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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园迁徙与生死搏弈 第三节

    张承和宝珠回到客栈时,天已大亮。

    花脖儿也精神了许多,营氏说,还亏了花脖,否则咱们一点儿防备也没有,指不定吃多大亏哩。

    张承说,也是,这个小东西从哪儿冒出来的,像天兵天将一样。

    石头高兴的不得了,他觉得花脖就是他的小玩伴。

    张承看了看花脖,说,只有安顿下来再送给常大哥了。石头一听把花脖留下,脸上浮起美梦成真的笑,张承捕捉到了儿子的笑,那笑像一只刚吃过谷穗的小麻雀。

    又在路上走了几天,眼看着十八道沟近了,刘东塞给张承一封信,说是宝珠留下的。

    张承问,宝珠呢,刘东说,她不让告诉你,她走了,她说她会回来找你,她让我把信念你听。张承强忍住泪水,说道,好孩子,你念吧,咱俩告诉大家歇一会儿,找个僻静地方你念俺听。

    宝珠的信是这样写的:

    张承,想了半天,我还是决定离开。那夜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奉天将官是不存在的,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男人。营氏嫂子是个好人,我不想我们三人纠结,所以决定一个人承受这种纠结。我知道我走之后你会很难过,原谅我的狠心吧,我这么做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我多么希望永远和你不分开,放心吧,我可以做到的,我们心会永远在一起。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就是你要寻找的叶凤儿,右臂上的梅花痣,母亲未讲完的狼姥姥的故事,都是我最隐私的东西,当你和我说起的时候,我便知道了我是叶凤儿,但我没说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不想说,而是等待时机,没想到在等待这个时机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你。从此,叶凤儿的事情你就释怀吧,那份属于叶凤儿的东西一并都留给你,经管好你的家,我在很远的地方也会看得到你的喜悦。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要找我,也许有一天老天会让我们见面。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八年。

    八年里,长白山的胡子春天长草一样,遍地都有。张承有意躲避着刘铁柱和凤儿,不想和他们有关联。

    八年里,张承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起宝珠。他希望宝珠不期而至。尤其春天每一次到来,他都会隐隐约约盼望宝珠随之而来。大雪都不封山了,宝珠的心也融化了吧。漫天的柳毛子在夏天到来前,一个劲儿地搔首弄姿,张承就骂自己,还不如杨花柳絮解风情呢。

    在十八道沟,张承家门前有一个大水塘,一年春天,张承发现有一对鸳鸯飞来这里,它们在碧波畅游,张承突然觉得它们就是他和宝珠。

    张承用一支细木杆做了一个鱼竿,下午的时候,就坐在池塘边垂钓。池塘里有许多小鱼,白票子、泥鳅等等,张承把这些鱼扔给鸳鸯吃。慢慢,它们和张承亲近起来。

    张承喜欢坐在池塘边的青石板上,鸳鸯喜欢聚拢在他身边嬉戏。只要几米外的芦苇丛一动,张承便知道,它们来了。

    鸳鸯总是“吱吱”鸣叫,声音婉转,唱歌似的好听,

    张承拎着水桶和鱼竿,从家出来,远远就会看见两只鸳鸯在等他。这是常有的事儿。

    花脖经常跟着张承一起来,张承让它保护鸳鸯。邻家的孩子和土狗来打扰,花脖就会冲上去,直到它们一走了之。夕阳西下,花脖慵懒在张承脚下,和他一起看水里的鸳鸯,张承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鱼漂儿。

    黄色的秋风把山川染黄的时候,两只鸳鸯会流露出不舍,几天后,便无影无踪。接连数日,张承无精打采,常常花眼,池塘里有漂浮的东西,就说是鸳鸯。再后来,大雪落下,水面结了厚厚的冰。孩子们开始在冰上嬉戏、划爬犁、打雪仗。张承就用雪堆成两只鸳鸯。

    柳毛子飘满天空,鸳鸯就回来了。

    张承厌烦柳毛子,它们无缝不钻,领口、脸上甚至嘴里,骚婆娘一样肆意挑逗。张承发现自己居然开始盼柳毛子,它们一来,鸳鸯就回来了。

    有一年春天,鸳鸯没有回来。柳毛子飞光了,大地一片干净,水面一片干净,就是不见鸳鸯。等到大雪封山,等到春暖花开,张承终于确定,鸳鸯出事了。

    张承便对营氏说,搬家。

    营氏问,住的好好的,为什么。

    张承说,烦那个池塘。又说,去县城,那里热闹。

    张承一家在十八道沟生活了八年之后,又搬到了长白县城,在一个叫仙人岛的地方安了家。

    这时刘东、刘丰都已成家,刘氏便和他们一道留在了十八道沟。中间,张承回到五道沟一次,把花脖还给了常老大。当他风尘仆仆从五道沟回到十八道沟时,发现自家大门前卧着一条白色的狗,走近一看,是一夜风霜染白了花脖。花脖在张承之前已经赶了回来,从此,花脖成为了张家的一员,张承说,再也不离不弃。

    闵三已和叶凤儿成了亲,生了儿子,张承为他起名叫闵凡新,说凡事求新。闵三说,俺不会离开大哥,一家三口便随着张承一道迁徙到长白县城。

    在长白的日子很快安定下来,张承想起在老家时对亲家杨氏的承诺,便设法让回家探亲的老乡往回捎信,希望杨氏带着四贞来长白一聚。接下来,他准备在石头十七岁这一年为石头和三贞把婚事办了,三贞也不小了,一晃已是二十好几的大丫头了。他想石头婚后,他就去寻找宝珠,他相信宝珠就在长白山,他一定要找到她。他没有太多的心事了,他已经和营氏把话说清,营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说她希望张承能把宝珠带回来,大家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这年头,还有什么比平平安安更好呢。她已经吃斋念佛,就让宝珠来当这个家,她觉得宝珠会做的更好。

    大秀在十八道沟嫁了人,现在留在了十八道沟,二秀现在也嫁了人,跟着他来到长白。姐俩嫁的是哥俩儿,那家人本份厚道,很合张承与营氏的心。大秀的丈夫叫于大宝,二秀的丈夫叫于二宝,哥俩不识字,但在田间地头干活都是把好手。

    张承手把手教着二宝帮他做些生意,二宝机灵,一学就会,现在家里成了半个顶梁柱。这些年,张承带着闵三不断出去做生意,以山货为主,赚的钱比种地强许多。那五根金条,张承一直没动,它们完好如初地放在那儿。张承知道宝珠不会用它,他也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但他知道,他留着它们,总有一天会用上。或许可以救命,他这样想。

    张承的日子红火起来,开垦了长白周边大量的土地,到了农忙的时候,人手不够,便雇来很多短工,平日里由闵三和二宝照应,张承的日子开始清闲下来。

    这年八月,张承对营氏说,俺决定为石头和三贞办婚事。营氏眼睛就红了,不说话,直点头。天公作美,结婚头三天,杨氏带着四贞找来了。娘俩儿在老家接了信儿便风尘仆仆赶来,到达的时候,早已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这些年,娘俩的日子几乎到乞讨的地步,所以接到张承捎来的信儿,便马上启程赶来。

    石头和三贞如期举行了婚礼。

    婚礼过后,杨氏对张承说,亲家,俺得回山东家,张承马上说,这长白山不错,就在这里住下吧。杨氏摇摇头。石头说,娘,您只管住下,俺和三贞养活你。杨氏用满是慈爱的眼神看着石头,还是摇摇头。杨氏说,俺把四贞留下已经添了天大的麻烦。营氏也极力挽留,杨氏也没答应。张承知道杨氏是个好面子的人,她宁可自己讨饭,也不会寄生在女儿的婆家,她认为那是给女儿丢脸。三贞、四贞流着泪,看着杨氏扶着一根拐杖走了。张承给她一袋银元,她拒绝说,俺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钱干什么?张承无奈地苦笑一下,只好收起了银元。

    三贞后来说,那是个早晨,她看着娘消失在长白山的旷野上,她记得日头照的每一道山梁都像是着了火。从此,音讯隔绝,三贞再也没有听过娘的任何消息。

    后来,四贞也命运多舛,一天傍晚,她告诉三贞,说,姐,俺去菜地里采些菜回来炒着吃。三贞点点头,说,天眼瞅着就黑下来,快点回来。四贞说,是哩。四贞一去未回,是被胡子劫了去,或者是被人杀害,还是葬身野兽之口,三贞无法知道,她和大家在长白周边的山沟里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无果。

    不过,这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一场意外,影响了张承去寻找宝珠的行程。他本想在杨氏走后启程,没想到一件事儿的发生,让他把自己的打算整整延后了两年之多。

    过完八月节,张承把闵三找来,哥俩儿坐在葡萄架下,望着尚圆的明月,喝着茶,聊着天。看着已有白发的闵三,张承不无感伤地说:“兄弟,咱们老了,你都三十大几了,俺四十出头了。”

    闵三笑了,说道,“托大哥的福,这些年日子过得好,也不觉老之将至。”

    张承也笑了,笑过之后,他一本正经地望着闵三,说道:“兄弟,咱们兄弟出生入死这些年结下的情谊,给个亲兄弟都不换啊!”“是啊,不换,不换,如果不是大哥,俺哪来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多谢大哥啊!”闵三不住地点头。

    “谢什么?”张承一脸不高兴,他动情地说,“如果当年不是你们哥仨儿,哪有今天俺这个家,以后有空了,去闵大、闵二坟头上烧个纸,到时候别忘了替俺磕个头。”

    “忘不了,忘不了。”想起二闵,闵三一时间泪光闪闪,是啊,两个兄长躺在孤冷的山谷间,已经十多年了,现在恐怕坟头长满青草,满目凄迷,去了也无法辨认了。

    “花脖呢?花脖呢?”张承突然想起了花脖,

    “刚才还在咱的脚下呢。”闵三也四处撒目。

    花脖已经老了,变得眉目浑浊,步履蹒跚。

    这时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张承的耳边而过。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嚎。再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枪响。等到张承向黑乎乎的树丛后面冲过去时,不见任何人迹,只有花脖倒在血泊中。

    张承马上明白过来,刚才如果不是花脖的干扰,那一枪,他已经毙命。花脖一定咬中了那人,所以那人开了第二枪,这一枪正中花脖的头部。花脖这次没有那么幸运,它死了。花脖老了,行动迟缓了,所以那人跑了。

    花脖如果在壮岁,那人跑不掉的。这几天,张承一直见人便这么说。说的别人听够了,说的他每一回都流出泪水。

    “夏天俺们在家园子吃饭,小鸡们过来捣乱,花脖就会看着它们,不让它们过来。”三贞说。

    “官府打狗,只要喊一句打狗的来了。花脖就会自己跳进木箱里,一声不出,直到打狗队走人。”石头说。

    营氏说:“花脖是家人。”

    张承知道,花脖就是家人,于是家人以悲伤的心情把它葬在了仙人岛边。这里是长白县城最美的地方。想花脖了,家人们就会过来看看。

    花脖用自己的生命给张承提了一个醒,那就是,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又有人找到了这里,他必须为家人化解掉这场危机。在此之前,他不会离开长白一步。

    花脖死之后,十几天来,张承如临大敌,他把闵三、二宝、石头、三贞都动员起来,连十八道沟的大宝和刘丰也来了,他安排他们住在家里,一起等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但是,除了远处近处的山变得色彩斑斓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日子甚至平静得可怕。

    张承纠结地知道,这下子摊上事儿了。

    不过,日子总还得过,只是平静被打破,这回开始提心吊胆了。

    现在看来,无牵无挂的日子就是一无所有,也弥足珍贵。许多时候,拥有便意味着不再随心所欲,更不能天马行空,不能再由着性子来。十年有了家底,添丁进口,反倒是束手束脚了。这是责任。正是一份份责任,让本来荒凉的长白山有了人气儿,也有了生死轮回的连绵和荡气回肠的故事。

    等待的日子,最是难熬的日子。

    张承本来以为自打宝珠去后,自己变得淡定了,因为宝珠离去,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打击,他用了半年也想通了,那还有什么困难再可以难到他呢?

    他此时知道高看自己了,家人的安危永远是他最大的软肋,当然,这个家人也包括宝珠。

    外面那个躲在阴暗角落的人,他不知道是谁,他知道的是,那人很厉害,而且出手不凡,他抓住了他的软肋。

    美丽的五花山退色的时候,大地开始变得灰暗。这会儿,张承终于等来了一个讯息。

    这天傍晚,有人把一封鸡笔信送到张承家里。在胡子群里,送鸡毛信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信是一个孩子送来的,他说在路口,有人给了他一块小洋,让他把信送过来。他的描述是,那人听口音不是本地的,人长得凶巴巴,右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刀疤。张承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他让二宝读了信,二宝有点文化,是跟了张承沉迷做生意之后自学的,年轻人脑子灵,凡事学得快。

    知道了信的内容,也知道了信发自哪里。

    胡子凤儿出现了。

    这个女人居然在茫茫大山间寻找了他八年。她还念念不忘张承与财宝有关,她还是让张承说出财宝的秘密,否则全家遭殃,她信中说原本想一枪打残他,绑架他,以报上次他逃脱之后杀死她那么多兄弟之仇,但是因为一条狗的缘故她没有得手,所以她改变主意了,因为她手里有了更大的法码,他们抓住了张承的父亲。

    张承见到的是一封让他哭笑不得的信,他见过胡子写的信,他知道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啰嗦的一封胡子的信件。

    这封信是一把刀子,他被击中了,仿佛淋漓的血流出他的悲伤。每一个字都似一棵铁钉,直钉他的心。父亲,张溥中,多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啊,这些年他也寻找过,后来失望了,他坚持认为父亲不想让他找到,所以他最后也选择了放弃。

    现在,父亲总算是有了音信,虽然这个音信的真假尚且不知。

    但是张承相信,因为有刘铁柱在背后捣鼓,八九不离十是真。他的事儿,对于刘铁柱来说,只要想知道,应该不会是什么秘密。

    八年,张承本来以为许多人情世故都烟消云散了,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并不会像人们臆想的那么潇洒自如。比如对于宝珠,他不会忘记,尽管宝珠不希望他去找她,他的内心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只要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去找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那会儿,她的心变了,他也会满足地听着她微笑地说出她的改变。

    凤儿的鸡毛信为张承约定了时间,三天后的中午,只许他一个人前去,到塔山上的灵光塔前见面。凤儿警告说,如果心生异念,那么代价便是张溥中的性命和此后张家源源不断的“意外”。

    凤儿最后说,找了你七、八年,你懂的。

    三天后,秋风萧瑟。

    三天里,张承睁眼闭眼全是父亲,三天里,秋风几乎扒光了所有的树木,树木到了开始裸露枝干的季节。

    中午,阳光尚好,张承却感觉不到任何暖意。他早早来到灵光塔前,等候凤儿的到来。他想到过用五根金条换回父亲,又转念一想,此计断不可行,一旦拿出金条,岂不坐实了他知道宝藏的臆想。即使刘铁柱在此,八年来金条一根未动,他也不会相信,也会认为与宝藏有关。那样,他跳进鸭绿江也洗不清了。站在塔边,他看见了变瘦的鸭绿江,它汩汩流着,远远泛动着波光。江边上渔船还在三三两两的来来回回,突然,他羡慕起渔夫的生活来。风里来、浪里去,生活虽然风险大,可是心里安静啊。他多想回到心里安静惬意的时光,可是那是很遥远的事儿了。

    凤儿果然出现在他眼前。八年不见,张承发现,这个女胡子老了,她应该三十几岁,看上去像四、五十岁一般,身材也近乎佝偻,他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

    凤儿带了三个随从,都腰间鼓个包,估计是枪之类。长白县城的治安尚可,在县城内估计凤儿也会有所收敛。

    张承看着凤儿,等待她开口。

    凤儿也看着张承,她仍然认为这个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诱人的秘密,她的兴致在不断地调整着,有时想废了他,有时又想撬开他的口。总之八年以来,他的影像一直在她的脑海之中。

    这个时候,张承反倒镇定起来,他微笑,不动声色。现在他想的不仅是救出父亲,还要消灭凤儿,他不能把后患留给家人。

    看着张承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凤儿愣了片刻,似乎更坚信了她的念头,前几年在她和刘铁柱分道扬镳之前,两人把张承的底子兜得明明白白,不过,一夜之间,张承却踏雪无痕地没了,弄得他们无计可施。后来,刘铁柱说在温泉群没有找到宝贝,几年的时间也搭了进去,俺只好另谋出路。凤儿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等。刘铁柱神秘一笑,不置可否。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刘铁柱一个人偷偷跑了。

    凤儿这些年总被一些偏执的念头左右着,几近疯狂,连自己的想法也瞬息万变,一来二去也把自己折磨成现在这个模样。

    “张承,现在俺们抓到你的父亲,你这个蠢货,与你父亲近在眼前,八年的光景居然一无所知,他是长白城外道观里的大道长,俺派人三天前把他请了过来,让你们父子团聚,代价很简单,你们爷俩说出宝藏的秘密,俺呢,也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你杀死俺兄弟们之过。”

    凤儿得意洋洋地来回踱着步,不时打量着张承,只是脚步没有八年前利索了,有点像蜈蚣,拖泥带水。

    “俺爹在道观?”张承在心里自问道。全家人没人相信道教,也没人去道观,看来真是心粗了,张承初步料定,凤儿说的话八成准确。于是问道:“你为难一个出家之人不怕报应吗?说什么你不计较俺杀你兄弟之仇,那么,俺被杀的兄弟呢?俺们没去招惹你们,在家门儿里便招来横祸又找谁算帐。你马上放了俺爹,俺倒可以不计你过。”张承的声音刀劈斧凿一般,噼噼啪啪,随着小风一字一字敲进凤儿的耳朵。

    “去你娘的!”凤儿大怒,说道:“别他娘不识抬举,是老天有眼,让俺无意之间在道观遇到了你爹,这老家伙太实在,俺装成香客,本来想求他开悟,不料他却无意间说出自己的俗家名字,得亏了刘军师往日总提及,否则还真漏网了大鱼。”凤儿又得意起来,狂笑不止,似乎忘了适才的大怒。

    张承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多说无益,他压根儿就没有财宝,这样一来,根本也救不出父亲,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死那三个小胡子,捉住凤儿,逼她说出父亲的下落。

    凤儿有些不耐烦,她冲着张承吼道:“快,你今天也别想回去了,一会就乖乖跟俺们走,见你爹去,见了面,你们就知道怎么做了,这个老东西也一问三不知,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娘让你们装,可劲装。”

    “俺要不去呢?”张承冷冷一笑。

    “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挑肥拣瘦吗?”凤儿眉毛一挑,有些面目狰狞,面皮底下似有万条毛毛虫蠕动。看来她已经不想废话,她知道应该把眼前这个男人带回自己的老巢里。

    胡子本来就是一个不稳定的行当,凤儿其实已经成为无头苍蝇。这些,张承并不知道。原来凤儿为了掠夺同道的财宝,已经火拼了几家绺子,在抚松、临江一带无法再混下去,已分批把剩下的十几个兄弟都转来长白,幻想着再弄一批财宝翻身。

    张承从凤儿自大的神态中判断出来,凤儿今天只带了三个人,他想他也许会判断出错,那他就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他没有外援,他希望凤儿也没有外援,那样他就会迅速解决掉那三个小胡子,然后制伏凤儿。他庆幸凤儿的大意和对长白风情的不了解。在长白,由于地处两国边界,对岸的朝鲜又是日本人统治,所以两边人员往来很混乱。尤其对岸经常有人过来杀人越货,有一些甚至是日本人指使的。所以死两个人,根本都不用理,只要警察一看不是本地人,给埋了就算结案。

    张承正想着,凤儿有些急不可耐,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斗鸡似的跳着脚,大骂了一句不识抬举,便大声豪气地喊那三个人上来捉人。

    之后,凤儿眼巴巴看着张承这边,嘴角居然挂着一条口水。她准备享受着手下捉人的乐趣。

    这时,张承看见了三人当中为首的一个腿部有包扎,刹时间他明白了,应该就是十几天被花脖咬的那位,而花脖的性命也断在他的枪下。

    这下子张承怒火中烧了。

    接下来,张承的枪响了三声,三个人便倒下了,等凤儿回过神儿之后,已被张承控制住,并且用枪口顶住她的脑门儿。

    张承笑着说道,“大当家的,没想到吧,在长白响几声枪不算什么,没人大惊小怪。尤其是在这塔山响上几枪,对于山下的城里人就相当于放几个爆竹,没人当个事儿,你以为啥呢?你小心过劲儿了,俺可有备而来,走吧,去你们的老窝。”

    凤儿呲牙咧嘴,挣了几挣,已被张承控制得定邦铁牢。她大笑道,“老娘栽了又何妨,到了晚上不回去,你爹不仅没命,你的家人也不会再安生,有种你杀。”

    张承笑了,说道:“凭什么杀你,俺要把你带回家镇宅,俺倒要看看你的手下怎么去闹。俺要把你丢进地窑子里,让你活受罪!”

    “行,你比胡子还他娘狠!”凤儿大声吼道。她现在有些外强中干,但她不想马上服软,不过她的求生欲望与她的凶顽还在她心中交织。她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瞬间,还是被张承扑捉到了。张承觉得他需要马上把凤儿带走,一会儿有人上来,发现尸体就不好了。

    张承死死扯住凤儿往山后拖,他想在那儿撬动她的嘴巴,当然,尽管捕捉到了凤儿一瞬间的软弱,但是对于能否真正在心理上制伏这个老胡子,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底儿。他知道他的代价,那便是父亲的生命。

    张承还在纠结着,凤儿则拼死抵抗着。

    一会儿,张承听见一阵嘈杂声,很快,他看见山下又“呼呼啦啦”上来一群人。

    张承一激灵,吓出一身冷汗,他想,这回完了,这个老胡子真留了后手。

    一时间,张承麻了爪,不知所措,攥着凤儿的两只手心全是汗水,心里直说,俺就拿这个老胡子当筹码吧。

    接着,他就听见来的人当中一人大喊,“女彪子,你不用抵赖了,人,俺救了。”

    凤儿一见,大惊失色。

    凤儿瞬间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松软下去,张承半拎半拽的双手突然感到一种下坠。

    张承恍如梦里。

    他影影绰绰看见有七、八个人上来,带头的居然是二哥孙老烟儿,其中还有他的老爹。

    多年不见,父亲的头发全白了。父亲一身道装,但鹤发童颜,此刻,他正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风声戛然而止,树梢静得像一张画。

    张承把凤儿一把推给孙老烟儿带来的人,他早已浑身无力,心里抖成一团,赶忙摇摇晃晃先见过父亲,又拜见过二哥。

    这是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像的结果。

    父亲笑着说,“为父老了老了又连累了你们,这回以为羽化成仙了,没想到老烟儿救了我。看来人生真是一场造化啊!”

    张承转过身来,看着二哥,孙老烟儿弄得灰头土脸的,活脱脱一个老头。张承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几年前凤儿带着人袭击了孙老烟儿的山寨,抢走了大部分家当,并杀死了孙猴子和孙老烟儿的压寨夫人,这几年,孙老烟儿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最近机会才等来,凤儿被另一个山寨寻仇,被打散了流窜到长白一带,孙老烟儿便带了所有弟兄,一路尾随而来。他们趁凤儿中午出来,袭击了凤儿的临时老巢,结果意外救出了张溥中,又在小胡子口中问出凤儿奔塔山而来,就杀死了所有胡子,真奔这里来找凤儿。

    “二哥,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张承关心地问道,他发现二哥的头发也全白了,满脸风霜,其实二哥也不过四十几岁。

    孙老烟儿吐了一口痰,抓抓头皮,有气无力地说,“只剩了十几个兄弟,仗着有一些小钱,干了一家镖行,赚些小钱糊口。”

    张承高兴地说,“二哥,这是正道啊,俺看你别走了,长白地界俺熟悉,就帮你在这重新开一家镖行。”

    孙老烟儿想了一下,说,再说吧,先看看怎么处理凤儿吧。

    张溥中笑着说,放了她让她自悟吧。

    张承和孙老烟儿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不行,不能留下她害人。旋即,二人一同来到凤儿跟前,没等她开口,便由孙老烟儿开了一枪,凤儿就倒下了。

    太阳已经西斜,暗红色的光芒把大地照耀的有些凄凉。

    张溥中拦住张承,说了一句:“儿子,为父已是化外之人,就不去家里了,就此别过,来日有缘,自当相会。”张承马上跪倒在地,抱住父亲大腿,已是泪流满面,他大声说,爹,俺不让您走,一大家人都盼着您回去呢,您孙子都成家了,难道您不想看看?说完,未等张溥中回答,张承连磕响头,咚咚的磕头声甚至超过刚才的喧嚣。张溥中老泪纵横,立刻双手扶起儿子,大声说,“为父跟你回去就是。”

    望着老人,孙老烟儿意味深长地说:“老爷子一身好功夫,如何让凤儿捉了。”张溥中微微一笑,说:“俺也纳闷呢,这人呢,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了。趁活着,该珍惜的一定要珍惜呀。”

    孙老烟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他看见山下的人家,户户都起了炊烟,灯火也一盏盏明亮起来。而那一条东流的江水,仍然不舍昼夜地奔流不息。这一刻,他想,留在长白,开始新的日子。

    张溥中来到家里,立时满堂喜气。营氏给公公磕了头,起身笑着说,今天一大早,房前屋后就飞满了喜鹊,原来应在爹回家。张承说,是啊,爹逢凶化吉,咱又一家团圆,正应了喜鹊报喜。说罢,张承一拍后脑勺,说,罪过,咱光顾着高兴,居然忘了大恩人,若不是二哥,咱家今天就是丧事了。

    说话的时候,孙老烟儿正吧嗒嘴喷云吐雾,见张承如此说,便收了烟袋,抬起右脚,在鞋底敲打了几下烟灰,说,三弟言重了,一家人哪来两家话?

    酒足饭饱,石头和三贞拉着爷爷去自己屋里喝茶,张溥中脸像吐蕊的山花,笑着搂着石头的肩膀跟着二人走了。

    明月早跃上了房梁,好汉发气功一样,把清辉抖满大地。

    孙老烟儿说,月色正好,俺也和兄弟们找家客栈投个宿,明天再聚吧。

    张承忙说,不行,咱家房子够用,打打地铺,岂不更热闹?到了家。哪有出去找宿之理?

    孙老烟儿点点头,说,也好,不外道。

    一连三天都是宴席,张承觉得自打离开山东就没这么快话过,天伦之乐,兄弟之情,在举目无亲的长白山,一股脑让他赶上了。他拍着自己的脸,问营氏:“俺是不是做梦?”几天来,营氏也顾不上念经,公公回来,她打心眼里高兴,暗想,公公在身边,张承的心兴许可以收一收的,其实,哪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吃斋念佛呢?营氏回答,“不是梦呢。”

    张承乐意和父亲说起娘,娘在他心头好生模糊啊。他们还说起父亲被凤儿捉去的事儿,张承嗔怪道,“您怎么就把俗家名号随便说出来呢?”张溥中哈哈大笑,说,俺是修心,不是修名,俺的名号就是俺的法名。一席话,令张承懊悔不已,尽在咫尺,他怎么就没进去看看呢?一次他还想进道观避雨,可是到了道观,雨就小了。看来缘分这东西,是由不得人的。

    三天后的早晨,石头哭着推开张承的屋门,说,爷爷不见了。

    张承头天夜里和孙老烟儿喝了大酒,正闹头疼,闻听爹不见了,头立马不疼了。转念又一想,说,“你爷爷闲不住,出去转转了,或者回道观了吧。”

    石头说,都不是,爷爷留了信。

    张承和石头都不识字,石头说,俺找人看过,信里说,爷爷游方去了,不会再回道观的,爷爷还说,只要家里需要,他一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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