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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五·规则

    晨光熹微,朝阳云浮。

    初夏的晨来得极早,往往寅时便东方既白。

    门楣所悬之二盏纱灯,俱染了夜露,带着子夜的沁凉。

    晨风拂皱一池碧水,薄纱般的轻雾将散而未散,如阁中帘下未醒的清梦,拢了碎的廊桥,碎的小阁,碎的门槛,碎的灯笼,碎的昨天,碎的记忆。

    ……

    “为什么?”她的簪子步摇皆委于地,眼中怒焰喷如火蛇,吐字的力道仿佛足以咬碎钢牙。

    “为什么?”黄衫的女孩儿微微抬起下巴,斜睨地上垂死般的妖物,眸中的冷酷让人不寒而栗——缓缓而白:

    无规矩不以成方圆。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人有人的规则,妖有妖的规则。

    有些规则,无关紧要;

    但,有些规则,不可打破。

    正如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一树花又何能碍妨?

    打破了规则,自然要付出代价啊。

    代价之多寡,亦在于所破规则之巨细。

    你破坏的,似乎必须付出,最重的“代价”啊……

    明明是论生死之事,她的声音却毫无起伏,听不出半点儿情感,过于平静的反应,让人如置身于冰窟。

    那可怕的寒意沁入骨髓,甚至叫她一时失去了动作——那碧眸之中的锐利青光,被她深深洇入脑中。

    箭矢上的残焰犹未熄灭,跃动在她的衣衫上,啃啮着她的骨肉,在她的耳边噼啪炸裂——

    但,她感受不到半点儿灼烧的炽热疼痛,反而如同置身冰窖,寒得沁骨,冰得钻心。

    莫名的寒意与威压令她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既像穷途末路的困兽;又似坠入没有尽头的深海。

    黑暗的窒息感将她包围。

    绝望。

    那羿师,真的,只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姑娘而已么?

    正此空惘之际,连同燃烧的烈焰,她为金索缚起,彻底失去了知觉。

    ……

    山窗初曙,透纸黎光。

    凤凰拧了拧眉心,按着额角,从梦与回忆的火光中醒来。

    头有些隐隐作痛,似为那“梦”中的昨日所纠缠。——她便将床边的帐子启开半扇,任那黎明的阳光照耀,那一丝莫名的不适一时融化于这金色的温暖之中,云散烟消。

    在晨光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凤凰起身,稍整仪容,下了楼去。

    如果就这般解决,似有些欠妥当了……

    “今日甚早。”正当她且行之时,一个清透的声音从书架间传来,“欲行何事?”

    莫莲梳洗已罢,此时执卷长立窗前,悠悠回眸——长长的睫毛点着细碎的阳光,连鬓间亦揉入了星星点点的金色,愈将她衬得淡雅温和,清丽脱俗。

    “徒儿只是行本职之事罢了。”凤凰回身,笑而长揖,“劳师傅挂心了。”

    “……”

    “多谢。”

    此言甚轻,飘散在晨风之中。

    而后,她的徒儿踏着轻捷的步子出门,留下满室明光。

    风轻轻翻动床边小案上的书册,鹅黄的上好宣纸间闪过一片殷红——正此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按在书页间,正停在那一抹赤色之上——

    那是一挂红苏,每一缕间隐隐流溢着暗金之色,细观即知品价非凡;流苏下是一列蝇头小楷,却是老子《道德经》中一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那女子垂眸低目,悠悠一叹,而后是长久的静默。

    ……

    “璃儿~”

    听到那一声唤,琉璃怔了怔,慢慢转过头来,问:“凤凰?有,有甚事么?”

    “那个,今日,可还空闲?”

    “空,空闲吗?——”琉璃的眼神有几分飘忽,语气也多了一些不自然的支吾,“这个……嗯——有甚事用得上我么?”

    “啊,也,也不是甚么很要紧的事啦!”凤凰摆了摆手,陪笑道:“既然璃儿有事,便饶我失礼了,先行告退了。”

    说完,作势要溜。

    “等,等等!”琉璃急忙拽住了她的衣袖,急急道:“……如果要出门的话,还是由我相陪好了!”

    凤凰转了身,双手拱了个揖,眨眨双眼,愉快地笑了一笑:“果然还是璃儿好~”

    “那,我们应往何方呢?”

    ……

    “击!”

    阴翳的树影之间,闪过一瞬焰光,而后如出现一般,诡异地消失无踪了。

    “哎呀呀,真是危险啊~”

    琉璃紧紧地盯着那棵繁枝老干,几人合抱不来的垂柳,一脸骇意。——而当那突兀的古怪嗓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时,她条件反射似的掣出鞘中的刀,压低了身子,拧紧眉头,喉中低低质问道:“谁?”

    “哟哟哟,一个凡人小姑娘?——这样说话,未免有些无礼了呀~”

    “凤凰——!!”

    琉璃仿佛已经听到了耳畔风响,急急跃起,摁下身旁的女子,死死护在她上方——

    几乎同时,一道青色的影子如同巨蛇一般从琉璃头顶擦过,半空中几缕不及落下的长发,被生生削断。

    “哦哦!果然不曾看错,好快,好快!”

    “……”琉璃愣了半晌,方缓缓起身,毫无半点松懈之意,极警惕地看向那柳树——或说是柳树上一挂遒劲的柳枝——直觉告诉她,那一条柳枝,确确是方才,那从她们头顶划过的夺命“青蛇”!

    但晚半刻,那凤凰,定要被削去半个脑壳!

    带着略微兴奋的语气,还夹着“啪啪”的击掌声——

    就像……一个看见了甚么新鲜事儿的——娃娃?

    “啧、啧、啧……”不由琉璃再想,正对着她们的那几挂垂枝慢慢从中分开,如同帷帘轻启,缓缓便露出了老柳横亘的桠杈,那最大的横桠之间,露出一个青色的影子——

    一个很小的,奇怪的影子,碧发青衣,发梢隐隐露出几片细长的柳叶,双眼眯作细缝,咯咯地笑着——那听不出性别,听不出年纪的声音,令人心中不免发毛。

    “不愧是那位的徒儿啊……厉害,厉害!”

    “……你……”琉璃紧盯着那奇怪的家伙,攥紧手中短刃,低声道:“……是何人……”

    “哎呀呀,小娃子,可不敢动刀呀!老身年事以高,不好和你们小辈动手喽!”

    那家伙一边嘻嘻笑,一边扬起手臂,本微微要望中央拢起的柳枝如为风拂,轻轻扬向两旁。

    “妖物……”

    “妖物?妖物又如何?”那家伙挑挑眉尖,一条柔韧的柳枝仿佛有灵识一般,朝“它”的所在伸去。

    “小娃娃,你还想把我收了不成?”琉璃口中的“妖物”坐在那柳枝上,赤着的双足从裳下露出——那柳枝仿佛会了甚意,望琉璃缓缓伸长了去——将那家伙送至琉璃面前:稍一仰头,琉璃便与那过于夸张的笑容撞个正着。

    “怎的?我是除妖师,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家伙夸张地仰天大笑,“如今的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哩!”

    “小娃娃,你师父见我,也要客气三分,你却——有趣呀,有趣,真是有趣!”

    琉璃不觉后退几步,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

    “老身可未破坏这凡间的规则。”柳妖以袖掩面,道:“你可不得理由惩戒老身呀。”

    琉璃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拿余光瞟了瞟引她来的凤凰。

    那姑娘已是许久不曾言语,只是冷冷地望着那“妖物”。

    ……

    半个时辰前,阴阳司。

    一行人在偏院中兜兜转转,走过三两回廊,数幢阁房——那是阴阳司暂锁妖物之所,因多年妖气浸扰,连屋并院,都透着一股腐朽的阴沉气息——且不言那不时传出的可怕妖族的咆哮了。

    一路行来,琉璃算是将昨夜情形听个大概,但却被凤凰最后一句所惊:

    “你说那梨妖身上,还有其他的妖力反应?!”

    琉璃本来只是想为降妖而不叫上她而发些牢骚,听到如此情况,实属意外。

    “嗯,虽说是极相似的妖力,但那种纯度,又与她的修行全不相合——看来,似乎并不只有‘羿师’盯上她……”

    齐岳一方解开门上的禁令,一方回首说到,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本是不大的房间,但因其中空无一物而显得偌大,阳光穿过窗棂,在乌黑的地板上留下略显苍白的金色碎片。

    那是被窗上的铁栏所割碎,可望可触而不可及的光明。

    铁栏上束着一条手腕粗细的寒铁锁链,垂入阴影之中,正锁住了那白衣女子的脚踝。

    梨妖仍昏阙不醒,面容惨白,衣裙燎迹可见,发髻散落——瑟缩在阴湿的墙根,仿佛行将就木。

    光线微弱,难以看清墙角处,但琉璃知道,那里用朱砂刻描了许多锁妖的符文,就是那看起来寻常无比的链子,也在炼铸之时,熔入乌金,环环相扣之所,皆用镇妖之文符,一条锁妖链,共是九九八十一道封印——若妖物为其所缚,但有半点挣脱的意思,链锁之处,即招雷火之劫,裂骨之痛,剧若剜心——

    她十岁那年,萧洛曾亲手熔炼一条,令她全程观之,实是震撼——铸成后,她师父将那链子赠予了她,并正色告之:

    这种链子,但凡触发,即是万钧雷霆,燎原烈火,也恐难及其势,好在其八十一道封印,却是分离开来,开化不久的小妖,最多挣开两三重封印而已——不至于枉伤了性命——便是以防杀孽重矣,再难为所持者用。

    器且如此,人又何如?

    琉璃拿着那链子,却是颇为好奇,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不服输的倔强,问道:“如那第八十一道封印被挣开呢?我也不能开杀戒么?”

    萧洛一哑,而后轻轻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看着她的眼睛,如是说道:

    如若挣开了八十一重封印,就是千年的封神妖物,都不免废了一生修为,半身经络,纵然不死,也是命若游丝,苟延残喘罢了。

    但,他绝不会让她,独身面对那般妖物的。

    ……

    记忆的匣子已开,琉璃莫名已是出神,看着那条链子,无了动作。

    不过连这般妖物也需用如此法器,不得不说这朝廷的阴阳司,确是阔绰啊……

    还是说……

    “嘶!”正当琉璃思索之际,那凤凰却颇好奇地走上前,握住了那链子——还不及她说,那姑娘如为火燎,将手抽将回来,紧紧盯着方才手里的链子,眼中满是惊惧——

    铁链“喀啦”响了几声,又是一片沉寂。

    凤凰揉揉有些发麻的手指,带着十二分的不解,怯怯地看向琉璃。

    方才那万钧雷击之感,实是钻心,一时忍耐不住,叫出声来。

    ——这究竟是甚么法器?明明全无法力之波动,却有如此强大的攻击性!

    虽然心里暗叫大意,但凤凰注意将吃痛声压到最低——并不清楚此物底细,万不可大意声张。

    “早说过不可乱动,你偏生不听……”琉璃本是数落,却一时惊觉,哑了言语:

    这链子虽是厉害,但到底担着的是个“锁妖链”的名号,八十一道符文,却对凡人毫无效用——就算是术士羿师,不使用法力,即使是缚了也是极寻常的一条链子,全无效用。——可凤凰——……

    “璃儿莫要乱猜。”一旁默了许久的齐岳似乎已是猜透了琉璃的心思,走上前道:“这链子与你师父所炼略有些不同——我多加了九道符文,却恰恰是对凡人的。——凤姑娘,可无大碍

    “对凡人……?”琉璃先是一愣,终是透了:“你们阴阳司,就连出生入死的同僚也不肯放心么?”

    似是忆起了甚么不悦往事,齐岳的脸色霎时阴沉,许久才开口:“世间难算者,人心也。叵测之物,不得不防矣。”——语气中尽是沁骨寒意。

    琉璃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她自是少年心性,与这位大人之言自有几分不合,但若争执起来,他们便又要将她当孩子脾性一般一哂而过了。——但也的确不知说甚么才好。

    “嗯……还好。”

    凤凰扭了扭腕子,轻声答到,也结束了如此的沉默:“齐大人有办法确定那个妖力么?”

    齐岳并未答话,望前两步,手里现出一管朱笔,已是饱蘸的朱砂,白毫如血——另一只手上却多出了一块刻满赤色火焰细纹的不知以何物制成的金红“令牌”,勾画几笔,扔在那妖物的身傍。

    牌子撞在地板上,再弹起的一刻,却已然化作一团焰光,燃尽之时,那乌黑的地板上忽而现出了一枝鲜翠欲滴的柳枝,如有生机。

    分离异种妖力……凤凰看着那柳枝,不禁在心里慨叹:真是有趣,又很可怕的式术啊……

    “接下来,追踪妖力,应是凤姑娘的拿手好戏罢?”

    “……嗯!”凤凰先是微微一愣,勾唇一笑,俯身拾起地上柳枝,道:“那,齐大人,不会叫小女子白白干活罢?”

    果然……齐岳眼前所见再次将夜间所见信书应验,不由几分无奈,几许叹惋:这等奇术,若能为阴阳司所用……

    “身世诡秘,实力莫测,精明难御”么……

    “齐某自不会亏待姑娘。”

    ……

    “小姑娘,把那‘鞭子’,收起来。”

    躺在横桠上阖眼假寐的柳妖悠悠来了如是一句,叫住了“欲行”的着鹅黄衫子的女子。

    “……”

    “学艺不精,可不敢四处耍耀师傅的招式,多丢人呀~——你说是么?”

    它的手中多了一枝柳条——与周围的大不相同,颜色极是细嫩,且散着莹莹的绿光。——此时,正被它来回把玩着。

    “……教训的是,小女子定当谨记。”

    说完,凤凰微微一笑,背在身后的双手一动,一条极不引人注目的长鞭化作一簇赤焰,散在半空里。

    “方才若不是那孩子敏捷,你可躲不过去哩。”

    “……”

    “外乡人,长安可不好留呀。”

    “是么?”

    “早日归去,早日归去……”

    “这长安,”忽而,凤凰回眸望去,碧眸寒光动,“有花,有酒,有美食,美器,美人,有趣闻,好事儿——这可是,长安啊。——有甚么,勾留我不住的?”

    “再美的繁华,再好的盛世,再辉煌的长安,你也不过,一介看客罢了。”

    “长安好哇,锦绣笙歌,人间天上。”柳妖仰头“看”向叶隙间斑驳的细碎长空,似乎看到了古旧的似水流年,幕幕鲜活,次次烟消:“但长安中那些缅溺于繁华幻梦的人,又有几位,不是‘看客’呢?——长安,长安,不过水中明月,镜里繁花,可见可遇,终不能求矣。”

    王权富贵,市侩小人,何曾有一个,真真地拥有过长安,看清过长安?

    到底,身作黄土,不过一个长安客罢了。

    “如何,小姑娘,你还要看么?”

    “看,我当看。”凤凰一笑,目光多了几分桀骜与锋芒,投向远方遥遥的巍峨城郭:“既作客一遭,便不妨去看,将它的堂皇,绮丽,一切的盛世风华,纳于眼底。那也算作,不虚此行。”

    你看到的盛世,便是你的“长安”。

    “外乡人呀,长安,有长安的规则。”柳妖默了半晌,将手中的柳枝望空中一抛,在阳光之中,那柳条倏然化作星星点点碧绿的萤光,湮入树荫下的土地。

    “……”

    “你修行尚浅哩。”

    “……是么?”

    “小姑娘,你的瞳子极好看呀~”

    “……谬赞,前辈。”

    “当心些呀,外乡人,长安,可比你眸中的更要波诡云谲。”

    “前辈能见,我眼中的长安?”

    “嘻嘻……老身可同是碧眸呀。”

    话音落处,那柳妖倏然睁开眼睛,却似一对极好的翡翠,两眼颇深的碧水。

    那是两对同色的相似眸子。

    “小心喽,你看不透长安,但长安,看得透你呀。”

    “……”

    没有回答,黄色的影子一时不见了,仿佛从不曾出现。

    “外乡的行子呦,归家吧,归家吧……”

    只剩一声声梦呓般的、没有曲调的吟唱,一遍遍回荡,直至彻底消失在林中的风与阳光之间。

    ……

    长空澄碧,满地残花如雪,满树枝桠上已然冒出星星点点的翠绿嫩芽。

    少女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满地落花,而后仰头望向青空。

    “……打破规则的似乎远不止一位……”

    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林间,一时,仿佛连风也驻足云间,屏息而候——安静得,飞花都于空中静止。

    “是吧?”

    正是在如此静默中,她清澈而满溢笑意的碧眸之中,那棵再熟悉不过的梨树之后,梨花在无风时自舞,起了一片若有若无的轻雾,而后,一抹素色的倩影踏着雾缓缓踱出。

    “……姑娘。”鹅黄衫子的来者微微昂了下巴,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稍稍眯了眼睛,眉尖轻挑——瞳中似乎划过一瞬寒光——缓缓吐出二字。

    “……”

    随着话音落下,她的绣鞋踏碎最后一丝薄雾,面容和服饰渐而清晰:那是十分姣好的容颜,眉目清隽,带着几分病态的憔悴——

    凤凰对如此面孔并不相熟,却是那衣裙很是打眼:

    同是素纱罗衫,净雅襦裙,乌云散发,梨花簪子,掐银纹饰,连眉心的花钿也不曾忘记——

    与阴阳司狱内的那一身,宛若双生。

    只是一身在月光之下,一身在日光之中。

    她怀中捧着一枝梨花,一枝不曾落瓣的梨花,数不清的素白花儿挤在枝头。

    白衣女子眉尖微蹙——眉目间仍是不变的清冷惆怅,与那昨夜同样立于此树之下的羿师相持。

    日色一如月色静默,长空一如夜空无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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