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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瘟疫医生

    1、

    沿着泉溪村的小溪逆流而上,就能回到来时的山道。

    来时是乘坐马车,还坐在车篷里,所以萨沙对道路的状况并不熟悉。

    他已经说服自己用新名字来自称了,这看上去就像某种可怜的自娱自乐。要是让别人用原先的姓名称呼他,等他的不幸遭遇暴露,那些敌对贵族就能用这作为借口嘲笑他的家族起码六十年——这还是保守估计。等这个故事传够一百年,他可能就摇身一变被讹传成一个叛教吸血鬼领主了。

    成为不洁的亡灵是对族人莫大的侮辱,他单纯地不想在死后还给家里人增添不幸。况且,现在如果不在心里想些煞有介事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那他很快就会崩溃也说不定。而对于笔者而言,笔者曾经查找了许多历史资料(包括陆于宜的《大陆通史》和托马斯·麦伦的《海拉奥尔王朝史》等),但从没有一项提及到他的真实名字,也无法追溯到他的家谱。似乎他被家族认为成功加入了教廷骑士,于是名字从家谱中删去,只留下曾经有一个儿子的记录。因此从这里开始,我们也不妨用萨沙来称呼他。

    总而言之,萨沙走在山道上,心中胡思乱想着。

    幸亏是逆流而上,他这么思考着。如果是顺流而下,那么水流里腐尸的气味就得伴他一路。当然,事实上他自己身上也有这种气味,尽管已经认真清洗过了,但也仅仅是一时之计。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彻底解决这种气味,但既然自己的任务很快就要结束了,就算难闻一点问题也不大。这多少还是能提醒他自己早已死亡的现实。况且现在清洗过之后味道已经减轻了不少——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习惯了。

    泉溪村的小溪本质是山泉。所以顺流而上,从山麓上行就能进入山道。跨过泉水尽头,沿着山道行走三天,就能回到平原地带,也就接近被称为北方之心的城镇了。这条山路的视野还算开阔,从道旁往下看是无边无际的云杉树林,初春时节的树顶还留有积雪。清晨的太阳照耀在雪上,透过干净的空气闪动着,是幅不可多得的美景。经过一天的路程,道路变得比之前平整,也没有那么荒草丛生了。这是因为从南方的许多城市前往帝国北端也会经过这片山岳,道路汇聚起来,常有人经过,也就不那么显得寂寥荒僻了。

    行走的商队往往会选择绕开山地,从东海岸的沙漠前往北方,因此这条山道一般是旅行者在使用。一方面,即使是在山崖之间,对于商队来说有些麻烦的道路,在旅行者看来却还是十分宽广的。另一方面,在晨间清澈的阳光和犹如细浪般散布着薄云的天空下,这片崇山峻岭间的境界,正是艺术家和旅人的理想之地。而崖下的无边森林又成为研究者和博物家们的钟意之所。由于瘟疫的原因,南北之间很多交流都暂时停止了,这条道路也变得人迹罕至。一条维护良好的道路变得空荡荡的,总是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氛围。此时此刻,即使处在这明亮的山岭之中,却仍让人感到天地间似乎空无一物。

    萨沙倒是没什么心情欣赏美景。他真正意义上走了一天一夜,却既不累又不困。这对于一个复苏的死者而言并不奇怪,但他本人是第一有这种体验,反倒是有些受到惊吓。

    他对自己的脚步感到陌生,尽管已经不似开始时那样踉踉跄跄,但毕竟他对双腿的体验与以往不同。他知道那里有一双腿,他甚至能够去驱动它们,但是这并不像正常人使用自己的双腿。他和自己的身体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纸,这让他很不适应。

    更加奇怪的是,他现在的身体就是连着腐烂皮肉的一把发臭的骨头,按理来说不可能产生足以扛起盔甲的力量。可他似乎还能保证和从前相同的力量和肉体强度,没有整个垮掉。

    总而言之,尽管有所进步,他的行进速度仍然是相对缓慢的。也不是说他就走得像是个跛脚的人,但若有旁人,定会觉得他的步子过于慎重。而另一方面,他还穿着一身重重的铁铠。即使并不觉得疲倦,却也不能像个身手敏捷的斥候那样迈开脚大步走。他没有脱下全身的盔甲,是因为这样能够更好地隐藏自己腐烂的身躯。他不想让路人产生多余的误会,不过真正多余的其实是他的担心——这一路上他压根就没见着一个路人。

    这算是好事,一路的独处让他有机会平复自己的感情。他承认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陌生,但相对的,自己的精神却变得更加熟悉了。这种显著的对比让他最终相信,自己仍然还是自己。他不明白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他现在平静多了。刚开始的混乱感情在这一昼夜的独行中渐渐消退,他把意识、感官、思考和记忆一个个的加入到自己认识到的世界中,承认它们都并非幻觉。就像把一个个苹果装进篮子里,最后一个不落的,世界又恢复了它的色彩。

    这并不是一个梦境。

    他行走在清晨的山道上。

    2、

    当萨沙第一次看见其他人时,他下意识就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对方压根就不是旅人,他们好像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山道中有一段相对开阔,而且山体向内凹进,留出了一片空间。这些人在这里建立了一个简陋的营地。削尖的木桩围绕着营地,似乎是为了拒止路人。

    明明来的时候这段路上还没有这样一个营地。要花多少时间,才够一伙人在山路上搭建一个带工事的据点呢。

    总而言之,正常人没必要在这种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建立这么一个看上去就很凶恶的营地。这些人多半是趁着瘟疫时期路上人流减少,想要打劫那些逃难的贵族。

    换言之就是强盗。

    “没想到这么一会就来了俩,还都是去北方的。”

    营地里围着篝火坐着五个人,地上摆着十字镐和短剑一类的东西,都只是些看起来吓人的玩意,并不能在战场上用来保命。几个人看见萨沙,便拾起武器站了起来,还感叹着客人来得正是时候。

    “这位朋友,你是否觉得自己钱包有些沉重?而幸运的是我们愿意帮你分担。”

    这可真是慷慨,这群强盗正客客气气地提出要求。换作是普通路人,这些家伙或许马上就会把他的头盖骨当碗使了。现在还没有动起手来,想必全靠萨沙这身行头。正常人自然是不会穿着一身的重甲独自行走山道的,这会累垮他们。况且负担得起一副全套盔甲的人总也该有匹马或者几个同伴。因此,他看起来就像个被战争摧垮心智的逃兵骑士,做着傻瓜一样的事情。但吃螃蟹尚且要剥上好一会儿,更何况铁皮罐头呢。

    “这么说吧,我们也不想惹麻烦,你把钱财留下,就让你从这安全通过。”

    萨沙试着张了张嘴,但是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他指了指篝火旁绑着的一个人。那人背靠着这里,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虽然看不见正面,但从背后也能看到那典型的鸟嘴面具,这无疑个瘟疫医生。“那么他呢?”,话音没能萨沙的喉咙里传出,强盗只是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

    “他?关你什么事?”

    付了路费,你们还把他绑了想要卖掉。如果不能发声,单用手势要怎样表达这样的意思,是个难题。

    况且萨沙也没带着几个钱,这次又不是出来游玩。他身上唯一值钱的就只剩一套盔甲了。幸亏那群害死他的血法师没把盔甲扒下来卖掉,想必红袍老头也看不上那几个钱。

    所以他只能摇摇头,表示与他无关,而且他也没钱。

    这么丰富的信息只凭摇头是没法完整传达出去,但至少否定的意思传达到了。强盗们互相看了一眼,显然是开始失去了耐心。

    “怎么着,你是哑巴?还是聋子?叫你把钱拿出来!”

    “还是说你想要把脑袋挂在这,来告诉之后的人没钱是什么下场?”

    “瞧瞧,这不是有值钱的东西吗?”

    强盗们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人把手伸向他胸前的吊坠。萨沙这才瞧见,从法师地窖得来的吊坠还戴在他身上。

    所以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

    在强盗把手伸向吊坠的一瞬间,这个问题在萨沙脑海中出现。

    这是那个死掉的法师的毕生作品,虽然是个未完成的缺陷品,但却是法师受到致命伤害时想使用的东西。

    虽然戴上之后并没有特别的力量,但是却总让人觉得不详。而且这个小玩意也没有寄宿着什么奇怪的灵体,来向他说明自己的用途(其实大多数物品都不会自带说明)。

    那么它的功能是……

    见鬼!

    一阵恶寒传遍萨沙那异常的躯体。

    是不是这玩意截留了他本该消逝的灵魂?如果是,摘了吊坠他是不是马上就会死在这里?那样的话,关于血法师的警告就会彻底无人知晓了。

    他下意识拨开了强盗伸向他的手。

    然后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给我弄死他!”在愣了半秒之后,强盗们吼叫着举起了武器,“老子要把他的狗头串在营地外面!”

    萨沙则只能仓促地拔出之前拾来的铁剑应战。他把剑举在身前,做出格挡架势,然后慢慢向后退。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在正常情况下这可称为真理,但当你面对的是个铁罐头时,则是另一回事。萨沙的“眼睛”只是紧盯着那个拿十字镐的强盗,毕竟面对一身重甲,短剑实在太过无力,而过厚的剑身又没法突破盔甲的缝隙。虽然他之前那个壮汉同伴倒是被淹没在了人海中,但此时此刻强盗显然没达到那个数量,而且他们都还惜命。如此一来,对穿重甲的人而言,只有重量很大的武器具有威胁,不管是砸碎盔甲还是隔着盔甲砸碎里面的人,都是重量越大越危险。

    所以萨沙只挡开短剑的突刺,更多时候的挥砍则直接用臂甲弹开。由于短剑顾名思义的很短,当强盗利用人数优势冲上来找到攻击机会时,他们自己也离萨沙很近了,一旦攻击被挡开,就变得门户大开。一个突刺上来的强盗被顺势踢下了山道,落到了山下的森林中去。而第二个人则因为被格挡失去了重心,被手甲一拳打碎了颚骨。

    拿着镐子的强盗站在最后面,却因为十字镐过于笨重而显得不知所措,为了挖矿,十字镐做得又大又长,但现在反而变得碍事起来。当他咬紧牙关猛挥镐子时,却又不慎砍中了另一个强盗的后背,后者马上就倒在地上不动了。在他胡言乱语为自己开脱的时候,最后一个同伴也倒在了地上。

    其实萨沙的动作相比过去而言,是肉眼可见的笨拙。他愣愣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强盗,后者过去大概从来没拿过武器。他把铁剑指向最后的强盗,默默地看着他。

    “你悔改吗?”他又试图张嘴,不过发出的只有空洞的风声。

    挑剑向敌,这是南方骑士在战斗中的一种示意,将剑尖指向对手发起挑战,如果对手不接受挑战,即使仓皇逃走,骑士出于荣誉也不会去追赶,而是放任对手离去(笔者注:现代普遍认为是由于盔甲的重量不适合追击,但这至少避免了不必要的争斗)。

    而强盗在这一瞬间只看见剑尖的闪光。萨沙的脸隐没在头盔之下,看不见表情,却又什么都不说。他可没听说过什么骑士的礼仪,只是手脚发软,身上发抖,头皮发麻。他本来有四个同伴,他杀过人,手无寸铁的旅人,他以为自己自由自在无所畏惧。但他现在甚至连背对眼前敌人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他害怕露出后背。这样的他,吼叫着冲向萨沙,将十字镐狠狠劈下。

    镐子没有砍中任何东西,而是插进了土中。侧身闪过的萨沙一脚踩在镐头上,让它更深地嵌入土地里,任由强盗往外拔却一动不动。

    “对、对不起!”失去了武器的强盗一步步地往后退,声音颤抖,眼泪沿着扭曲的面孔流下。“我只是个穷苦的农民,因为瘟疫逃出来,为了活下去才……别、别杀我!”

    萨沙没有说话,他说不了。

    “因为没有土地我们就没法活下去……我、我保证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

    这下子立场和刚才完全反过来了,这个强盗之前明明又粗暴又猖狂。但萨沙没有继续迈步向前,比起那些血法师,这些强盗还算是无可奈何。为了躲避瘟疫,失去土地的农民,是很难在城市里体面活下去的,要么就只能给另一个领主当农奴。这种情况下,许多人都会变成强盗,这就是帝国的现状。

    “我们谈谈吧。”萨沙本打算这么说,却把话藏在了心里。出于诚恳交流的习惯,萨沙下意识取下自己的头盔,其实只是稍微抬起了一点。

    “噫!”

    强盗尖叫一声,身体绷直,然后慢慢瘫软下去。

    一边默默责备自己的粗心,萨沙再次验证了自己现在的脸有多么可怖。他摇了摇头,把地上强盗们的武器都扔下了山崖,免得幸存者刚醒过来就重操旧业。其实大家都知道,除了抢劫,这些人是很难活下去的。没有土地和财产无异于告别了平静的生活,但萨沙既无法阻止这些人再当强盗,也没办法帮他们好好生活下去。而这一开始就不是这些农民的错,不管谁来处理都没用。

    其实如果愿意的话,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可以挑出一百个人为这件事担责,也许是领主,也许是教廷,也许是皇帝,也许就是萨沙所出生的贵族家族。但是无论如何,除了这些强盗本身,谁都不会因此受罚,而那也不是萨沙现在有能力关心的问题。他要是带着钱也许会分一些给这些流民,让他们在南方买块土地。但他现在不过是个身无分文的死人。

    3、

    “你好?”

    声音从萨沙身后传来。

    “呃,您好?介意来帮个忙吗?”

    从面具中传来的声音模糊不清,不过音调偏高,这明显是个年轻人。

    萨沙转过身去,发现那个被绑在一旁的瘟疫医生正左右挣扎着,试图挣脱绳索对双手的束缚。不过这一努力却无济于事。

    这位医生像大多数其他同事一样,全身穿着不祥的黑色。黑色的皮手套,黑色的皮靴,紧实的黑色大衣遮蔽在黑色斗篷之下,黑色的鸦嘴面具从黑色的宽大兜帽中伸出,不知是否有一双黑色的眼瞳隐藏在兜帽的黑色阴影之中。这一切黑得太过彻底,使得唯一系在胸前的白色饰带显得有些刺眼。从萨沙的视角来看,这是一个首都艺术家们将乐于描绘的形象。不只因为这一形象仅仅用炭笔就能绘出真实的色彩,还因为其中透出的典雅冷峻的美感。最纯粹的黑色,和所有瘟疫医生一样,像是在直视死亡。

    萨沙用剑割开了医生背后以及双足之间的绳子。

    “十分感谢,我本以为接下来会被吃掉的。谢谢您,嗯……骑士先生?”

    萨沙摇了摇头,但由于戴着头盔,这一动作并不十分明显。

    瘟疫医生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虽然上半身都被斗篷遮住,但仍能看出他的体格并不壮硕,反倒是有些瘦弱,而个子也并不高。

    既然自己无法出声交流,那再留在此处也没有意义,萨沙刚迈出步子,却被医生叫住了。

    “啊,先生,能稍微等一下吗?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站住了,回过头去。

    “这个时期行走这条道路的人很少。我想先生您也是要前往北方之心,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同行。”医生指了指营地角落里的行李,“我不想再有这种遭遇了。当然,我会尽力支付报酬,包括报答您刚才的帮助。”

    萨沙看着医生在强盗们的财宝堆里翻找自己的钱包,丝毫不担心身后这个满身盔甲的人再抢他一遍。一个独自旅行的医生本来也不会有多少钱,如果真要钱,萨沙也可以直接把这些强盗劫来的财富都拿走。但他只是瞟了一眼那些财物,就转过身去,毕竟一个死人能有多少花销?

    只不过,萨沙并不在意一个瘟疫医生的同行。这些人总是在瘟疫爆发时奔赴最危险的地方,因此在一般人看来死亡反倒是伴随鸦嘴医生而来的,这令他们并不受到欢迎。萨沙不介意这些,不幸和死亡对于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而言没什么可怕的。况且既然带着鸦嘴面具,应该对气味没那么敏感才对,发现自己问题的几率相对也会小一些。

    他于是点了点头。医生表达感谢后,便去整理自己一度被抢走的行李,进行上路的准备了。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空旷的山道上,前路继续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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