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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污秽之中

    1

    想象一下被困在一个漆黑的空间,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感觉,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就这样面对孤寂,在心里自言自语,逐渐磨灭了一切记忆,忘记了语言和思维,一直等到时间的终结。

    这份折磨不在于痛苦,而在于你知道它永远不会结束。在寂静和绝望的折磨中,这份等待是没有尽头的。

    好在,那只是死亡前的一瞬间。

    死亡比那要仁慈一些,至少思维会消失,没什么痛苦。

    只有死亡,能终结这可怖的寂静。

    本应如此。

    好吵,好吵。

    有两个声音在寂静之中放肆喧闹。

    萨沙代表诅咒,哥塔司代表生命。

    什么叫诅咒,什么是生命,他不知道,他只留恋着这份睡意。

    放下一切,沉入这宁静的虚无之中。

    好吵,好吵。

    这噪声吵得他不得安眠。

    声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响起的?刚才这里明明还没有时间的概念。

    一粒沙子落在了苍白的世界中。

    在沙子落下的地方,一团小小的火焰逐渐升起,把苍白的空间染成了橘红色。

    死亡,那就是一切都消逝殆尽,没有温度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中,火焰根本不应当存在,就算存在,也该是冻结起来的,它应当是死火。

    可火焰就这么燃烧着。

    这一定是梦。

    好吵,好吵。

    死者不会做梦。

    是时候醒来了。

    2

    他知道自己醒过来了。

    他知道自己存在,所以他存在,这是个好的开始,是他往篮子里放的第一个苹果。

    他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甚至还记得那些没来得及使用的法术。

    看样子他失败了,没能用火烧死自己。但目前他也没有多出对奇怪东西的狂热信仰,这说明那些红色液体还没有注入到他体内。

    好吧,事实上他并不能确定这一点,疯子没法发现自己的疯狂。如果他真的因为某种原因开始变成亵渎之物的崇拜者,他自己也没法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不过,既然他还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而不是马上爬起来,至少说明他的思维还算灵光。

    这姑且是件好事。

    他试图睁开双眼,却发现什么也看不见。

    等等,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然而,尽管他不能“看”见,却能够知道眼前有什么,似乎是浑浊如淤泥的水面。

    他也“听”不见了,但他知道,这附近有好多乌鸦,而且它们的叫声惨淡。他也知道,蝇群就像乌云一般在他身旁席卷,那令人厌烦的嗡鸣声似乎要激起水花来。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但偏偏就是知道自己可能正泡在水里,连那种半冷不热的水温都清清楚楚。

    还有这个味道,他都快被熏晕了。这或许是令人想吐的气味,但他并不想吐,因为他没有闻到,只是知道有这气味而已。

    见了鬼了。

    他尝试出声,却只有嘎啦嘎啦的难听声音从喉咙间传出,听起来像被大风吹得直响的破木窗一样。

    虽然感觉不到,但至少他还能移动手脚——不是普通的移动手脚,而是用一种不曾知晓的方式让自己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替代了他对运动的认识。乐观点想,他至少知道自己有两只手两只脚,是个人形。从吟游诗人那里,他可听多了变成粘液怪、蜘蛛、野兽这类东西的怪故事。

    他试图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这种体验是那么陌生。

    不久,他从这个水塘站了起来。

    “……!”

    破木窗遇到十五级台风的声音表明了他的惊讶,显然他还是没法正常出声。

    他刚从一堆腐败的尸体中间站起来。

    确切的说,几十上百具的尸体被泡在水里,拥塞了河道。

    水流变得污浊也是这个原因,气味让人恐慌也是这个原因。即使他不愿意,他的感知中也仍然充斥着那些发白、发皱的膨胀人形。在一切感受都十分陌生的现在,只有熟识的内心,遭受着磨灭理智的酷刑。

    干脆再次晕过去算了,他抽干意志力才堪堪压下那些杂乱的思绪。

    他把头抬高,将视线避过那些泡胀很多天的躯体,尽管他根本就看不见。好在抬起头来后,感知到的视野确实改变了。他宁愿看在天空盘旋的乌鸦和苍蝇云也不想再看到那些已经快失去人形的尸体。

    他的感官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但却以另一种形式被弥补甚至扩展了,他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他的内心仍如常人般孱弱,因此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这里让人呆不下去。

    他驱赶开甲胄上密密麻麻爬着的蝇类,从拥塞尸体的河道踉跄地走出来,恨不得马上逃得远远的。但他很快发现,这里还是泉溪村,那个他们遭遇血法师团体的地方。

    “……”

    他悄悄在墙壁间移动着,手上提着从尸体堆里拾来的一把铁剑。尽管有些年头了,但这剑看上去还算锋利。

    这很危险,但他必须确认一下那里现在的情况。

    他们的小队到底给血法师造成了多大影响?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巢穴在哪里,这次就用更谨慎的路线远远地观察一下。

    村子和他们来的时候一样安静。奇怪的是,空气中并没有篝火燃烧的气息,村庄上空也没有看见烟雾。

    村子的中心比上次见到时空荡多了,没有帐篷和篝火,只剩下些杂物、木箱残骸和烧焦的痕迹。细碎的灰尘在苍白的阳光下闪耀——这不是抒情,这是荒废的印记。

    一个人也没有,血法师已经撤离了?

    村庄的教堂里除了四处可见的血迹和几张染红得乌黑的床之外空无一物。

    那些床铺,光是看上一眼,似乎就能听见一滴一滴渗入其中的惨叫声。

    房屋里也找不到活人。

    没有找到教廷封锁村庄的迹象。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现在这个村庄已经被遗弃了。

    从他们遇到血法师那时起过了多久?那些血法师去了哪里?教廷骑士的增援来了吗?斥候传达的消息送到了吗?

    太多不能回答的问题让他有些沮丧。

    但最大的问题是,他现在怎么办?

    总之先把身上洗干净吧,他身上还残留着味道。

    3

    “……!?”

    直到他脱下头盔时,他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因为埋在尸体堆里而染上了味道,他自己就是味道的来源。

    这是什么?

    为什么溪水的倒影里有一具焦黑的尸体?

    这是我?

    不,不。不!这张腐烂的脸是我?

    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正在和自己黑洞洞的眼窝对视,水面的倒影随着溪水流动而扭曲着,正和他的心智一样。他并没有想到——这不怪他——当自己脱下头盔看向水面时,自己的眼珠会噗通地落进水里。

    那是他的眼珠吗?还是只是一块烂肉?他觉得自己的头骨有点露出来了,在腐烂焦黑的皮肤下显得白森森的。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感觉到画面,但至少他已经知道为什么自己看不见东西了。

    因为他的浑身,包括眼睛,都早就腐烂得差不多了。

    他呆滞了那么一会。

    而他清醒后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叫做“净化”的法术。

    教廷骑士的每一名新兵,即使不识字,也都会学习这个简单的法术,用以快速消灭死而复生的亡灵。这个单纯的法术可以驱逐附着在尸体上的邪恶力量,对于污秽仪式的参加者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准备。

    问题在于,他现在无法吟唱。

    他的嗓子烂得差不多了,而且肺也不在工作状态。他不是医生,并不了解这些,但至少也是知道自己没法好好发出声音,更勿论吟唱了。要是现在还在“默咏”的持续时间内倒还好,可是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久,甚至连自己都开始腐烂了,默咏当然也早就失效了。

    复活的尸体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不详和亵渎的象征,不仅意味着灵魂的腐败,更是给家族蒙羞。他清楚这一点,才不得不净化自己。

    万一自己的身体被某种亵渎的力量占据呢?他没法解释为何自己的意识还存在,但除此之外他完全就是一个亡灵。

    趁反悔之前,必须给自己的躯体以解脱。

    他从小溪里捡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在岸边沙地上刻画起来。既然没法咏唱,就只有回到法术的最原始形式,将构架回路画出来。

    这是种极端乏味而又漫长的工作,在这些神秘的纹路中有着确定无疑的力量。吟唱和素材都不过是它们的一种表现形式。这些精细的图形一点也不能出错,这要求高度的集中力和过人的耐心。

    他叹了一口气。完成的回路在他脚下闪烁着微光消失了,就像海水融在沙子里一般,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他没有被净化。

    “净化”的法术确实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这说明这个法术已经成功施放:和“火焰投射”、“献祭螺旋”一样发挥了它的效果,也一样从施法者的脑海中淡去。

    但是他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亡灵的精神力量是脆弱的,它们的存在充其量只是微弱魔法映照出的生命的影子。“净化”能将这些魔法影响从尸身中驱逐出去。因此纵使强劲如龙种,也很少存在能够抵御净化的亡灵。他曾经被这样教导过,而现在的结果则令他手足无措。

    他记住的法术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用物理手段破坏自己的身体也十分低效,甚至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如果他失去了行动能力,却还作为一个亡灵活着,那他得在这溪边躺到何年月?

    那怎么办,找人问问?总会有智者知道自己这种状态是怎么回事。

    既然这样,最好是找到教廷骑士。他们要是第一时间就把自己消灭,那也不错。他保持这种状态越久,自己的存在就越发被污秽浸染——难免有着这样的担忧。

    他想起了附近的一座城镇,那里被称为北方之心。他们就是从那里搭乘马车辗转来到泉溪村的。那是在帝国北方领地中央的商业城市,因为是贸易枢纽所以相当繁荣。尽管他们从那里出发时,很多商路已经因为瘟疫被封锁了,但城市仍然十分热闹。

    在那里,教廷有一个据点。只要到那里去,就能够得到“帮助”。

    除此之外,他还想起了另一个任务。

    教廷骑士最终也没有赶到泉溪村,这就意味着那些血法师还在活动。不管他们在做些什么,都必须被阻止。

    他必须到达北方之心教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必须有人阻止那些血法师。直到有人觉察那些血法师为止,他还不能真的死掉。

    这幅腐坏的躯体还有最后的信息需要传达。

    而且,他止不住地想起,自己的同伴,正气凌然的女骑士,最后背叛的模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她被做了什么?那些村民又是怎么回事?

    他期待自己不用解答这一切,应该会有人替他操心的。

    在出发前,他脱下胸甲,擦拭上面熏烤的痕迹,又用石头磨平了上面的家徽。

    本来以为是最后一次穿这胸甲——成为教廷骑士之后,他必须舍弃曾经的身份,带着家徽的胸甲也不能再穿了。而现在,污秽仪式失败,他是没有机会再舍弃身份了。但作为死者的自己,把家徽穿在身上游荡终究会使家族蒙羞。

    也就是说,从死掉开始,他就已经死了……嗯,死的就是死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但看着胸甲被石头刮得乱七八糟的痕迹,他心里却五味杂陈。

    虽说还会穿这胸甲一段时间,但从这次穿上开始,自己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没有成为教廷骑士,过去的身份也不得不舍弃了。

    好在,这样的状况应该不会持续很久。

    北方之心教会的人会处理一切,即使他谁也不是也无所谓。

    或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就自称萨沙·哥塔司吧。

    这两个单词令他印象深刻,虽然他连在哪里听过也想不起来。

    无所谓了,他只是需要一个暂时的名字而已。

    代表一个还没有逸散的自我。

    借着倒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凄惨的模样,他戴上了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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