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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温暖守望与浩荡江声 第二节

    三贞和夏山虎分手后,和闵凡新选了一堆余火旁休息,夜深了,夏山虎命令让火自然熄灭后不准再次点燃,因为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日本人不会罢休,夜晚的烟火容易暴露目标,大家就克服一下秋夜的天寒吧。

    随着几处火光的熄灭,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

    三贞身边和不远处的兄弟们都打起了鼾声,一天的征伐,让他们早早进入了梦乡。

    午夜时分,三贞决定动手营救孙老烟儿,她让闵凡新留在原地不动,有人问,就以她去解手了来搪塞一下。

    三贞已经默记了到孙老烟儿那儿的距离,绕过几道斑驳的树影,和几堆渐次熄灭的灯火,走上个七、八十步就到了。

    令三贞感到烦恼的是,稀疏的星光下,透过零碎的树影,她恍恍惚惚看见孙老烟儿被两名兄弟看守着。

    她怎么可能对师爷的兄弟下手呢,可是不下手,又怎么救二伯呢?她悄悄走近的时候,心里一阵暗喜,原来两个看守的兄弟轮休,她听见一个看守在睡觉,鼾声是掩饰不住的。另一个人是睁着眼的,三贞看着他一双眼晴不时闪一下光,很暗的光,犹如夜里划过的耗子惊恐的眼神,但她看到了,她窃喜只要对付一人就可以了,但是一定不要弄出动静来。有了声响,不仅二伯跑不掉,她和凡新也会搭进去,而且会给张广抹黑,最可能的是她会蒙上汉奸的恶名。

    她抬头看了看星星,它们在漫山遍野的上方挤眉弄眼盯着她哩。

    她的心有些害怕,觉得在胸腔里有个东西抖动得厉害,要蹦出来一样。她想也许营救失败,她就再也看不到明晚的星星了,它们也就不会对她挤眉弄眼了。她从小就喜欢看星星,只有在星星的下面,忧愁的娘才是开心的。

    她狠下了心,就是看不见明晚的星星,她也要救下二伯。

    当三贞接近那名守卫时,她觉得时间停了下来,她朦朦胧胧瞅见那名守卫有些打盹,脑袋像点风中的向日葵,一点一摇的。二伯还没有睡,他被捆在那里。二伯从移动的黑影知道是她,二伯料出她想干什么,便使劲摇摇头,似乎是示意她放弃,不要胡来,也可能是告诉她加小心。

    她没有看清楚二伯的举动,她也没等那名守卫看到她,她便把他击昏了,她托住他重重的身体,轻轻把他靠在二伯的那棵树上。她迅速用刀割开了捆绑二伯的绳索,示意二伯的身后有一条沟,她观察过,从沟漟子里可以跑掉。

    孙老烟儿知道自己一旦走掉,三贞的后果会很危险,所以没有走的意思。三贞急出泪来,她悄声,说来不及了,你是俺伯,你不能死,但你得保证别当汉奸了。

    孙老烟儿流了泪,悄声说,俺保证不当汉奸了。

    说完,孙老烟儿滚进那棵大杨树下的壕沟,不见了踪影。

    三贞回到老地方,问闵凡新,有人问俺没。

    凡新说,没人注意。

    凡新看着三贞轻松的样子,知道办成了。

    第二天早上都在传说孙老烟儿被人救了,也有人怀疑是孙老烟儿自己弄断的绳索。绳索一点儿也没有留下,三贞还后悔自己粗心大意,那可是齐刷刷的刀痕哩,看来二伯心细,带走了绳索,保护了她。整个队伍里没人怀疑三贞。三贞心里有愧,她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安。和夏山虎握别时,三贞手心里都是汗,她明白是心虚所致,夏山虎没有怀疑三贞,他说他希望经常遇到三贞,三贞一来,就打胜仗,夏山虎最后说道,不光是他,整个队伍都欢迎三贞。

    三贞笑着说,谢谢师爷。

    三贞说,师爷后会有期。

    夏山虎说,后会有期。夏山虎眼睛有些红,不知是舍不得三贞,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三贞看了,心里被不忍和内疚交织着,比山里的蜘蛛网还密集还纠结。

    三贞没有和闵凡新往里继续走,她选择了往回走,她打算走出这道沟门儿。

    闵凡新问:咱不找服装厂了?

    三贞摇摇头,说,不找了,这里打了这么大动静的仗,服装厂怎么可能不转移。她说她有一个好去处,她来的时候就听人说有一对胡子,名叫张承和宝珠,他们常在这附近一个叫黑沃子的地方出没,可恨的是他们不打日本人,专门祸害百姓。

    “那咱去黑沃子。”闵凡新兴奋异常,他打死过日本人之后,自信心翻倍增加。

    三贞看着闵凡新,心里也高兴,高兴闵凡新的成长。张广去找红胡子之后,三贞想过张申,她想过培养一下张申,就像现在的闵凡新一样。她最后打消了念头,有一个张广就够让她操心的了,再加上一个张申,还不活要了她的命,她需要帮手倒是真的,闵三叔年岁大了,她不忍心再让他经历风霜。闵凡新的成长让她踏实,她觉得,这个家绝不能像别人一样,种种地,赚赚钱,还应有一种大业在里面,大业是要有人担当的,都不担当哪能创大业?没有大业,碌碌活着,人就和畜生一样,大业,不能老指着别人,自己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也应该做一些。大业有时候是要掉脑袋的,人活着并不需要天天讲创大业,就如同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不怕掉脑袋,这个念头往往有一瞬间就够了,这一瞬间可能就成就了大业。三贞一次听人说过,人最可怕的不是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而是被一种无望煎熬着。

    三贞当时不懂,后来好像一点一点在懂。

    三贞不相信那个传说中的张承就是公公,那个宝珠就是真宝珠,但她一定要找到他们,她要为公公正名。

    当然,也要为宝珠正名。

    因为婆婆,她恨过宝珠,宝珠的存在,让公公离开了原本温暖的家。后来她听闵三讲过宝珠的故事,她就渐渐不那么恨了,她想像过再见到宝珠她是否会失礼,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失礼,宝珠和公公张承生死相依的故事,让她的内心中产生了敬佩。她甚至偷偷想过,她如果在生命里遇到公公那样的男人,她该怎么选择。当然,这是一种假设,因为,石头占满了她的心。

    下午的时候,三贞和闵凡新来到了黑沃子。

    巧的是,他们在路上搭上了一辆到黑沃子的马车。

    聊天中知道,车夫是去一个叫三贤村的地方去请人帮忙的,因为最近胡子闹的太厉害,三天两头来村里抢东西,妇女也被他们强抢了三个了。村里人不堪其扰,大伙凑了钱,委托车夫到三贤村找一个当年大刀会的法师,求他出山来村里帮助打胡子。那个法师被日本人杀了,车夫白去了一趟,从黑沃里到三贤村往返要一百多里地,车夫昨天起的身,今天懊丧不已地回来了。

    三贞问,那个胡子叫张承吗?

    车夫立时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你认识?”三贞笑了,说道:“俺怎么会认识,俺和俺兄弟就是来找他问个明白的,他冒充俺公公的名字,俺公公当年在大刀会可是受尊敬的人物。”

    车夫马上接过话茬儿,说道:“那个张承就是号称在大刀会呆过,张大法师是他的师爷哩。”

    三贞有些不悦,她清楚,她的解释没用,百姓们已经认为这个胡子张承就是大刀会张承,但她要为公公辩解,她知道那人不会是公公,所以她一板一眼地告诉车夫:“你等着瞧,那胡子一准儿不是俺公公。”

    车夫怯怯地问了一句:“如果是呢?”

    三贞有些愠怒,又不好表现出来,便干脆地说了一句:“如果是的话,俺就大义灭亲。”

    三贞话一出口,心里一颤,她扪心自问:如果是,俺会大义灭亲吗?所有往事,都历历在目,三贞从未忘记,现在又一一涌入她的脑海。公公那些最平常的小事现在想来也是那样亲切,一件事连着一件事,无穷无尽,这些事都在告诉她,公公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呢。

    本来她是坚信公公的,可是随着马车接近黑沃子,看到家家户户的炊烟,她的心莫名地不踏实起来。

    隔着铁丝网,三贞朦朦胧胧看着黑沃子。黑沃子民居有很多是用木头堆砌而成,屋顶铺的是茅草,烟囱是黄泥垒成,黄泥的中间大多有一只黑色的铁筒,远看极像冲天的炮口。每家的大门口也堆着柴火垛。和三岔子差不多,许多人家都养着狗。一条狗叫起来,其它的狗就像发现了什么一样,跟着乱叫,弄得犬吠声此起彼伏,这些狗倒很像在进行着狂吠比赛。

    到了车夫家,正赶上吃午饭,知道车夫回来,家里不住地有人过来,打听是否请到法师来助阵。这些人都是憨厚的农民模样,有的像富人,穿着绸缎,长得油光水滑,有的一看就是穷人,满脸菜色,衣服都打满了补丁。这些人的目的都一样,希望有人帮他们打胡子,看来他们早已不堪其扰。

    三贞后来看着人多了起来,车夫带着他们去外屋地吱吱喳喳,她便安心吃饭,心想自己是个外人,看上去这些人对她还是有防范之心。

    她认为这些人有些小题大作,她一个女人,犯不上让他们如此小心翼翼。

    三贞见车夫和那些人唠了很久,期间她还听到外屋地的门时开时关,她不免有些狐疑,她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她发现身边儿的闵凡新打了几个呵欠,便倒在了炕上。他们是在一个炕桌吃饭,本来车夫陪他们吃,车夫的老婆里外忙乎,现在两人都去了外屋地,只有三贞和闵凡新在东屋的小炕上吃饭。

    饭很简单,苞米面大饼子和萝卜咸菜。

    还有两大海碗开水,开水有些浑浊,三贞喝了几口,便不再喝,凡新渴得厉害,一会儿就喝干了。

    三贞明白过来,水有问题,没等多想,也睡了过去。

    原来车夫听说三贞与张承的关系,心里便有了主意,进村后他佯装出去一小会儿,让自己老婆招呼三贞和闵凡新,自己去了村里的郎中家,要了些让人昏睡的药,回来便兑在水里。

    三贞和凡新醒来,他们已被五花大绑在炕上。

    车夫还有十几个汉子在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车夫得意地说,“俺早就看出你们不是啥好人,果然在你们身上翻出了枪来,还说与张承无关,鬼才相信。”

    另一些人大喊,打他们一顿。

    车夫说,俺的意思不打,用他们和张承谈判。

    车夫说,张承今天晚上不打发人来,明天也会来,这个恶棍光吃了咱的肉,还有骨头渣呢,他不会放过的。

    大家说,这回咱不怕了,咱手上有他们的人。

    三贞说,你们太傻,你们知道不?俺与那个张承若有关联,会轻易和你们说?

    那些人轰笑不已,他们纷纷说道,可不是?你是以为俺们傻,可是俺们不傻。

    三贞觉得无奈,她这时知道,许多明摆着的道理,在许多时候对许多人是无法说清楚的。人的距离有时就在对面,但心的距离却隔着千山万水,往往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儿,而又费尽口舌也无法解决。

    三贞现在就是这样。

    到了第二天晚上,胡子果然来了。

    他们打着火把,鸣着枪,还有人骑着马,有人唱着小调儿,像一大群候鸟,忽忽啦啦从山上飞一般地下来。

    三贞发现这伙荷枪实弹的胡子约有六、七十人。

    他们嚷嚷说,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在山里等着,你们黑沃子的人马上送三个娘们和二十口猪上去,额外再加上一千斤粮食,这粮食嘛,可以网开一面,就不细分了,能吃就行。

    三贞和闵凡新被绑在前面,由几个村里汉子簇拥着,村里人今夜胆气十足,在胡子面前,他们从未这么牛逼过。

    他们有了胡子的人,也算是货真价实的人质,还怕什么?

    他们开始对胡子们发起蔑视的狂笑,他们的笑声比胡子还肆意纵横,就像没有遮拦的瓢泼大雨一样。

    车夫用马鞭指着一个为首的胡子,傲慢地说,“你们听着,俺手里绑的是你们大当家的家里人,你们再猖狂下去,俺们也会撕票儿。”

    为首的胡子楞住了,他这才看见一男一女被村民绑在前面,他觉得自己太过于心粗,一直没有发现这些村民今天有些得意忘形。

    老大的亲人、家人?他糊涂了,这么久,他一直和老大形影不离,也没听过他还有什么亲人啊。

    他乐了,他是谁?胡子。天底下哪有被人胁迫的胡子?他纵马上前,举起枪,歪着头,故意斜眉吊眼地问车夫,“你说啥哩,俺没听真亮,再说一遍?”

    车夫一听,挺了挺腰杆,更加理直气壮:“怎么?好,俺再说一遍,你听仔细了,俺决不会再说第三遍,这叫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俺们手里有你们大当家的家人,咱们坐下来谈谈条件,否则就弄死她俩。”

    胡子头听罢,先是一愣,像被人当头一棒,随后气得胡须乱颤,他甩手就是一枪,正中车夫脑门,车夫应声倒下,宛如一棵被伐的树木,立马纹丝不动。

    这时,那个胡子头大喊一声,“兄弟们开打,一个不留,尽量别打着这对男女,把他们带回给大当家的发落。”

    胡子头话音刚落,枪声就炒豆一样响了起来。顷刻之间,村民们尸横遍地。

    三贞似乎听见了血流的声音,极像雨后小旱沟里涌动的雨水。

    三贞紧闭双眼,她不敢瞅,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来,她自责地想,如果不是她的到来,村民们一定会委曲求全,一定不会全部以这样的方式死掉。

    胡子头在无边的夜色里来回纵马穿梭,他大喊着,告诉胡子们见人就杀,一个不留,要挨家挨户去翻,凡有生畜、财物、粮食一律带回山寨。

    一时间,黑沃子翻天覆地。

    天,下起了绵绵秋雨。三贞觉得这雨有别样的意味,它所带来的不是滋润,不是复苏,仅是肃杀的萧瑟之气。

    三贞和闵凡新被押到了大寨,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雨点子拳头一般,一下子一下子擂打着土地山河,也擂打着人们的心窝。

    三贞和闵凡新已经周身湿透,淋得落汤鸡一样。

    他们被带到大堂之上,大堂中间点着一个通红的火炉,大堂正中挂着刻有“忠义屋”字样的木扁。木扁下面坐着一个中年人,头戴着一顶毡帽,穿着一件黑色的假袄,笑眯眯坐在那里,倒是一团和气。

    静默了一会儿,中年人喝了一口水,盯着三贞和闵凡新,开始慢条斯理地说话。

    中年人说:“谁说是俺的家人来着?”

    三贞听见他这么说,心里立刻明白,他就应该是那个所谓的“张承”,她的心好受了许多,压在胸口的大石板不翼而飞,她庆幸自己坚信公公,否则她会愧疚一辈子。她也为那些村民们不值,他们的冒失,令整村的人蒙难,她开始痛恨这个莫须有的“张承”了。

    “你就是‘张承’?”三贞不屑一顾地问道。但她还是在心中画魂儿,这个中年人是谁?从哪来?冒充公公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宝珠’又在哪里?他们冒充他人是为了什么?公公的名气并没有大到梁山伯李逵的程度,并没有冒出李鬼的可能。可是这一切却发生了,她甚至想起那次他与公公的在梦中相见,她开始怀疑那不是梦境,那是现实,可是公公到底去了哪里?他得罪了什么人,才不敢现身?一连串的问题,让三贞迷惑不安。

    屋外的雨吓得越来越大,声响如一群泼妇吵架似的不断传来,空气飘满浮躁。‘张承’也好像乐意回答三贞的问题,他饶有兴致地盯着三贞,不时点头微笑。

    ‘张承’说:俺是张承。

    三贞大怒,她极力地挣着束缚,大声吼道,“张承是俺公爹,你凭什么冒充他老人家?”

    三贞气极了,她搞不懂这个人想干什么,但她无力冲上去,她多想把他揪下来,狠狠地教训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

    ‘张承’乐了,他和颜悦色地向后靠了靠,让自己坐姿更好看些,说道:“你爹死了,俺替他活下来,你也可以叫俺爹,俺可以放了你。”

    三贞骂道:“放屁,俺岂能认贼作父!”

    这时,带三贞回来的那个胡子头儿火了,他上前就打了三贞两记耳光,声音在忠义堂上清脆地回响着,闵凡新看见嫂子的嘴角儿缓缓地流出了鲜血,像只蠕动的毛毛虫。

    ‘张承’摆摆手,示意胡子头儿下去,他缓缓从坐椅上走下来,他需要下三个台阶,他的位置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宽台。他来到三贞的身边,在耳际得意地告诉她说,俺才不稀罕张承这个鸟名字呢,是俺的大哥刘铁柱非让他这么叫的,刘铁柱说张承死了,也不能饶过他,要让他在长白山臭名远扬。

    ‘张承’还告诉三贞说,俺知道你一直在寻找张承,这下好了,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张承了,明天是吉日,午时是吉时,就在那个时刻,把你和那个小子活埋。

    “活埋?你知道吗,一定很难受的。”‘张承’做了一个痛苦状,面部表情显得像只苍蝇的翅膀,透明又恶心。

    旋即,‘张承’又和颜悦色起来,他微笑着向坐椅走回去,还回了一次头,温和地看了三贞和闵凡新一眼。

    三贞瞬间平静下来,如风住之后的水面,一条冒泡的鱼也没有,她告诉有些发抖的闵凡新说,“别怕,嫂子会想办法。”其实,三贞明白,她并没有什么办法,她只是不想让闵凡新在恐惧中丧失自己,她自己是有许多牵挂,可她知道,这个世界,离开谁都一样,逝去的人不在了,活着的人还会一样生活。犹如月亮下山了,太阳照常升起,无论多少阴云,阳光总会铺满大地。那句俗话说得对,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等着吧。

    三贞想死个明白,追问‘张承’,“那个宝珠是谁?”她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张承是假的,宝珠怎么真的了?不过还是问问,就当解解心疑吧。

    ‘张承’看上去心情不错,他冲身边一个胡子说,去,把夫人吆喝出来。

    一会儿,一股刺鼻的香气扑过来,接着,一个妖滴滴的女人一步三摇地从门外走了进来,燕声细语地问:“当家的,啥事找俺?”

    ‘张承’一指三贞,说道:“你的儿媳妇想见你哩。”说完,情不自禁地大笑。

    ‘宝珠’“呸”了一下,一甩手臂,说道,“你个不中用的老东西,到现在还没有一粒种子发芽儿呢?”

    ‘张承’听了不气不恼,只是大笑,摆了摆手,让‘宝珠’下去了,他对三贞说道,“现在好了,你可以闭上眼了,‘宝珠’人也看到了。别怕,上鬼门关由你爹你娘为你送行。”这时,他对那个胡子头儿说,“给他们弄些吃的,别当饿死鬼,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来烦俺,吃完了扔到地窑子里去,明天午时三刻活埋。”

    三贞盯着闵凡新,她闵在凡新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绝望来,心里老一阵不忍。

    在地窑子里,三贞想对闵凡新讲些道理,但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出闵凡新的神态,又不好说什么。她有一个预感,这一回该是必死无疑了,有了这样一个预感,她更不好说话。说什么?让一个年轻人坦然受死,这口怎么张得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儿,如果不是自己硬带着闵凡新来,闵凡新就不会有此劫难,她这不仅是害了闵凡新,也是害了闵三叔啊。她无法想像闵三叔老来丧子的心情,她不敢多想,她只有摒绝所有的杂念,才能静静等死。

    什么也不想多想的三贞,慢慢睡着了,发出了轻轻鼾声。闵凡新没有睡着,他还在恐惧着,他还没有活够,他多么想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日出,甚至一回又一回的树叶凋零,一次又一次的春暖花开。他还没恋爱呢,但他有了心上人,那个人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心中一个秘密。他想,也许这个秘密就将与他一道被埋葬了。但他不后悔,能和三贞嫂子一起赴死,他知足,三贞嫂子一直是他的偶像哩。

    三贞恍忽在梦中,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却无法醒来,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再后来有人摇她,又有一个声音喊她,她听出来这个声音是闵凡新。

    她想,难道俺和凡新到了阴曹地府了?难道俺们在过奈何桥?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奈何桥到底是什么模样,她想人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三贞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发现她还在地窑里,她看了闵凡新,他脸上有了笑容,她还看见了火光,一个被火光映红的脸庞正在向她微笑,她想起来了,那是宝珠的脸庞。

    宝珠姨,你让俺找的好苦。三贞哽咽了。

    宝珠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俺用迷香迷倒了外面的人,岗哨也被俺消灭了,你的事俺一听说就赶来救你,咱们现在出去,杀掉所有的活口,救出被困的妇女,为黑沃子的乡亲们报仇。

    三贞点点头,她从宝珠手中接过一支手枪,同时有人也给了闵凡新一把手枪,凡新又恢复了精神头儿,在从地窑向上爬的时候,他悄声对三贞说,俺就知道跟着嫂子不会死。三贞悄声说,别乱说,如果不是宝珠姨,咱的小命早就没了,刚才俺还以为到了那个奈何桥了呢。

    很快,一行人到了地面上。三贞嗅到一缕清爽的空气,宛如陈年老酒一样芬芳。

    山寨里依然火光通明,大多胡子都在昏昏沉沉地迷睡。宝珠说开枪吧,宝珠带来的十几个人便开起火来,三贞眼看着那些睡着的躯壳在梦中头一歪或者身子一斜。

    三贞和宝珠来到了‘张承’的房间,他正和‘宝珠’酣睡呢。三贞上前,一枪打中了‘张承’的脑门儿,宝珠笑了,赞许道,“三贞你可以啊,可比你的公公强多了。”说完,把枪口对准了‘宝珠’。

    三贞忙阻拦,说道:“这个女人怕是无辜的。”

    宝珠枪响了,‘宝珠’死了。

    宝珠说道,“她兴许无辜,但非常时期咱们没有时间论证她的清白,她如果不清白,就意味着俺们为自己留下了一条死路。”

    三贞没说什么,她想,宝珠也许对,可如果是她,断然不会这么做。

    三贞正想着,她看见宝珠冲她的方向开了一枪,她听见了一声嚎叫,回头才发现,是宝珠及时救了她,一个胡子头过了药劲儿,正拿枪在背后要袭击她,被宝珠击毙。

    三贞觉得,人有许多时候,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她打心眼里佩服宝珠。她又纳闷儿,想,宝珠现在是什么身份呢。

    三贞知道,想弄清宝珠的身份并不难,一问即可。她想宝珠不会隐瞒她的。三贞刚想开口,突然“张承”笑嘻嘻出现在她们眼前,他满脸血污。他右手握着手雷,小指勾着引线,手雷搭在血糊糊的头顶,一绺绺发丝凝着血,宛若庙里泥胎,口里嘟囔说,“俺一倒下,都死。”

    宝珠把三贞拉倒身后,厉声喝道,“放手饶你不死。”

    “张承”一呲牙,满口也是血,骂道,“去你娘的,老子还活得了吗?你们下去给俺当婆娘吧。”

    三贞清楚,“张承”所言不虚,他的伤足以致命,自己的手也没偏啊,他趁着缓过来一会儿,怎么可能放过同归于尽的机会?

    三贞怪自己没有把“张承”一枪打死,心想怎么可以让宝珠遭殃,就拽回宝珠,自己挤到前面,决定立刻扑倒“张承”,手雷响了,大不了与“张承”一块死,也救下宝珠、闵凡新。这时,“张承”却两眼一翻,口吐白沫。登时倒地,抽搐不已,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鲤鱼。瞬间,“张承”就蹬了蹬腿,一动不动,手雷也压在他身下。宝珠发现“张承”身下有一缕蓝烟挤出,说声,不好。

    三贞觉得自己才被宝珠推倒,就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张承”被炸飞,宝珠腹部也被掏了一个窟窿,血立时井喷。

    三贞和宝珠的姐妹们扑向宝珠,慌忙给她包扎伤口,总算止住了血,宝珠的脸色却煞白一片,犹如雪地。

    宝珠的身份很快有了答案,原来宝珠就是那个服装厂的厂长,但服装厂不是红胡子的,是宝珠的,宝珠手下有五十多名妇女,这些妇女都是她救下的,有的是在胡子恶霸手里救的,有的是在日本人手里救的,还有的是在官府救的,都是一些苦妹子。

    这些妹子能扛枪打仗,也能做衣裳,打仗打坏人,做衣裳卖钱帮穷人。

    在宝珠的队伍上,全都是女人哩。

    看着负伤的宝珠,三贞哽咽说,为了俺公公,你必须活。

    说起公公张承,两人都黯然下来。

    宝珠吃力地说,他八成儿不在了,要不死活也会来找俺的,俺也一直在寻他,这不,昨天夜里俺去黑沃子找一个联络员,才知道被胡子屠了村,幸亏有一个活口没死,他说出了你的事,俺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一来救你,二来替俺讨个清白。

    三贞说,您别说话了,俺带你治伤去。

    宝珠说,现在俺理解你公公了。

    宝珠苍白地一笑,说,日本人的天下,能去哪?俺们有密营呢,姐妹中有大夫。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放心吧。就是有一件事,得麻烦你了。

    三贞问宝珠,孩子吧,男孩儿女孩儿?

    宝珠下意识抹了一把眼泪,三贞在她的眼角看到数道深深的鱼尾纹,她悲哀地想,多么美丽的女人也会老啊。如果搁在和平的时候,女人们还可以涂脂抹粉,可是烽火连天,面对死亡都无可奈何,何况面对衰老呢?

    宝珠说道,你真聪明,知道俺的心事,俺生的是个男孩儿,孩子寄养在一个老乡那里。

    三贞说,姨,你要相信俺,就把地址告诉俺,俺去把兄弟接回家,俺会好好待他。

    宝珠突然抽泣不已,吓了三贞一大跳,她不知所措,跪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真怕宝珠哭晕过去,她等宝珠哭完之后,看见宝珠努努嘴,示意她附过耳朵,三贞便伏着身子,轻轻将耳朵贴近宝珠的嘴唇,刹那间,她发现宝珠的嘴唇白得吓人,接着她听见宝珠悄悄说出一个地址,声音比夏天的小咬儿的声音还小,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见,听得三贞直点头,说,俺记下了。

    告别的时候,三贞与宝珠有些不舍。

    还是宝珠狠狠心,吃力地挥挥手,说,快走吧,天黑就到家了,俺们也得快速撤离这个山寨,没准儿日本人就会打来,他们这个寨子就是日本人的走狗。

    走了几步,三贞又跑回来,她悄声对着宝珠的耳际说道:“过几天你让人来找俺,还有五根金条呢,你正用得上。”

    宝珠一听,点点头,断续说:“好了,俺服装厂,正用得上哩,过几天,一定,打发人去找你,俺死,也瞑目了。”

    三贞一笑,“您会好起来的。”

    两人都再次笑了。闵凡新看见三贞转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闵凡新不知说什么,只管跟着三贞走,路上,三贞一直闷闷不乐,闵凡新知道,三贞一是为宝珠担心,二是从宝珠那里了解到,宝珠一点儿也没有听过张广的消息。那么,张广他们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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