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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世事难料与江湖路远 第二节

    张承和师叔江得胜、小四子赶到山神庙的时候,正有十几名胡子在四处点燃了火把,吆吆喝喝,满口脏话,在火光的映照下向着庙内疯狗一般乱撞,庙门被他们团团围住,宛如用一只大瓶子死死扣住,张承知道,他们不来,里面的兄弟就完了。

    张承脸上划过轻蔑的一笑,心想,胡子还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哩。看来一切都按照他们算计的进行了。

    张承从枪声听出,里面的四个兄弟估计已到了最难受的时候,随时会被端掉。

    张承和两位师叔简单碰了一下头,三人就马上呈伞状散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胡子的身后开始搂火,第一轮枪声过后,十几个胡子便应声倒下大半。

    那些躯体像被旋风吹的豆角架条一样东倒西歪,在地上横竖不一。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还在间或抽搐。里面的兄弟显然听到了外援到来,枪声一下子变得清脆而猛烈,兴奋得犹如爆炒的黄豆即将出锅似的。

    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让刚才气势正盛的胡子们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一时间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猛醒过来之后便四散奔逃寻找掩体。哪里有什么掩体,在内外夹击下,很快只剩下了两个人。

    里面的兄弟出来了两个,另外两个被打死了。

    两个兄弟见了张承,就是见了亲人,激动的前言不搭后语,语无伦次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一群人冲进来拿钱,这群人形象怪异,他们都披着长发,举着火把,戴着白色的鬼状面具,其中还有两个吐着红红的长舌。他们当时因为张大法师给托底,根本没有信邪。他们二话没说,举枪从屋檐上就射了下来,这群“鬼”很快便纷纷倒地。可是就在这会儿,他们看见外面火光四起,听见杀声震天。

    “亏得你们及时赶到,再晚一会儿,俺俩也得归天了。”一个兄弟心有余悸,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收好赎金,一边冲着张承感激地说道。

    赎金不是道具而是真的,这是张承和师爷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他们怕事情一旦不安预想的发展,好做权宜之计,否则,送钱的弟兄就会充满危险。

    张承命人把两个被捉的胡子拎到跟前,让他们跪下,就看见他们在红彤彤的火光里抖成一团,活像风里的火苗儿。张承问,你们主谋是谁?

    那两个胡子已吓得堆歪,这些人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强匪,和大刀会勇一样都是本地农民,所以问啥答啥,巴不得不受折磨。

    原来这次“闹鬼”的主谋是刘铁柱,此时刘铁柱本人还在八道江坐镇。但是他委派于朗川到了红土崖,具体行动就是由于朗川指挥。

    张承问:于朗川在红土崖有多少人马?

    胡子回答道,至少有一两百人,这几天于朗川准备在闹鬼之后再进行一次大血洗。

    张承骂了句,他娘个鸟的。又问,那些妇女哪儿去了?

    胡子回答,早已成为刘铁柱、于朗川那些头头们的玩物,各村加起来有十来号妇女,好像已经死了几个。

    张承听罢,气得不打一处来,他把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无数次地反复,他想以此来平复内心的焦躁,他觉得女人不该这样活受罪的,大刀会应该救她们,要不拉起队伍吃草吃粮与胡子何异?

    张承觉得血顶脑门,有些头晕,来回走了几圈,才稍稍冷静下来。他冲着师叔小四子说,“赶紧向俺师爷说一声,召集人手去灭于朗川这个王八操的。”转过身,又对师叔江得胜说,马上去警甲分所,请他们配合行动,这么大的功劳,警甲们一定不会放过。

    江得胜愤愤地说,为什么到口的肥肉又让这帮鸟人拣便宜。张承说,正是这次行动规模大,才别落人口实,让他们事后找茬儿;咱们这么一来或许获利少,可至少能解救姐妹,消灭于朗川;否则,官府心里不顺就会节外生枝。

    江得胜恍然大悟,拍了拍后脑勺,一摊手,说道:“师侄看得远,俺去了。”

    张承叮嘱那两个剩下的兄弟,说,押好两个胡子,千万别出差儿。两人说,放心。便一起奔大刀会总部而来。

    赶到大刀会总部,张树声已集结好人马,见了张承,张树声夸奖说,孩子,你干得漂亮。

    说话间,警甲也赶到了。

    于是张承押着胡子在前面带路,大刀会勇居中,警甲们殿后,一路人马趁着夜色,蜿蜒往于朗川的巢穴而来。

    于朗川的巢穴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宽宅大院里,离红土崖只有十几里的路,赶到后,雨已停下来,夜风过处,令人瑟瑟发抖。

    张树声和张承及警甲所长匆忙碰了一下头,决定由警甲们在外围策应,张树声居中指挥,张宗耀和张承分别带领一队人马从两翼攻入,所谓两翼即前大门和后角门。张承表示,自己率队从前大门强攻,张宗耀带人从后角门冲入,张宗耀知道张承选了一个危险的攻入点,因为胡子正面的火力点一定最为充足。他也不想和张承争,便客气了一句,小心。

    张承微笑点头,正待走,警甲传来话,说,不得弄死于朗川,务必抓活的。张承心里明白,真是警匪一家哩。心想,去你娘的,老子这回才不听你们这帮瘪犊子放屁呢,便一挥手,和一队人马闪没了,像红糖消融于热水一样迅速。

    很快,张树声听见枪声大作,犹如过年放爆竹一般,他知道他的弟子们与胡子已经交上火。他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他的弟子们和张承都平平安安。

    这期间,枪声暂停了片时,张树声内心一抖,难道这块骨头这么快就啃下来了?随之枪声又四面响起,他又开始把分开的双手渐渐合十。

    张承看见有不少兄弟在自己的身边倒下,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都是父母生养,都有人盼着回家,可是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有人再也永远看不见。

    “放心吧,兄弟们,俺为你们报仇!”张承大喊着,迎着呼啸而过的子弹,向着枪声密集的地方拼命冲杀。他忽而闪进掩体,忽而快步跃进,终于他冲到了一个类似于主宅的墙边儿。他料定这个高于其他房屋的宅子就是主宅,在黎明灰光的照耀下,它显得卓而不群。

    张承猜想,于朗川就在里面。

    这时,他一回头,发现他身边正聚拢了二十几个兄弟,但他们浑身颤抖,不知源于寒冷还是畏惧。他明白他们没跑路的原因,是因为师爷早告诉他们,大刀会下了咒语,临阵脱逃者不得好死,甚至株连家人。张承这次看到了师爷的厉害,对于乌合之众,不给他们洗脑是不管用的,他们就是韭菜,大刀会不割,别人也割,许多人生来就是韭菜命,如果他现在是老哥一人,没有一把把韭菜握在手里,根本就没法收拾于朗川,大丈夫做事要不得妇人之仁哩。

    天快亮了。

    张承说,兄弟们心诚一些,才刀枪不入,否则小命不保。

    那些人说,俺们心诚着哩。

    张承说,那就集中火力,冲着这座大宅的窗口往里猛搂,干死里面的瘪犊子。

    子弹就炒起豆来,风像大铲,天地像锅,握铲的大手何在?张承猛然间糊涂起来。

    起初,里面还有回应,渐渐回应少了许多,仅剩几声冷枪,跟个哑巴屁似的羞羞答答。

    张承说,兄弟们把这座主宅给俺团团围死了,连一只苍蝇也让它飞不出来。

    张承还说,兄弟们注意互相掩护。他还是希望自己这边不死人或者少死人。他自己一个鱼跃,跃入了宅内。

    屋内灰暗的光线,犹如污血蔓延。

    张承看见地上倒着十几具尸体,他收住脚步,警觉地侧耳细听,发现东屋还有些许声响,于是他蹑手蹑脚,快速闪到东屋门前,并用余光扫视了一下西屋的门,西屋那面很安静,似乎没有人。

    张承正要踹开东屋屋门,这时,他听见了背后的几声枪响,他猛然回头,看见师叔小四子已经中弹,身体正在半转着倒下,而西屋里面正杀出两只黑洞洞的枪口。他刹时间明白,是小四子过来的时候,为他挡住了子弹。

    张承在脑海里迅速还原画面,他要弄明白,是小四子无意之间掩护了他,还是有意救了他,这是人命关天哩。他觉得是小四子冲进来的时候,正赶上西屋的胡子偷袭他,小四子来不及过多反应,猛然一跃,想把他推到一边,结果自己中了弹。

    这样,张承就觉得自己两眼喷火了,他甩手就是两枪,见鬼似的惨叫声告诉他,已经击中了西屋的两个胡子,他漫无目的地大叫着,饥不择食的饿狼一样。他听见自己声音变了调儿。他告诉随小四子进来的大刀会勇照看好小四子,自己仍然撞开东屋屋门,他揣摩于朗川一定在里面,他也料定于朗川之所以没有冲杀出来,那是缘于此人的本性,看来除了坏透腔,他还缺乏爷们气。

    张承探了半个身子向屋子快速撒目,果然于朗川一个人龟缩在炕角,倚在一只破旧的炕琴边儿,一手持枪,一手持刀,两手都在发抖。

    张承直起身来,大步走过去,用枪对着于朗川的头部,怪怪地笑着,说,宝宝,又见面了,真他娘的有缘啊。

    天还阴着,清晨的微光在张承的脸上投下了不规则的影斑。他宛若一尊棱角分明的木头疙瘩,年头久了,可以意淫风雨呢。

    张承见过于朗川,他的眼睛为他进行着验明正身。他觉得此事由于官府的参与,事情会复杂一些,对于于朗川这样一个亦官亦匪的万能胶,其实不必多废唇舌。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径直把枪口对准了于朗川的脑门儿。

    “你的命大,王八犊子。”张承愤愤地骂道,他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他知道,一墙之外的师叔小四子正生死未卜,那可是为了他哩。

    “大爷,饶命,俺有钱,都是你的。”于朗川突然扔掉手中的刀枪,一骨碌翻起身,趴在炕上,玩命地磕起头来。

    张承鄙视地笑笑,直接开了一枪,于朗川死了。

    张承此时心里已经知道怎么对官家说了,流弹不长眼睛呢。

    张承马上奔到外屋地,看见两个大刀会勇在那里流泪,他们怀中的小四子已经没了呼吸,小四子的眼睛还圆睁着,似乎仍旧可以看见这个如约而来的清晨。外面的雄鸡报晓早已报了好一阵儿,此时仍在此起彼伏,张承听来,觉得这鸡声更似痛彻心扉的哀鸣。

    他觉得他会流泪,可是居然一滴泪水也没有,他知道他已经红了眼。

    这一仗,做掉了一百多名胡子,缴获了大量的枪支、刀棍、粮食。警甲们照例拿去了四分之三的战利品和全部的武器,并且割了几个头目的脑袋,准备回去请功。至于于朗川,既然死于流弹,也没再说什么,张承瞧出,那个头目还是铁青了脸,弄得腮帮子的肌肉也一跳一跳的,活似里面拱了个草耙子。

    往后的日子里,大刀会又进行几次对胡子的清剿,都获得了胜利,渐渐,临江县境的胡子销声匿迹了,大刀会勇腰包里也进了钱,闲暇时,一些会勇不是逛逛暗窑子,就是到相好家里跑跑破鞋,他们精明着呢,都是趁相好的男人不在家的功夫过过瘾,也有几回被堵到床上,见是大刀会的人,人家不敢打杀,只好闹到总部,张宗耀都出面帮助摆平了事。张宗耀心里头高兴,心想,老子帮了你们,你们还不得给老子使劲卖命?

    红土崖大刀会则声名鹊起,名闻长白山。

    张宗耀将大刀会管理的还算是有序,在张树声的招牌下,大刀会居然貌似铁桶,似乎中看也中用,几仗打下来,被传为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大刀会勇们不准出远门,操练与帮家里务农两不误,在乡里乡亲间都有了地位,还受到追捧。

    张承觉得,老郑是好样的,他这个保长对大刀会的贡献最大,他明着是官府认定的保长,似乎整个人整片心却全在大刀会上,大刀会的衣食住行,郑万山操了很多心。

    张宗耀觉得越来越离不开郑万山,就让张树声见证,与郑万山拜了把子。他起初还想拉张承一道,张承推说他不在会中,不太合适。

    张承是一个不大喜欢结拜的人,他心中只认定李有才、孙老烟儿、孙猴子。他想过与闵三结拜,事情一多就拖了下来,现在闵三生死不明,让他十分愧疚。他想把结拜兄弟这个最后的位置就留给闵三吧,无论闵三是生是死,都是他永远的兄弟。

    张承一直住在张宗耀的家里。

    起初,他打算住在郑万山家,他怕触景生情想起宝珠,便取消了这个念头。

    他住的这个宅子,位于张家大院的东南角,十分幽静。冬天来了,大雪肆无忌惮地下来几场,封了山,封了田野,乡亲们进入了猫冬的日子。男人们聚赌酗酒,女人们拉拉家常,跑跑破鞋,鸡鸭鹅狗们白天放风,晚上入圈,一切都悠闲的样子。

    张承除了每天早晨去向师爷请安,其余的时间,便闷在屋里,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人送过来,还会烫上一壶酒一并送来。

    张承发现自己习惯了长白山的烧酒,一口下去,辣在嗓眼儿里,入到胸口,仍火团一般燃烧,再之后昏昏上头,然后就可以睡上一觉。

    在梦里,他见到过宝珠、见到过石头、见到过三贞呢。也见到营氏,营氏的经念得愈发精熟了,她早晚课做得十分虔诚,她在梦中告诉张承,她祈祷所有的家人在她的诵经声中都平平安安的。

    平日里,张承接触最多的是郑万山,他几乎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会来到张承的房间,亲手为他点亮油灯,和他唠一会家常。

    他总劝张承,宝珠面相好,一定会逢凶化吉。

    这样说的时候,张承有时会搭一下茬儿,问道:“真是吉人天相吗?”

    郑万山说真是吉人天相。

    郑万山还会举证许多发生在红土崖的吉人天相的故事,郑万山绘声绘色地讲述,让张承温暖了许多,这些讲述给他许多信心,这信心能够让他睡上一个好觉。

    每天擦黑的时候,他几乎都是躺在那里,等着郑万山把门推开,来点亮油灯,并在油灯昏暗而晃动的光景里,与他一道分析宝珠和闵三的命运。

    新历的新年在一天天逼近。

    张承有时想家,他想回长白看看,他又总是放弃这个念头,他怕宝珠一旦回来找不到他。

    还有闵三,他坚信,闵三一定会料出他就在红土崖,因为他好像与他说过,也许那天时间紧迫,他没来得及说,但宝珠一定会对闵三说起红土崖,说到这里的故事。所以闵三一定也会找来。他不能回长白,他应该在这里等候他们,好多风雪夜归人的故事,他都听过,觉得温暖,所以他坚信,宝珠他们一定会在某一个夜晚回来。

    等待的日子,雪一天一天大了起来,满目都染成了白色。天也冷的可怕,一泼尿撒出去,他害怕没等落地便会冻成冰条儿。这就是长白山的冬天,外面人永远不会知道它有多冷。

    杨三贞后来说,俺公公张承等来了消息。

    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等来了闵三。

    闵三突然在张宗耀的带领下来敲张承的门。那是一个月夜,月光和雪光相映,张承开门的时候,除了一阵彻骨的冷风扑面,便看见一眼的白色,那是月色与雪色的交织,无边无际。接着,他惊喜地看见了闵三,他晚上喝了两壶酒,厨房送来一壶,郑万山带来一壶,所以他睡得沉迷。看见闵三,他以为是梦,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听见了响声,又拍了拍闵三的脸,也听见了响声,还感到了手的凉意。

    闵三从雪夜中赶来,脸就是凉的啊。可是他知道,鬼也是凉的。莫不是闵三从鬼域赶来?张承无法相信,站在他眼前的就是活生生的闵三。

    原来那夜过了江,闵三为宝珠仔细包扎了伤口,又背着昏迷的宝珠,按着潘老大的指点,匆忙往板石沟赶路。由于天黑,加上路径不熟,一路上弄得闵三跟头把式的,但他聚精会神,生怕宝珠被二次伤害。估计午夜的时候,他感到后背的宝珠喘气开始不对劲儿,他预感到不好,便赶忙儿决定放弃继续赶往板石沟的念头,他清楚宝珠的状况恐怕等不到那时候。

    闵三决定寻找有人家的地方,那里兴许有郎中,兴许有猎人,猎人对于处理创口都比较有经验。不论怎样,都比这样干靠强上百倍。

    这可是大哥张承的托付哩,为了张承,他闵三命可以不要,家可以放弃。他与张承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过去他在听书的时候,知道这种关系,比如刘关张、比如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可是那是说书,而今让他也赶上了,他觉得很幸运,男子汉生在天地间,有了这种生死相依的关系,万丈豪情才可以释放出来。

    闵三对张承是真情实意的,他觉得离开张承,他啥也不是哩。事儿也是明摆在那儿,跟了张承,不仅有了饭吃,还有了婆娘,有了崽儿呢。天底下,不是每一个人都不知道感恩的。至于两个哥哥没了,那是命,怨不得谁啊。

    又走了约模半个时辰,月亮爬出了云彩,天地之间有了微微可辨的光芒。闵三发现,他行走的左前方有一块缓坡,突凸着几块巨石,走近了方才看清,一块巨石上写着“回龙观”三个大字,再一看,写着字的巨石后面掩映着一处茅草房,足有四间大小,里面闪着微弱的幽光。

    这是一个沉寂的夜晚,轻轻的风声和或远或近的虫鸣,更反衬着夜的幽静。路上,闵三几次听见兽吼,到了这里,已全然不见。他一手托住宝珠,一手打门。

    “吱嘎”,门的响声,在夜里传得远而清脆。

    门开了,门口伫立一位道长。道长看上去四、五十岁,但已胡须花白。

    闵三又细看了一下,觉得此道长气宇轩昂,而且嘴歪的恰到好处,反倒显出一丝丝威严来。心想或许他能救宝珠,因为道家与医家本就相通的,这样一想,心中有了几分期待。他说八道江出现骚乱,他妹妹不幸中弹,两人胡乱走到这里,希望道长发发慈悲,救救妹妹。

    道长没说什么,直接把二人让进观内,命闵三把宝珠放在一张床上,为宝珠诊了诊脉,说道:“气像虚弱,十分危险,贫道只能尽力而为了。”

    闵三听罢,知道道长懂得医术,马上跪下,双手扯住道长的右袍袖,声泪俱下,他哀求道:“道长,您一定救救俺妹子,一定救救俺妹子啊!”

    “贫道会尽力的。”道长长吁一声,稍稍停顿了一下,马上说,“起来吧,贫道马上施医道,救伤者。”

    “谢谢道长!”闵三马上起身,恭恭敬敬的闪在一旁。

    “来,帮贫道解开伤者的衣襟,待贫道看视伤口。”道长命令闵三说。

    闵三脸羞得通红,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伤者是妹子,但也男女授受不亲啊。

    道长看了他一眼,说道,在生死面前,还拘什么小节。

    闵三半扭着头,飞快地把宝珠的衣襟向上扯了扯,手脚有些慌乱。当然道长视若无物,小心地为宝珠看着伤口。道长说,幸亏包扎得结实,控制了流血过量,否则就血干人亡。道长还说,必须马上把子弹取出,敷上药,至于伤者生死,全看上天造化。

    窗外起风了。树被刮得沙沙欲折、吱吱作响。风声淹没了柔细的虫鸣,风声吹破了长夜的沉静。闵三不知道风声预示着什么,是一个美丽生命终结,还是崭新一天的到来。

    “道长,她能活下来吗?”闵三心事重重地看着道长,语调中因极度担心而发出的颤音连他自己都听得真真亮亮的。

    “贫道不知。”道长说:“贫道会尽力,来帮贫道把她捆在床板上,这草药熬的麻药劲儿不大,一会儿她疼醒时怕滚落在地上。”

    闵三小声说道,但愿俺妹子能疼醒。说完就帮助道长用草绳把宝珠牢牢固定在床上。

    “贫道自会全力以赴。”道长开始做手术,说是手术,其实再简单不过,闵三眼看着道长把一支弯弯的匕首在油灯的火苗上燎了燎,然后精准地刺向宝珠的伤口。

    闵三不敢瞅,吓得赶忙闭上双眼。很快,闵三听见了宝珠的一声惨叫,他睁大双眼,他看见了挣扎的宝珠,宝珠闭着眼睛,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颈部纷纷渗出、滚落,她痛苦地尖叫着,几乎挣断浅黄色的草绳,那是一种有拇指般粗细的绳子。

    闵三知道,宝珠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在捆好她之前,道长和他已为宝珠灌了一种麻药,宝珠的疼痛,只是这种麻药的药劲儿不足,所以一刀剜下去的痛楚依然在所难免。

    “她真的不会死吧。”闵三小心翼翼地问道长。

    “贫道说过,看造化。”道长抖动了一下胡须,仍然目不转睛地处理着宝珠的伤口,他的回答听起来毫不犹豫。“她的弹头取出来了,失血还是过多,一会儿你守在这里,每半个时辰叫一下俺。”

    “道长,您也是山东人,咱是老乡。”闵三一边应承一边和道长套着近乎。

    “在这长白山一带,有几个不是山东的。“道长的回答似乎冷冰冰,不过闵三不认为道长的心肠是冷的,毕竟人家连夜为宝珠疗病,而且道长额头滴下的汗粒一点儿也不比宝珠的少。闵三的汗也不少,他已经湿透了后背,一半是刚才背宝珠赶路累的,一半儿是刚才手术时的担惊受怕。

    “道长,俺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闵三看着道长在为宝珠缝合伤口,这会儿,雄鸡声远远传来,看来附近不乏人家。夜色仍很迷茫,闵三的目光,被挡了回来,黑洞洞的一片让他愈加为宝珠担心,宝珠万一有一个好歹,他无法面对张承。他想,大哥把心爱的女人托付给俺,这是多大的信任啊,可俺让她把命弄丢了。想到这儿,闵三眼睛一热,赶紧垂下头,一个大男人,他怕道长看见他流眼泪呢。

    这一切并没有逃过道长的眼睛。他笑着对闵三说道,“暂且放心,这位夫人吉人自会有天相,贫道估计八成儿她命不该绝,现在,她的脉象好多了,一会儿再给她服上一些药。对了,她很万幸,一旦她能活下来,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平安无事的,那粒子弹的位置稍偏,若正一些,就一枪两命了……”

    “孩子?”闵三马上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来,心中不时祈祷开来。

    宝珠终于死里逃生。闵三双手合十,谢天谢地,心想,这个世道,多少仪表堂堂的出家人是衣冠禽兽,而一张歪嘴却把经文念得堂堂正正。

    闵三一直在道观照看着宝珠,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冬天来了,宝珠催他快去寻找张承,否则张承得急死了,闵三之所以才动起寻找张承的念头,是因为宝珠的身体一直一波三折,几度都陷入危险,多亏道长精心医治,近日才算平稳下来,但是宝珠还是行动不便,她不仅需要进一步调治,还需要安胎。好在在道观不远处,有一个山洞,道长称它为老道洞,鲜为人知,宝珠被安排在洞内调养。

    那洞可漂亮呢,下面就是大江,对了,离那个渡口不远呢。闵三补充说道。

    闵三的话,让张承乐坏了,他恨不得马上启程,赶去板石沟。他问闵三,那个道长是什么人,真得好生谢他。

    闵三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张承有些懵,问: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么吞吞吐吐?

    闵三笑而不答。

    张承的胃口被吊的老高,央求说,哥都憋死了,快告诉俺吧。

    闵三收敛起笑容,他告诉张承,这位道长便是他的结义大哥李有才。

    张承怔住了,不吱声了。

    他听见风在外面流淌,裹着岁月流淌啊。

    他把脖子扭向窗外,窗外依然黑洞洞一片。他觉得,大哥救了宝珠就不奇怪了,大哥可是和师爷一样,有一颗仁心呢。许久以来,他还真几次想起大哥,想到当年大哥来家里劝他闯关东,被他出言不逊给撞了回去,而自己却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东北,果然造化弄人。他有时一个人偷偷地想,万一哪天见了大哥,一定要好好道个歉,谁成想,他没有来得及见上大哥一面,倒是大哥先救下了宝珠。

    张承的脑子满满的。他在想大哥生气的样子,也在想宝珠,他仿佛看见了宝珠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他的心终于有些疼痛的感觉。他还是很快地把目光放在闵三身上,此时闵三正坐在炕头,开始大口吃饭,这是张宗耀刚刚打发人送来的。

    “多吃些。”张承为闵三倒满一大海碗水。看着闵三大口大口嚼着狍子肉,嘴角都流出来哈喇子了。这吃相,估计是饿的够呛。

    张承知道,闵三的到来,以及他带来的消息,真是他入冬以来听到的最振奋的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足以让他箭步如飞奔向宝珠呆的地方。对了,闵三说,那个地方离板石沟不太远,在一个岔道上,叫珍珠门,那座道观叫回龙观,回龙观的唯一的道长叫李有才,这个道观是李有才化缘化来的。据说,道观香火不错,因为很灵验,连远处都有人来许愿还愿。至于老道洞就在渡口不远处的一个隐秘的山口,老林遮蔽,极少人知道,是李有才修行的所在。

    闵三吃完饭,抹了抹嘴,对张承说:“大哥,天亮了咱就去回龙观。“

    张承摇摇头,他告诉闵三,就在闵三到来的当天下午,他听到了一个坏消息,正是这个消息让他天亮之后哪也走不了。他必须和师爷和张宗耀一道面对一件突如其来的大事。

    张承已经习惯了人生如戏的经历,并有足够的心智去应对,尽管,这一切带给他仍然不乏冲击。

    官府变脸了。

    官府限令大刀会于明日午时交出所有枪支,并将历次剿匪之后分配给大刀会的物资报备,在统计剩余数量后全部上缴。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断大刀会的生路哩,这是官府要向大刀会下手。

    张承想过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一转念,还是舍不得师爷啊。张树声自然没有让张承走的意思,他正需要他呢。张宗耀有些慌乱,没了冲劲儿,福享大了,舍不下安稳和面子了,问张树声,五爷爷怎么办?

    张树声说,立即做出必要的反应,因为大刀会已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就成了粘豆包,谁捏都成了。

    张承说,师爷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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