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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飘浮的云和花开时节 第一节

    三贞那夜送走了王凤和张宝泰,后来听说他们去了红土崖,招了不少张树声大刀会的旧部,还在那里扎了根。后来关于王凤的消息越来越少,渐渐淡出了三贞的生活。

    杨三贞想起来,她所在的村那一年突然改了名称,正式叫做三岔子村,人也多了起来,为了弄一堆儿管理,不给正在兴起的红胡子白胡子以机会,日本人废了不少村屯,所以三岔子村也搬进来不少人,而且给每一个人都变了号码,三贞觉得和原来的加一起都该有三、四百户人家了,走在大街上,陌生面孔雨后长草一般越来越多,不像原来,大家照了面哪怕叫不上名字也认识。

    街坊邻里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不好过起来,所有物资都短缺,甚至病了连药也缺。说到药,日本人看得跟命似的,尤其治外伤和消炎类的药,街上的成药铺和西药房都缺货,偶尔有些,都是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投机倒把弄来的,还得偷着卖,价钱几乎和黄金差不多,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不少人得病,因为买不到好药,就白白死掉了,哪怕是一些不管用的药,也必须病人亲自到场才能买到一点,而且还得验伤,查病,备案。

    吃的就更难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是每家几乎都遇到过的麻烦。好在大家还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饿死的少之又少,邻里间都有好几双眼睛,互相盯着,攀比着,三贞心大,她这期间帮过许多人,包括那些坏她、看她笑话的人,慢慢,村里人对三贞都充满了感激之情。

    三贞早先怀那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儿,三贞为她取了一个吉祥的名字,叫胖姑。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除了胖,几乎没有别的特点,四年过去,不再那么胖了,却格外水灵起来。四年里,三贞又生了两个儿子,三儿子名叫张远,四儿子名叫张之。

    张广已长成大小伙子,去临江读了中学。

    时间过得很快,三贞盘算着,再过一年,张广也该中学毕业了。

    人们管中学叫“国高”,在村子里,谁家能有一个孩子读了国高,就跟在前清时中了举人一般,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张申在哥哥毕业那年也要去临江读中学,与哥哥相比,张申似乎对父亲的生意更感兴趣,他几次都说,多读书是为了帮父亲,赚更多的钱。

    石头这几年生意照做,只是难了许多,不仅各方面吃拿卡要一天多似一天,禁忌也多如牛毛,今天这个不能买,明天那个不能卖。

    石头一次和三贞说,咱索性犯禁犯到底,干脆贩它两趟大烟。三贞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果然,一下子赚了不少钱。这是件掉脑袋的事,家里只有三贞、闵三和二宝知道。

    三贞还让家人对外哭着穷,其实家里不再缺钱。此外,还有五根金条一直未动哩。

    转眼又到了秋天。

    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艰难的生活像一张害羞的面孔有了红润,不再那么别别扭扭的。

    三贞高兴的是,闵三在这个秋天也有了收获。由于孙二虎、孙三虎的死亡,孙家兄弟的气势不再那么旺,许多事低调了不少,再加上闹胡子,他们被日本人臭骂一顿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这年入秋的时候,孙大虎放过了大烟花儿。而闵三对大烟花儿的关注几年以来从未停止过。他得知大烟花儿正是叶凤儿的妹妹,两人便偷偷见了几面,闵三正想着怎么解救大烟花儿,没想到孙大虎却突然放手。闵三便把大烟花接到家里,他觉得大烟花儿是一个善良女人。

    大烟花心里过不去坎儿,她为自己的皮肉生意脸上挂不住,常常唉声叹气。

    闵三几次告诉她,说,俺不在意,你再当回事儿,俺死给你看。

    大烟花有一天半夜,终于点点头。

    后半夜里,石头和三贞第一次听大烟花那屋有了欢快的动静。

    无意之间,闵三就有了幸福。

    三贞趁热打铁,干脆为闵三和大烟花儿办了喜事。

    三贞找来街坊四邻,摆了好几大桌,她觉得这样做,一来让闵三感到心里暖和,二来让大烟花感到没有不待见她,有了面子。

    过日子,许多时候,都不得不讲些面子,谁都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整天大鱼大肉,没几个人希望别人看见自己把屎拉到裤裆里。

    那天,三贞把大烟花儿悄悄叫进自己的屋里,拉她坐在炕沿儿,自己紧挨着她,可以听见她起伏不定的呼吸呢。大烟花儿哽咽着,嘴唇不断地发抖,似乎藏了一肚子话。三贞看在心里,她贴心地从衣兜里摸一枚漂亮的金戒指,一只雕花的金手镯,递到了大烟花儿手中,说道:“俺代表闵三叔送你,一点小玩意儿,别嫌弃,戴上图个吉利吧。”她说完又附在大烟花儿耳边悄声说:“你嫁了一个好男人,好生过日子。”

    大烟花儿直哭,大口喘着,像浮沉在水里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说不出话来。

    秋收的时候,一个英姿勃勃的青年叩响了三贞家的大门,三贞开门,险些没有认出来,来人穿着日式学士服,用熟练的日语问好。定睛一瞧,原来是张广。学校放秋收假,张广从临江赶回家里来。

    张广已经能讲上一口流畅的日语,三贞听他讲,虽然听不懂,却兴奋得掉进了蜜罐里一样。这年月,会讲日语的高人一等呢。上地里收成,家里不缺人手,根本用不上张广。一天下午,张广想念后大台子,便一个人牵了枣红马,骑着往后大台子而来。

    枣红马也喜欢跟着张广,见了他,总是异常活跃。

    后大台子上有许多田地,人们正在收割,十足的午后阳光下,金色的波浪处处随风荡漾。

    张广骑着马,饶有兴致地信马由缰。

    突然,他听见一声枪响,又听见人们大喊“胡子来了”。这时他看见收割的人纷纷扔下农具和粮食,四散奔逃。金色的波浪刹时间变成一片汹涌的洪水。

    张广正想转身回去,只见有十几名胡子发现了他,离他仅有不到二十米远。他们兴奋地喊叫着,示意他过去,他们似乎看上了枣红马。

    张广马上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心“咯咚”一下。

    他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调转马头,双腿一夹,聪明的枣红马马上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它不顾一切,玩命地狂奔,把大作的枪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回到家里,张广气喘吁吁,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摇晃了几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三贞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快过来扶他。半天,张广才说,枣红马,枣红马救了俺一命。

    不大一会儿,人们传开了,在后大台子胡子抢走了不少庄稼,还杀死了三个人。

    三贞说,真是枣红马救了俺儿一命哩。

    几天之后,张广要回临江上学,行前他来到枣红马跟前,摸摸它的脸,他发现它流泪了。

    张广告诉三贞,说,俺不在家时,娘一定要善待枣红马。三贞笑着望着他,说,娘平时对它也不差啊。

    张广盯着母亲,认真地说,不是不差,而是要好,它多通人性啊!

    三贞说,俺把它当成家人还不行?张广抹了抹微红的眼圈儿,说,还是娘好。

    入冬后的一天,三贞家里来了一个走街串巷剃头的师傅,给石头剃完头后,剃头师傅看到了拴在马圈里的枣红马,特意走上前看了看,对石头说,这马真好,就是赤兔转世。

    石头听着高兴,便讲了枣红马救儿子的趣事,听得剃头师傅直挑大姆指。

    剃头师傅走后,天就晚了,一家人关好大门,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次日佟大铁起来喂马,惊叫了一声,原来夜里有人割断了缰绳,枣红马被人盗走了。

    枣红马被盗,全家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三贞甚至拿出两匹马的价钱悬赏,找了半个月也没有音信。

    接着就大雪封山了,接着张广就放假了。

    张广撂下行李,第一个来看枣红马,马去栏空,打这天到整个一个正月,他都没有再开心过。

    张广开始变得乐意睡觉,他对三贞说,说不定哪天睁眼醒来就会传来枣红马的嘶鸣,或者它嘹亮的马啼音。

    三贞呆呆看着儿子,只好由它,她也悲伤过,她懂得忘掉悲伤只能依靠时间的流逝,否则无法免除那纷至沓来的冥思玄想。

    张广决心做个意志坚强的人,这样才对得起枣红马的救命之恩。失马之痛不会消失,读书也不会放弃,所以读到倦意涌上来的时候,他便会趴在桌上恹恹而眠。

    漫长的冬天还没有结束,这个闷闷不乐的寒假便悄悄过去,张广离家这天早晨,还是下意识地瞅了一眼马圈。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就是想看看。

    不久之后,大地开化,春天又回来了。

    这个世界许多时候就是充满了诡异,让三贞一家高兴的是,枣红马在一个黄昏突然疲倦不堪地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匹大青马。

    老马识途啊!这句话,让闵三一连唠叨了三天。三天后,远在临江的张广也听到了这个喜讯,是母亲三贞特意让人给他捎的信儿。

    张宝泰的身影从斑驳的树后闪了出来,清明时节,上坟的人多,张宝泰显得小心翼翼。大地上的草木微微萌绿,处处都泛着冷冷地光芒。

    三贞买了些日用品,正待回家,张宝泰截住了她。短短几年不见,张宝泰苍老了不少,满脸皱纹不说,本来油亮的皮肤变得像陈年的老树皮一般,眼里也失去了往日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三贞,你过来。”张宝泰在喊她,声音极低,只有她能听见。

    她看了一眼四周,并没有人注意这里,便手拢了一下发髻,它在她的头顶上柴垛一样高高盘起。

    三贞走近张宝泰,她的脸色是急切的、关切的,她悄悄问,“好久没你们的消息了,还好吗?”

    “完了。”张宝泰粗粗地叹着气,说道。

    “别急。”她莞尔一笑。她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才好,她知道这将是一个沉闷的下午,她预感到张宝泰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张宝泰说,王司令被日本人抓了,队伍完了。

    张宝泰还说,新历四月十五号日本人要将王司令公开游街,然后处决。

    三贞心一沉,她觉得天晕地眩。一个时期以来,她的心一直怀有一个希望,她相信苦日子一定会过去,她的信心正来自于王凤。她知道王司令如果得了志,她家的日子会更好,人活着就是赌,她又不是赌,因为她相信王司令是可以成事的,她押了王司令有些心甘情愿。现在王司令都要被杀了,她突然觉得心里没缝了。日子就像今儿个的天,灰蒙蒙的,怕是再不会有亮了,再无希望了,她认识的人当中,算得上大树的也就是王司令。

    三贞感到前胸后背已冰凉一片,她的心怦怦猛跳,大脑乱成了推磨时磨盘里不断涌出的面浆。

    不能救吗?三贞怯怯地问。

    她从张宝泰的神色看出,她更像在进行一次多余的询问。

    张宝泰泪水纵横,猛烈地摇摇头,拳头不住地在树干上敲来敲去。

    三贞看出,张宝泰在绝望。她不再说话,拽起张宝泰就往家里走,张宝泰死死挣着,说俺不能去。她知道张宝泰不往家里去,是怕连累她,可是这一刻,她突然忘了自己还怕什么。张宝泰就是她一个亲戚,带亲戚回家怎么了,碍谁的事了?

    这个通向三贞家的小路上,人并不多,三贞松了手,在前匆匆走着,张宝泰压低了帽沿儿,在后面紧紧跟着。就这样,两人很快到了家。

    到了家,天就黑了。

    三贞为张宝泰弄了饭,让他先吃。张宝泰一天水米未进,见了饭,马上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起来。看着张宝泰的架式,三贞晓得,王凤他们奋战了几年,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她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居然也在无比地沮丧。她同情他们,也相信他们,她从来不认为她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泪水告诉自己,她现在是多么地伤心。

    石头没有在家,现在估计在丹东呢。闵三过来了,他也十分难过,三个人打算商量一下,下一步棋怎样来下。

    三贞说,俺去通化为王司令送行,做人要善始善终哩。张宝泰脸熟,容易被人认出来,他说,俺去不了。三贞说,你就留在俺家里等信儿,闵三叔陪俺一块去通化,俺要向王司令道个别。

    三贞问:司令为何被捕?

    张宝泰说,队伍出了内奸,加上有老百姓为日本人引路。三贞愤愤地说,百姓不知道王司令是为了他们才流血打仗吗?张宝泰垂头丧气地叹道:“打了这么些年,俺觉得很多的百姓有奶就是娘。”

    闵三说道,“也怪不得百姓,他们也连饭都吃不饱,连婆娘都守不住,还讲个鸟道义?”

    三贞听了,立时无语,她觉得自己竟然说不服闵三,闵三的话是很多人的想法,从某个角度看,也不是没有有道理。

    三贞想了想,说道:“俺和闵三叔新历四月十三日启程,十四日就会到达通化,在那儿住上一宿,第二天选个游街的必经之路,好歹看上王司令一眼。”

    张宝泰大为感动,连说:“难得,难得三贞有情有义,王司令如果到鬼门关前能见上你一面,心里一定高兴。”

    张宝泰又说,俺就不留下了,俺打算潜回板石沟,那里还有许多兄弟,俺去串连他们,要接着打鬼子。他哽咽着说道:“王司令不能就这么白白死掉了,俺有生之年就要杀绝日本鬼子,杀绝汉奸,给王司令报仇。”

    三贞用赞许的目光打量着张宝泰,她相信张宝泰也会那么做,大凡成事的人哪有遇到些沟沟坎坎就趴下不起来的?她想,大家都爱传诵英雄的故事,若干年后,没准儿王凤、张宝泰就是众口相传的梁山好汉哩。

    三贞告诉张宝泰,说,今后有需要俺的地方,俺一定义不容辞。她接着说,俺至少比那些可怜的百姓看的远,俺讲不好千秋大义,但她俺至少明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理儿。

    张宝泰走了。

    三贞心里像开春时节燎荒的草地,零乱无比。从张宝泰嘴里,她知道王凤家财万贯,本来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可他为了打日本人,什么都不要了,这是一般人比不了的。不往远说,就是身边的王大粮户,也是有钱人,他虽说也不是什么坏人,可他就是一个滑头,也是软骨头,日本人敲诈他,他非但不怒,还天天笑脸相陪。两个姓王的一比,就是不一样。又一想,王大粮户也没王凤的老本啊,他真要一瞪眼,日本人早就叫他死八个来回了,她自己见了日本人不也笑嘻嘻嘛。

    公元1937年四月十四日傍晚,三贞和闵三来到通化城里。

    两人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房之后,便一同来到饭堂吃饭,饭堂吃饭的人很多,人们多在议论明天的事儿。三贞听得真亮儿,大家在说王凤。有人说他是个豪杰,有人说他吃饱了撑的,有人说他给大家添乱,有人还等着看笑话。三贞摇摇头,她管不了他人怎么说,心里却为王凤有些不值,她看不懂这都是些什么人,别说千秋大义了,连做人的资格都不够。这样想,一种无以言状的自足占据了她的内心,她说不好太多的道理,就是觉得自己做人做事够份儿。

    三贞比较欣慰的是,她选的这家客栈是个二层楼,她的客房也在二层,明天押王凤的车就在她房间的窗前经过,她到时打开窗户,便可以向王司令告别。

    这天晚上,三贞怎么也睡不着。

    她听见隔壁有打麻将的声音。

    那些人在快活着。而她,却在炕上眼巴巴望着天棚。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和王凤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浑身上下开始燥热,索性掀开被子,长白山新历四月,天是乍暖还寒,一会儿浑身就冰凉,又不得不把被子拉在身上。她听见窗外在刮风,刮得树木吱吱作响,树叶没长好,所以听不到婆娑的声音,她好像听见了雨声,她猜是不是老天在流泪哩。

    押王凤的车队就要过来的时候,大街两侧挤满了人,还有不少中国人手拿着各式小彩旗,有的还写了文字。

    道路两旁日本兵和警察都不少,在呦呦喝喝维持着秩序,声音很恶劣,全然不把人当人看。三贞明白,这些人大都是过来看热闹,心甘情愿被辱的。

    后来人海里传出轰鸣声,涨潮一样。

    三贞远远看见有车队开过来,车上站着人,也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还挺远,她看不清车上站着什么人,但似乎都被五花大绑着。

    这是下午三点钟。

    天上洒下微微的小雨来,像淌泪一般。

    三贞感觉空气不再流动,四周都凝固了似的。她多么希望时间也凝固起来,那么一来,王司令就不用死了。

    三贞在等着王凤的到来。王凤的车队就来了。

    她看见王凤满身血污,人憔悴的不像样子。她身边有一个比他矮半头的女人,还有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她猜那必是王司令的家小。

    她不知道该人家小孩甚么事,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也要上法场吗?这一刻,她忽然对日本人有了一种恨意。这是过去没有的感觉,过去只是烦,是怨,而现在,这一切变成了恨意,就像流水,水到渠成。冥冥之中,杨三贞知道,其实她对王司令一直有一种信念,他成功了,她和家人日子会变好,一定不会出现闵三说的那样的事儿了。

    车很缓慢,三贞看见王凤十分从容,笑得很轻蔑。

    这是他即将流血的地方,也是他熟悉的地方,还将是他埋骨的地方。

    他从此和这里不会再分开了,永远不会了。

    在与三贞一晃而过的时候,王司令看见了三贞,他的目光有了惊喜,继而变成温暖,车过去了,他还转头,用目光盯着三贞,三贞就在那目光里读到了一种信任来,也读到了一种暖意来。

    那一刻,她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为她曾经的失望生气,她不该放弃信心,尽管她没有了王司令这样的朋友,但是王司令的目光让她开始相信,不久之后,还会出现下一个王司令。

    一定会。日子依然有奔头。

    现在的日子,她不想要了。

    不久,三贞一个人来到街上,她很快听人说,王司令被日本人拉到玉皇山下的柳条沟杀害了,同时遇害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许多许多年以后,有人撰文说,那个孩子面对日本人的屠刀,非常有气节,是年龄最小的抗日英烈呢。这时,三贞也已经故去好多年了。

    三贞回到客栈,敲开闵三的房门,对着迎出来的闵三说道:“叔,俺想喝酒了。”

    那一夜,三贞喝醉了,在闵三的记忆里,三贞从未这么喝过酒。

    三贞和闵三一到家,就嗅出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异样来,全家人此时正束手无策,上上下下已乱成一锅粥来。

    临江的学校刚刚打发人送来信,说张广被临江警察局抓捕了,罪名是反满抗日,这个事儿相当严重。石头不在家,大家都盼着三贞回来拿个主意。三贞一听,心也大乱,她已经领教过日本人和这些满洲警察们的手段,现在张广落在了他们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但是家人面前,三贞知道自己必须保持镇定,她是主心骨,她一乱,整个家就乱了。

    三贞笑笑,说,没事儿,俺马上去临江走一趟。

    三贞问二秀:“姐,现在咱家拿出一百大洋没问题吧?”二秀说,可以拿得出来。三贞说那就准备一百大洋,今儿个天晚了,俺要雇辆车,连夜启程。三贞对闵三说道,叔岁数大了,不用再颠簸了,替俺守好家,俺带着佟大铁去就可以了。闵三说也好,俺这就打发人去叫车,只是你自己千万小心。三贞说,放心吧,叔。

    闵三又说,带支好枪。三贞说也好,日本人查的紧,好在是一路山道,到了临江城,俺就把它藏在城外,关键路上防胡子。

    不大一会儿,雇的马车到了,三贞带好了钱,便带着佟大铁上了车,奔临江逶逦而来。

    到临江的时候,天还未亮。但是接近黎明了,这个时候的天地,总是显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荒芜。

    三贞把枪藏在了城外的一个树洞里,之后和佟大铁在车里等着。直到天亮城门大开,三贞打发了车辆回去,便与佟大铁过了城门守卫,进得城来。

    路上,三贞问佟大铁,怕吗。

    佟大铁摇摇头,说,没啥怕的哩。

    三贞说,回去俺重重赏你。

    佟大铁说,谢了,东家。

    来到警察局,到了当值的房间,正有两个警察在分钱,说是昨夜某某的孝敬,三贞马上掏出两块大洋递上去。二人见了钱,态度大好,忙问有何贵干。

    三贞说:俺为张广的事儿来的,俺是他娘。

    二人吓得一激灵,忙说,这事儿不好办,已经在日本人那里挂上了号,他的罪名是反满抗日,这是掉脑袋的罪过,事儿小咱兄弟就可以说情,这事儿一般人不好使。

    三贞笑着问:“谁好使?俺的儿俺知道,连只耗子也不敢打,一准儿是误会了。”

    那二人其中一个年长的想了想,悄声说,“只有局长好使,不是百分之百好使,兴许好使。”

    “你们局长怎么找?”三贞问。那个年小的警察主动说,就在后院那个宅子里,上面写着局长室。三贞说俺进得去吗?年小的警察说,只要你明事理,俺送你去门口。三贞知道什么是事理,就又摸出两块银元递上去。

    三贞心情忐忑地随着小警察到了局长室门外,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步,她知道,一步迈错,张广的小命就玩完了。正胡思乱想间,她听见小警察说,俺走了,你敲门吧,行不行看你的造化了,不过俺们局长脾气不大,人还好说话。

    敲门进去,三贞看见一个人坐在巨大的案几后面,屋内摆着三个卷柜,墙上还贴着几个条幅。坐在案几后面那个人没戴帽子,但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他的案几前有一个警察笔直站立在那儿,似乎正在谈着事儿。

    显然,案几后面的人就是局长。

    三贞与那位坐在案几后面的局长互相对视了一下,都惊叫起来。

    最吃惊的当属三贞。

    那局长居然是公公的结义二哥孙老烟儿,难怪这么久没从长白捎信过来,原本还想让他来三岔子开镖局呢。

    为日本人干事,三贞不知道孙老烟儿是怎么想的,开个镖局不好吗。

    孙老烟儿也有些尴尬,他也觉得自己这个局长当得不是那么坦坦荡荡。

    他看着三贞,本想说话,却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所能做的就是命令那个汇报的警察先出去,他说他一会儿再叫他进来,现在他有事儿处理。

    三贞最后还是大大方方向孙老烟走过去,并且露出了笑容,其实她的内心还是挺复杂的,至少局长是孙老烟儿,救张广总归会更容易一些。她眯着眼睛,笑着对孙老烟儿说了一句,“二伯好。”

    孙老烟儿说,这年头日子不好混,官府拿百姓从来当人看,日本人来了瞧得起咱,就在长白当了警察局长,这些日子刚刚调过来,还想着抽个时间去三岔子找你们呢,三岔子有警察所,也归二伯管,有啥需要照应的,就直接吩咐便是。

    孙老烟儿的话语诚恳,加上有事相求,三贞也不想让气氛难堪,便说,俺理解二伯。孙老烟儿觉得三贞不像几年前那个个性分明的侄媳了,他明白她不是来叙旧的,她一定有事相求。于是,他连忙招呼她坐下来,并为她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

    此时,见到二伯,三贞全然忘了给不给日本人做事之类,想到还关在里面的儿子,她的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三贞讲了张广的事。

    孙老烟儿这才恍然大悟。张广的事他知道,是几天前的夜里在大街上撒传单被抓到的,那几个人跑了,警察们只抓到了张广。孙老烟儿知道张广这个名字,但他没有对上号。他说他没见这个人,就直接签署了逮捕令。他又自言自语说,就是见了也不会认识了,几年过去,他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孙老烟儿说到这儿,颇犯踌躇,他来回踱着步,两只皮靴敲打着地砖,有节奏地发出声响。孙老烟儿知道这件事不能不办,在道上混,义字当先哩,否则谁还瞧得起他?况且,他与张承是兄弟哩。不过,为了这事,把老命搭上,也不行,这颗脑袋还指望它抽烟哩。

    三贞以乞求的眼色看着孙老烟儿。她弄不明白自己,前两天还对日本人充满仇恨,现在却对一个汉奸充满了乞求。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就是为了儿子,让她当汉奸,她会不会应允?她觉得可怕,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所幸的是,人活着,这样两难的事儿不多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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