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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再度迁徙与大海捞针 第三节

    三贞对孙大虎说道:“俺出门才回来,容俺一下午,明天早上八点之前一定到你那里给你满意的答复。”三贞的话是和气的。三贞带着很柔弱的笑意,笑得透明,宛如蜻蜓的翅膀。

    说完,三贞还看了一眼怀表,她有意在孙家五虎面前显示一下气派,她觉得这是非常非常必要的。昨天还穷得尿血的孙家五虎,对于怀表,觉得神秘着呢,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物件,三贞想让他们睁开狗眼瞧瞧,俺并不是白给的,俺说出的话有底气。

    这一招或许管了用,孙大虎想了想,一甩手,说道,“给你一下午时间也无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八点如果不让政府满意,你家九点就人头落地、片瓦无存。”

    三贞忙收起笑容,很正规地说道,放心就是。

    孙家五虎就打头里走了,人群也就散了。

    家里大门前是一地狼藉,看热闹的邻居留下了许多垃圾,有卷烟蒂吧,吐的痰,还有几张招贴画,很多时候,邻居是不讲究的,三贞不想让他们看老张家的笑话。

    三贞回到家里,来见过营氏,简要说了一些路上的事,她还悄悄说起了梦见公公张承的经过,营氏说,这件事俺觉得蹊跷。

    营氏不无担心地说,“过去你爹也梦见过宝珠她娘,宝珠她娘那是鬼魂儿,难道你爹也成了孤魂野鬼?”说着,营氏便流下泪来,在她心里,丈夫应该不在人世了。

    三贞忙搂住营氏肩头,用自己衣袖为她揩净泪水,用哄的口吻说道,“娘,不一样,宝珠娘的事儿,弄得很神秘,至于是不是鬼魂,全是爹一个人的说辞,或许爹故意和别人卖关子,这回,爹压根儿没说他是鬼魂,他只说现在不便回家。”

    “真的?”营氏睁大眼睛,看着宝珠,似在求证什么。

    “当然真的,当然真的,俺的好娘,俺能骗你吗?”三贞摇了摇营氏的肩头。

    营氏破涕为笑。三贞的话让她舒服,哪怕是自己欺骗自己,她也不想面对。她知道,自己小小的香火如何缭绕,也改变不了外面的风吹草动。

    三贞哄了婆婆,自己却心事忡忡,她问自己,活人能托梦吗?但她还是无法相信爹爹不在的事实,她决定先消停一段时间,待入了秋,家中事稳当下来,她再去亲自寻找,她一定要亲力亲为,让别人去找,她在家也放心不下。

    晚上,三贞把闵三、凡新以及二秀喊到自家东屋的八仙桌旁,请大家喝茶。但是大家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沮丧之中,天塌了一般,哪还有心思喝茶。

    三贞见大家一言不发,沉思了一会儿,她好似想到什么,便对闵三耳语几句,眼见着闵三连连点头,之后便出去了。一袋烟的功夫,闵三回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丝笑,这一丝笑,让大家的心莫名其妙地宽了许多。

    闵三说,“俺去王大粮户家打听了一下,说孙家五虎虽然驴性,但为人至孝,他们家的祖坟就在后大台子东边的一片荒坟地上,听说他们最近发了迹,要大修祖坟,他们公开宣称是祖坟冒了青烟,才有他们兄弟的今日出头。”

    闵三还说,俺问清了村公所的方位与布局,进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东面尽头有一间大屋,晚上孙大虎就住在那里,而且十有八九还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是外地流落来的,偷偷地做些皮肉生意,外号叫大烟花儿,人还老实,这些日子被孙大虎逼迫,霸占了去,天天晚上都得陪他。

    三贞听完,不住点头。她说道,凡新带着两个短工趁夜去摸清孙家祖坟的位置。这时闵凡新出去把两个短工叫了进来。这两个短工一高一矮,都很壮实。高的叫佟大铁,矮的叫许二鬼。

    佟大铁一听找孙家祖坟,乐了,说俺知道,俺小时候总在那一溜儿玩儿。

    三贞说,这件事,你们一定要保密,并且注意安全。

    三人都说没有问题,小事一桩,便急匆匆去了。

    三贞看了看闵三,说道:“叔,每到困难的时候,总是麻烦您。”

    闵三说,一家人说两家话不成?

    三贞要和闵三一道夜闯村公所。

    村公所在城墙砬子是标志性建筑,它临街而立,足有十间房,灰黑茅草顶,洁白的灰墙,比一般住宅高猛一些。

    三贞和闵三商量了一下,从正门进入明显不可能,村公所治安队夜晚守护的至少有七、八个人,再说三贞并不想夜袭村公所,否则在三岔子如何立足,况且一出动静,一家人的安危就完了。最妙的招儿是,从孙大虎住的东屋入手,东屋墙头有一扇窗,破窗而入是最佳选择。现在是春天,夜晚几乎都是阖窗而眠,硬别弄不好就搞出动静,反到坏了大事。闵三笑着说道:现场发挥吧,都是老木窗,没有什么玄乎的,兴许窗栓用力一别就开呢。

    三贞说,只有如此了。

    二人收拾停当,便奔村公所而来。

    三贞和闵三趁着夜色,很快来到了村公所。

    月光很好,把大地漂的一片惨白,似乎一切生灵都不存在。月光下,他们轻松找到了孙大虎夜宿的窗下。

    闵三试了一下,悄声说道,这个窗好开,用刀尖一别就开。

    闵三说完,用一把尖刀,小心翼翼地探入,轻轻一挑,栓就开了。

    三贞说,叔,您先进去,俺随后跳进。

    闵三说,好。

    闵三轻轻拉开窗,微探了一下头,听见里面除了鼾声,很安静,根据他的经验,觉得这类地方不可能有什么机关,况且孙大虎正春风得意,想不到有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一跃而入。接着,他看见,三贞也轻轻跳进,由于窗台和地面不高,三贞也没用他帮忙。

    他们果然看见里面一男一女并排睡觉。三贞觉得晦气,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种场面,心想,压点哩。三贞的为难宛如一阵小风,一刮就没有了,夜色里,闵三压根儿没看出来。那男的赤裸着上身,手还在睡梦中不时搔着自己的前胸,一条毛腿裹在棉被里,一条毛腿搭在墙上,睡得很沉。

    闵三悄声说,这个房间离其它房间较远,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动静,应该不会惊动别人。三贞说,是呢。闵三检查了一下门闩,用手摸了一下,见闩着结实,便愈加放心。

    闵三的枪口顶住孙大虎的脑壳时,孙大虎一激凌,醒了,他正要喊,嘴被闵三另一只手捂住,这时三贞也捂住那个叫大烟花儿的女人的嘴。

    闵三轻声喝道:“闭嘴,出声打死你们。”

    月光下,孙大虎和三贞都看清了彼此。孙大虎明白,三贞是为白天事儿来的,他马上换作一脸笑意,说道:“姑奶奶,白天的事好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三贞轻蔑地一笑,轻声说道:“姓孙的,你欺人太甚,你的小算盘俺知道,俺这前脚一走,你这后脚就会上门报复。不过俺既然敢来这里,就做好了打算。”

    “打算?”孙大虎翻了一下眼睛,月光下渗出两点灰白色,像条没有瞑目的带鱼。

    “是,打算,你竖着耳朵听好了。”三贞在炕沿边儿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此刻她看不清孙大虎那张脸,她觉得这样反倒好些,那是一堆团不成团的肥肉哩。

    三贞隔着冷漠的空气,对着孙大虎说道:“记住,俺已找到了你家祖坟,如果你胆敢妄动,你家祖坟就不是冒青烟儿了,冒的会是蓝烟儿。”

    孙大虎一听祖坟,也吓了一跳,他知道祖坟要有闪失,孙彦刚绝不会饶了他,心想,这个死娘儿们够绝的。

    三贞又接着说道:“俺在道儿上也有个三亲两厚,如果俺家遭到一丁点儿的暗算,你的脑袋第二天就会搬家,对了,不仅是你的脑袋,而是孙家五虎的脑袋,五个脑袋哩。”

    孙大虎听到三贞轻轻的笑声,他觉得这笑声有些得意,像是母鸡下蛋后的欢叫。

    孙大虎有些气急败坏,又不敢发作,只好说道:“此事俺听姑奶奶您的,你尽管吩咐就是了。”

    三贞笑道:“早这么乖就对了,俺也常在道上混,也不会坏了规矩,这捐吗,俺们交,比例呢,是二成,听见了吗,二成。”

    孙大虎连说:“二成就二成,一成不交也没关系。”

    三贞笑笑,说,俺也不为难你,交还是要交的,另外,再给你个人两成,算来算去,也少不了多少,不过呢,俺张家要的就是面子。

    三贞站了起来,示意闵三收起枪,她从容地看着孙大虎,月光下,由于靠的近,又能看清些这张脸了。她知道,此事眼下算是安顿下来了,但也可能由此得罪了孙大虎,不过恩威并施也说不好,没准儿还交下了呢,当然,此后凡事还要小心,不过一半收成的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就不会在三岔子立足,说实话,她来到这里,突然罢了迁徙的念头,这里的四面青山和那条汩汩涌动的江水,让她有了家的感觉。这感觉在十八道沟没有,在长白也没有。

    三贞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孙大虎,孙大虎不明就里,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仰在枕头上,在不明的光线下,看着三贞的脸。夜色把三贞的脸装点得像庙里的恶煞。

    三贞叫他收钱。

    三贞说,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为难你,这点钱算是对你个人的表示,这钱呢,揣进个人腰包才是个人的,给公家收,那是白忙乎,但愿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孙大虎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奶奶,俺算是服了,冲你这份敞亮劲儿,今后交个朋友。”

    三贞说,但愿交个朋友。便冲着闵三一挑下巴,示意闵三依旧从窗跃出。闵三临走前,无意之间扫了一眼那个叫大烟花儿的女人。不看则已,一看惊呆了,这不是叶凤儿吗?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而叶凤儿活着该四十了。可是,她们长得那么像,简直是卵生姐妹一般。

    三贞见闵三怔了一下,也没问,闵三把狐疑闷在肚里,也没说。

    次日一大早,治安队派人来到张家,对三贞说,考虑到新来户,给予优惠,到了秋收只收一成就可以了。

    三贞明白,这是孙大虎想交朋友哩。

    治安队的人走之后,营氏、二秀以及孩子们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三贞,三贞忙说,俺哪儿那么厉害,都是闵三叔的功劳哩。

    闵三乐了,说道,俺是杆枪,得你指挥不是,要在过去,三贞就是那挂帅的穆桂英。

    三贞也笑了,说:“话一到闵三叔嘴里就是中听,不过有些玄乎。”

    过了半个月,天渐渐热了起来,葱绿的草叶和树叶像是浸了水,也开始变得深不可测。三贞的心情渐渐舒展了一些,便在没事的时候,到附近走走看看。看看某地,也看看绿树白云,她喜欢爬到后大台子上,那上面别有天地,真是辽阔。这天正在后大台子看小鸟嬉戏,张广来喊她,说爹和二姑父回来了。

    是吗?三贞高兴不已,她觉得和石头已隔三秋了,这几天夜里,还真想他了,有时想得睡不着觉,就坐起来看牵牛星。浩瀚的银河好美丽啊,她仿佛听到银河流动的声音。她想起儿时娘在月光下为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她也想娘了,打那年娘走之后,就再没有音信,也不知道娘还在不在人世了,到底回到山东老家了没有。想到娘,她的内心充满愧疚,她没能照看好四贞,四贞丢了,生死不明,她这个当姐姐的不合格啊。

    三贞扯着张广正要下山,突然听到吵吵嚷嚷,顺声音一看,远处几个警察押着两个人来,在离她不远的一个大坑边住下脚步。她只听见那些警察说道,“乱说话的好处就是死。”那两个人直喊冤枉,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乱说话了。三贞看清,那两个是叔侄俩,就在村东头开了一间豆腐房,前天她还去买豆腐来着,这两人见了人就是一团和气。

    没等三贞多想,两声枪响之后,那叔侄俩便栽到了坑里,警察们便开始用铁锹填土。

    活蹦乱跳的两个大活人眨眼之间就死在眼前,张广吓得惊叫了一声,面色煞白。三贞捂上他的眼睛,告诉他,“你是个男孩子,不要怕,这种事儿会见得多哩,要大胆,要勇敢。”张广把头埋在母亲怀里,但他听见母亲的心跳,也听懂了母的话,他再没因为死人怕过,每到这时候,母亲说的“勇敢”两个字就会在他的耳边响起呢,凡事只是他的心里有数,再也不说出口。母亲私下还说,说出口不是勇敢,是傻逼呢。

    石头和二宝回来,给大家带回了好消息:带出去的皮货全部出手了,还卖了一个好价钱。也给大家带回很多好吃的东西,比如俄国人的大列巴和哈尔滨的红肠。石头和二宝还带回不少俄国货,比如套娃、粉盒、小铜镜之类,打算明天送到村里杂货坊去,他们说一定好卖,他们在路上就卖了一半多,如果不是控制点,就全卖了,他们想在三岔子打下个好基础,这才把东西带回来,这样他们再出去的时候,大家就会找他们捎些东西回来或者盼着他们带货回来。

    三贞笑了,说你们俩真是个好商人了。

    石头说,今后就在商言商了。

    二宝说,俺听石头的,他是头儿,俺是尾巴。石头呲牙一乐,说,若尾巴一翘,头也奈何不了啊。三贞说,那就是说,不分头尾,齐心就好。

    营氏放下佛珠,高兴地说,咱们老张家虽说祖上是书香门第,后来又务农,但从不轻商,今天石头开了个好头,比他爹强,俺看行,俺支持。

    炕上,三贞紧紧把石头搂在身边,生怕他飞了似的,要了一次又一次,弄得石头筋疲力尽。石头吻着三贞的秀发,问:“你怎么了?”三贞羞涩道,“只有那样,俺好像才真实活着。”石头心疼地流下泪来,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为寻找自己的父亲,为了这个家,这一阵子更是吃尽了苦头,几乎是九死一生,两人差一点得下一辈子见哩。

    长白山的春天很短,短得像一袋旱烟,没抽几口就没了,人们还没有尽情享受够,天便炎热了起来。花草树木也都变得张扬不已,它们都恣意地伸展自己,白花花的柳毛子像一群被荷尔蒙鼓动的青年男女,在广沃的黑土地乱飞乱舞,任意地挥洒着欲望。

    这本来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然而,这个地方失去了宁静。三贞痛苦地看到,那天后大台子上看到的一幕正在隔三差五地发生,村子里还不时地会来些陌生人。总有人不是莫名其妙的消失,就是被杀掉。渐渐,胡子又多了起来,这些胡子专门祸害老百姓,见了警察和日本人,大都躲得老远。

    小小三岔子不再平静,人们连搞破鞋都没心思了,那些整天为自家婆娘花里胡哨提心吊胆的汉子们,也算是长长嘘了一口气。

    人们开始怀念说,三岔子以前多好啊,十分地宁静,静得似一汪波澜不惊的死水。

    转眼到了初秋,天气转凉,树条变得像老女人头发似的,干巴巴没了水性,但人们开始变得适应,日子舒适起来。

    没事儿的空档,许多人就又管不住裤裆,跑破鞋渐渐恢复了原样。跑破鞋大都发生在白天,自家老爷们出门营生了,别人家老爷们就乘虚而入。傍晚的时候,人们就喜欢串门儿,坐在庭院里的月下,瞎谈些南朝北国,外面管制的极严,胡乱说话动辄就会被抓捕,谈古不仅安全而且有意思,什么罗少保叫关,黑旋风砍杏黄旗,老少咸宜。他们问这个叫做扯皮,扯皮是长白山这旮旯人最好的解闷儿。

    石头没想过跑破鞋,附近有几个妇女聊骚,他都视而不见,他心里只有三贞哩,不过他也爱扯皮,但是从不耽搁干正事,所以他与三贞的日子总比大部分人家好些。

    这期间,石头又带着凡新出去了两趟,把收到的山货卖到了丹东和长春,又从长春贩回了许多日常用品,每次都是那样,贩回的东西尚未到家就卖了大半儿,现在村里人都对石头有了盼头,比如什么时候还出去,出去了则盼着什么时候回来。石头回来便带回一个外面的世界。

    三贞觉得骄傲,她明白石头天生就是一个经商的料儿,他知道什么赚钱,什么不赚钱,什么赚得多,什么赚得少。经商不是每个人都会赚钱的,村里人说过去孙家五虎也曾借了钱出去做生意,来回贩卖商品,结果出去两趟后,几乎把自己都赔进去。经商靠头脑,头脑很重要。三贞想培养张广跟着石头经商,先让他好好读书,长大了跑外,谁知道张广对生意经本能地反感,对于书香却有本能地好感。对于武术,张广也喜爱,课闲的时候,他总缠着闵三教他一些功夫之类。三贞从不强迫孩子学什么,除了读书她严格要求之外。三贞看着张广一天天健康成长,打心眼儿里高兴,她幻想着儿子长大后文武双全。她心里头隐隐还希望有个儿子可以经商,张申还小,她不知道张申长大会不会和石头一样,能把钱赚回来。

    因为石头的经商,家里的日子好多了,所以三贞觉得,人活着还是现实些好,谁也不该和好日子过不去。

    仲秋的时候,三贞还从外来的人那里听到了王凤的消息,在心里,她一直关注这位诸城老乡,她觉得他是一个干大事儿的男人。王凤现在当上了一个什么司令,春天的时候,他率领部队攻打一座县城,据说那一战杀得昏天暗地,小日本连飞机大炮都用上了。关于那一战,人们传的有鼻子有眼,说连树上都挂满了人的头皮和大腿呢。

    人们还传,说王凤又围攻了另一座县城,杀的日本人在城上挂出了免战牌。

    事儿越传越神,说王司令这会儿那可是兵多将广,麾下足有三万多人马,下面有师、有旅、有团哩。

    三贞听得心里高兴,她觉得王凤这样打下去,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成大气候哩,到时候她也有后台呢。小小百姓,不靠上一棵大树,一辈子没出息,她和石头是不指望了,可是张广得光宗耀祖啊。三贞还想,王司令得了势,那会儿,大家也会得到便宜,不仅不会再没来由被抓起来,更可以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了。

    三贞没有听到张宝泰的消息,她知道他也不会错,他一定和王凤在一块儿打鬼子呢。

    秋深了,就到了收获的季节。在美丽的五花山下,今年赶上了一个十年九不遇的好收成。孙家五虎没爽约,只拿走了一成。但是这些粮食除了交上王大粮户的租金,政府又收了不少名目的捐税,加上悄悄给孙大虎送去一些,到手也所余无几了。好在家里有了石头的奔波,已经不指这个了,否则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天,三贞一家是无法渡过的。

    三贞在收割的时候,她常到农田看看,金黄灿烂的一片让她格外高兴。虽然这割下来的收成一大半儿不是自家的,她还是高兴。大地嘛,就是为人们带来粮食、果实和希望的,犹如女人就是为万里红尘带来温馨、真情和孩子的。

    三贞惊喜地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这天夜里,三贞和石头缠绵了一会儿,便早早睡下了。半夜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惊醒,原来是短工佟大铁来敲门,隔着门,三贞问,什么要紧事儿?

    佟大铁说,有个外地人急匆匆闯进家来,指名要见三贞。夫妻二人赶忙点上油灯,穿了衣服,让佟大铁把客人领进屋子里来。

    进来的是张宝泰。

    外面下了一层轻雪,张宝泰一面掸落身上的雪,一边笑呵呵地向三贞打招呼,三贞忙把石头介绍给张宝泰。

    三贞一面让石头倒杯热水给张宝泰,一面关切地问,“半夜前来,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吧?”

    张宝泰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大口石头递过来的水,焦急地说道:“王凤大哥出事儿了。”

    三贞示意石头打开门看看,是否有人偷听,毕竟家里有长短工哩,不是每个人都知根知底。三贞知道小心行得万年船的道理。

    确认没人,三贞才对张宝泰小声说道,快讲吧。

    原来前几天,日本人调集几万人攻打了王凤在通化的总部,光飞机就出动十几架,一顿炮火猛攻,打得王凤措手不及。队伍损失大,好不容易才突了围。那之后王凤不得不把队伍化整为零,各谋出路。王凤自己只带着一个警卫和张宝泰出来,本想经三岔子去濛江、抚松,那里有一些热心抗日反满的朋友,去联络一下。谁知夜里才摸进城墙砬子,便被孙大虎的治安队发现了,双方交了火,那个警卫当场被打死,王凤被孙二虎、孙三虎抓了去,现在押在治安队里,估计明天就得交给日本人。

    张宝泰补充说道:“现在王司令的身份还没暴露,如果今晚救不出来,明天就完蛋了。”

    三贞说,容俺想想。

    三贞知道,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太大的难题。

    王凤出事了,张宝泰又找上门来,出于什么目的,她都要救人。一是王凤是朋友,二是王凤背后一定还有人,见死不救,必将树敌。

    关键是这人怎么救,强攻还是智取。强攻胜算多少?智取如何去取?这都是不容半点马虎的事儿。三贞披了一件石头的皮袄,把头探出门,喊了声闵三叔。

    听见动静,闵三拖拉着棉鞋,便匆匆过来,两家只隔着一道墙。

    三贞把闵三让进屋里,闵三见了张宝泰,忙打了招呼。三贞简单说了原委,便说,叔,您先去外围看看动静。

    闵三点点头,系好揽腰绳,一头扎出门外。

    两袋烟的功夫,闵三回来了。他佯装半夜从朋友家喝酒回来,路过治安队,给治安队的一个叫李五的朋友送些酒肉。恰好那个朋友夜里值班。闵三从李五那里了解到的消息是,王凤正关在治安队一个无窗的小黑屋里,治安队从他身上翻出了大量的子弹和银元。虽然他们不敢确定王凤是什么来头,孙大虎已经嗅到了某种发财的味道,天一亮,临江的日本人就会过来接人。

    事儿明摆在那里,三贞只有半宿下手的机会。

    闵三还说,治安队今夜加派了人手,足有十二、三个人值夜。而且孙大虎放话,治安队的人一夜不许眨巴眼,子弹上膛,并且每个人都提前发了赏钱。

    三贞说,巧取的路是堵死了。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少的人手,根本不可能采取什么让孙大虎一下子就相信的招数来。那样一来弄巧成拙的可能性更大。唯今之计,只有强攻,而且必须十几分种就搞定,打孙家五虎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给附近警察所增援的机会。三贞早就清楚,三岔子目前只有两名日本士兵,他们常驻在警察所。警察所到治安队的距离需要十分钟左右,再加上他们夜间紧急起床,备勤,估计怎么也得十五分钟赶到,而这十五分钟就是救人的最好时辰。

    三贞说,咱们得麻溜利索点儿,争取灭了治安队所有守夜的人,也争取不与随时赶来的日本人和警察碰上。人一救出来,王司令和张首领就马上向濛江甩开了撂,到了濛江朋友那里,就是小鸟归林了。

    张宝泰信服地看了看三贞,连说,这是最好的一招棋了。

    三贞叫了闵三和佟大铁,让他们一块儿参加救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三贞觉得佟大铁忠厚可靠,便一直有意无意让他知道些事儿,暗地里还给了他双份酬劳。心想,反正人手不够,赌一把呗,不赌也没什么好法子。想干点事,就别想四平八稳了。

    三贞说,这一下子关系到身家性命,除了在场的人,坚决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对于佟大铁,终究没经过大事考验,到末了三贞也一直纠结,只好宽慰地想,张宝泰是佟大铁带进门的,明天这事儿就会传遍整个三岔子乃至临江县,对于佟大铁是纸包不住火的;不如带了他,一来进一步考察一下,二来把他也紧紧拴牢在这件事上。

    三贞开始吩咐差事,她说,俺负责掩护,闵三叔和张首领负责救人,佟大铁负责看着外面,所有人的进出都看紧,绝对不能让一个人活着跑出去,也要随时看着,外面的人是否有突然赶过来帮忙的。外来的人跑过来应声帮忙也不是不可能,治安队至少还有十个人在家过夜哩,他们万一听到枪声赶来,这边也得提前防着。但是以这帮鸟人的本领看,十几分钟之内几乎不会赶过来,小心行得万年船吧。

    三贞教过佟大铁打枪,本意是让他多帮着护家,佟大铁一教就会,机灵着呢,今天便派上了用场。

    三贞说,为防有漏网之鱼,日后认出咱们来,大家都要蒙面。

    她为每个人扯了一块布,虽然颜色不一,但遮面足够。

    石头说,俺干什么,俺的枪法也有准头哩。

    三贞说,你在家里。

    石头说,不行,俺不放心。

    三贞严厉地说道:“你必须留下,万一有个闪失,咱俩不能都搭上。如果俺暴露了,你明天一定要去警察所报告,说俺可疑,和俺撇清了关系,这样才能保全一家人的命,记住,你的担子可比俺重哩。”

    石头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郑重地点点头。

    三贞一行四人很快地来到了村公所。

    雪地白茫茫一大片,眼睛可以看出老远。

    他们远远看清门外有两个岗哨,而且都肩背着长枪,天冷,都抄着手呵着气来回跺着脚走着。

    三贞悄悄地告诉闵三、张宝泰,说,待俺打中那两人之后,你们速速杀进去,见一个杀一个,必须一枪打死、不留活口。

    闵三说,唉,王五也脱不过了,是个好人哩。

    三贞说,无毒不丈夫吧,

    闵三点点头,说好歹是个饱死鬼,俺从家拿了肉和酒给他。

    三贞让佟大铁在十米外一个雪堆那儿呆着,留心有人跑出来,有人杀进去,只要发现这样的情况,必须将人打死,一枪打不死,就要再补上一枪。

    之后,三贞说,开始了。

    大家说,好,开始。

    三贞便甩手两枪,白茫茫的雪地上两个黑影悄然倒下。三贞小声说,你们进去,俺瞅一眼,那两个还活不活。近前看时,两个岗哨已经没了气。

    闵三和张宝泰没头没脑地杀了进去。不大一会儿,除了里面大作的枪声,三贞看不断有人从屋内外窜,三贞清楚此刻犹豫不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便一一了结了他们的性命。看着他们扑地而倒,三贞心里奇痒无比,一种用手无法搔痒的感觉,她想呕吐。

    三贞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心狠手辣,倒下的可都是平日里见面客客气气的乡亲呢。她觉得自己不是三贞了,她感到浑身透过一阵彻骨的冰凉,就像一条巨蟒顺着她的嘴,一寸一寸爬进了她的腹中。

    三贞见不再有人外逃,便拎着枪冲了进去,整好遇到张宝泰和闵三救了王凤一同外出。

    三贞问,里面还有活口吗?

    闵三摇摇头。

    三贞和王凤简单打了招呼,便小声说,张首领和王司令快速撤离这个是非之地。王凤感激地看着三贞,抱抱拳,说后会有期,大恩不言谢。

    三贞眼含热泪,她不知道这热泪因何而发,是惊恐,还是庆幸,但她知道,她三贞此举是没有办法哩。

    三贞泪水还在眼眶里摇晃的时候,一个低低的声音拦住了他们。那声音说,你们太他娘心狠手辣,若不是俺机灵,早成了刀下之鬼。

    所有人无不吓出魂魄来。尤其闵三,几乎跌倒,心里无比自责,暗想,刚才点尸体的时候,俺咋就忘了王五呢?

    三贞认识王五,她知道王五的出现,让她精心做的局,已经破局,她像一只马上孵出鸡仔的蛋被馋猫偷走似的心疼。更可怕的是,这一回,搭上了家人,尽管她叮嘱过石头,她知道,石头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卖她的。

    王五说,你们真是机关算尽,百密一疏啊,俺们刚抓了重犯,闵三就来探风,放谁不生疑心?时间来不及,不和你们啰嗦了,亏得俺是红胡子的人,要不你们完了。

    闵三忙赔着笑,说,吓死俺了,兄弟。

    王五冷冷一笑,说,别称兄道弟,如果不是俺命大,现在在那儿躺着呢。三贞忙插过话来,说,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当赔罪。

    王五笑笑,说,是哩,三贞姐俺算是还帮了你个人一个大忙呢。

    三贞一愣,王五接着说,队里就俺死不见尸,有人查下来,不会让人对你们起疑心的,俺这回也跟二位走。

    三贞红着脸,双手合十,拜了拜,算是送别,雪夜里,她看着三人远去,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盘踞了一窝猴子似的。

    三贞和闵三又检查了一遍,共发现了十四具尸体,包括孙二虎和孙三虎。三贞不忍心看他们,往日他们一口一个三贞姐叫着,声音就在耳边似的。

    三贞心里难受,又觉得释然,肚子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便喊了佟大铁,说,咱们得赶快回家。

    进院前,三贞告诉佟大铁马上扫了雪上的脚印,一切停当之后再看看别的伙计是不是觉警,是的话想法折柳子懵一下,打死不能说出门了。

    佟大铁点点头,去了,三贞才长舒一口气安心回屋。

    进了屋,石头还抱头坐在炕沿上呢,见了三贞,说,幸亏俺在家,打枪的时候,俺挨个伙计数着,告诉他们被子蒙头,不准出去,许是闹胡子哩。

    三贞一笑,说,你牛哩。

    这时候,外面村公所方向的枪声像小俩口吵架一样,噼里啪啦。

    三贞知道,一定是帮忙的(援兵)来了,天亮后,三岔子一定会有一场好戏瞧。

    三贞有些难为情,心里说,老乡们,不好意思了,给你们添麻烦喽。又一想,大多数人的肠子都是七扭八拐的,一肚子道道呢,泥菩萨也能过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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