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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坠于试炼

    死亡,那是意识消散的世界。

    不,那并不是什么世界。

    或称为虚无,或称为黑暗,或称为寂静。

    其实怎样称呼都无所谓,因为并没有能够观测并验证这些描述的人。

    所有的自我认识和知觉都已经瓦解,一切都只是客观存在。

    不,一切都不存在。

    没有回忆,没有未来,没有当下,没有感知。

    只有永恒的静止的广阔的柔软的

    空洞的眼球。

    古代经文里说,人类短暂的生命不过是漫长死亡中的一场梦境。

    其实死者是不会做梦的,因为死者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

    在这样的寂静中,响起了两个声音。

    一个叫哥塔司,在古代精灵语中代表生命。

    一个叫萨沙,在古代精灵语中代表诅咒。

    这两个声音震荡在虚无之间。虚无之间没有空气,但这两个声音仍然震荡着。虚无之中不存在震动,但这两个声音仍然回响着。这两个声音根本不存在,因为虚无之中什么也没有,但它们就是蛮不讲理地响着。

    两个无意义的单词,不知在这空无一物之间响彻了多久。

    反正没有人在听它们,没有人能听到。

    但它们还是响着。

    直到漆黑的虚无变得苍白。

    直到一粒沙子落在这个苍白平面的正中。

    死者不会做梦。

    所以他醒来了。

    1

    “这么说来,我们之所以到那个村子去,是因为那里发现了瘟疫?”

    初春湿润的泥地上响起闷沉的马蹄声,荒草丛生的僻静道路上一架马车慢慢行驶着。

    “多半不止如此。帝国北部几乎每个城市都有瘟疫肆虐,一个因为瘟疫失去联络的村庄在如今这个时期并不算特殊。”

    提问的男子坐在马车篷里,试图在他的皮甲上擦拭自己脏兮兮的短弓,而回答的年轻女性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锃亮的板甲。之后,年轻的见习女骑士才带着稍微舒缓的表情又看向自己的斥候同伴,后者正漫不经心地提出下一个问题。

    “那么教廷派我们去那里,是有别的原因了?”

    “你应该知道所谓的‘污秽仪式’是要干些什么。”在一旁,一名抱着鸢盾的壮汉插话道,他那身巨大的盔甲反射着天空阴沉的光,只是映得他的脸色更加黯淡。

    “污秽,污秽,污秽仪式。我当然知道。”年轻的斥候撇了撇嘴,“教廷把这当作一种测试,新兵接受一段时间的训练后,就要去面对所谓的脏东西。如果能活着解决那些问题,就有资格成为一名教廷骑士。”

    “如果有人要雇佣一帮恶棍去劫道,肯定也会按你说的那样要求投名状。但是不,重点根本不是那个。”壮汉摇了摇头,“重点是那个村子里可能出现了某些邪恶的东西。”

    “是啊,干掉那个邪恶的东西,我们的投名状。”

    壮汉重重叹了口气:“唉,为什么我要和你这种人浪费口舌。”

    “怎么啦?因为我不够虔诚?”

    “不然呢?污秽仪式是加入教廷骑士团的考验,但是它也不仅仅是考验,而是让我们亲眼目睹最恶劣的污秽和邪念。只有接触过污秽,并且用虔诚的信仰和精湛的技巧将之驱散,才有资格成为备受尊敬的邪物猎人、圣灵的代言者、混乱世界的维和者、教廷骑士团的成员……”

    “停停停!”斥候一脸不耐烦地打断道,“瞧你那长篇大论,你一定是把那些活圣人的布道都背下来了。明明大字不识一个,模仿别人的修辞倒是一个不落。”

    “你!”

    壮汉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挑衅,伸手就要抓住斥候的肩膀,而斥候只是敏捷地侧了侧身便躲了过去。

    “我可不一样,什么信仰,这对我而言只是份工作……”

    “随你怎么看吧,你不本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女骑士打断斥候的反驳。“但你得接受事实,按照传统,不管受过多少训练,在见到真正的污秽之前,都不能算作了解这个世界的黑暗面。”

    “呵,黑暗面。”斥候咧嘴一笑,“我能不算是黑暗面里长出来的人啊?你知道我以前的生活。从帮家里采购的孩子那里骗取金币,在独居老人的宅子里顺走珍爱的传家宝。有时候,为了生存,割开一两个喉咙也是家常便饭……”

    “你应该不是在为那些经历骄傲吧。况且和真正的黑暗比起来,那些东西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谁知道呢?你们这种被教廷抚养大的孩子,想说比我这种贼更懂世界的黑暗?”

    斥候承认自己的经历倒也大方。他曾经靠着街上贵族的钱包来养活自己,后来甚至还存下了一小笔钱。只不过,他不该自大到去偷教廷的财产。在他被抓住后,作为一名斥候接受训练就成了他唯一的赎罪道路。毕竟“加入教廷骑士意味着舍弃过去的一切经历”。他的脸上被刺上印记,如果拒绝赎罪或是逃走就会被绞死。

    当然了,像他这样的,比起赋予骑士荣誉,倒是更适合在步兵团里摸爬滚打。

    “回过头想想,我本来可以在酒馆里逍遥自在,现在却要陪你们去面对什么污秽。”斥候摇摇头,他老早就开始筹谋如何逃去某个偏远的法外之地,而正是脸上的印记阻碍了这一尝试。“据我所知,你们说的污秽都是些诸如亡灵、恶魔和血法术的东西。有时候我也会想,和那些玩意打交道还不如当初就绞死我。”

    “你这话怎么不在真正的教廷骑士面前说?他们肯定会成全你的。”

    壮汉嘟囔道,他抱着盾牌,用硕大的手掌摩挲那钢铁的边角,小麦色的皮肤上分布着农具造成的老茧。他家的农场在几年前被一群流窜的异端袭击,家人全部被害,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他被前来的教廷骑士救下,从此夜夜祈祷,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来追杀这些异端。

    以现在的眼光说来很遗憾,但这种事在那个时代并不少见。阳光无法照射到所有地方,对人心而言就更是如此。而对抗那些细碎却密密麻麻的阴暗,正是教廷和教廷骑士标榜的存在价值。

    “当然了,看着一个小偷被绞死,你肯定乐极了,毕竟你那么‘虔诚’。”斥候眨眨眼,却突然把声音压低,“但你难道就不觉得,这个污秽仪式就是要我们去送死?”

    “真想让你送死,也不会花功夫白白训练你那么多日子。”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也才被训练不到两年,你不觉得让我们独自面对那些妖魔鬼怪还为时尚早吗?而且我们人手也太少了。”

    “人手太少?造物主在上,我们的队伍里有两名施法者,快赶上一支城镇卫队了。”壮汉的声音洪亮饱满,仿佛想让前面的车夫也听到这令人自豪的消息。

    “但他的担心也有些道理。”女骑士看了看斥候,又转向壮汉,“按照惯例,参加污秽仪式的新兵至少要进行三年的严格训练,而且只会挑选那些成绩最为优秀的人。但是最近,越来越多的新兵突然被派往各地进行试炼。”

    “于是伤亡就——”斥候拉长声音,直直盯着着女骑士看,而后者则别开了脸。

    “最近的污秽仪式,是有记录以来伤亡率最高的,几乎一半新兵都死在仪式中。”

    “你看,一半啊,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对那些假定的异端这样就算了,对自己人也这么狠吗?你如果问我,教廷这么着急扩充骑士团的兵力,不就是想篡权夺位吗?我们为什么非得去当这个牺牲品?”

    “少说两句不该说的你会死吗?”女骑士狠狠瞪了斥候一眼,刚才为止谦和节制的态度也绷不住了。

    “没法否认,但比起以往,教廷的一些观点确实有些激进了。”

    出声的是一直坐在车篷最里头的另一个年轻人,一名男性青年骑士。青年一直抱着头盔,小声地自言自语。直到现在,才抬起头来搭话。

    “嚯。”这下斥候反倒瞪圆了双眼,“你一边背着你那些咒语一边还能听我们讲话。”

    “怎么?原来你们说话的时候把我排除在外?”

    “这倒也不是,我看你念念叨叨的,像是没工夫听我们说话啊?结果你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一心二用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青年苦笑着摇头:“跟用不用心没关系。大多数法术都要熟记到机械的程度,就算注意力不在法术的内容上,还是要把咏唱一字不差的念出来。只有这样在关键时刻才能熟练地使用。”

    “然而一旦使用过,就又会忘得一干二净。”女骑士在旁边若无其事的插话,语气也放松下来。

    “没办法,所谓法术就是这样一种脆弱的东西。”

    “这样一想,你和大姐头都很了不起。”斥候思索片刻,看了看青年,又看看女骑士,“明知道用过就会忘记,却还舍得去用。”

    “不然呢?一切事物都有代价,法术更是如此。无论是我也好他也好,都没有受到什么魔法女神的祝福。”

    “况且,如果不是为了使用,也不会去背诵法术。”青年补充道,“像那些学者一样只做做原理性的研究,自然就不用背。”

    “当然,既识字又懂得法术原理,还愿意上战场的人毕竟稀少。”

    马车继续缓缓行驶,初春的森林中残留着浓重的寒气,阴暗的天空布满云翳。越往森林深处走,周围就越发荒僻,道路的状况也更加糟糕。这一带像是很久没有人迹了,只有乌鸦的叫声伴着马蹄声在森林中回荡。

    “说到底,当个教廷骑士有什么好处?你想报仇这倒是很好理解。”

    斥候指了指壮汉。

    “大姐头是在教廷被养大的,肯定对人生的其他选择一无所知,这我也理解。”

    “嘿!?”

    斥候又指了指女骑士,也是小队的队长。他无视了她那半恼的反应。

    “那你呢?好好的少爷不当,怎么会跑来和异端玩命?”

    斥候最后转向抱着头盔的青年,一脸不解的望着他。

    “怎么?你知道了心里能平衡些?”

    “我就算知道了心里也不会平衡。想必你会说些家人只把你当继承人培养,没有考虑你真正的感受,然后就来寻找自我一类的话。”

    “我是次子,当什么继承人?”

    “那就是家里人把注意力都投入到你兄长身上,你受不了这种忽视所以就出走了?”

    “你为什么非得把我家人想得那么糟糕?他们都对我很好。”

    “真的那么好你还会跑来这里送死?不管你怎么解释,我反正不信。你应该也知道,加入教廷骑士团是要舍弃曾经的身份的。”

    舍弃身份也就是洗清了罪恶,这也是为什么斥候能通过成为教廷骑士为自己赎罪。但对于本就出生高贵的人,成了教廷骑士反而不再是贵族了。

    “那你把我想象成一个充满理想的虔诚的人如何?”

    “哦,所以你肯定是脑袋一热,傻乎乎地做着成为英雄的幻想了。”

    “当初教廷逮住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嘴欠吗?他们当时怎么没把你直接宰了?”

    “我跟你说,现在这个时代根本出不了什么英雄。就连那位誉满天下的皇女殿下,也能做出弑父之事。要是其他人刺杀皇帝,我还会夸两句有胆识之类的话,但那可是她亲生父亲啊!而教廷呢,在这个群龙无首的时候,还在忙着攫取权利,混乱和瘟疫爆发对他们而言都是小事。”

    “挺行啊你,谁你都敢妄议,接下来是不是要把各大骑士团全部诽谤一番?”壮汉在一旁嘲讽道。

    “行了,你们差不多一点。”

    “好吧、好吧。”斥候摇头,听取了女骑士的呵斥,回到和青年之前的话题,“不管怎么说,你曾经是帝都贵族家的孩子,在你为了那些奇怪的理想烦恼的时候,我还在肮脏的贫民窟为了一顿晚餐冒着生命危险。”

    “出生在哪里我又没得选……。”青年一时语塞,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

    “命运就是如此。”抱盾的壮汉闭着眼睛说,语气十分平静,表情毫无波澜,但那低沉的声音中却又有什么在静静燃烧着。“不要去责怪你的过去,因为那些事情已经无法改变。”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女骑士也低声说道。

    “去一个可能出现邪恶之物的村庄?好极了,同一条死路啊。”

    “没有人说我们一定会死。我们要找到那些可能存在的亵渎迹象,如果做得到的话才去驱逐它们。否则,只要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把其它的事情交给真正的教廷来处理就行了。”

    “毕竟我们只有四个人而已,这很合理。”

    “我们已经是经过最久训练的新兵了,就算再缺乏人手,教廷也不可能派来那些连剑都拿不稳的家伙来。”

    而他们,也不过是刚刚能拿稳剑而已。

    2

    抽着旱烟的车夫把头伸进车篷,呛人的烟味顿时弥漫起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马车慢慢停在了野路的一旁。一条曲折而荒芜的小径从此处分叉,向森林更深处延伸。小径旁潮湿破旧的路牌字迹依稀可辨,写着泉溪村几个字。

    车夫用嘶哑的嗓音表示,前面的小路通过不了马车,所以他只能送到这里了。几个人于是整顿装备,戴好头盔,离开马车踏上了幽深的小径。带上头盔的青年骑士最后回望了一眼马车,据车夫说,他会在两天后的同一时间再次回到这里,不知道那时候能否赶得上。

    斥候走在最前面,留意着脚下的软泥。不时有藤蔓爬过小径,而没有藤蔓的泥地则看不到新鲜的脚印。

    “依我看,这个村庄的人口不超过两百人,而且至少一周没有人出入了。”

    “一周无人出入?这可真是与世隔绝。我还以为瘟疫会导致逃亡,或者他们至少会派人出来求医。”青年骑士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教廷接到了这个村庄发生瘟疫的报告,说明曾经有人出来报信,但即使有,那至少也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了。

    “所以那是一场十分严重的瘟疫,严重到最终没人能够逃出来。”

    “就像北方其他已经被瘟疫抹平的城市一样?”

    “要我说,你可以把它当作一种幸运。比起让病患到处流窜,整个村子从地图上消失或许是个更好的结果。反正帝国也不在乎,对吧?”

    “你真是冷酷无情,教廷不会喜欢这样子的想法。”

    “噢,那可真是遗憾。”

    “再或者,有其他什么事情发生了。”女骑士若有所思地嘀咕着,“发生严重瘟疫的城镇在记录中有不下一百个。而我们偏偏被派遣到了一个如此偏僻的村庄来。这就说明,他们的报告中还有其他令人在意的东西。”

    “据说,与大规模瘟疫同时发生的往往还有死者复生的事件。”壮汉补充道。

    “你觉得那里变成亡灵的村子了?”

    “我说不准。”

    “以往的污秽仪式偶尔也会处理零散的亡灵,因为总有些游荡在大地上的邪恶灵魂。”女骑士也跟着解释,对亡灵的这种解释一半出自传说,一半出自学院派法师们的臆测,毕竟还没人搞懂过灵魂是什么。“其他的内容包括揪出在小镇行凶的吸血鬼,阻止被不知什么人召唤出来的混沌怪物,还有抓住绑架孩子的邪恶法师。”

    “哇哦,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多么黑暗。”

    “这些都算是轻松的了。只要是受过良好训练的队伍,多少都能够解决问题。污秽仪式不会把那些看上去就很危险的任务分派出去。我们虽然还缺点火候,但想想办法或许还能克服。”

    “是吗?别忘了那一半的死亡率。”

    “想开点。这个帝国虽然混乱,但也不是处处都有天灾级别的事件。”

    “不管怎么说,我们最好保持警戒。”

    从大路穿过森林到达村庄,这段路长不过十分钟,走着却让人出了一身冷汗,心脏怦怦直跳。寂静得让人心悸的环境,加上泥泞和碍事的藤蔓,让行进变得十分不便。当他们最终到达村庄边缘时,斥候马上皱起了眉头。

    “这里的空气弥漫着不详的味道。”

    斥候这么说并不是全凭预感,他能分辨出淡淡的血腥味,焦味和其他恶心的气息,但却不像一般的瘟疫城镇那种焚烧尸体的气味那么强烈。而另一个让人在意的事实是,这个村庄过于安静了。石头和木头搭建的房屋静悄悄的,房屋间的道路上看不到一个活人。

    “村民都去哪了?”女骑士四处张望着,握紧了自己的宽刃剑。

    “我们得继续深入到村庄中心,同时注意观察一下附近。”

    村庄的中心到此处还有一段距离,这里虽在森林之中,却满是坡地和矮墙,地形有些复杂。他们停在青苔遍生、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周围的房屋没有一丝生气。斥候轻轻敲了敲一座房子的窗户,里面静悄悄的。打开房门来看,也没有村民存在的痕迹。

    “奇怪,太奇怪了。”斥候看着房屋的一角说道。

    “你发现了什么?”女骑士一边警戒屋外,一边提问。

    “灶台的状态,似乎房屋的主人正在准备食物,但是有什么事情打断了这个过程。而且,这里的家具乱七八糟的,还有被打碎的瓶瓶罐罐,感觉有很多人进入过这间房子。”

    “洗劫?”

    “我不确定。这个村庄看上去很贫穷,但这些麻袋里的食物都没被抢走。”

    “全是土豆之类的东西啊。”

    “土豆又怎么了?强盗总不至于还挑三拣四吧?”

    “这么说,只有村民被抓走了?”

    “可以这么认为。但是,那是被谁?”斥候皱眉,越发浓郁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让他有些反胃,“我敢肯定,这里有一些可怕的东西。但至少看痕迹,没有体型太大的怪物。”

    “这是好事,我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遇到巨魔。”

    “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必须保持虔诚。”壮汉早已将盾举在手边。

    “也别忘了保持警惕。”青年骑士拍了拍壮汉的肩膀,无疑,面对危险时谨慎比虔诚更重要。

    他们继续在无人的村庄中前进,直到在矮墙的转角发现了一座房子烧焦的废墟。

    “啊,好极了,我想我们终于有了些进展。”斥候面无表情地说道,“比什么都没有好。”

    熏黑的石砖和倒塌的房梁堆在一起,废墟中混杂着玻璃瓶和书籍的残骸。这座房子似乎是在火灾中倒塌,而且看起来就在最近。房屋周围有另一些焦痕和血迹,不知道和火灾有什么关系。

    “那么,看来这里隐居着一名法师。”女骑士拿起一页没有彻底烧掉的纸张,分辨着里面的内容,“我找到了一些关于符文回路的笔记。”

    “你觉得他和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可能性不小,法师总会惹出麻烦,而且最为邪恶的那种还会……”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闭上了嘴,看了看一旁的壮汉。

    “血法师,当然了。”壮汉没什么反应,但他的家人就是死在血法师的手上。这些邪恶的人渣将人的生命作为施法的素材,是异端中的异端。通过人血和黑暗的技艺,许多单是存在都属亵渎的东西就能够被创造出来。这些东西无法用语言描述,是光辉造物的反面,却也具有无比恐怖的力量。

    队伍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如果不是运气极差,很多人只在传说中了解过血法术。法术的使用在发达地区还算普遍,但对人体和生命进行改造却是教廷划定的一大禁忌。事实上,由于血法师们抑制不住的邪恶好奇心威胁过大,就连解剖学和生物学研究也受到波及,一度遭到禁止。

    打破他们沉默的是斥候的一声轻叫,他一直在废墟中翻找什么,现在似乎突然有了发现。

    “来看看这个。”

    “地窖?”靠过来的青年骑士也看清了这断壁下厚厚的木板门。木板门表面被熏得一片漆黑,上面似乎还有些黏糊的血迹。

    “这么厚重的漆木板,虽然被废墟盖住了,但并没有烧起来。”

    “这么说来,这座房子还有完好的部分。”

    “是啊,我都忍不住犯老毛病了。一名法师的地窖,天知道藏着什么宝贝。”

    “宝贝倒不一定,或许是屋子主人见不得人的秘密。”

    地窖,似乎和这个词相关的不是宝藏就是怪物。来来往往的冒险者们早就忘记了地窖本来只是个储存食物的地方。但是,当话题变成一名法师的地窖,那他们就确实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底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法师加上地窖,真的是绝妙的组合。

    嘎吱。

    3

    “噢,这可怜的老头。”

    斥候蹲下检查趴在地上的老者,后者已经不幸身亡了。法袍被大量鲜血沾染,腹部侧面插着尖锐的木片,似乎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死亡。

    地窖中央是一张工作台样的长桌,上面有各种实验仪器,还有用途不明但看起来有些吓人的药剂。墙边摆放着一张书桌,几个书柜和陈列架。在最深处放着一个非常精致的大箱子,法师的尸体就趴在箱子前。

    “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受害者。”女骑士环顾着不算宽敞的地下工作间,得出了结论。

    “你听起来就像是期待过某种阴谋。”

    “我只是‘猜测’过有某种阴谋,而不是‘期待’。”

    “从用词上来看,或许那样是更准确,但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壮汉和女骑士在查看工作台,青年骑士则拿起书桌上翻开的笔记,斥候站在一旁看着。笔记又厚又旧,最后几页还沾着干黑的血迹。这似乎是老法师的日志。

    16日霜月

    我的工作并不顺利,一直以来我只能做一些理论上的推测。我深知单是这样解决不了那些困扰我数年的问题。

    29日霜月

    重大突破!一定是魔法女神的眷顾,我在冥冥之中想到了一个解法,这个回路架构一定前无古人!现在,我只要解决腐败的问题……

    2日晓月

    没什么进展。听说村子里出现了瘟疫,大概是那些行商者带来的。我没空去操心关于疾病的事情,所以这几天还是闭门不出为好。

    4日晓月

    连村长的女儿也失踪了,从这个月开始已经是第六个人了。他们非说是我绑走了那些村民,我只好让他们来房子里搜查,好在没出什么意外。

    5日晓月

    所有人都害怕了,就算我每天呆在房子里也能嗅到压抑的气息。村长派人去附近的镇子找教廷骑士了,他们说这是异端所为。我虽然没有做亏心事,但最好还是把那个东XZ起来。

    9日晓月

    来了一些穿红色斗篷的人,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那些失踪的村民。这些村民的外表看起来……很可怕,他们就像豺狼一样趴在地上,皮肤惨白,双眼通红,被穿斗篷的人用绳子牵着,对他们惟命是从。只是从窗子里偷看,我都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村民都被从家里赶出来,带到村中心去了,我不知道他们会被怎么样。明明还有最后一点,我的作品就能够完成了啊!

    我启动了房子的防御术式,这也是我骄傲的独创法术之一。在我攻克最后的难关之前,谁也别想进来。

    11日晓月

    有人到我房子门前让我开门,他们说自己的老师希望和我谈谈。谈什么?是村民告诉他们我的存在的么?他们希望和我合作什么?

    没门,他们一定会抢夺我心血的作品,我决不允许。

    我‘礼貌’地赶走了他们。

    12日晓月

    不出所料,那些红斗篷派人来报复了。他们带来了一些村民,其中几个我还认识,但我不知道这些村民为什么变得如此异常和狂躁。

    村民都还活着,这似乎并不是死灵法术,一定是血法术。但不管是什么,村长已经让人给教廷送过信了,到时候他们一定会被剿灭。

    随便吧,反正他们没法突破我的大门,我只需要再坚持几天。

    14日晓月

    这些疯子!他们想用火球轰垮我的房子!我受伤了,流了很多血,房子也着火了。该死的朽木,我怎么没想着早点更换它们。

    这房子支撑不住了,我躲进地下的工作间,希望他们认为我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伤口的状况很不乐观,这里也没有恢复药剂,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我尝试去记住几个疗伤的法术,但是伤口的疼痛让我无法集中。如果我的作品能早点完工就好了。

    我现在不在乎那是不是个未成品了,保命要紧。但是,该死,箱子的钥匙还在我的卧室里,可那里已经被大火吞没了。

    我想我得坚持一下,等到明天,我就从那堆废墟里找回钥匙。

    真该先背下几个常用法术,村庄的隐居生活让我太松懈了。

    笔记在这里中断了,纸页上沾了许多血迹。

    “14日,那就是前天了。”青年骑士喃喃自语。

    “看来他并没有撑过那天。”斥候耸肩,“我倒是佩服他在那个状态下还能原原本本把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说不定不费力气写日记他就不会死呢。”

    “你能看懂?”

    “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经常看见我在笔记上写写画画。”

    “但我上次瞟到你只是在上面画一些图案。”

    “好吧,从没告诉过你,但我会读写,从一个住在小巷里的落魄贵族那学的。”

    “嗯——那也就不用我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吧?”

    “是啊,可怜的家伙。”

    “不知道他在那时有多么绝望。我们常说医者不能自医,这对一个法师来说还真是可悲。”

    “但至少,我们现在明白这个村庄发生什么了。”

    “是啊,怕什么来什么,血法术。”

    显然,消失的村民是被集中在村中心,而且不知道被做了什么。既然是和血法术有关,想必那里的人凶多吉少。血法术以人类作为素材,以生命作为对象,所以那些村民对血法师而言不过是消耗品。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好几天,实在没人愿意去想象那里是种什么状况。

    “血法术……该死,到处都有他们的恶臭,该死!”壮汉的巨大盔甲随着他愤怒的颤抖哐哐作响,他咬紧了牙关,握紧双拳,表情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

    “如果这笔记所言为真,这个村庄对我们来说就太过危险了。”女骑士双手抱胸,整理着现状,“或许应该向教廷通报,这件事情只凭我们恐怕……”

    “那些该死的异端!不能给他们机会跑掉!”壮汉站在女骑士身前,直视她的双眼,声音坚定,“况且或许还有幸存的村民,难道你要放弃他们?”

    “大块头你冷静点。如果我们在这里全军覆没,也只是白白增加牺牲罢了。而且说到底我们真的能从那些血法师手上救出村民吗?”

    斥候所言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从老法师的笔记上看,血法师的数量不止是一两个,他们要面对的也不仅仅是迟钝的亡灵。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本来为了完成污秽仪式,我们最好是靠自己解决这里的危机。但是,现在我们面对的和以往的仪式都不同。”女骑士看着壮汉说,“不是自然产生的亡灵,也不是吸血鬼,就算是一两个流窜的血法师也好——这次比那些都危险得多,他们是有组织的。”

    壮汉没有回答,只是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如果像往常那样只有一个走火入魔的法师,他绝不会如此犹豫。

    斥候对此显得却更加淡定,毕竟撤退是他的一贯主张。

    “要我说,就应该去找那些专家来解决。不管你们有多厉害,也不过是新兵,而且他们人多啊。如果这些血法师都会施法,那他们可能比我这辈子认识的施法者加起来还多。即使这次污秽仪式失败了,考虑到现实状况,教廷多少也会理解我们的。”

    “话虽如此,即使现在原路返回,马车也已经不在了。”青年骑士也开了口,“就算我们补给充足,要到最近的城镇也得超过三天。”

    “而其间就相当于把羔羊在狼巢里关上三天。”

    “或者你想为了救你的小羊冲进狼口里?那会害死所有人。”

    “大家都先冷静下来。即使不去战斗,我们也不能就此解散。确实,就连我也不愿意放弃那些村民。”

    女骑士打断了队友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这是每个在教廷长大的孩子接受的教育,不能抛弃弱者。

    “但是只凭我们或许不能成功,甚至会损失惨重。所以我们需要援军,至少要有人向附近的城镇报告情况。”

    “你是指我们分开行动?”

    “虽然这会进一步降低我们的战斗力,但……如果我们想试着救出那些村民,这是最好的办法。”

    “那就是说一个人返回报信,另外三个去救人……真的吗?”

    “反正你也是回去报信的那个,还有什么怨言?”

    “……”

    房间陷入了寂静,每个人都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最后,斥候环顾其他人,观察他们的表情。他是回去报信的那个,在一些标准下,他的行为无异于临阵脱逃。众所周知,盗贼并不厌恶逃避,甚至不介意耻辱,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但逃跑本身对谁而言都不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只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如此。

    “如果你们都这么决定的话,我也不会说什么。”

    “那就让我们都打起精神来。”

    “虔诚的信仰会保护我们的。”

    “希望如此。”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在意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本笔记上所说的,老法师的作品。”

    “箱子里的那个?”青年骑士指指墙边厚重的木箱。

    “没错。听起来那是个强力的魔法物品,或许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但箱子的钥匙已经遗失在废墟里了。”

    “也就因为这个,那边地上的法师才会死得这么不甘。”

    “我倒是觉得,村庄的隐居生活已经让他变得更像是一个学者。”

    一个法师总该背诵一两个方便的小法术,以备不时之需。除非你只是纯粹在研究魔法的原理。

    或者说,至少得背诵打开上锁箱子的法术,这样一切都会好很多。

    “说到锁嘛,”斥候驱散先前的情绪,狡黠一笑,“可不能忘记我的老本行。”

    有时候人们常常搞不清,为什么锁会被发明。对于那些行家而言,只需要一根细铁丝,就能让坚固的障碍如同装饰。既然如此,要锁还有什么用呢?

    斥候和壮汉曾经争论过这种问题。锁能给财富的主人带来安全感,而那种安全感又会让他们放松警惕,最终箱子里的全都会成为斥候自己的财富。换言之,是锁给他带来了财富。

    听起来像是诡辩,但他确实是这么想。

    箱子里有着厚厚的天鹅绒垫,上面只摆着一条银白色的吊坠。

    “就这个?我还以为会是一把附魔的宝剑。”

    “就我个人而言更希望是盾。”

    “难得有个宝箱,就只装了这个小玩意?”

    “管他呢,你们还是带在身上吧,或许会有用的。”斥候将吊坠扔到青年骑士的手上,僵硬地笑了笑,“而我嘛,这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4

    剩下的三个人走在村庄狭窄的石子路上。谁也没有出声,大家都谨慎地留意着周围的情况。

    青年的骑士将吊坠挂在胸前。当他刚戴上这奇怪的饰品时,一股诡异的寒意便涌上心头。他身体的一部分热量似乎迅速被抽走了。很难描述那种感觉,仿佛有几百只冰冷的手攀上他的背脊,然后用力地撕扯出了他的内脏,吸走他的鲜血。最终,仿佛一切都是幻觉一般,这种感觉又迅速消失,只留下一种极端不详且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此时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异常,但也没有因此感到新的力量。

    实在不知道这个吊坠有什么作用。

    “真希望那小子不会逃走。”壮汉低声说着。

    “我们身上装备都太重了,而只有他不那么适合战斗。这种状况下由他去通报是唯一的选择。”

    “我知道,我明白的。”

    村子中心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旁的小教堂是这个村庄最高大的建筑物。

    广场上显然是一处营地,但是没有人。许多篝火仍在燃烧,地上满是拖拽的血迹。营地的红色帐篷上画着奇怪的标志,扭曲的线条间透着神秘而不详的气息,像是一种扭曲的愉悦,却让人没法解释为何有这种感受。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类似的标志。但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从中感到了一丝狂热的恐怖感,仿佛从中宣泄着某种亵渎的欲念。

    标志往往意味着社团或者崇拜,那么这些人想必有一定规模。作为一群流窜的血法师,他们的营地组织太过有序了,因此这更加令人不安。

    一个有组织的血法师营地,本不该空无一人,至少会有一两名哨兵。像这种规模的营地就更是如此了,除非——

    “啊,那么,这就是我的客人们。”

    声音从突然打开的教堂门中传来,一个身穿红色长袍的老年男人走了出来,身边簇拥着同样装束的人。

    说话的人年龄超过七十岁,甚至可能是八十岁,脸上布满难看的皱纹。他的眉毛很长,双眼瞳孔都是病态的灰白色,似乎是有某种眼疾导致视力受到了老一定损害。他的声音沙哑,音调却很尖锐,像是只被扼住咽喉的l猫。

    青年和女骑士立即举剑。壮汉把鸢盾架在身前,站在队伍最前方,也抽出短剑。这时他们才发现,广场的周围也有人影开始聚集。

    “真是热情的反应,”红袍老者用尖锐的声音笑着,“我在想你们能否放下武器乖乖配合?”

    “配合你们?这群刽子手血法师?”壮汉反问道,一边观察周围聚集起来的人们。

    “这、这是?!”

    他们被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人们围了起来。和法师在地窖的笔记里写的一样,村民们被穿红袍的血法师用锁链牵着,匍匐在地。从远处看,他们似乎与常人并无二致,当接近一些就会发现,他们的皮肤异常苍白,表皮血管中跳动着暗紫色的光芒,眼神中饱含狂热。村民们背上固定着某种玻璃容器,容器里的血色液体在阳光下透出可怖的光芒。从容器中伸出黑色的管道,连接到宿主肩部和颈部,就像是在把这些液体输入体内一般。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自己来体验一下呢?你马上就会懂了。”

    红袍老者干瘦的手一挥,四周的血法师松开了手上的锁链。几乎是同一时间,女骑士抬起左手开始了快速吟唱。

    “施放“屏障”!需要掩护!”

    ““明白。””青年骑士双手持剑,拦住女骑士身后的敌人,壮汉则敲打着盾牌,吸引前方敌人的注意力。

    教廷骑士的中坚力量都佩戴附魔臂甲,使用非惯用手就可以替代杖或书籍,以进行施法。虽然效果明显不如后者,但却很实用。唯一的缺点是在施法的同时,其中一只手必须进行规定动作,仅能用另一只手持剑。

    “这么说来你们是要反抗到底了。”

    红袍老者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拍了拍手。伏地的村民听到声音,如发狂一般向他们扑来,看上去就像是捕猎中的狼群。

    “嘶——”

    青年骑士闪过飞扑,用剑柄猛击身旁的村民的头,在对方失去平衡的瞬间一拳打在他小腹上。顾不得软倒的敌人和半抬起的手,转身就肘击在另一名扑上来的村民脸上。

    “这些人看上去、并不是亡灵、都还是活生生的人、我们真的、可以动手吗?”

    壮汉用大盾撞翻一名村民,一边喘息,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用短剑结果对方的生命。

    “他们不是、血法师的帮凶、吗、按照教廷的说法、也是异端、可以直接处死。”

    一边作战一边大声叫喊不仅仅会扰乱呼吸,还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将是他们在实战中学到的第一个教训。

    刚才倒下的村民突然死死抱住了壮汉的一条腿。尽管胫甲足够厚重,不管是咬还是抓都不会造成伤害,但他的行动也确实被限制了。面对下一个扑上来的村民,他别无选择,只能用短剑刺穿对方的胸膛。

    铁器刺穿肉体的感触,沉闷的声音,鲜血的气息,这些仿佛是从雪山顶上滑落的颗颗碎石。即使隔着头盔看不出表情,也能知道,内心的一场雪崩已经被引发。一名老实的农夫能有多少恶意呢,即使他有仇恨,那也只是针对异端的仇恨。除非他别无选择,而情势就是如此。即使他的呼吸越发凌乱,意识也越发模糊,他的双眼仍然噙满泪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维持着他的意识的,是那样一副画面,他的妻儿倒在血泊之中,异端扭曲的脸上被烛火映出笑意。

    他的动作变得越发残暴。

    而青年骑士这边则显得更加果断,当他周围的村民围得越来越多,他的动作仿佛自动变得更加高效,致命的行动自然而然派生出来。对剑刃的破坏,用割的比用砍的少,如果选择刺,就面临着难以拔出的风险——接受训练时学到的种种知识化作声音回响在他耳边。

    他并不是对生命的概念感到淡薄,其实他从没明白过生命是什么。他仅仅娴熟地挥动着手上的剑,心里却渐渐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那时,他和妹妹难得离开家里的庄园,去参加宴会。在回家时路过的广场里,一个女人被绑在柴堆中央的木柱上。过去询问的仆人说,那是一名异端。尽管她申明自己只是名医生,但她确实是一个被裁判为异端的恶人。母亲只捂住了妹妹的双眼,他则在女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悲伤,以及无法解释的释然。其实他一直觉得那个女人是无辜的,他也说不上原因,只是一种直觉而已。但他没敢那么说出来,他的思绪被围观人群山涌海动的夹杂着兴奋和愤怒的呼声淹没了。在橙红色的火光中,他也没有看见任何生命或灵魂的印记,要是有,那一定比广场上空的黑烟还要轻。但是,生命难道和木柴一样,仅仅是以愤怒和仇恨来引火的可燃物而已吗。

    这一定有哪里不对,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高喊。该被烧死的是眼前这些红袍子的败类。可是,既然有罪的是血法师,他为什么非得杀死这些村民不可呢?

    女骑士这边相对来说轻松一些,其他两人为她争取了充足的空间,偶有一两个突破的敌人也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她没有时间为被杀死的村民感到抱歉,施法者的情绪必须高度稳定。

    其实“屏障”并不是一个需要吟唱很久的法术。如果记忆中的回路足够强,而且只需要挡下几支暗箭,需要的施法模块通常五秒以内就能完成调用。之所以耗时这么久,是因为她在完成一些规模更大的东西。

    ““壁垒”!”

    一道微弱闪烁的光幕在空间中浮现,将三人围在当中。看似薄弱的光幕却有着巨大的拒止力,狂热的村民撞击在这透明的高墙上,头破血流,却没有丝毫突破的迹象。

    普通的屏障法术虽然施放迅速,但仅能产生一个平面的阻挡能力,在被四面八方的敌人包围时可以说是多此一举。因此,为了改变屏障的形态,同时加强其强度,就要花费大量时间对回路的模块进行细微的调整,而这些都要在记忆中进行。考虑到施法耗费的总时间,女骑士的魔法天赋可以说是非常高的。

    “哦,多么具有创造力的尝试。”红袍老者笑着拍了拍手,“但是凭借那点魔法消耗终究做不出什么厉害的法术。”

    村民们疯狂冲撞着光幕,踩踏、挤压,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面对这仿佛地狱般的景象,红袍老者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

    “我这就要证明,没有什么屏障是不能打碎的。”

    要是有破坏不了的东西,那就加大破坏的威力,直到自己精疲力竭,或者对手粉身碎骨为止。

    朴素的想法,但是往往有效。

    当村民的攻势越发显出徒劳时,血法师们做出了这样朴素的判断。几乎是同时,十数个、甚至数十个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吟唱相同的段落。

    “是火焰投射!”青年骑士出声,这恰好是他今天背诵的法术之一,所以他瞬间认出了这些吟唱,“有什么对策吗?”

    女骑士则没有回答,她还在集中精力维持屏障的运作,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再坚固的屏障,最终都会消耗施法者自身的力量。那么,如果用同样消耗量的几十个法术来攻击,是不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挡呢?当几十个闪耀橙光的火球向透明的光幕飞去时,血法师们已经开始想象血肉和铠甲熔在一起的画面,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但是他们显然是小看了这经过精心改良的壁垒。

    火球一旦接触光幕,就像溶解在其中一般,均匀地在无形的球面上铺展开来。但很快,铺开的橙焰就流向入射的另一端,重新聚集,然后飞出,仿佛穿过了屏障包裹的空间。

    所谓借力打力,就是这么回事。

    当围绕着屏障的血法师们,看到了流过屏障径直而来的火球时,对他们来说已经太晚了。

    很少有人能够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施法,因此想办法挡住同伴射来火球的只有寥寥数人,更多的人则只能惨叫和奔跑了。村子中央的营地一时间变成了一片火海。浓烈的烟雾和燃烧着四处奔逃的血法师更是使场面一片混乱。

    “情况仍然不利,我们不能一直被包围,调整一下战场位置!”

    既然血法师们的包围被他们自己轰得七零八落,现在就是重新整顿的极佳机会。只要他们撤离到血法师们的视线外,已经知晓敌情的情况下,制定接下来的战斗方针就会更加简单。

    他们是这样想的,可是……

    “真的不再留下来坐坐吗?”

    红袍老者的声音很小,但打算后撤的三人偏偏都听到了他这不详的低语。

    女骑士突然跌倒在地,散发着红色烟雾的锁链刺穿了她的脚踝。

    “?!”

    趁着混乱后撤,这本来是个好主意。屏障不能无限维持,既然已经突破了包围,没有道理不利用这个机会。既然是在混乱中,也不会有敌人反应过来,即使有人想要阻止他们,也来不及施法。

    但结果并不是这样的。

    红袍老者早在现场陷入火海之前,就已经开始咏唱了。

    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这是什么?!”壮汉试图斩断这散发着红雾的锁链,但就像砍中雾气一般,短剑只是穿过了锁链。同时,短剑上与红雾接触的地方也变得锈迹斑斑。

    当壮汉顺着锁链向红袍老者看去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脏停了一拍。

    红袍老者抱着一名年轻的女性村民,她的脖颈被小刀割开,红色的血雾从中涌出,构成了这不详的锁链。

    典型的血法术。

    在壮汉愣在原地的瞬间,一个火球向红袍老者飞去。

    施放火焰投射的青年骑士想起了军事教官的话。吸血鬼在捕猎多个猎物时,会利用一名受害者的血雾来捕捉其他受害者。血雾在物理上是无法破坏的,没办法用正常方式扰乱其形态。但是,此时此刻的吸血鬼本体是最为脆弱的。

    这个血法师不过是借用了吸血鬼的伎俩。

    但是火球并非预想之中那样击中老者,站在他身旁的学徒预先吟唱了屏障,飞舞的红色火焰最终消散在了无形的墙壁前。

    “我们都很喜欢这种简单直接的攻击方式,不是吗?”红袍老者顿了顿,“可惜通常不是很有效。”

    他抬了抬手,血雾的锁链便如同有生命般暴躁地往回拖动女骑士。无论后者怎么挣扎,那锁链就犹如铆钉般死死穿过她的脚踝,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拖离队伍。越是挣扎就越是痛苦。

    而此时此刻,那些刚才被火球轰散的村民又扑了过来,丝毫没有受到此前发生事情的影响。

    “——!”

    壮汉本能地挥剑劈砍,但短剑却从中间断成两截。

    血雾的腐蚀,已经让这把短剑变得脆弱。

    “唔啊啊啊啊啊!”

    失去武器的壮汉被一拥而上的村民淹没。他们抓住他的盾牌、抱住他的大腿、爬上他的后背、抓、咬,把他身上的铠甲一片片卸下来,从每一个缝隙把指甲掐进去。狂暴的怒吼吓不倒这些更加狂热的生灵。很快,那饱含愤怒与不甘的声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嘣嘎嘣的黏腻声音。

    青年骑士的脚步也变得混乱起来,他的宽刃剑能够为他和村民保持的距离越来越小。他尝试施法,但血腥味、惨叫声、和不断变强的攻势像是一道壁障一般横亘他的喉舌与他的记忆之间。

    最终,他被三、四个人压倒在身下。

    但他们还没有杀他,因为他注定要看到一些更恐怖的东西。

    “其实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会是这样。”

    红袍老者说得漫不经心。

    “为什么要反抗呢?”他指向一旁扎堆的村民,地上的血泊慢慢扩大,“如果你们乖乖的,你的同伴也不会变成这样。”

    “说些什么废话,你——”

    青年骑士的声音停住了,他看见了站在红袍老人身旁的女骑士。

    她已经没有被束缚,头盔也被取下来,只是安静地站在老者身旁,刚才的痛苦仿佛错觉,早已被一种愉悦的表情取代。

    有什么不对。青年骑士感到自己仿佛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理性和回忆正在用最大音量警告他,女骑士发生了什么变化。一种他不能解释的冷峻气息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哦,看来你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了。”老者饶有兴致地看着青年骑士的苍白表情,“这样也好,只要你不开口,也就没法咏唱,这对我们来说都更安全。”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给了她生命的意义,我斩断了她的锁链。放心,她是完全自愿的。”

    说话间,女骑士微笑着点点头,拿起了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玻璃管,玻璃管一端的针头在阴暗的云层下闪闪发光。

    她的声音柔和,听起来却又冰凉:“很快你就会明白了。放心,这个种类不像那些村人使用的,我和你的思考能力会完全保留。我不要求你理解,但我仍会替伟大的主人赐予你意义。”

    “……”

    “多好啊,你们会施法,不是吗?不可多得的人才,祂当然会想要你们。”红袍老者在一旁轻轻鼓掌。

    “……”

    “看来保持沉默是接受命运的意思了。我劝你不要挣扎或是开口尝试施展什么法术,不然她可能会杀了你,即使你们曾经亲密无间。”

    女骑士慢慢向被按住肩膀跪在地上的青年走去,她的双眼闪耀着暗紫色,却仍然澄澈,仿佛找到了终极的幸福。

    “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就会再次亲密无间了。”

    “《圣颂》一百三十七段,第四节。”

    “?”

    女骑士停下脚步,较远处的红袍老者也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在问你。”青年骑士直视着女骑士。

    “‘但不可背叛汝主之名,纵有伪神应诺他物。因为伪神的应诺都是虚假,只会带来诅咒和苦痛,而真神早已离开。’”她的声音冷淡,内容却一字不错。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女骑士没有回答,眉宇间透出一丝厌烦。

    “你悔改吗?”

    “如果你说完了,我们就继续。我必须回报主人的恩情。”女骑士仍然没有回答青年的问题。

    “是吗。”青年闭上了双眼。

    ““给你解脱。””

    女骑士和青年骑士同时用平静如水的声音说。但两者的意思并不相同,这让女骑士再次停止了动作。

    空气的流动改变了。

    些微的火星出现在逐渐加速的风中。

    一个小型的龙卷风聚集在青年骑士身边,躁动的风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暴涨的火焰充满了周围的空间,明亮的橙色龙卷吞噬了青年身旁的所有人。稍远的红袍老者也用手臂挡在面前,连退几步。

    “这不可能!”老者第一次失去了那种自若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施法!”

    即使是再简单的法术,也需要一些过程才能释放,不论是刻画符文,开口咏唱,使用素材还是其他方式,至少都需要付出某种努力。而威力越大的法术需要的准备时间就越久。像这样突然爆发出火焰是不可能的。

    ““默咏”吗!?”红袍老者似乎找到了答案,“是“默咏”吗!”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声音从越长越高的火墙另一边传出,充满了青年嘲讽的意味。“可是即使意识到,也已经太晚了。”

    除了使用特殊素材,以及使用画笔绘画的回路符文之外,几乎所有施法都需要出声的咏唱。咏唱本身作为表达自身灵魂的方式,被视作是在向魔法女神进行祷告。而避免咏唱的唯一方式,就是事先咏唱一个被称为“默咏”的法术。

    这件事不仅看起来多此一举,而且层层叠叠让人觉得好笑。默咏作为一个法术,最简单的释放方式却是需要出声咏唱的。但是在施放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可以用默念来替代咏唱,从而为其他法术提供方便。

    事实上,除非是极为特殊的情况,一般的法师不会去避免咏唱。这是因为使用默咏会导致施放的每个法术都消耗倍增。而且普通的法师施法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他们很少参与和人生死相斗的活动,因此默咏这个法术的使用非常少见。除非是必须消声的刺客,或是为了避免被沉默术影响,施法者往往不会付出可观的法力消耗来使用默咏。

    “凡事总是得有些准备。”青年骑士看着周围的火焰颜色越来越亮,露出了绝望的笑容,“我在马车上自言自语的时候,并不是在背诵什么咒语,而是在施法。”

    在马车上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施放过“默咏”了,仅仅是因为某种不祥的预感而已。

    火墙的颜色还在继续变亮,甚至从橙色变为青蓝色。

    “你在干什么!“献祭螺旋”的温度提高到那种程度你自己也会——”

    “这是什么法术我当然最清楚。”

    火焰的漩涡暴涨着,将青年骑士身边的一切蒸发殆尽。女骑士和村民已经连灰尘也看不见了。

    “献祭螺旋”是个非常原始的法术,就是用高温的火焰风暴席卷身边的一切,是个用来防止被包围的法术。但是,由于这个法术如此原始,即使只在自身之外产生巨大热量,当它的威力被提升到一定地步,附近高温的空气就会连同施法者自身也一并烧焦。

    任何记载这个法术的书籍都会强调控制功率的重要性,青年骑士却反其道而行之。

    “很可惜,老家伙。你的红色药水要滞销了。”青年身上的盔甲已经开始发烫,他分明能够看见自己的命运。为了不让自己因为高温而嚎叫狂奔,他打算将温度提升到能瞬间杀死自己。

    “我真羡慕她啊,如此简单就能找到生命的意义。”

    “但是很抱歉,我仍然拒绝征召。”

    眼前的光亮暴增。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笔者注1:

    向不了解法术史的读者澄清,我们熟悉的导出模块化施法是在1142年才被赫谢尔·达·热耐里亚在其著作《自然哲学中的施法原则》中初步提出的,即本文背景的190年后。因此,在此之前确实有一段极为长久的时间,施法者必须背诵法术,且在使用法术后就会自动遗忘。

    笔者注2:

    以现代眼光来看,血法术这一概念是不准确而充满争议的。但是在第二次教廷改革前,这一概念已在民间受到普遍承认。文章使用这一概念是在考证时代背景后,出于忠于史实的原则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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