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孤独?

    不出半个小时,白从谦和李明池率先到了,从这就能看出来电驴在城市堵车之中的优越性。当时唐慧生和钱一无还在做笔录,他俩被指到大厅里干坐着。

    一个小时之后,钱承佑也从晚高峰里被解放了出来,慢慢吞吞拐去买了杯咖啡,整了盒点心,这才晃晃悠悠到了派出所。

    他刚一进大门,从局里过来的一大帮人就紧赶慢赶迎了出来,然而钱承佑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笑容满面对大家说:“没事,让他们仔细审,审仔细了!千万别客气!”

    约莫一个半小时的时候,唐信也终于是到了派出所。今日他难得打了个车,然而就堵在路上花费的时间来看,这还不如挤到地铁里车转车转车来得有效率。

    “唐慧生呢?唐慧生怎么了?”唐信一进门,抓着李明池就开始问。

    “那个,你是下午那小女生的家长是吧?”值班民警把手里的保温杯放下,插话问道。

    “嗯,是,你们给我打的电话,说我妹妹被拐卖了?”

    民警小姐姐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冲着刚从楼梯下来的一个同事招了招手,“那女孩子家长来了。”

    “噢!你好!唐慧生家长是吧?唐慧生因为诬告人家要拐卖她,现在还在做笔录呢,你先跟我……”

    “上楼”两字还没说出来,一连串脚步声跟打雷一样从楼梯上响起,紧跟着,钱一无顶着他那个圆愣愣的寸头从拐角处伸出半边身子来。

    “你!你是……”钱一无眯起眼睛,这种又熟悉又亲切还呼之欲出的感觉!是……“唐慧生的哥哥?”

    唐信看着眼前这个跟他妹妹穿着同款校服,但他从来没见过的男生,犹豫了一会,决定不理他,“你刚刚说唐慧生诬告别人?所以说她人没事是吗?”

    “没事没事!”钱一无抢着说,跟飞一样蹿到唐信面前,两手一起用力,把唐信的右手紧紧握住,万分激动地喊道:“大舅哥!我在呢!她能有点什么事?”

    什么?什么大舅哥?“你谁?”唐信把质疑的目光投向李明池,“这人是谁?”

    “他……”

    “大舅哥我叫钱一无,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你妹妹的未婚夫,当然你直接一步到位叫我妹夫我也不介意的。”

    “什么鬼东西……”唐信模模糊糊想起来之前唐慧生说的话,学校里有一个特别有钱的同学在追另一个同学,“你跟唐慧生什么关系?”他钳住他的胳膊。

    “我打算把她带回去领个证,见证一下我迟来的爱情……怎么?大舅哥您也想一起去见证一下?”

    这话说得……唐信一下揪起了钱一无的校服领子,从公司到这窝了两个多小时的火气一齐蹿上来。

    看见这情况,派出所一下全乱了套,几个值班的和楼梯上看戏的,都扑过去要把两人拉开,混乱之中甚至有人掏出了警棍和亮晃晃的银铐子。

    李明池本着劝架的心想上去拦一下,结果刚接近,就被当做斗殴同伙一齐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制。

    楼上一群在会议室悠哉悠哉喝茶的,听到动静也赶忙动身下来,局里那几位刚见着这阵仗时还没什么反应,直到感受到了来自钱承佑的怒视,才连忙嚎着叫人保护好钱公子。

    整出闹剧一直到唐慧生从二楼下来,站到楼梯口,目瞪口呆问出那句“你们干什么?”时,才出现变化。

    唐信松开了自己死揪着不放的手,众人迅速将两人分开。钱承佑走过去,照着钱一无脑袋落下一记重锤。

    闹剧就此结束。

    大厅人满为患,但一片寂静。办事人员在等着听领导发话,领导在等着看钱承佑的反应。

    好一会,唐信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衬衣,对着唐慧生低吼一声:“过来。”

    唐慧生低着头,从堵在楼梯口的众人旁边绕过去,站到唐信跟前,不说话。

    “你天天在学校里做些什么?”

    “没有……”唐慧生回得跟蚊子嗡一样,“我没想到会闹到这来……”

    “我问你天天在学校里做些什么!”

    唐慧生被吼得有点懵。

    “别这样,这个事……回去了我再跟你解释,行不?”

    李明池上去想安抚一下唐信,但他立马被唐信推开了。

    “唐慧生!是我逼着你要你把学习搞得多好吗?你桌子前头贴的那些什么要发奋图强、要考这个大学上那个大学的,不是你自己想的吗?哦,嘴里说着要努力,你在学校就是这么努的力?”

    肃静的大厅里甚至能听到唐信的回声。

    “大舅哥,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好吗?唐慧生想上什么大学,你大可以跟我说嘛!这又不是多大的事。”钱一无一边说,一边乐呵呵又要往这边凑,不过还好是给白从谦拦了下来。

    唐慧生瞥了一眼旁边兴致高昂瞎掺和的钱一无,瞬间就明白了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根本不是那个样子……”她试图给自己辩解,“这人他……”

    “不是什么样子?”唐信怒吼,“你觉得这事还应该要发展成什么样子?怎么?让我坐家里等你给我发请柬是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钱一无脑袋顶仿佛亮起一个灯泡,接着他掏出手机,唰唰唰开始打字,“我得把这个记下来,你放心请柬我肯定不会忘记!”

    “钱一无!”

    唐慧生的声音已经怒得跟定时炸弹倒数一样。

    钱一无被吼得一脸委屈,“怎么了?”他问。

    “你还要怎么闹?”

    “我跟你一边的!”

    唐慧生抬起头,眼神凶恶得像是要把他吃了。

    “不是……到底怎么了嘛?”钱一无从自己面前那一大群人里头绕出来,如同公开演讲一样站到所有人面前,表情无比真诚,“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喜欢你,我真的想带你回去,我真的想让你过更好的日子,你有什么想法你直接跟我说,哪怕你就是喜欢报假警,我都可以找一城的群演陪你!而且,大舅哥你也别气,那老话怎么说来着?生死……哦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来了,那就是天来了!您放心好吧?”

    这一番话……本来一众领导里头有人想站出来主持局面的,都给这番真情告白给干沉默了。

    “所以,”钱一无又掏出了他那个钻戒盒子,“你要跟我说你愿意吗?”

    一秒后,唐慧生捏紧了拳头。

    三秒后,唐慧生冲到了钱一无面前。

    五秒后,盒子因为唐慧生那个巴掌的力量而从钱一无手里飞了出去。

    六秒后,盒子砸在墙上,反弹,撞倒一个热气腾腾的保温杯。

    七秒后,杯里的热水溅出来,撒在钱承佑漂亮的黑衬衫上。

    八秒后,钱承佑惊叫着跳起来,旁边一民警因退避不及而跌倒。

    九秒后,民警手里的橡胶警棍顺势支在了地上,被人体的重量压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十秒后,橡胶警棍借助弹力飞驰出去,撞在楼梯口某位领导光滑的脑门上,接着反弹向上,直愣愣飞向大厅正中央的灯。

    十一秒后,整个大厅陷入黑暗,勤勤恳恳工作五年之久的电灯,于今日正式退休。

    在充斥着混乱与哀嚎的黑暗中,一个崩溃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喊:

    “钱一无你到底想怎么样!”

    待到其他人纷纷打起手机手电,又有人拿出来正经手电筒之后,大厅里才算勉强亮到能辨明人畜。

    钱一无看见唐慧生怨恨地盯着他,两眼通红。

    “呃……你还好吗?”

    “别跟我说话!”

    旁边的人都在给两个所谓的大人物鞍前马后照看伤势,唐信和李明池也不知道被慌乱的人流推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这一刻,人群中竟然形成了一个只有他们彼此注视的两人的空间。

    “我就是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我凭什么一定喜欢你?因为你自作多情?还是因为你自以为是?或者因为……”

    “因为你很孤独。”

    钱一无脱口而出。

    这话有点尴尬,他知道,但他想这么说。

    “我孤独什么?我好得……!”

    “好得很!好得不得了!好得一点毛病没有!”钱一无抢在唐慧生前头就把话讲完,“既然感觉这么好,那你告诉我,这几天的事你跟谁说了?”

    这问题让唐慧生有些跳脚,“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种事?”她气势汹汹地反问。

    “先别急着生气,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跟谁都没说过?”

    “那不好意思,真还有人……”

    “你想说你那个朋友是吧?”钱一无再一次把她的话抢先说出来,“那是你告诉她的吗?她明明一开始就知道!”

    “那还有小明哥呢!”

    “啊?你说谁?”

    “就是……我语文老师……”

    “闹了这么几天,你就……”

    “他也是我哥从小到大的朋友!也算我哥好吧!”这次换唐慧生抢在钱一无发问前狡辩。

    “行,就当他算,不重要!”钱一无点头,让步,“你明明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些人!”

    “那你说的什么人?”

    “我……”

    钱一无的声音被他自己不愿意表露的情绪给卡死。

    他想说的是家。

    是家里人。

    整整胡闹了四天,都没有任何一个愤怒的成年人找上门来的时候,钱一无就明白了,唐慧生必然没有跟家里任何一个人说过这回事。

    他懂这种感觉。

    没办法告诉父母,什么都没办法告诉父母,哪怕自己被麻烦逼得快走投无路了,也没办法将任何事情跟父母讲出口。

    有一天当他坐在床上等待假死时,他爹就在楼下,他能听见他爹打电话的声音。当时只要他走出去,让一切顺其自然,他就有机会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就像跟白从谦解释这些一样。

    可他做不到。

    他就是做不到。

    他完全不想接受他爹的任何反应,不论他爹是要骂他、可怜他还是真的关心他。

    当然更恐怖也更可能的情况是,这些东西会混着一起来。

    所有的误解、蔑视、贬低、中伤和践踏,会跟真正的爱混在一起。

    这简直就是一片只会下酸雨的土地,你不想忍受那个疼痛那你就没有水,你想要水,那就得忍着疼。

    有时候钱一无会冒出种恐怖的想法——

    如果真有什么事,他宁愿一个人死在外头,他也不会回家。

    而唐慧生处理这些事情的方式,给他以同样的感觉。

    “我想说……”钱一无越想越忍不住地叹气,“我觉得……”

    “行了!没话说就别说!”可唐慧生受不了他这样子,“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没跟家里人提,说明我这人很自我孤立、很孤独,是这样吗?”

    “对!你果然懂我!”钱一无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惊喜。

    “我的妈……”然而唐慧生却表露出一脸无语,“且不说你这个孤独的因果逻辑怎么来的,就算我真孤独吧,你凭啥觉得我孤独就得喜欢你?你是什么抗孤独神药吗?”

    “不是,”钱一无委屈又渴望地眨巴着眼睛,“我是想告诉你,我也是这样,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不不!千万别误会!脑子有问题的只有你!”

    这利落又嫌弃的话语,让钱一无有一瞬间的错愕和失神。

    然而就在唐慧生以为自己终于把话说清楚,眼前这麻烦玩意终于要知难而退的时候,钱一无却又莞尔一笑,神情中甚至还带上了些许不好意思。

    “你关心我!”

    天呐……

    这个人……

    此时终于有人把备用灯泡装了上去,大厅恢复光明。

    跟逃命一般地,唐慧生找到值班人员,逮着就问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值班人员让他们先走,说是之后如果有问题会再联系他。得到这个回应,唐慧生当即拽着她哥,飞一样离开。

    这个人一定有毛病!绝对有毛病!

    他就跟粘鞋底的口香糖一样,死乞白赖!还讲不通任何道理!

    快逃。

    赶紧逃!

    一直到唐慧生离开这条街,他站在玻璃门后头再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背影时,钱一无仍旧向着她的方向看。

    “你俩聊了什么?她怎么跟逃难一样?”白从谦凑过来问道。

    “没什么,就是……她喜欢我,她还关心我,她真好,她就是我命里注定的那个人!”

    钱一无边说扬起一脸烂漫笑容。

    大厅没花多久的时间便恢复了平常样子,钱承佑拍拍钱一无的肩,跟他说:“准备准备明天跟我回去。”

    什么呀?

    他刚和自己的财产继承人来了点灵魂交流,这人就出来给他砸场子?

    “我才不回去。”钱一无毫不在乎地答。

    “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

    “我不跟你回,你能把我怎么着?”

    “我能把你绑起来,抬到飞机上头去。”

    “嘿?”钱一无一声嗤笑,“你有那胆子?”

    没等钱承佑多说,几个黑西装就从外头直愣愣冲他走过来。

    “不是吧?我赌你不敢!”

    钱承佑不说话,黑西装们不停往前。

    “喂!别乱来!”钱一无边喊边退,“你们几个知道我是谁吗?”

    他们才不管他是谁,他们只完成自己的职责。

    “不是,我没得罪过你吧钱承佑!”钱一无嚎着,躲到了白从谦后头,拽着白从谦当他的人肉盾牌。

    “我说你得跟我回去,你就得跟我回去。”

    “你非要把我抓回去干什么?”钱一无简直抓狂,“她要是没跟我一起,你就是把我抓回去了,我还是会再跑回来的!”

    “这么自信?”钱承佑点起烟,“那你试试?”

    几个彪形大汉已经将两人团团围住。

    “何必呢!”钱一无见势不对,转而服软,“承佑哥,没必要吧?你就当帮我一个小忙!”

    “别来这套,你自己闯的祸,我不会帮你。”

    “我都喊你哥了!有哥哥这么待自家小弟的?你就帮忙跟我爹解释解释,我过来追逐我的真爱,又没干什么坏事!你再等我半个月,到时候我把他老人家未来的儿媳一块带回去,那老头子一开心,你也不用挨骂了我也不用被关了,皆大欢喜!”

    “嚯?你能有真爱的?”

    “真的!”钱一无义正言辞,“我看她第一眼,就已经连她葬礼上我该怎么回忆我们的一生都想好了!”

    “那你这葬礼怕是按致辞对象姓名做个索引都能做出本小册子。”

    不是钱承佑有偏见,而是钱一无那一众前女友的怨念,集结起来都够再拍一百部招魂了,他凭什么有真爱?

    “反正我不能跟你回去!”

    “你非要急这一时半会干什么?”

    “那你非要急这一时半会又干什么?”

    “钱一无!你搞得清楚状况吗?”钱承佑少见地露出说教样子,“你要玩没人拦着你,你那么多女朋友,只要是你情我愿,你看谁说过你半句?但你这几天都干了什么?你这道这些事情传出去会变成什么性质吗?你要谈回去慢慢谈呗,又不是明天这世界就没有网络了,干嘛非赶着搞这些闹剧?就急这几天?你是怕晚了世界毁灭了,还是你这真爱就成另外一个人了?”

    “不是……因为……”

    说到这钱一无突然顿住。

    对,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过来?

    他好像忽略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当时他烂醉如泥跑过去,只想告诉对方自己愿意把月亮都揣兜里送给她时,立马就被翻涌的情绪冲得烟消云散的事情……

    钱一无脑子里有一个画面一闪而过:一栋深夜里的高楼,惨白的灯光照着街道,街上了无人烟,只有一团光晃荡着,守着高楼旁边一摊东西,而那摊东西是……

    尸体!

    一年之后她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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