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历史军事 > 涉过第八道江 > 第5章 世事难料与江湖路远 第三节

第5章 世事难料与江湖路远 第三节

    灰蒙蒙的阳光缓缓挤进窗的缝隙,鸡叫也跟着挤进来,张承睁开眼睛。他见闵三还在蒙头大睡,就拨拉一下,闵三翻了一个身,接着呼噜。张承捏他鼻子,才醒。张承说,天亮了,兄弟,动身吧。俺给你准备了足够的盘缠和干粮,还有一把毛瑟枪。

    闵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望着张承,说;“大哥,你真的不跟俺走?”

    张承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闵三点点头,一骨碌爬起来。

    张承说,俺再次把宝珠交给你了。说完,苦苦一笑。然后缓缓伸出手,在闵三的左肩上重重拍了几下。

    闵三再次点点头。他紧咬牙关,穿上鞋,披上布褂,推开屋门,边回头边大步走去,他的前方是几棵歪脖树,见了这几棵歪脖树,来的人就知道,到红土崖了。夏天的时候,树上有鸟巢,总有鸟白天出去,夜晚归来。茫茫大雪,鸟巢和鸟都不在了。间或有鸟过来,盘桓一会,吱喳一阵,便飞远了。

    闵三走后不大一会儿,张承与张树声、张宗耀和郑万山汇合。

    几个人一起在总部吃了早饭。这是大刀会骨干人员聚会的方式之一,往往在这种聚会中,许多大事便确定下来。早饭比较丰盛,有大米稀粥、白面馒头、黄面窝头儿和十几种小咸菜,还有粘火勺儿。

    早饭时决定,上午十点,大刀会在红土崖起事。

    大刀会正式向官府叫板。

    大刀会里管事的都有一种不托底的感觉,许多人不免胆突突的,但官府磨刀霍霍了,咱们也不能干擎着啊。人们偶尔也热血鼎沸,大家都有一种侥幸,没准能赢呢,那样一来,官府或许给更多的好处。

    张树声给了大家定心丸,他说,能赢,俺有法术呢,梁山好汉就是仗着入云龙公孙胜的法术大败高廉哩。

    大家叫好,心里多少好受了些,心里想,对啊,官府没有大法师啊。

    这时,饭堂上那只老式座钟的时针已经过了上午八点。

    饭桌上气氛依然有些沉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和官府斗与和胡子斗,完全是两回事儿。而且与官府斗,往往是一条不归路,尽管张树声一再为大家鼓劲儿,热血还是很快冷却下来。很多人进入了沉默寡言的状态。

    张承隐隐约约觉得,师爷的刀枪不入已不再神奇,所以号召力在减弱也是必然的事。

    张承觉得自己要说一句话,要说一句令大家动容的话,他说,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咱们保护自己的家和婆娘,不能眼见着别人来抢咱自己的婆娘。

    张宗耀说,对,必须割下他们的手。

    对官家,大家心里不托底儿。

    张宗耀气呼呼地说,怕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郑万山声泪俱下,说,俺得把这些年官府的劣迹说道说道,接着便一二三四说了一通,弄得跟开控诉大会一模一样,气氛十足。

    张树声把大家的意见给拢到了一堆儿,他说,这仗必打无疑,有不同想法就憋着吧,因为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

    许多人心里祈盼,如果无法取胜,某一天就与官府讲和,接受官府招安。也有人心里一闪念,想到官府那边表一表衷心,又怕热脸贴了冷屁股,到了没有好果子吃,觉得还是走一步看一步靠谱。

    张树声偷偷告诉张承,得把整个大刀会勇的热情调动起来,他说,今天之后会有太多的恶仗要打。

    张树声沉重地说,“临江县境内的官兵和警甲并不可怕,咱们可以多多联系各处大刀会,比如八个分会和板石大刀会,那样的话官兵必不是对手。不过,敌人不会消消停停地让咱们揍,奉系一定会从各地调兵,那样咱们就会被动。所以,咱们要做好转移、撤退等准备,但无论如何,都要坚决做到不服软,不当尿包。”

    张承不无担心地说,人心隔肚皮,到时怕是有些人脑后有反骨哩。

    张树声叹口气,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树声便派人向各地大刀会传书,其中也包括板石大刀会张宝泰,他希望大家尽快响应,向官府施压,施压之后最好的结果就是官府主动来谈判。张树声笑着说,咱们不是与官府为敌,而是让官府明白,别误听谣言,来对付咱们,咱们的要求不高,就是和以前一样就可以。

    张树声还说,咱们主要是让官府认清眼目前的事儿,和咱们谈条件,咱们绝对不是想和官府对抗到底,咱们的目的就是要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现在是官府不让咱过,所以要先打一打。

    大家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他们纷纷说,通过打,要把官府打到乐意和咱谈为止。

    张承知道,这是大家内心最强烈的愿望,毕竟这支小小的队伍,对付官府是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儿,只有让官府谈判,大家才有后路。张承也想这一战能达到这样的效果。突然间,张承想起水泊梁山的大哥宋江来,以前总骂他招安,现在看来,宋江真是棋高一着啊,不仅为弟兄们正了名,还安了身啊。

    大家议论纷纷的当儿,屋子里比乌鸦窝还闹哄,张承就想起了闵三,他该走到哪里了?宝珠见不到他,会不会失落,他在心中默念道:“宝珠啊,理解一下俺,俺得帮帮师爷,师爷千里迢迢撇家舍业,也是为了大家伙啊,但俺会很快就去找你的。

    本来准备上午十点举事,这时候,官府传来信儿,将交枪和核实物资的时间向后延一日,即次日午时。

    听到这个消息,张树声十分高兴,他马上把大家重新召集到一起,说,咱们整好也没有准备充分,这样一来,倒是赢得了一天的时间,这样好,咱们也顺延一天,明天上午十点起事。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熬了好久,太阳才扭扭捏捏落下山,还顺带着把几大片火烧云掖进山坳里,和往怀袄里塞东西一般。

    张承从张树声总部议事出来,星星散碎银子一般撒了满天。浑身本来穿着厚厚的棉袄,可很快就被打透了,寒风如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他脸上的肌肤。他才想起,今天是腊八啊。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在长白山,何止冻掉下巴,整个脸也得冻下去一大半儿。

    此时,半轮月挂在天际,在浩渺而深邃的幽蓝的夜空里,正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寒光,似在为这阴冷的天助威呐喊。张承想,此时要有一盏火灯多好,握在手中,从手暖到胸、暖到心、再暖到被风割开的脸面。

    张承就在这静寂里胡乱想着,巴不得快快回到自己那铺烧得火热的炕头儿。他刚才来议事之前,往烧炕的锅底塞了几块榆木疙瘩,扛烧着哩。

    这时,一盏灯火突然从半空中闪了出来,在张承面前夸张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引路一般,向前飘然而行。这还是那盏无人灯。冥冥之中,张承对无人灯充满了好感与信任。他决定跟着它,他知道它一定会告诉他什么,而告诉他的内容或许将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这样想,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再也不顾什么寒冷。

    在那几棵歪脖树下,灯火消失了。

    惨白的月光下,他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

    那张脸是郑万山。

    大冷的天儿,张承冒出冷汗来。这么晚了,郑万山出来干什么,而且如此神秘,甚至可以说是鬼鬼祟祟。说实话,一直以来,他对郑万山的激进在心中无数次的赞赏,一个给官府跑腿的人,居然能站在大刀会一边,多么难能可贵。整个红土崖,有许多大户,他们对于大刀会由热情变得冷落,得到什么暗示一般,大面上都是不闻不问的样子,甚至有人背后偷偷摸摸与官府和警甲勾三搭四。郑万却一直站在大刀会一边,说白了,就像一根结结实实的木桩,牢牢地扎在大刀会。

    在这个节骨眼上,郑万山在干什么?张承再次在心中发问。张承赶忙屏住了呼吸。他让自己不动声色,悄没声儿地躲在一些树丛之后,静静地看着郑万山。郑万山不时地四处撒目,然后他将一包东西塞进了一个树洞,再之后又四下里撒目半天,才拍了拍手上的雪,又轻轻跺了跺脚,扶了扶有些偏歪的狗皮帽子,故作轻松地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张承料郑万山走远了,才飞快来到那棵树下,从树洞里掏出那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封信。张承不识字,便只好又飞快地赶到大刀会总部,恰好张树声刚刚躺下,便马上把他叫起来。

    张树声见了信,吓得脸色大变,连说:“孩子,幸亏你啊,否则俺等今夜死无葬身之地啊!”

    张承忙问,什么事?

    张树声说,来不及了,你快去把信放回原处,速去速回,十万火急哩!

    张承把信又放回那棵树的树洞里,匆匆忙忙赶回来时,发现大刀会总部已经聚满了人,所有的头目和骨干都来了。原来郑万山是官府的卧底,他那封信的内容是,红土崖内的刘大户、李大户和许大户家已经准备好,从八道江等地分别秘密赶来的警甲和官兵已经安排在那些人家妥妥地藏身了,早晨五点天不亮的时候,就会向大刀会聚集的几处地方偷袭,一举拿下大刀会所有头目和骨干,希望别手软,对大刀会勇见一个杀一个。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都向张承投来感激的目光。他们知道,张承这次实实在在地救了他们一命。

    张树声喊过一名亲随,说道,速去安排一下,到郑万山家附近设伏,午夜十二点准时闯入其家将其捕获。

    一会儿,张宗耀就从另一个房间一头扎了进来,来到张树声身边,两人交头接耳起来,在场的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好看着他们,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很快,他们耳边春雷一样滚动起张宗耀的声音,张宗耀对大家说,起事时间定于今夜十二点,事不宜迟,马上集中在红土崖的五百大刀会勇,分别向刘大户家、李大户家、许大户家和红土崖捐税分局、红土崖警甲分所、红土崖区公所开打,必须拿下,丝毫容不得闪失,头发丝儿的闪失也不行。

    张承听出来,张宗耀语速极快,几个字儿走音,已经十分慌张。

    张宗耀开始分配具体任务。

    张承主动说,俺必须在师爷身边,保护师爷的安全,俺预感到,肯定会有人会预先赶到这里,对师爷出其不意地下黑手。

    大战在即,张承觉得师爷绝对不能有闪失。

    张宗耀说好,张树声也说,有承儿在,俺放一万个心。

    张树声一直认为,张承是一个理想的保镖。周到、细致,一身武艺,而且充满智谋。

    张承叫人熄了灯,自己在张树声房间蛰伏下来,他对师爷说,您岁数大了,尽管睡觉,俺在呢。事情正如张承所料,在5个小时的时间里,张承巧妙地击败了官兵和警甲的两次派人暗杀,保证了张树声的万无一失。最关键的是,来暗杀者有来无回,让起事的隐秘没被外泄。感动得张树声连声说道,“谢谢孩子。”

    张承在这一夜里,未眨一下眼睛,他就像当年花脖看家护院一样认真。

    张承不由得想起那次渡海。如果不是师爷,他哪里还会有今天的从容。人啊,不知恩图报与畜生何异?

    鸡打鸣之后,各路人马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由于行动早,动作快,大刀会几乎非常顺利地占领了他们事先决定占领的所有地方。

    警甲和来偷袭的两百多官兵被他们打散的打散、俘虏的俘虏,打死的打死。而刘大户、李大户和许大户,以及郑万山都被押解到了大刀会总部。

    大刀会勇死亡五十几人。

    张树声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鼻涕泡在花白的胡须上闪着动情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为这些人超度,他缓缓说,这些弟兄为了捍卫天理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红土崖的历史中,他们或许只是无名的过客,但是这片土地会因他们的血而肥沃。他们也已经到达了天界。

    最关键的是,张树声说,他们失去性命,虽然源于心不诚,但是由于他们为大家而死,老天会原谅他们的,并且会保佑他们家人。

    张承从每一个人的神色看出,人心散了,落叶一样,被秋风飘得哪儿都是,山谷,河沿儿,女人的发梢。

    张树声说话时,许多面孔已经没有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像是无动于衷的土地任由春风拂过,它的底色宛如毫无血色的脸膛。

    张承想起每次牺牲的无名者,心中都会涌起悲凉,他觉得他们就是水上的涟漪,风过了,就没了,在苍茫的大地上,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子孙,甚至笑脸。

    张承明白,有牺牲者,就必有祭旗者。

    张承看到垂头丧气的郑万山,本想过去和他说几句话,他与红土崖结缘,总归是郑万山的牵线。但是,此时的郑万山已是令大刀会眼红的仇人,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过去为妙。在他心中,他以为郑万山会说点什么,或为自己辩解,或为自己求饶,可是,都没有,郑万山选择了一言不发,宛若长白山上一块被岁月侵蚀的朽木。张承猜想,一定是官府用强硬的手段威逼了郑万山,越来越多的事实告诉他,官府也是可怕的。张承想到郑万山的生命就将完结,他生命的完结又因为那盏莫名其妙的灯火,因为他张承。这让他纠结,纠结不已。尽管郑万山是绺由自取,是罪有应得,可他的心里却无法高兴、无法坦然,也无法释怀,他恍惚间,看见自己手持鬼头大刀,向郑万山砍去……

    三个大户和郑万山以及几个官兵和警甲的头目,还有捐税局长,都被砍头祭了旗,他们的血被抹在大刀上。张承觉得那些人平时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只是郑万山可惜了。

    张树声告诉大刀会勇,说,弟兄们,这些人的血可以壮我会威。

    张树声命令大刀会勇稍做了些休整,天亮时便发令起程,说,直接杀奔八道江。

    有些人觉得这是孤注一掷,但可能成事。有些人觉得上了贼船,得找机会上岸。更多的人觉得,苦海无边,已经无法回头了,跟着大法师走一走,或许有好多出路。

    这一天,已经载在长白山的史册上,它是1928年新历元旦。大刀会勇赶到八道江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振奋人心的消息,板石大刀会已经占领这里。原来张宝泰接到张树声传书之后,觉得必须配合,他们也接到了一样的官府命令,正犯愁呢。

    冰雪封了浑江,他们轻松走过,凌晨就向八道江县佐,捐税局以及警甲分局一阵猛打,在张树声进入八道江时,张宝泰已经得手。

    两支大刀会,在新历新年的第一天,会师于八道江。

    八道江街道上,浑江渡口,处处彩旗飞舞,大刀会勇仿佛一下子看见了曙光,有些人甚至想,谈判与否无所谓,这样无法无天更好,省得受那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鸟气。张承看见好多人跟过年一样高兴。

    在庆祝的时候,张宝泰来到张承面前,歉意地说,没有找到闵三和宝珠。

    张承笑笑,说,你费心了就让俺感激不尽。

    张承没有细说宝珠脱险的事,一是缘于时间有限,不及细述,二是缘于对宝珠的保护,人多嘴杂,难免走漏消息。

    张宗耀和张宝泰还互相说了一下细节,张宝泰咧嘴乐乐,说,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咱们两家打法一样啊。张宗耀忙说,咱是一家人嘛,必进一家门。两家的做法果然不谋而合。他们对于各种税票、档案一律烧掉,对于警甲的枪支一律收缴,对于飘满污秽的办公场所一律砸毁,对于人缘不好的官员与警甲和官兵一律杀掉,对于普通士兵和警甲一律释放。

    也有一些士兵和警甲索性加入了大刀会,来大块吃肉、大秤分金。

    大刀会的人玩命地欢呼胜利,张承听说八道江街面上所有的酒都被喝光了,给没给店铺酒钱,他不知道,也不想问。

    张承看见,酒意上涌的张宗耀涨红着脸对张树声说,俺决心率队攻打通化。一场大胜,张宗耀变得底气十足起来,打了鸡血一般,那张风霜老脸居然洞房里的红纸似的生机勃勃。

    张树声笑笑,问,怎么这么急迫?

    张宗耀拍拍胸脯,大声喊道,因为这次是通化派出了官兵对红土崖偷袭,所以俺决心立刻报仇。

    张树声又笑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宗耀狂笑,说,晚,太晚。

    张宗耀身后跟了几个老乡,附和道,是太晚。

    张树声点点头,说可以,你打算带多少人马去?

    张宗耀想了想,说,现在不算板石大刀会,仅红土崖大刀会及下属的八个分会聚集在八道江的便己有一千两百余人,俺亲自带六百人攻打通化就足够,留下六百人随您留在八道江快活,养养身子,俺摸了底,通化兵警不多,尿泼尿也淹死那帮瘪犊子了。

    张树声略一沉思,抚了抚须髯,旋即扬了扬斑白的眉毛,说,也好,咱打的越狠,谈判越有斤两。

    张承知道,张宗耀并没有大醉,打通化是他深思熟虑的结论。他总觉得操之过急,可又说不出理由。便不再说什么。

    张承听见师爷张树声说,可以,你最好再听听张承的意见。

    张宗耀面对张承,说,俺想打通化。

    张承只好说了一句,或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些道理。

    张宗耀笑了,说,谢谢张承哥的好意,但俺等不到十年,那时黄花菜都凉了,咱大刀会就是快意恩仇,有仇必报,人生一世,何其决哉!

    张承早就知道劝不动,便说道,凡事三思,小心为上。说完了,他还不放心,又说,有事马上派人来告诉俺。

    张宗耀说,好,有事俺最快告诉你。

    半个时辰之后,张承目送着张宗耀跨上那匹大青马,消失在崎岖蜿蜒的冰雪路上,他突然想起,好像听郑万山说起过,张宗耀一次去通化办事,挨过那里警甲的打,张承一下子理解了,想道,搁俺也去报仇,不赶上大刀会,若想报仇,非得猴年马月不可。

    三天后,通化传来消息,张宗耀所向披靡,他率领大刀会勇,在通化玉皇山一举击溃由通化警甲所所长江有清带领的三百警甲,整个玉皇山上,除了皑皑白雪,便是大刀会勇大刀上的红穗头。

    杨三贞后来听人说,红白相间,那一天的玉皇山美丽非凡呢。

    张宗耀攻打玉皇山,攻打通化城,看得通化人心里直痒痒,纷纷效仿,各乡屯,一下子成立十几家,人员达到几千人,一时间,大刀会成了气候。

    张宗耀不断发出鸡毛信,以大刀会的名义,提出在通化、临江、金川、柳河、辑安、长白减免赋税。鸡毛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张宗耀明白,官府没理他。

    娘的,张宗耀边骂边继续写鸡毛信,鼓捣所有大刀会开打,将附近所有与官府有关的地方,都祸害一番。结果这一招好使,弄得通化有权有钱的人闻刀色变。

    官家认怂就不是官家了。很快,张宗耀听说,官府已从黑龙江省和奉天省调来军队,而且马上就到。张宗耀知道官府不好惹,但是没有想到,这帮人这么经不住撩拨。

    张宗耀心里有点敲鼓,用鸡毛信问张树声,怎么办?

    张树声看看张承,挑了挑白眉,不语。

    张承说,得回避,不能鸡蛋碰石头。

    这样,张宗耀便立马撤向八道江。张承想,倦鸟归林吧。可张宗耀没觉得自己是倦鸟,而是一凯旋的斗鸡。

    张宗耀牛逼了。

    张宗耀回来了。

    消息随着满天的风雪刮回了八道江。

    张树声的心总算落地。

    大刀会勇们倾巢而出,欢迎归来的张宗耀。

    当晚,大刀会大摆宴席,外面漫天飞雪,屋中炉火通红,在长白山人心中最喜庆的腊月天儿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是梁山的气氛,张承打小在书中听过,今儿个自己亲眼见到了,他突然觉得热血在沸腾。他还是有所欣慰的,他听说张宗耀准备杀了那个打他警甲的全家时,放过了一个三岁的娃娃。当然其余的没有幸免,张承觉得他们是罪有应得,为非作歹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报应。张承喝了足有一斤白酒,迷离中,问自己,俺这回算不算涉过八道江呢?

    次日一早,张宝泰来向张树声告辞,说是回板石沟休整。张承见张宝泰要走,也动了心思,他也想随之而行,但又转念,觉得不便,因为宝珠的事情他一直在缩小知情者的范围,只有张树声、张宗耀几个人略知一二。所以他决定再留几天,等师爷回师红土崖时,他便提出去看宝珠。

    张宝泰走的当天下午,张宗耀派出的探子来报,吴俊升已经决定血洗红土崖,对大刀会勇家属下毒手。

    张树声听罢,知道这是吴俊升釜底抽薪的毒计,他看了一眼张承和张宗耀,示意两人表明一下看法。

    张宗耀说,吴俊升这回亲自带领了两个团的兵力,而且还有大炮,不应该回到红土崖以卵击石,他接着说道,硬碰硬,必将倒血霉。

    张承半天不语。他望着师爷,也用余光捎着张宗耀,终于明白,自己担心的不是宝珠,而是近来总有一种忧患的情绪,有些时候,还会被这种情绪折磨得坐卧不安,他那时不知缘于什么,是宝珠?还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现在他知道,他忧患的是师爷和大刀会的命运,从大刀会起事开始,甚至之前,他便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担忧,而此时,这种担忧正在被悄悄坐实。还有就是,他们没有道江,江水滔滔,哪里是岸啊?张承心是容易平静的,平静下来后,他关心地对师爷说,咱应该回到红土崖去,因为大刀会勇大部分的亲人都在红土崖,而吴俊升磨刀霍霍,大刀会必将军心不稳,一支军心不稳的队伍就会变成空皮囊,所以不如回到红土崖,再做打算,也就是说,回去可以随机应变,甚至能屈能伸,要以活命为前提。张承说到这里,语气加重说,躲不是办法,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张树声点头称许,并扬了扬眉毛,张承这才发现,师爷不知打何时起,爱扬眉毛了,以前可是低垂的,扬眉是自信还是心虚?张承想不明白,觉得它无伤大雅,毕竟这一小小的细节,不会引起他人注意。他听见师爷对张宗耀说:“宗耀啊,你打通化的壮志哪去了?”张宗耀苦笑一下,他看了看窗外,又已大雪飘飞。但是他马上把目光回收过来,认真地看着张树声,说道:“其实俺不怕死,只是觉得这么死了不值,不过俺听五爷爷您的,回去杀他个王八犊子,打不过他们,也掰下他们几颗大门牙来。”

    张树声白了一眼张宗耀,远远地吐了一口痰,知道他是色厉内荏。

    少顷,张树声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严厉地说道:“咱们回去不是去送死,咱们要争取胜利,现在的官家,警甲还有士兵都烂成一团,压根儿没有战斗力,咱们不仅有旺盛的战斗力,更有上天的佑护,一准儿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张承下意识点点头,张树声的一番话,他明白是在稳定人心。

    张承清楚,大刀会出道这一阵子,之所以攻无不克,甚至以少胜多,张树声言之凿凿,不无道理,官家现在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但是,张承心里也清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理儿,官府毕竟有雄厚的资源、精良的装备,现在大刀会战胜的多是地方的小型武装,一旦与大部队交火,几乎没有胜算。原因有二,一是大刀会勇全是农民,没有打仗的基础,没有军事素养;二是官府人众枪多,还有杀伤力巨大的炮火……张承本来想说,不过怕此刻动摇军心,所以憋了回去。他觉得此刻回师红土崖已是不二的选择,至少可以让大刀会勇们安顿一下家人,一旦交上火也可以撤离,当然,他害怕硬碰硬。

    张树声带领大刀会五百来人开回红土崖的时候,正是靠近中午时分,此刻红土崖已乱成了一锅粥,官兵要来攻打的消息不翼而飞。到处都是传言,有的一致,有的相差十万八千里,见到大刀会的队伍,人们的神情各异,失去了往日的热情。更多的人在回避,家里有大刀会勇的则在担心,甚至有人想劝自己的家人从大刀会里撤出来,又怕遭到大刀会大法师的诅咒,内心更是像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

    张承担心地想,大刀会的地气可能不在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此时看来,这几样都在山动地摇。

    张承没心思想更多的事儿,他决定先回到自己的屋里,那里有一件宝珠的衬衣,那是他悄悄留下的,宝珠还找来着,他不想还给宝珠,上面有宝珠的体香呢,每天嗅一嗅,就会踏实。所以,他要把它带在身上,他相信它会保佑他。无论如何,他不可以丢掉它。他再清楚不过,一场硬仗马上到来,他还会不会回到这里来都说不清。

    张承一头扎进屋里,屋里的摆设一动未动,他急不可耐地把手探到枕头底下,摸到了那件红色绣花的衬衣,于是,赶忙塞进怀里。

    那是他手里唯一宝珠的东西,觉得有时它就是宝珠。

    之后他鞋也没脱,四仰八叉歪在炕上。他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再去师爷那里。

    很快,张承进入梦境。

    梦境中他看见了叶柳氏,叶柳氏已被几个壮汉绑架,他正欲上前,却看见叶柳氏示意他快走。他犹豫了,他决定不走,叶柳氏是宝珠的亲娘哩。这时他看到一只巨大的网从天而降,把他死死罩住……张承死命挣扎,觉得那网越收越紧,他终于睁开眼睛,原来他真的被困在网中。他面前的笑容狰狞而兴奋,他觉得真是造化弄人,那人正是他的仇家,刘铁柱。

    “张承,山不转水转,咱们又见面了,不过实话实说,这可是真正的最后一面,一会儿大爷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消遣一下你,再送你上西天,现在让你死,便宜了你。”刘铁柱大笑一声,笑得过于夸张,以至于咳嗽起来。

    “去你娘的。”张承反倒笑了,他知道这回没好,所以镇定自若,他大声喊道,“刘铁柱,爷爷俺任你处置,眨一下眼不算好汉。”

    这时,刘铁柱身边三个大汉中的一个上来想用枪托砸张承,被刘铁柱急忙喝止住了。

    刘铁柱笑眯眯地对张承说道,“骂吧,骂吧,俺今儿个不生气,你呢只要说出来东北的秘密,是不是与宝藏有关,能不能为俺提供一笔财宝,便可以决定你的生与死。此外,你甭觉得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在长白的一大家子人,俺可打听到了下落,这几日便会使人去那里,听清了吗?”

    张承听罢,心中暗自叫苦,家人包括宝珠永远是他的软肋。家人如何,他已是无能为力,他想好在还有孙老烟儿和已经长大的孩子们,他相信他们会保护好家园。这样想,反倒坦然,他冲刘铁柱笑道:“去长白?可以呀,你应该知叶凤儿作死的事儿吧,不怕死尽管去。”

    这时外面枪声大作。枪声的密集犹如山体滑坡一般,让人只听见忽忽拉拉,像阴晴不定的老天爷正在进行一场可怕的淹没和覆灭,每一声枪响都混在一处,让人听不出个儿来。

    张承知道开战了。

    他又为师爷他们命运担起心来,可是自己被困在这里,有心无力啊,他真怕师爷以为他临阵逃脱,但又转念,知道师爷不会误解他,对于他的忠诚度与勇敢度,师爷几次都当着大伙夸奖,说他是一个比大刀会还大刀会的汉子。

    张承被连拽带扯,跟头把式地弄到一片树林里,随着风吹,不时有树上的落雪拂到脸上、脖颈,他觉得又是透心凉。老天气色不错,但依然寒气逼人

    张承在这里仍然可以听到枪声,密集而零乱。

    这儿是安静的,不会有流弹飞来,看来刘铁柱早已精心设计好了这一幕。

    张承又听见隆隆的炮声。他的心一悬,知道红土崖今天将会很惨,估计服软都没机会了。

    与张承的担心一样,据史料记载,这天,奉军一个名字叫做张复的旅长亲自率领部队进攻红土崖,他们不再小瞧大刀会,也不再盲目行动,而是在熟悉当地情况的警甲们的配合下,在距红土崖三里之远的鸡心沟岭处向红土崖发起攻势,他们先派一千名步兵出击,所有的步兵都配备了最有杀伤力的新式德国造步枪。这种枪支射程远,杀伤力大,造价数倍于普通长枪。此时,大刀会在武器和人数上都处于明显的劣势,但是五百余名大刀会勇利用房屋、墙角、烟囱为掩体,巧妙地与官兵周旋。

    这个时候,官兵几路人马,像雨后泄坝的洪水,毫无选择地涌出,他们舞刀弄枪呐喊着自我壮胆,一改传说的熊气,中了蛊一般,几乎每一个人都皮球一样弹跳着奔跑。

    大刀会勇也不甘示弱,他们相信自己刀枪不入,他们觉得自己带动的风声都无所畏惧。他们麻木的面部,木头一样生硬,高叫着:会,会,会。

    飞沙走石的子弹噼里啪啦过来,他们就一个个倒在血泊里,他们圆睁着双眼,仿佛看着低回的风轻轻吹干满地的鲜血。

    三贞后来听说,红土崖一时间尸横遍野,连躲在家里的百姓,也有很多人被突然飞进来的子弹击中,莫名其妙地当了冤死鬼。

    官兵还在继续玩花样,这帮人都是石头碰鸡蛋的高手,张复那一天斗志昂扬,他自己也觉得从来没有如此牛逼过,他发情一般激动着,亲自数着数,一门一门地数着自己在鸡心岭上架设的火炮,亲自数着一声一声的炸响,他脚下的不远处是颤抖的红土崖,他想起那个他当兵前的早晨,他被情妇的丈夫捉奸在床,那会儿他颤抖着,一如现在的红土崖。他有了复仇的快感。

    红土崖多为草房,炮火之下,纷纷燃烧,一时间火焰冲天,硝烟弥漫。据说,此战共炸毁房屋九十三处,足有四百零二间,街上铺面、粮仓尽被炸毁,是红土崖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劫难。

    此时的张承无法知道这一切,已经远远大于他的想象。那会儿,他从容地看了看太阳的位置,觉得该是下午过半了,他被绑在树上,浑身已经冻得发抖。他从刘铁柱失望的表情上看,知道刘铁柱对于宝藏的念头已经完全放弃,他知道,他的生命也要玩完。

    这会儿,他什么念头也没了。因为,任何的念头都将是竹篮打水。

    刘铁柱不时用手搓着冻得铁青的脸面,他看见三个大汉抬着一桶水摇摇晃晃过来,便大喊,倒在张承身上。他忍不住笑地说,俺要亲眼看到张承冻成冰条儿,那样张承也不枉来长白山一回。刘铁柱笑得开心,张承听见了他喉咙里愉快的回音,像鲤鱼在池塘中冒泡儿。

    那三个人中的两人大笑,满嘴喷着白花花的呵气,用力抬着一只硕大的木桶走向张承,他们熟练地抬高木桶,渐渐高过张承的头顶,张承听见他们喘着粗气,看见他们准备倾斜木桶。

    刘铁柱已经笑弯了腰,夸张地一挥手,说,请上茶。

    张承索性闭上双眼,他知道水浇在他身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准备承受,命运的安排,古往今来没人可以躲得过。

    接下来是一阵枪响,张承想,刘铁柱不中用,撂俺还用这么多子弹?一枪足够了,他又寻思,子弹也他娘不长眼,这么多响,俺咋就不疼?张承决定睁眼瞧瞧。却看见刘铁柱正在玩命逃跑,似乎中了枪,左手捂着右肩,留下一个慌张的背影。那三个大汉均已倒地,血和那桶水混在一处,结成了黑里透红的冰。

    张承心中大喜,心想,莫不是老天爷救了俺?让俺还可以见到宝珠哩。他知道不是老天爷,一定是师爷派人过来解救了他。张承做梦也没有想到,闵三又一次救了他。

    原来闵三回到宝珠那里时,宝珠见张承没有回来,便立即让闵三来保护张承,并捎信给张承,劝他尽早离开大刀会,她知道张承过于义气,往往会置自己生死于不顾,他实在不适合待在那种地方。宝珠还捎信说她在李大哥这里很好,她无须张承的牵挂,她所盼的只是张承早点回来。

    她对闵三说,把张承给俺叫回来。

    闵三赶紧解开张承身上的绳索。

    张承上前紧紧抱住闵三,痛哭不已,说:“兄弟,兄弟”。闵三说,大哥此地非久留之地,咱们快些离开。张承身上有些冻僵,但甩甩胳膊,跳动了一下,说,这下好多了。

    张承对闵三说,俺必须去找师爷。

    闵三问,宝珠那里怎么办?

    张承沉思了一会儿,郑重地说道:“师爷乃是为乡为民,是千秋大义,俺与宝珠生死相依,终归是儿女情长,宝珠一定支持俺这么做。”

    闵三还想多劝,但看见张承不容置疑的神情,只好点点头,说道:“俺相信哥,就让俺跟着哥吧,宝珠说她那里俺不用回去了,只要你去就可以了,她让俺回长白去。”张承看看闵三,说道:“兄弟,就让今天震天动地的枪炮声作证,俺张承与你闵三结为兄弟,从此以后,生生世世皆为兄弟。”

    闵三一怔,他其实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马上跪下施礼,说道:“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说完,嗑了三个头,张承也马上跪下还礼。

    之后,张承拽起闵三,拍打了几下闵三身上的雪,拉着他闪到另一片树丛中。在那里张承严肃地看着闵三,闵三觉得张承从未这么看过他,似乎自己的毛孔都在放大,他听到张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马上赶回长白,家人都等着呢。

    闵三说,俺不能撂下大哥单独走。

    张承动容地说,必须走,也替俺照顾好家人,宝珠那里俺马上会回去,俺见了师爷,就是想掩护他脱离险境,俺不会去白白送死,俺会权宜应对。

    闵三眼里噙着泪光,他十分清楚,这应该是张承怕他也搭上,才让他走的,可是他无法迈开自己的双腿哩。

    这时,枪炮声停了下来,残阳如血,把苍茫雪野染得一片通红。

    张承说:“枪停了,炮也停了,没准儿可以讲和了,不会有危险了,你要是俺兄弟,就听哥的。”

    闵三不语,也不动,就那样瞅着张承,他的脑后是一抹晚霞,他的脸暗了一半儿,像一个结实的松塔。

    张承说,你不走,俺就一头撞死在树上。

    闵三知道张承一言九鼎,闵三说,俺走,走还不行吗?

    张承说,俺看着你走,不走就不是俺兄弟。

    闵三说,俺走。

    张承便看着闵三飞快远去,他还看见闵三回了几次头,每到闵三回头时,张承就挥手,后来闵三转过一个山谷,就不见了。这时张承哭出声来,他脑海一片空白,但他要哭,却不知道在哭什么。

    张承正要返身去找师爷张树声,却觉得后腰眼一硬,被一支枪口顶住了。

    他回头一瞅,是一位灰头土脸的军人。

    张承心想,真是多灾多难,想到这儿,他又庆幸起来,反正闵三走了,他眼下也无牵绊,命里该着,那就死吧。于是他冲着那军官说:“俺叫张承,山东诸城人,大法师张树声是俺的师爷,现在俺要找他去,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那军官笑了,说,“现在正讲和呢,俺本来也同情大刀会,你快找师爷去吧,对了,军队里好人不多,转告你师爷,和谈是一个阴谋,最好别去自投罗网,实在要去,也要多准备几手,到时小心一些,多长个心眼儿。”说完,军官收起手枪,别在自己的枪套内,军官的枪套很漂亮,锃亮的牛皮货。

    张承感激地一笑,忙问:“尊姓大名?”

    军官说,俺叫王凤,山不转水转,没准哪天又见面了,祝你会好运吧。

    张承又接着走。

    半路上,张承遇见了师爷张树声,还有师叔江得胜。他们都被烟熏的看不出本色来。

    见了张承,张树声关切地问:“承儿,你去哪里了,担心死俺了。”

    张承讲了刘铁柱的事,但他刻意隐去了闵三的细节,只说绳未捆牢,自己挣脱了,并且手刃了三个顽敌,只是刘铁柱逃跑了。

    看着张承脸上的血迹和淤青,张树声点点头,关切地说:“孩子,你跟俺受累了。”

    张树声告诉张承,官兵已经同意讲和,现在大刀会勇已损失过半,张宗耀和几个头目正在清点人数。

    张树声还说,吴俊升到通化了,指名让俺到通化与他谈停火条件,并允诺将正式承认大刀会的合法地位。

    张树声带着江得胜正往八道江赶。为了不误明天的通化谈判,他们必须连夜赶到通化城里。

    张承说,别信官府的话。张树声扬扬眉毛,说,“没有办法,对错总得试,不试哪知道。”

    张承又说,那个叫王凤的说,谈判是个阴谋。

    张树声点点头,说,俺料到是,不过也得去,这样冒险,一旦成功,不仅可以挽救大刀会勇的性命,也可以让红土崖百姓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

    张承说,红土崖人心坏,应该是他们和官兵妥协了,所以咱们才如此之惨。

    张树声平静地说,树倒猢狲散,怪不得芸芸众生,咱们出来打拼就是为了救民,可是救人先要救心。

    张树声又扬扬眉毛,说,俺意已决,冒这个险,值得。说完,张承看见师爷用那只黑黢黢的大手,抹了抹胡须上的霜水。眼神掠过的则是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忧虑。

    张承说,俺陪师爷去。

    张树声说,这样最好。

    江得胜说,去通化的最捷径是走浑江水道,现在浑江已结冰,顺着江走,要比翻山越岭快许多,所以师父说,咱们就沿江走。

    张承说江上雪大哩。

    张树声笑笑,鲜血都不惧,还怕白雪不成?

    张承也笑笑,说应该有人走,再说就是大雪没腰也不怕,哪有咱闯不过的关?

    张承和张树声、江得胜赶到浑江渡口时,除了星光闪烁,便是白茫茫的雪色。潘老大的木亭还在,由于冬天没人经管,已被大雪埋了一半儿。但是江道平时有人使用,积雪几乎被压平,成为白色的坦途,上面还有爬犁的辙痕,长白山的各种爬犁很多,什么手拉的、马拉的,还有狗拉的爬犁。张树声说咱们也不找什么爬犁,看来路不错,咱爷仨儿就用步量,天亮之前怎么也到达通化了。

    这时张承想起王凤的话,说,这里面别有什么诈,咱们用不用做些防备?

    张树声说,就以不变应万变吧,现在官府忌惮的是天下的大刀会,不单是咱红土崖大刀会,他们估计会以红土崖为例,先兵后礼,好一一收抚天下的大刀会。

    张承觉得也有道理,说,好吧。俺听师爷的。便搀扶师爷一道,踩着皑皑白雪,打算从渡口进入江道。

    这时,他们背后有人说话。那人说,“这么危险的事,算上俺一个。”四周寂静的可怕,这一声犹如冬日惊雷,吓得爷仨一身冷汗。急忙撒目,哪有人迹?正在狐疑间,雪压的木亭后面闪出一个人来。那人仙风道骨,仪表不凡。没有等爷仨说话,那人就到了跟前,冲着张树声纳头就拜。张承认出,是父亲张溥中,忙叫了一声:爹。

    张树声认出了张溥中,瞬间老泪纵横,他心里头,张溥中是徒弟里最亲的一个,忙拉起张溥中,说:“徒儿,你这么冒了出来?”

    张溥中站起来,说,“说来话长,路上细说吧,俺打听清楚,那个吴俊生没憋好屁,此去凶多吉少,师父与儿子都去以身犯险,俺岂可独活?”说完,张溥中拍了拍张承,微微一笑,说,“今天,咱父子就陪着你师爷干这件千秋大义的事儿去,俺说过的,只要有事,俺一定出现。”张承含泪点头,前途凶险,他知道劝不住父亲,也劝不住师爷,那就和他们一道前往吧。

    一行四人沿着冻硬的浑江,踏着连天大雪,去了通化。

    后人考证,吴俊升对大刀会用的是心计,在张树声离开红土崖不久,官兵进行突然反扑,大刀会员所剩残兵被全部屠杀,张宗耀也中弹身亡。而各地大刀会,除了少部分被剿灭,大部分纷纷向官兵投降,风起云涌的大刀会也终于偃旗息鼓。

    张承和师爷从此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在通化遇害,也有人说他们根本没到达什么通化。他们的行踪,便成为一个扑朔迷离的传说。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