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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六·商贾

    商者,逐利者也。

    计利之道,为商之道也。

    ……

    “……见过大人。”

    白衣女子望前行了两步,款身施了个礼,轻声问讯。

    “——不敢当,不敢当。”凤凰学着她的模样还了一礼,“我亦不过平头百姓,担不得姑娘如此称呼。——不过,姑娘,我可是——颇有些面生啊。”

    目光算是温和,却带着有心人方能觉出的寒意——凤凰仿佛一眼便将她的心底了了洞明。

    “……”那女子默默看了凤凰半晌,再道一礼:“……长安城商人贱女张氏,在此拜见大人。前番诸多事故,烦大人劳心了——小女子心中自有愧意,却也无以为报,只能在此谢过了,大人,多见谅了。”

    “……张姑娘,”凤凰知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心思也是寻常人难想的玲珑,但对于她如此大方地承认,虽心中已有准备,但还是微微一愣,过了片刻方才唤出口来,“你可是十分大胆啊。”

    “不敢……”

    “你似乎……很好地‘骗’了那只妖物哦……”

    凤凰的眼里划过一丝寒光,周身有杀气凌厉。

    ——毕竟,这位尚在豆蔻年华的凡间弱女子,其作法实在是过于高明,行事也过分诡秘,所用之术,也并非凡人可以自如操纵——

    如不是无意间撞见那个银瓶,她甚至极可能忽略而过,这件事,可能也就止于惩戒了一只不过百十年修为梨妖而已。

    可是,湖底的暗流,才更加可怖。

    ——至少,由她看来,这全不似一个久在深闺的凡人所为。

    难道,是一个连她也不曾注意的,藏在长安城中的棘手的家伙么?

    “大人,这却是你错怪我了。”

    张氏闻言,竟轻笑了一声,理了理鬓发,本憔悴苍白的脸上生出了几分颜色,本清丽的容颜多了几许俏丽,极是好看:

    “这只是一笔交易而已。且,这交易,她可不曾拒绝。”

    “交易?”

    凤凰的的语气中透着分明的疑惑,敛起如刃的杀气。

    “善,交易。”张氏轻咳一声,背后冷汗涔涔——方才那仿佛从四方袭来的压迫感,令她如刀绞喉一般,几乎要被压制到跪倒在地——

    但是她的潜意识却一遍遍告诉她:不能,一定不能!

    ——压迫感消失,终于可以自由呼吸。——她稍加调整,依然抬起头与那位羿师相持:

    “小女子家世代经商,虽说是不入流之贱业,但亦有其道——大人,不是小女子妄言,这商道诡秘之处,比大人所对的妖邪之术,更甚十分呢~”

    “那小人便斗胆问问姑娘,姑娘的商道,究其为何?”

    ……

    “……那女子从树后走出的时候,——甚至于正是因为她走出了,我才并不意外。”

    “……她问我可愿与她做成一番交易,只要用我身后的魂魄,便可保我有生之年容颜不老——说不怕,定是假的,但那个时候,却是一个念头,叫我站在那里,不愿脱身。”

    “……甚么念头?说出来大人许不信了,便容小女子不言明罢。——那姑娘问我,可否与她做笔生意……她说她可以实现我心中所想,只要我愿在身死之后将我的魂魄予她。她说,这是极简单的一笔生意。”

    “……大人,我只是凡人肉身,那里知道这些妖术手段?我自然有七八分的不信,且,若叫她算计了我,我却也没地儿说去。”

    “如何答应了?哈哈,大人,这才是我所谓‘商道’啊……”

    “谁说这生意,我只能与她一人做呢?”

    ……

    “其实从去冬,我便觉得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想这残喘的天日,倒也不多了。

    可是我不能就去呀,我还有一事,挣扎着也要做完哩。

    正是吊着一口气,磨捱着竟入春了。

    那日窗外的柳枝吐芽,循着春风竟飞入堂户里来。我懒于下床,也一时下不得,便未管它,昏昏睡了。再睁眼时,却见那窗下立着个童儿,四尺身材,翠眉青衣,发间垂着柳枝,生得好生奇怪。那孩子见我醒来,忽然咯咯地笑起,便问:‘女娃娃,你这戾病,可难受么?‘我久在闺中,那里见过这等神异之事,只作病里恍惚——但却也是答不得半句话了。那童儿口中只是絮絮叨叨,说些甚么阴阳道术,天法人道之类,见我许久不应,叹口气,只道:‘思量妥时,在启夏门那梨花旁的垂柳下,寻老身便是。’说完,便忽而狂风骤起,飞沙穿户,迷得我睁不得眼——再开眼时,仍卧在床上,却是日近黄昏,屋中那里有风沙之迹?那窗棂之上却有一件物什,方叫我明白此事实非幻梦——那是个镂花的纹银瓶儿,压着枝鲜翠的柳枝。”

    “说来却巧,我有个年龄相仿的姊妹,却是受不得闺房缚束,自幼悠游在外的——听闻曾拜在高人名下,因而见多识广,亦略懂些阴阳异术——前些时日将将回来,歇在家中。我便将那瓶儿叫她看觑,她看后说那瓶儿是件异器,锤炼了妖力进去,怕是妖物用来锁魂——或抢掠其他妖物妖力的,对那童儿为何会找上我,为何留下这支瓶儿,她也一时想不得。”

    “却是时令流转,一时间到了此般时节,往年我每至春时便要望启夏门走看一遭梨花。——正是加之那童儿口中启夏门云云,我冥冥如有所感,这才瞒着父母定要在此暮春之时前往启夏门落个究竟。——直到我见到那梨花妖,方才大彻。——我便应了她的生意,极言恩谢。而后,她在从袖里取了一枝梨花,递与了我,言道:‘在家中好生供养,需用青瓷瓶,放在床头窗畔,日日午时施半盂至清之水,如此行事七日,便能成事;但有怠慢,恐前功尽弃。’

    我持了梨花,谢过便回身,却留了个心眼,正从那柳树下绕了半圈,心内默默唤那童儿——那垂柳里,果真悠悠落下一张笺纸来。

    我便将那笺纸匿在袖里,望家中去,不期走得心急,撞着一位大人,却是昨夜引弓的大人——惊了我一惊,只是匆匆便望家赶。

    回到房里,我先踅到妹子屋内,依旧用袖子拢了梨花,展了笺纸细看——那上头叫我遣人将那纹银瓶子置于屋内的青瓷花瓶之中,再由我独自进屋,取出梨花,插在瓶里——切要插入那银瓶里,依那梨妖说法,午时施水,将瓶置于枕畔即可。

    ——我姊妹仿佛大彻,与我耳语,说那梨妖是草木精怪,五行属木,却是用银瓶按以金相克之意,压制其妖力——而那梨妖却是意欲趁我垂危之际,强取我魂魄,故以青瓷代土,沃之以水,助其妖力——这却是那柳树上的妖物,附在笺纸背面的。

    笺上还有几行,言我却然阳寿殆尽,若肯依笺纸之语行事,也许便能了却心愿。纸上是如此说:那瓶儿除去抑压妖力,同时可以蕴贮魂魄,保我魂魄不散;待到我身故之时,只需候一个时机,那梨妖垂危之时,便可夺得她之妖力,重塑一副妖身。

    届时,我便可以妖身,长存于世间;但同时,那张府的大小姐,却也是猝然长辞于世了。

    我那阿妹自是百般不愿,与我说尽了为妖之凶险:旁妖觊觎,凡人厌恨,羿师追剿,一生尽是难捱的凶恶境地,我不过是个闺里不识人事的丫头,那里磨捱的住?这笔所谓交易,万万做不得。

    可我却不肯,与她说了许久,摆清了利害,确,我是已知自己命不久矣,难以此行将就木之躯实现夙愿,再三恳求,她终是应允了,却言后事定不许我一人应对,她去承办妥当。”

    如是,先是我阿妹趁无人之时,置好了银瓶;而后,我归房,屏退了下人,安放了梨花,倒头睡去——再启目时,却是悠悠飘在半空里。那时,却是梨妖强夺了我魂魄——我已是死了。

    我房里的莺儿最先发现,哭着寻我爹娘去——正是这时,我如被甚么奇怪的绳子牵住,不由自主地望城外飘去了。

    我如是便到了那梨树下,叫那梨妖拘住,一夜无词。”

    “——她只觉得是自己盈了。却不知,我一只眼睛盯着她,一只眼睛尚在家。

    那瓶子拘了我半数魂魄,又有我阿妹在旁好生看守,滋之以术力,我竟觉得那薄烟般的魂灵,渐渐生出了力量,甚至可以由我控制了——正如阿妹所说,我的魂魄一点点被炼得强韧了。

    过了一日,果如那——我兴许应称一声‘前辈’——所言,终究是等到了机会。大人,正是你们。

    那位大人箭贯梨妖之时,我那银瓶里寄着的半数魂魄却正吞噬她被封存的妖力,二者相争之时,却是撕裂之痛。幸而我阿妹选了一处金、火调和之地,克住妖力,从旁助我,我方勉勉噬尽了妖力,挣出那银瓶,悠悠望启夏门来。如此,我二处魂灵终而归一,夺了那妖物多数妖力,趁二位大人走时,以魂魄携妖力一同运将起来,终于是重塑了一副妖身。

    “大人,那便是如今的我,长安城启夏门外,一个混沌未开的小小梨花妖。

    这便是我,与她所做的一笔生意。”

    ……

    “张姑娘,此之商道,确是高明。”凤凰听完,不由为如此手段咨嗟不已,欠身言佩。

    “当不得大人谬赞。”张氏,——哦,现在许应称作“梨妖”,忙还了一礼。

    “可——这妖物,让你们这般耍弄,修为,性命,本体,甚至可能连魂灵都没保住,未免有些可怜了。”

    “呵,可怜?”那白衣女子冷笑一声,道:“这事儿我本不愿与大人说的,但竟言及此处,那也是但说无妨了。大人可知,我是如何忽就得了重疾?”

    “莫不是……”凤凰猜着了八九分,不由生疑,问:“那你如何知道,是这梨妖害你染疾呢?”

    “那送银瓶,抛纸笺的前辈,诺,便是那边——”张氏将眼望左壁厢斜了斜,“果是只柳妖,如今,也算是我的邻人了。她与我说,去冬时,自己便觉察出那梨妖颇不对劲,虽面上与一般草木无异,俱是沉睡,却一直有一点精气,顺着地脉望那梨树流去——那年冬日,许多草木皆尽殒命,她偏生是活了下来。活下来便也罢了,她还擅自与凡人作甚么交易,易换——用偷骗许更像些——他们的寿元,去保她那一树梨花;那位柳妖自猜是那精气吊住了她的命,便使了神通,一路溯着精气,便找到我家里来了。”

    “它一看着我,便知道我是让那梨妖吸干了寿元,油尽灯枯了。它也是知道,我此生有愿心在,更知道,那梨妖作出诸此事端,天尤人怨,是有一劫,心里盘算妥当,才现出身形,教我如此如此。”

    “虽然,”又是颇重的事故,凤凰听后,不由稍加斟酌,方道:“那柳妖之言,又信得几分?不若我再与你说一件事?”

    “大人,请明言。”

    “你塑此妖身,却是得了凡人难乞之寿元。然,你此刻已是魂魄残缺,如入日后重创,以此非人非妖之残魂,则再入不得六道轮回。只能徘徊世间终不得解脱,魄散魂飞耳。——这些,曾有人说与你听么?”

    “我阿妹隐隐提过,却是不及大人详尽,谢大人相告。”张氏屈身道个谢礼,神色平静如常。

    “那——你这是何苦来哉?‘旁妖觊觎,凡人厌弃,羿师追剿’……如此,一言不差。为妖之路,难矣。”

    “我自有愿心在,不愿就这样撒手人寰。此其一耳。”那梨妖微微一笑,娓娓道之:“其二,我生为女儿,闺里天地,小矣;出生微寒,可行之道,少矣。如今,我虽为妖身,却能好好看看,这生养我的长安——

    多美啊!坊市,街巷——还有那大明宫!”

    说着,她遥遥指向北方,那座隐隐可见的,巍峨庄严的宫殿,喃喃曰;“——这些,那商家的小女张秋云都看不到啊……就连这天——也不过是院里的四角罢了。我何曾见过,这般高远的天空呀!”

    凤凰看着她,眼中不由流出几分怅然:

    然,即使是这样的年月,这样的长安,眼前的女孩儿,也终究是困于樊笼啊……

    “其三,”张氏收回视线,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翘首望向长安某坊,“我现是妖身,有许多凡人看不到、听不到、感不到的东西,我皆透彻。我以为,终是能帮上家里的忙了。”

    凤凰略略有些诧异,言:“这,怕是有违……”

    张氏摇了摇头,道:“小女子不孝,不得奉侍父母终老,反累父母受丧女之悲,只得以此魂灵之姿,尽寸草之心耳。”

    ……尽孝……吗……

    “……”一段沉默后,凤凰启口:“旁妖如害,羿师如剿,何以当之?”

    “我亦思量善矣。昨夜是大人们将那梨妖捉住,我以为,官府的大人许不会对此方过多注意,如依我阿妹所言,止须行事低调,深居简出,就不易引起大人们注意,如此捱过三两春秋,既能蕴养魂灵,恢复气力,又足以在我如此孱弱的时候避过大人们的追剿……且,因我是以凡人魂灵塑就,所谓妖力实在是衰微,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妖都无法感知……不过,小女子果然还是有些自以为是了——不曾料到,不过一日,大人便站在此方了。”张氏一方说,一方陪笑。

    不……如不是恰好撞上那个银瓶,我也许真的便如你所言一般……

    就这样被骗过去了么……

    凤凰沉默了许久,深深地看向那位小姐,竟宛然一笑:

    “不,张小姐,你确实十分厉害。每一条都算至十步之外,每一步都勾连得严密无比——我,自愧不如啊。”

    “我是商人,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张家的小姐眯眼笑道:“当我出手的一刻,我已经算好了这笔生意是赚,是赔,甚至于,赚多少,赔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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