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红枫夜
原指教祭祀大殿之上，殿堂正中供奉着一尊巨大的原指神像，神像庄严肃穆，俯瞰苍茫人间。
两侧放置着历代祭祀的塑像，那些塑像是用原指木雕琢而成，塑像外侧用荨麻布包裹着。
环绕大殿四周，放置着许多莲花灯盏，烛火灿若银云，大殿一派金碧辉煌。大殿后侧悬挂着一排荨麻经幡布，长拖及地，像是一簇簇的金鱼群，在海里游动。
风郁来到大殿中央，三指并拢，分别向着原指神，以及历代祭祀叩首。
祭祀站在神像前方，缓缓敲动着银色的大编钟。随着编钟奏乐的结束，祝祷完毕。
两人用过红枫寺的碧玉饭，便进入厢房休息了。
幽暗的房间内，傅雪与风郁分睡在两张小木床上。傅雪望向幽蓝的窗外，四周寂寥无声。
这时，风郁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傅雪，其实你和医院打过招呼，他们知道我们今天会出来，对吧？”风郁揉捏着傅雪的手指，“不然按照你的个性，早就吵着要回去了。”
“你没得不错。我拜托了风教首，她和医院打过招呼，准许我们游玩一天。”
“果然如此，还有人跟着我们，对吧？”
“那是风教首怕我们有危险，派来保护我们的。”傅雪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我一直感觉不对劲，直到坐上速道车，我确定他们在跟着我们。”风郁笑着说道，“他们一直下意识地看我们。我一看他们，他们就转头，演技比我还要差呢。”
“红气球的演技也是不错的嘛。”傅雪调笑道。
“我是不了解情况，才会紧张的。要是知道你搞定了一切，我绝对不会那样！”风郁掐了一下傅雪的胳膊。
“风娘娘饶命。”傅雪抓住风郁的手腕，嬉笑道，“明天早晨我们就要回去了，不要闹，早点睡吧。”
“哼，饶你一命。”风郁收回手，“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吗？”
“是的，我和风教首约定好的。”
傅雪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他抚摸着风郁的面颊，缓慢地沉入优柔的梦境之中。潮汐的海浪轻抚着他的身体，夜晚如同黑色的棉被，温暖地包裹住了他。
风郁躺在傅雪的怀里，她睁着眼，凝望漆黑的房间，久久无法入眠。
......
深夜之时，傅雪从睡梦里醒来，怀里空荡荡的，风郁不知去了哪里。
“风郁，风郁。”傅雪轻声呼唤着，却无人回应。
他沉下心来，静静地感受着周围的心跳之音。
似乎有一人，正在寺院之中独行。那人应该就是风郁吧？
傅雪穿好衣物，朝着那个心跳声的位置奔去。
寺院晦暗无光，傅雪穿过寺院的小径，门廊，终于在祭祀大殿之前，发现了那个漆黑的身影。
只见那个黑影悄悄推开门，溜进祭祀大殿之中。随后极其缓慢地关上殿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这么晚了，她去大殿做什么？”傅雪腹诽道。
他放缓脚步，贴着墙沿，偷偷地摸了过去。
行至大殿正门时，傅雪听见大殿之内，飘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四周影影绰绰，天上无风无星，寂静的大殿里，这哭声显得格外凄凉。
傅雪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贴在殿门上，细细地听着殿内的声音。
“先祖祭祀们...我们的家...就要没了...我不想离开...我真的不想...”
“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这一切还是没有结束呢...”
“我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噩梦...如果我的感觉就是我的一切，那是不是会有醒来的那一天，然后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原指神，你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吗？”
傅雪聆听着这如泣如诉般的低吟，他可以确定，大殿之中的正是风郁。
他忽然意识到，风郁今天去的地方，都是自己熟悉的，热爱的地方。最后来到红枫寺，她是想要和自己的故乡，好好地告别。
风郁没有忘记这两个月的苦痛，她只是用微笑掩饰伤悲。
傅雪透过狭小的门缝，可以看见大殿之内，风郁跪在蒲团之上，掩面而泣，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她那瘦弱的身躯，在那巨大的神像前，显得格外渺小。
“神祇，你可以告诉我，答案究竟是什么吗？”风郁抬起头，仰望着神祇。
整座大殿的烛火即将燃尽，忽闪的烛火淡若星萤，原指神的面庞晦暗不明。
一时之间，天地静默。
傅雪轻轻地推开了殿门。殿门转动的吱呀声，在这寂静时刻，显得格外刺耳。
风郁听见异响，立即扭头望向身后。
大殿光线昏暗，风郁只能看见门口站在一个黑影。
她有些惊慌，爬起身，躲到神像边，紧张地盯着来者。
“风郁，是我...”傅雪快步走向她。
“傅雪...”风郁听出了他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慌忙拭去眼角的泪痕。
“我...深夜闲逛，来到了这里。恰好发现你也在，所以我就进来了。”傅雪打了个哈哈。
“小声些。”风郁压低嗓音道。
她从神像边走了出来，拽着傅雪的袖子，急匆匆地往外走。
傅雪有些奇怪，“风郁，你急着走什么？这是你们原指教的祭殿，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明白，原指教有一条的规矩，那就是外教之人，夜半不得进入祭祀大殿。如果被发现，那是要受到惩罚的。”风郁解释道。
“你不是也来了吗？”
“那不一样！我就是原指教徒，如果有着难解的心结，可以夜半入殿，祈求神祇的回应与开解。但是这个过程不能被人发现，那样就不灵验了，明白吗？”风郁有些急躁。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然我独自出去，你继续祈求神祇的回应吧。”傅雪进来安慰风郁，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算了吧，祈求的过程已经被打断了。”风郁失望道，“这也不能怪你，神意如此。”
说到此处，风郁忽然眼前一亮，她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身后的佛像，又看向傅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不走了吗？”傅雪疑惑地看着风郁。
“难道说，神祇的意思是...你就是答案。”风郁凝望着傅雪，脑海之中，浮现出初次与傅雪相遇的场景，当时她便觉察到了一种宿命般的气息。
“我是什么答案？”傅雪看着风郁，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他明确感应到大殿左侧，有一颗跳动的心，向着大殿靠近。
他晃了晃风郁的肩膀，“有人来了！”
一声悠扬的钟鸣，响彻整座红枫山。
风郁回过神来，她听着响亮的钟鸣声，焦急道：“不好！夜渡钟敲响了，这是夜祭的前奏，值夜教徒要来了！”
“他快进来了！”傅雪惊呼道。
“你快点找个地方躲起来！”风郁面色焦急，她望向后侧的荨麻经幡布，“你躲到大殿后面去！”
“好！”傅雪奔向大殿后侧，一头钻进荨麻经幡布的后面，长长的金色布匹，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形。
傅雪刚刚藏好，大殿正门便被推开了，一名祭祀手持金色莲灯，步入大殿内。
“郁儿，你为何在此？”祭祀看向跪在神像前的风郁，有些意外。
“凡叔叔，我有些心结，深夜前来解惑。”风郁起身，退到一旁。
“原来如此。”祭祀一脸了然的表情，“只是我现在要进行夜祭，你先回避下。”
“好的。”风郁点头道，“凡叔叔，那我待会再过来吧。”
祭祀站在原地，目送风郁离去。
大殿正门应声闭合。整座大殿里，只剩下他和祭祀两人。
傅雪听见神像前来，传来编钟的奏鸣声，那回旋的音律，五个节拍一轮转，和大祭司曾经奏响的编钟之乐，属于同一序列的乐章。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奏乐之声停息，大殿一片死寂。
傅雪忍不住透过金布的缝隙，窥探外面的情况。
只见祭祀走到莲花灯盏前，一一添上灯油。金色的火苗悦动着，整座大殿恢复了明亮的色彩。
就在傅雪以为祭祀要离开时，他突然转身，朝着大殿后侧走来。
难道祭祀发现他了？
傅雪心头一颤，他连忙收回目光，憋住气息，不敢动弹。
十几秒后，傅雪小心地偷瞄了一眼，祭祀并没有走到金布前，而是站在原指佛像的后方。
他在口袋摸索着，最后掏出一把古铜色的钥匙，插入佛像背后的一处暗槽内。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佛像里面还藏着什么东西吗？
傅雪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凝神望去，想要看看祭祀接下来的举动。
接着祭祀转动暗槽锁轴，只见咯噔一声，锁轴旋转到位。
他向内一推，神像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空间，祭祀刚好可以走进去。
模糊的黑暗里，祭祀挡住了傅雪的视野，他只能隐约看见，那方小小的空间里，似乎有着精心雕琢的立壁，两个小巧的灯炉，一个小小的红舟木雕，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
随后，祭祀弯下腰，往两个灯炉里添入灯油，点燃灯芯。
灯火亮起的瞬间，傅雪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白色物体，是一个完全被白布包裹的人形物体。它盘坐在红舟木雕之上，显得格外诡异。
这原来是一座隐蔽的神龛！
祭祀面对神龛，静默矗立着，既没有跪拜，也没有祝祷。
稍顷之后，祭祀缓缓合上了神龛的暗门。
傅雪看着祭祀离去，随着大殿之门合上，夜祭终于结束。
确认祭祀的心跳远离之后，傅雪从荨麻金布之后，钻了出来。
他走到神像的后方，来到神龛所在的方位。
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为什么原指教要在神像里设置一个隐蔽的神龛，神龛之中供奉的是谁呢？原指教应该不希望世人知道它的存在。
殿门之外传来一人的心跳声，慢慢靠近过来。
应该是风郁吧。
以防万一，傅雪没有贸然走出去，而是躲回荨麻布后面。
殿门缓缓推开，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傅雪既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到呼喊声，那个心跳声，就这样突兀地悬在殿门处。
傅雪觉得古怪，正想要摸到神像后面，偷看殿门的情况，那个人就快步离去了。
几秒钟后，傅雪就觉察到另一个心跳的靠近。
“傅雪...”殿门之外传来风郁的轻声呼唤。
他立刻从荨麻经幡后面钻了出来。
“风郁，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傅雪感觉殿门前的人，是被风郁吓跑的。
“我隐约看见了一个黑影，应该是寺庙里的教徒吧。快点走吧，趁现在没人。”风郁拉着傅雪，迅速溜出了大殿。
回到厢房后，两人钻进被窝里。各怀心事的他们，都没有睡着。
“风郁，你们原指教是否有什么隐秘的传闻？”傅雪斟酌着用词，缓缓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风郁抬起头，凝视着傅雪的眼睛。
傅雪觉得，告知她大殿神龛的事情也无妨，风郁毕竟是原指教徒，自己也是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秘密。
傅雪便将夜祭之时，大殿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风郁。
风郁听完傅雪的描述，眉目深锁，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你知道神龛祭拜的是谁吗？”
“难道是他？”风郁眼眸一睁，喃喃自语道。
傅雪看到风郁这样，连忙催促道：“你想到谁了？”
“一千年前，我们原指教出现过一位圣徒祭祀，据说就是他引发了灾难，使得原本完整的辛西娅宇宙，分裂成如今的五大宇宙。神祇也因此遭受重创，从此陷入沉眠。”风郁缓缓说道，“这也是我小时候，听父母提起的历史。按理来说，他是原指教的罪人，不能享受后人的供奉。”
“你怀疑神龛里的人就是他？”
“没错，整个原指教历史之中，最具有争议色彩的，便是这位大祭祀了。他担任大祭祀的时候，原指教处于最鼎盛时期，可惜最后他犯下了大错。”
风郁接着说道：“记得两百年前，冥灵宇宙引领神祇复兴之时，原指教内出现一种声音，想要为那位大祭祀平反。他们认为历史记载是错误的，真正引发灾难的是无者组织，无者组织不相信宗教，否定批判一切事物。这件事在教内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最后却不了了之。现在看来，应该是双方妥协，采用了折中的办法。原指教暗中供奉那位祭祀，但是他的历史罪名同样保留了下来。”
整整一千年过去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大祭祀，如今只能待在阴暗的神龛中，享受后人的祭拜，很多原指教徒，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细细想来，傅雪唏嘘不已。
风郁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轻叹道：“这些争论，如今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呀。再过不久，整座红坛圣寺被黑潮吞噬，大殿之中的神像，也要随之消失，万物都会化作泡影，最近我常常在想，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大祭祀在临死之前，从你的身上，看到了神祇的希望。傅雪，你能告诉我，神祇是如何看待这世间的众生吗？”
神祇无言，万物皆默。
时至今日，傅雪仅仅在梦中看见过她的轮廓，从未听闻神谕。
“风郁，神祇还没有完全苏醒，我...并不清楚她的态度。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想法。”傅雪握紧了风郁的手，他贴在风郁的耳边，真挚地说道：“相信你心中的感受吧，那些痛苦的遭遇，那些快乐的回忆，你所感觉到的世界，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哪怕它们最后都会消失，可是它们也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你的生命就是由它们塑造而成的，因为它们的存在，才有了今天的你。世间万物，皆有始终，吾心有感，吾魂不灭。”
“这是...我们原指教的教义...”风郁喃喃道。
傅雪熟读古神之书，辛西娅五大分支教派的基础教义内容，他都倒背如流。他觉得这样开解风郁，她才能听进去。
“有些回忆格外的痛苦，我不想记住...傅雪，你还记得小庵星的神秘建筑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遗殖，只要想起那天的遭遇，我就难以忍受。”风郁埋在傅雪的胸前，默默地啜泣着。
“世界就是这样留存在我们心中的。喜乐悲苦，生离死别，你感受的越是深刻，世界在你心中的轮廓就越发清晰。”傅雪叹道，“就像你不会忘记今夜，在红枫寺的最后一晚。我们的人生，会在回忆之中缓慢凋零，最后只剩下那些浓烈的时刻，很多平凡的日子，你都不会再想起。”
傅雪紧紧拥抱着风郁，“风郁，记住这些弥足珍贵的时刻吧，我不会让你去遗忘那些悲伤的回忆，那样是在欺骗自己，也是在欺骗这个世界。你要记住，无论它是悲伤的，还是欢喜的，欣然地接受它们。作为一个人，我们就是这样走完自己的一生。作为一位原指教徒，你的人生丰富多彩，因为你拥有更多刻骨铭心的回忆，你的生命会更加的完整。”
昏暗的房间里，风郁渐渐停止了哭泣，她从被褥里钻了出来，抚摸着傅雪的面颊，她的眼睛像是发烫的星星，在漆黑的夜里游移。
“傅雪，我明白神祇的答案了。”风郁的嗓音微微沙哑，像是从星球另一端，传来的呼唤，“其实今夜前往大殿的时候，她就已经告诉我了。”
傅雪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个答案就是你。”风郁唇齿微启，轻轻地吐露出这个简单的秘密。
云外清风过，寂夜了无声。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宏大的原指宇宙，像是一只搁浅在黑色沙滩上的精美海螺。
神祇缓缓向海边走来，她的脚裸浸没在漆黑的潮水里。她望着那只海螺，想要将它拾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抬头望天。这是她第一次仰望浩渺的星空，星星撒落在她的眼眸之中，那些绚烂的图景，格外动人。
等到漫天星光散去，星空归于死寂，神祇低下头。她想要的那只海螺，已经被潮水冲走了。
她望向漆黑的潮水，两手空空。
两侧放置着历代祭祀的塑像，那些塑像是用原指木雕琢而成，塑像外侧用荨麻布包裹着。
环绕大殿四周，放置着许多莲花灯盏，烛火灿若银云，大殿一派金碧辉煌。大殿后侧悬挂着一排荨麻经幡布，长拖及地，像是一簇簇的金鱼群，在海里游动。
风郁来到大殿中央，三指并拢，分别向着原指神，以及历代祭祀叩首。
祭祀站在神像前方，缓缓敲动着银色的大编钟。随着编钟奏乐的结束，祝祷完毕。
两人用过红枫寺的碧玉饭，便进入厢房休息了。
幽暗的房间内，傅雪与风郁分睡在两张小木床上。傅雪望向幽蓝的窗外，四周寂寥无声。
这时，风郁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傅雪，其实你和医院打过招呼，他们知道我们今天会出来，对吧？”风郁揉捏着傅雪的手指，“不然按照你的个性，早就吵着要回去了。”
“你没得不错。我拜托了风教首，她和医院打过招呼，准许我们游玩一天。”
“果然如此，还有人跟着我们，对吧？”
“那是风教首怕我们有危险，派来保护我们的。”傅雪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我一直感觉不对劲，直到坐上速道车，我确定他们在跟着我们。”风郁笑着说道，“他们一直下意识地看我们。我一看他们，他们就转头，演技比我还要差呢。”
“红气球的演技也是不错的嘛。”傅雪调笑道。
“我是不了解情况，才会紧张的。要是知道你搞定了一切，我绝对不会那样！”风郁掐了一下傅雪的胳膊。
“风娘娘饶命。”傅雪抓住风郁的手腕，嬉笑道，“明天早晨我们就要回去了，不要闹，早点睡吧。”
“哼，饶你一命。”风郁收回手，“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吗？”
“是的，我和风教首约定好的。”
傅雪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他抚摸着风郁的面颊，缓慢地沉入优柔的梦境之中。潮汐的海浪轻抚着他的身体，夜晚如同黑色的棉被，温暖地包裹住了他。
风郁躺在傅雪的怀里，她睁着眼，凝望漆黑的房间，久久无法入眠。
......
深夜之时，傅雪从睡梦里醒来，怀里空荡荡的，风郁不知去了哪里。
“风郁，风郁。”傅雪轻声呼唤着，却无人回应。
他沉下心来，静静地感受着周围的心跳之音。
似乎有一人，正在寺院之中独行。那人应该就是风郁吧？
傅雪穿好衣物，朝着那个心跳声的位置奔去。
寺院晦暗无光，傅雪穿过寺院的小径，门廊，终于在祭祀大殿之前，发现了那个漆黑的身影。
只见那个黑影悄悄推开门，溜进祭祀大殿之中。随后极其缓慢地关上殿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这么晚了，她去大殿做什么？”傅雪腹诽道。
他放缓脚步，贴着墙沿，偷偷地摸了过去。
行至大殿正门时，傅雪听见大殿之内，飘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四周影影绰绰，天上无风无星，寂静的大殿里，这哭声显得格外凄凉。
傅雪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贴在殿门上，细细地听着殿内的声音。
“先祖祭祀们...我们的家...就要没了...我不想离开...我真的不想...”
“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这一切还是没有结束呢...”
“我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噩梦...如果我的感觉就是我的一切，那是不是会有醒来的那一天，然后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原指神，你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吗？”
傅雪聆听着这如泣如诉般的低吟，他可以确定，大殿之中的正是风郁。
他忽然意识到，风郁今天去的地方，都是自己熟悉的，热爱的地方。最后来到红枫寺，她是想要和自己的故乡，好好地告别。
风郁没有忘记这两个月的苦痛，她只是用微笑掩饰伤悲。
傅雪透过狭小的门缝，可以看见大殿之内，风郁跪在蒲团之上，掩面而泣，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她那瘦弱的身躯，在那巨大的神像前，显得格外渺小。
“神祇，你可以告诉我，答案究竟是什么吗？”风郁抬起头，仰望着神祇。
整座大殿的烛火即将燃尽，忽闪的烛火淡若星萤，原指神的面庞晦暗不明。
一时之间，天地静默。
傅雪轻轻地推开了殿门。殿门转动的吱呀声，在这寂静时刻，显得格外刺耳。
风郁听见异响，立即扭头望向身后。
大殿光线昏暗，风郁只能看见门口站在一个黑影。
她有些惊慌，爬起身，躲到神像边，紧张地盯着来者。
“风郁，是我...”傅雪快步走向她。
“傅雪...”风郁听出了他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慌忙拭去眼角的泪痕。
“我...深夜闲逛，来到了这里。恰好发现你也在，所以我就进来了。”傅雪打了个哈哈。
“小声些。”风郁压低嗓音道。
她从神像边走了出来，拽着傅雪的袖子，急匆匆地往外走。
傅雪有些奇怪，“风郁，你急着走什么？这是你们原指教的祭殿，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明白，原指教有一条的规矩，那就是外教之人，夜半不得进入祭祀大殿。如果被发现，那是要受到惩罚的。”风郁解释道。
“你不是也来了吗？”
“那不一样！我就是原指教徒，如果有着难解的心结，可以夜半入殿，祈求神祇的回应与开解。但是这个过程不能被人发现，那样就不灵验了，明白吗？”风郁有些急躁。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然我独自出去，你继续祈求神祇的回应吧。”傅雪进来安慰风郁，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算了吧，祈求的过程已经被打断了。”风郁失望道，“这也不能怪你，神意如此。”
说到此处，风郁忽然眼前一亮，她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身后的佛像，又看向傅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不走了吗？”傅雪疑惑地看着风郁。
“难道说，神祇的意思是...你就是答案。”风郁凝望着傅雪，脑海之中，浮现出初次与傅雪相遇的场景，当时她便觉察到了一种宿命般的气息。
“我是什么答案？”傅雪看着风郁，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他明确感应到大殿左侧，有一颗跳动的心，向着大殿靠近。
他晃了晃风郁的肩膀，“有人来了！”
一声悠扬的钟鸣，响彻整座红枫山。
风郁回过神来，她听着响亮的钟鸣声，焦急道：“不好！夜渡钟敲响了，这是夜祭的前奏，值夜教徒要来了！”
“他快进来了！”傅雪惊呼道。
“你快点找个地方躲起来！”风郁面色焦急，她望向后侧的荨麻经幡布，“你躲到大殿后面去！”
“好！”傅雪奔向大殿后侧，一头钻进荨麻经幡布的后面，长长的金色布匹，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形。
傅雪刚刚藏好，大殿正门便被推开了，一名祭祀手持金色莲灯，步入大殿内。
“郁儿，你为何在此？”祭祀看向跪在神像前的风郁，有些意外。
“凡叔叔，我有些心结，深夜前来解惑。”风郁起身，退到一旁。
“原来如此。”祭祀一脸了然的表情，“只是我现在要进行夜祭，你先回避下。”
“好的。”风郁点头道，“凡叔叔，那我待会再过来吧。”
祭祀站在原地，目送风郁离去。
大殿正门应声闭合。整座大殿里，只剩下他和祭祀两人。
傅雪听见神像前来，传来编钟的奏鸣声，那回旋的音律，五个节拍一轮转，和大祭司曾经奏响的编钟之乐，属于同一序列的乐章。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奏乐之声停息，大殿一片死寂。
傅雪忍不住透过金布的缝隙，窥探外面的情况。
只见祭祀走到莲花灯盏前，一一添上灯油。金色的火苗悦动着，整座大殿恢复了明亮的色彩。
就在傅雪以为祭祀要离开时，他突然转身，朝着大殿后侧走来。
难道祭祀发现他了？
傅雪心头一颤，他连忙收回目光，憋住气息，不敢动弹。
十几秒后，傅雪小心地偷瞄了一眼，祭祀并没有走到金布前，而是站在原指佛像的后方。
他在口袋摸索着，最后掏出一把古铜色的钥匙，插入佛像背后的一处暗槽内。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佛像里面还藏着什么东西吗？
傅雪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凝神望去，想要看看祭祀接下来的举动。
接着祭祀转动暗槽锁轴，只见咯噔一声，锁轴旋转到位。
他向内一推，神像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空间，祭祀刚好可以走进去。
模糊的黑暗里，祭祀挡住了傅雪的视野，他只能隐约看见，那方小小的空间里，似乎有着精心雕琢的立壁，两个小巧的灯炉，一个小小的红舟木雕，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
随后，祭祀弯下腰，往两个灯炉里添入灯油，点燃灯芯。
灯火亮起的瞬间，傅雪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白色物体，是一个完全被白布包裹的人形物体。它盘坐在红舟木雕之上，显得格外诡异。
这原来是一座隐蔽的神龛！
祭祀面对神龛，静默矗立着，既没有跪拜，也没有祝祷。
稍顷之后，祭祀缓缓合上了神龛的暗门。
傅雪看着祭祀离去，随着大殿之门合上，夜祭终于结束。
确认祭祀的心跳远离之后，傅雪从荨麻金布之后，钻了出来。
他走到神像的后方，来到神龛所在的方位。
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为什么原指教要在神像里设置一个隐蔽的神龛，神龛之中供奉的是谁呢？原指教应该不希望世人知道它的存在。
殿门之外传来一人的心跳声，慢慢靠近过来。
应该是风郁吧。
以防万一，傅雪没有贸然走出去，而是躲回荨麻布后面。
殿门缓缓推开，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傅雪既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到呼喊声，那个心跳声，就这样突兀地悬在殿门处。
傅雪觉得古怪，正想要摸到神像后面，偷看殿门的情况，那个人就快步离去了。
几秒钟后，傅雪就觉察到另一个心跳的靠近。
“傅雪...”殿门之外传来风郁的轻声呼唤。
他立刻从荨麻经幡后面钻了出来。
“风郁，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傅雪感觉殿门前的人，是被风郁吓跑的。
“我隐约看见了一个黑影，应该是寺庙里的教徒吧。快点走吧，趁现在没人。”风郁拉着傅雪，迅速溜出了大殿。
回到厢房后，两人钻进被窝里。各怀心事的他们，都没有睡着。
“风郁，你们原指教是否有什么隐秘的传闻？”傅雪斟酌着用词，缓缓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风郁抬起头，凝视着傅雪的眼睛。
傅雪觉得，告知她大殿神龛的事情也无妨，风郁毕竟是原指教徒，自己也是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秘密。
傅雪便将夜祭之时，大殿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风郁。
风郁听完傅雪的描述，眉目深锁，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你知道神龛祭拜的是谁吗？”
“难道是他？”风郁眼眸一睁，喃喃自语道。
傅雪看到风郁这样，连忙催促道：“你想到谁了？”
“一千年前，我们原指教出现过一位圣徒祭祀，据说就是他引发了灾难，使得原本完整的辛西娅宇宙，分裂成如今的五大宇宙。神祇也因此遭受重创，从此陷入沉眠。”风郁缓缓说道，“这也是我小时候，听父母提起的历史。按理来说，他是原指教的罪人，不能享受后人的供奉。”
“你怀疑神龛里的人就是他？”
“没错，整个原指教历史之中，最具有争议色彩的，便是这位大祭祀了。他担任大祭祀的时候，原指教处于最鼎盛时期，可惜最后他犯下了大错。”
风郁接着说道：“记得两百年前，冥灵宇宙引领神祇复兴之时，原指教内出现一种声音，想要为那位大祭祀平反。他们认为历史记载是错误的，真正引发灾难的是无者组织，无者组织不相信宗教，否定批判一切事物。这件事在教内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最后却不了了之。现在看来，应该是双方妥协，采用了折中的办法。原指教暗中供奉那位祭祀，但是他的历史罪名同样保留了下来。”
整整一千年过去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大祭祀，如今只能待在阴暗的神龛中，享受后人的祭拜，很多原指教徒，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细细想来，傅雪唏嘘不已。
风郁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轻叹道：“这些争论，如今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呀。再过不久，整座红坛圣寺被黑潮吞噬，大殿之中的神像，也要随之消失，万物都会化作泡影，最近我常常在想，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大祭祀在临死之前，从你的身上，看到了神祇的希望。傅雪，你能告诉我，神祇是如何看待这世间的众生吗？”
神祇无言，万物皆默。
时至今日，傅雪仅仅在梦中看见过她的轮廓，从未听闻神谕。
“风郁，神祇还没有完全苏醒，我...并不清楚她的态度。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想法。”傅雪握紧了风郁的手，他贴在风郁的耳边，真挚地说道：“相信你心中的感受吧，那些痛苦的遭遇，那些快乐的回忆，你所感觉到的世界，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哪怕它们最后都会消失，可是它们也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你的生命就是由它们塑造而成的，因为它们的存在，才有了今天的你。世间万物，皆有始终，吾心有感，吾魂不灭。”
“这是...我们原指教的教义...”风郁喃喃道。
傅雪熟读古神之书，辛西娅五大分支教派的基础教义内容，他都倒背如流。他觉得这样开解风郁，她才能听进去。
“有些回忆格外的痛苦，我不想记住...傅雪，你还记得小庵星的神秘建筑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遗殖，只要想起那天的遭遇，我就难以忍受。”风郁埋在傅雪的胸前，默默地啜泣着。
“世界就是这样留存在我们心中的。喜乐悲苦，生离死别，你感受的越是深刻，世界在你心中的轮廓就越发清晰。”傅雪叹道，“就像你不会忘记今夜，在红枫寺的最后一晚。我们的人生，会在回忆之中缓慢凋零，最后只剩下那些浓烈的时刻，很多平凡的日子，你都不会再想起。”
傅雪紧紧拥抱着风郁，“风郁，记住这些弥足珍贵的时刻吧，我不会让你去遗忘那些悲伤的回忆，那样是在欺骗自己，也是在欺骗这个世界。你要记住，无论它是悲伤的，还是欢喜的，欣然地接受它们。作为一个人，我们就是这样走完自己的一生。作为一位原指教徒，你的人生丰富多彩，因为你拥有更多刻骨铭心的回忆，你的生命会更加的完整。”
昏暗的房间里，风郁渐渐停止了哭泣，她从被褥里钻了出来，抚摸着傅雪的面颊，她的眼睛像是发烫的星星，在漆黑的夜里游移。
“傅雪，我明白神祇的答案了。”风郁的嗓音微微沙哑，像是从星球另一端，传来的呼唤，“其实今夜前往大殿的时候，她就已经告诉我了。”
傅雪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个答案就是你。”风郁唇齿微启，轻轻地吐露出这个简单的秘密。
云外清风过，寂夜了无声。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宏大的原指宇宙，像是一只搁浅在黑色沙滩上的精美海螺。
神祇缓缓向海边走来，她的脚裸浸没在漆黑的潮水里。她望着那只海螺，想要将它拾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抬头望天。这是她第一次仰望浩渺的星空，星星撒落在她的眼眸之中，那些绚烂的图景，格外动人。
等到漫天星光散去，星空归于死寂，神祇低下头。她想要的那只海螺，已经被潮水冲走了。
她望向漆黑的潮水，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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