

    “……也罢……”

    莫莲见她这般模样,情知再逼问下去也无意思,只能叹口气,作罢了。

    “……师傅,还记得在天庭之上,您是如何答应我的?”

    那凤凰却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盯着莫莲,目光锐利而不留情面。

    “……下到凡间……便不再动用武力……”

    “还有?”

    “……绝不轻易在凡人面前卜卦……”莫莲心里一惊,竟吞吐起来。

    “犯了若何?”

    “由你……吞了恶瘴,我与你即归仙界。”

    “如此,我便动身?”

    “不可!凰,你难道不记得百年前的变故?”

    “那——您作何还要卜那一卦?”凤凰的语气越发咄咄,难掩其中怒气。

    “……”莫莲已是缄口无言,默默站立。

    “师傅唉师傅!这‘天机不可泄露’,您恁的不知?若是让上边知道,又要作难!”

    “我知晓你是好意——日后不会再逾了。”

    莫莲知道徒儿这般苦口婆心,是担心她——她这事儿做得也的确唐突,就轻轻点点头,应允了。

    “谢……师傅……”

    凤凰见劝动了莫莲,舒了口气,道声谢,欲闭了目养神——但忽而想起了甚么,从腰间摸出个金丝锦袋来,搁了香炉,奉到师傅手中:

    “这袋中东西……便献与师傅了。”

    “……袋中为何物?”

    莫莲接过,掂了掂——并没有什么重量——问凤凰。

    “仙界的一团丙丁罢了——虽说力微,但下界之寻常妖物,皆可焚净,您带在身边,也能帮着驱个妖鬼。”

    “那只火鼠么……”莫莲将袋口系着的红绳松开一点,用眼看时,果见一盏赤红的莲花样气团,随即束了口子,“你自己带在身边,岂不更好?为师不至于连下界小妖也战不过。”

    “徒儿不用。”凤凰看着师傅,眼里满是温和的笑意,“您平安,徒儿就觉够了。”

    莫莲看着那凤凰,手中攥着锦袋,心里翻上无端的酸苦,喉中像是堵上了甚么,一时无言。

    房间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悄无声息,止剩清淡的白烟袅袅升起。

    ……

    “不过,凤凰,我现在手里有两盒果子,甘甜味美,你可要尝尝?”

    “好吃的?我要我要!”

    ……

    “师父——”琉璃将帘子卷起一角,看了看日头——尚在天中,但已微睨——道:“那鼠妖你打算如何办法?”

    莫莲走后,萧洛也并未离开榭子,像是在候着甚么——随口道:

    “听你说来,那妖精犯了杀孽,本是要剥了妖皮妖骨,斩作齑粉——但近来盛世清平,不好作此惨刑,便羁押洞牢之中,待它真心悔过之时,洞牢自崩,由它再入世间——盖再不敢作这般勾当!——不过这数条人命官司,想是也牵动京城朝中,不好就此算了——便不烦他们来府上了,待明日累傲骨带着那妖精,望朝廷的阴阳司走一遭,由他们发落洞牢罢!”

    “……是。”琉璃口中领诺,心中却愤愤不平:那妖精妄伤数条人命,就该判个魂飞魄散,或是终身牢狱——师父他就是太仁慈了!

    就在琉璃想时,一只灰色的信鸽忽然从她掀起的帘的一角闯将进来——吓了她一跳——“咕咕”叫着,停在萧洛的肩头。

    “来了……”萧洛从灰鸽的脚杆上将下一张卷起的纸条,展开了,默默看了起来。

    琉璃看着师父,心里已知了几分,在一旁垂手侍立,也暗自思忖起来。

    ……

    半日无词,俨然深夜时分。

    今夜寒凉异常,明明是深春,却恍如初冬之时。

    月华如练,照在窗前女子的身上眸中,如同流动的银。

    她冷静的目光注视着天之尽头,彷佛望眼欲穿那清光下的寰宇之后的阴诘诡秘之所。

    脚踝的隐痛稍稍减弱了,但那心中积蓄的阴郁却已现在紧锁的眉间:

    “百年……竟如此之快吗……”

    ……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