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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温暖守望与浩荡江声 第三节(大结局)

    三贞到家三天后,宝珠派人来找她取走了金条,三贞问宝珠怎么样了,来人摇摇头,说头一天还好,俺走的时候厉害了,怕是挺不过去。三贞没再说什么,来人毕竟是外人哩,唯一欣慰的是,这五根金条一直以来都是全家人的心病,现在心病已除。

    接下来又有两件高兴的事儿,闵三拿去三十大洋,用于感谢那家人,把宝珠的儿子接了回来,这孩子十多岁了,长得虎头虎脑,人见人爱,宝珠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锁儿。三贞听来觉得不赖,石头和锁儿,都是坚硬的物件儿。

    再一件高兴的事儿就是石头和张申做买卖回来了,这回赚了很多钱,还带回来一部唱片机。一张薄薄的片儿放上去,就能唱出各种戏来,一家人晚上一下子有了营生,都喜欢得不得了。

    三贞和石头商量一下,决定送锁儿读书,锁儿一听读书,也高兴的不得了,他说他在干爹干娘那里,看到别的孩子读书,心里甭提多羡慕,可是干爹干娘没有钱。

    三贞说,别忘了你的干爹干娘,他们把你养得多壮实。锁儿说,知道,忘不了。

    三贞心头风一样荡起一股欣慰,锁儿看上去是个懂事的孩子,让石头和三贞很高兴,营氏也很喜欢他,让他管她叫娘,锁儿就叫娘,三贞加了一句,道,这也是亲娘,货真价实呢。

    转过年春天,冰雪融化,山花盛开,城墙砬子的人们又到了高兴的季节,尽管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重,但是度过漫长的冬季,每个人的心底还是有了或多或少的希望,比如有的希望讨上一房俊俏的媳妇,有的想赶忙找个好男人嫁出去,有的希望老天开恩,少交些捐税,有的继续偷人,有的继续赌博,有的还希望低头拣到钱。

    三贞也有希望,现在全家人丁齐全,家业兴旺,就差张广了,她希望张广平平安安。

    冬天的时候,一个黄昏,风刮得很大,似乎要把枯木连根拔起。屋顶的积雪扬满天空,令人不敢睁眼,黑夜一般伸手不见五指。这时,一个游走四方的剃头匠叩响大门,三贞把他让到家里,剃头匠说,家里有想剃头的吗,俺躲一躲大风,闲着也是闲着,白给剃个头吧。三贞说,给锁儿剃头吧,长长了。

    剃头匠能说会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说抚松有一个红胡子的头目,姓张,使得一手好双枪哩。还说那人骑着一匹枣红马,来如雨,去如风,是神一样的人物。三贞想,他说的是张广,就悄悄记在心里。

    剃头匠说,是抚松过来送皮货的人说的,他还不忘描述一句,说那是个红胡子的头头,他可厉害,专打鬼子汉奸,不祸害老百姓。

    红胡子,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事儿,面儿上不敢说,背后传得神呢。

    春天一来,三贞便跃跃欲试,她对石头说,俺去找儿子。石头知道当娘的心情,说,俺不拦你,要去和你一块儿去。三贞说,咱俩不能同行,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得留一个在家里主事儿拿主意的。

    石头说,你一个小脚,走那么多路,俺不放心。

    三贞笑了,说道,与小脚有啥关系,一个人干事关键看心有多大,只要心不小,就能干好事,与脚有个毛关系?

    听说三贞要去找张广,闵凡新过来自告奋勇说,俺也去。三贞说,你该在家等着娶亲了,别整天跑来跑去,让闵三叔操心。

    闵凡新说,去不去与娶亲无关,俺心里有人,别人俺也不要,俺的事和爹说了,他不许管。

    三贞说,俺若是闵三叔就揍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闵凡新说,嫂子瞎说,张广也到了娶亲的年岁了,你怎么不和他说。

    此话刚出,闵凡新也觉失言,好在三贞没在乎,她说,这回俺见他就说。

    凡新说,那好,俺帮您说。

    事情便这样定了。

    这天早晨,春风和煦,三贞带着闵凡新,二人雇了一辆马车,沿着颠簸不平的路向抚松而去。

    当天傍晚,天下起了小雨,天空还滚过一阵阵响雷,碾盘一样碾过凹凸不平的大地,三贞想,让春天的雨淋好爽。

    闵凡新乐乐,说,让春天的雨水淋一淋真爽。三贞心里纳闷,寻思道,俺想的没说出口,凡新怎么知道?

    三贞顶着疑问,犹如马车顶着雨,算是进了抚松县城,三贞打发马车回去,自己和凡新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房。

    洗漱完毕之后,三贞喊着凡新,一起到街上的一家饭馆,简单吃了一口饭,便各自回到房间休息,说明天到来的时候,再悄悄打听张广和红胡子的消息。

    三贞迷迷糊糊的在炕上躺了一夜,也没睡实,她听见窗外雷停了,但雨没有停下来,唠情话一般絮絮叨叨下了大半宿。

    她开始想张广,没人的时候,她想得发疯,甚至后悔让他出去。

    反过来她又劝自己,儿大不由娘。

    几次她都披衣起坐,点上油灯,在光亮里冥思苦想。想的到底是什么,她也分不清,亦真亦幻,有时候张广是个少年,有时候又骑上枣红马。

    到了公鸡打鸣的时候,三贞才轻轻打起鼾声来。

    等到三贞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大亮了。满窗台上的油灯灰,满炕上的阳光,满身的不舒服。

    三贞到隔壁喊闵凡新,让他随她出去吃些早饭。

    但是闵凡新的屋里没人,她想凡新一定是早早起来了,既然起来了,干嘛不把俺叫醒呢?早晨的空气格外好,尤其满树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是春天,一个好的光景,它会一闪即逝的,得好好享受它。可是,整天为了吃和穿的人们,再加上担惊受怕,哪还有心思去享受春天呢。

    她回到自己屋里,静静地等着闵凡新。

    三贞知道闵凡新一会儿就会回来,许是上茅房去了,许是买早饭去了,他或许心疼三贞走来走去,决定去把饭买回来吃。

    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闵凡新回来。她有些着急,闵凡新可从来不这样的。

    三贞到了前台,掌柜的正戴着老花镜看一本厚厚的书,边看边笑,笑得旁若无人。

    三贞上前问他,看见自己带的伙计了没有,说了三声,掌柜的才听见。

    掌柜的摘下眼镜,看着三贞,半天才摆摆手,说天一亮就看见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年轻人出去了,没见着他回来。三贞说了声谢谢,她的目光不住地瞅着门外,她想兴许问话的时候闵凡新就会回来。

    整个一上午都没有信儿,三贞的心也悬了一上午,她明白凡新准是出事儿了。

    闵凡新出事,让三贞的心揪了一团,连午饭也没心思吃上一口。她在脑海里快速梳理了两个最大的可能,一是被胡子绑票了,二是被警察抓了去。

    三贞为什么能想到闵凡新被警察抓了起来呢?三贞突然想起昨天晚饭时闵凡新说的话,闵凡新说他要去人多的地方打听红胡子的下落,或许能知道张广的消息。三贞当时心乱,没有细想,也没有接茬儿,现在一想,一定是事情坏了。闵凡新到人多的地方打听红胡子,街上便衣众多,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些年,三贞一直都在奔波,忽视了很多事情,在她心里,闵凡新就是一个弟弟,从未多想什么。现在闵凡新不见了,生死未卜,她的心却一下子乱了起来,就像几块重叠的蜘蛛网一样,连蜘蛛自己也找不到头绪了。她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对闵凡新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居然让她浑然不知。她和石头是多么相爱啊,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是一种罪过啊!但是,她知道,这种感觉实实在在发生了,它在日积月累之间悄悄地盘踞在了她的心间。她告诉自己必须把这种感觉在自己的心中清除掉,她也相信一定会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凡新,看到凡新安全,把他带回家中。

    三贞闷闷不乐来到街上,向人打听警察局,然后在离警察局不远处的一个饼摊坐下来,她买了几张饼,一边慢慢吃,一边和老板聊着天,老板不是本地人,家住长白,三贞说,咱是老乡哩。老板就给了三贞一大碗白开水,让她静静坐下来,偶尔聊几句长白的事儿。

    三贞是心不在焉的,她要向警察局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瞅着。她想,过了三点,她就不瞅了,她要拿些钱送给把门的,直接就说找弟弟。她在此之前必须观察,根据观察的结果,再判断凡新有无在警察局的可能。她和老板聊着天,她怕老板也是便衣,别看是老乡,现在人坏着呢,她不敢多问,只是打听一下周边闹胡子的事。

    一个外来人打听当地的胡子,是百病不犯的,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谁都会理解。

    掌柜的说道,这附近大大小小有十几股胡子,有的被日本人打跑了,有的和日本人明来暗去。还有红胡子,老板悄声说,这个不好乱说的。

    三贞怕老板下套,便笑了笑,说,这个咱也不问。

    事实又一次证明了三贞的正确。

    三点的时候,三贞居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她马上喊住了他,见到了他,她的心一下子敞亮了起来。这个熟人便是丁二牛。

    丁二牛上次和孙老烟儿在黑沟被打散后,回到了临江警察局,不久便和吴里一块儿被调到了抚松县警察局。

    吴里出任治安大队长,丁二牛出任机动队队长。见到三贞,丁二牛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几次想去三岔子看望你们,总是太忙,抽不出来大块儿的时间,所以无法妥贴地安排行程。

    三贞笑笑,说自己人客气什么。

    三贞问起凡新的事,并细说了凡新的穿着与相貌。丁二牛大吃一惊,他说,闵凡新就是俺们抓进来的,这个人一大清早就四处打听哪有红胡子,被几个百姓报了案,他们这才去抓的。

    丁二牛还说,现在闵凡新正押在他们机动队的审讯室里,明儿个打算到县里日本宪兵队报卷呢,一旦报了卷,到了宪兵队,人就基本完蛋了。

    三贞急着问,还有办法吗?

    丁二牛说,让俺想想,先别急,今天晚上怎么也想法把他弄出来。

    三贞问丁二牛,吴里呢?

    丁二牛一脸惆怅,他说,提到吴里一言难尽。

    去年秋天进山剿匪,吴里枪准,击中一个红胡子的头目,他赶上前一看,愣住了,被他打中的是张广,他当时恨不得毙了自己。等他缓过来的时候,他把手下人全打死了,一个人背着张广跑了。

    后来传出消息来,有的说张广死了,吴里也自杀了;有的说吴里陪张广养好了伤,就跟着张广参加了红胡子。

    听了丁二牛的话,三贞静静地合上双眼。后来,她的耳朵吹风一般鸣叫不停,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丁二牛的嘴在动来动去,说书人手上的竹板一样。良久,她才抬起手来,在丁二牛的身上拍了三下,说,命啊,都是日本人来了,改变了咱们的命啊,咱们先不说这些,先想想怎么营救凡新吧。

    三贞作为一个母亲,她感到儿子可能遇到不测,但她必须稳住架儿,现在还有救人的事儿在那儿等着。她知道想多了没用,她只求张广吉人天相,她所不能接受的是为什么射中儿子的子弹出自于吴里。可恶的日本人,让人们做出了多少无可奈何的事,做出了多少泯灭人性的事,又做出了多少追悔莫及的事。

    晚饭,丁二牛请三贞,找了一家馆子的单间,两人开始唠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丁二牛对三贞说,俺找了局长,他说来不及了,下午宪兵队来人把案卷取走了,现在只要一牵扯到反满抗日,不论真假,日本人就会动杀机。

    三贞问,那怎么办?

    丁二牛说,俺也想好,这些年来活得不人不鬼,也该结束了,俺下午已经把老婆孩子送到沟里亲戚家去了,俺现在了无牵挂,到了半夜时分,俺就提了凡新出来,说是皇军提人,之后你们连夜走,走山路,俺知道一条道儿,不受盘查就可以出城。

    “那你呢?”三贞内心一阵不安,她的出现,丁二牛平静的生活就这样消失了。

    她开始讨厌自己,为什么那么多与自己挨边儿的人,都遭遇了不测,远的不说,只说黑沃子的村民,只说丁二牛,只说闵凡新……

    丁二牛要了二两烧酒,滋滋溜溜地喝了进去,剩下的半盘花生米,他索性倒进了兜儿里。做完这些,他又把剩下的两个窝头儿揣进了怀里,然后看着三贞,吃吃笑着,说,别笑俺,晚上你们走了,俺还不知道去哪儿呢?

    三贞说,你跟俺走。

    丁二牛摇摇头,戚然说道,别连累你们了,俺会被通缉的,俺想着能去什么地方先躲起来,等风平浪静了,再接上老婆孩儿过日子。

    三贞冲着丁二牛使劲儿地点点头,她没有说话,她知道此时此刻,说上多少话,都是软绵绵的,这是一份生死的情义,是语言和金钱无法相抵的。这一刻,她本来对吴里的怨气突然化解了大半儿,她觉得吴里发现了张广的刹那,选择反叛原有的阵营,已经十分不易了。这样想,她对吴里与丁二牛都在心里有了某种敬意。

    丁二牛让三贞回到客栈房间等候,完事儿后,他亲自来找她。

    三贞便在房间手握着怀表,开始焦急的等待。她数着指针,一下一下数着枯燥的数字,她好像发现,自己的心跳比表要快哩。

    三贞几度昏沉,但是总被一些念头打断,无法入眠,她隐隐有些担心,她不怀疑丁二牛的为人,但是他出事还是有可能的,警察局里坏人多的是,他们看出丁二牛的用意就完了,不仅闵凡新不保,连丁二牛也会平白无故搭进去。

    三贞不敢接着想下去,她只好在心里数数,以此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到了下半夜两点,有人敲门。

    三贞忙不迭开门。

    是丁二牛,三贞几乎惊叫起来。

    丁二牛点点头,没有说话,示意三贞跟他出门。

    路上,丁二牛说闵凡新还算机智,没报真名实性,他的良民证也没在身上。

    三贞说,他的良民证在俺包袱皮儿里呢。

    丁二牛说,这就好,以后免除后患了。

    他们拐了两三个胡同,三贞看见有个人影晃动,老远一看就是闵凡新,她的心“扑扑”直跳几下,就来到了闵凡新的跟前。

    没有月亮,大阴天儿,黑乎乎的,三贞看不清闵凡新的面孔,也看不清丁二牛的面孔。她听得见丁二牛的心跳声,也听得见闵凡新的心跳声,但是,突然间,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一种不踏实还是和夜色一道水一样涌进了她的内心,她担心,又说不好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丁二牛。

    丁二牛说,你们直往东边走,有道土墙,翻过去是一趟沟,直走就到了一个叫松树的地方,那样离家就不远了,没人知道你们,会安全回家的。

    三贞说,叔,你咋办?

    丁二牛说,俺好办,俺有另外一个去处,你们不用管,俺一个大活人,还愁跑丢了不是。

    三贞说,叔你保重。

    丁二牛说,你们也保重。三贞便看见丁二牛拐了几拐,就没了。

    三天后,三贞和凡新回到家中,就说没有找到张广,也绝口不提丁二牛的事,没多久,夏天就到了,铺天盖地的热气席卷而来,人们巴不得天天泡在水里,热衷于搞破鞋的男女也热得败了心思。唯有赌局照旧,那些人在输赢之间上蹿下跳。

    日子便这样过着,家家如此。

    杨三贞还清楚记得新历1945年春天的事儿。

    那会儿石头已有两年没有出去做生意了,他觉得不能这样坐吃山空,就与三贞说了,想去趟哈尔滨,见见老客户,顺便把家里的囤货带了去,这两年收了不少上好的毛皮哩。

    三贞说,也好,只是张申马上要娶亲了,整天在老丈人家呆着,怕他不肯去哩。张申的未婚妻是王大粮户老婆的侄女,也是大户人家,她家看中了张申老实能干,几次找人提亲。女的是村里闻名的漂亮丫头,张申见了一面,马上和三贞说,娘,俺看行。

    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张申老丈人家开了一间药铺,张申能识文断字,每天就长在那里帮忙,白得了一个不计报酬的劳力,老丈人家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张家的事,有些指不上张申了。说到了出门的事,石头说,这回的事儿简单,谁也不用,咱一个人去就行。三贞说,要不让凡新或者二宝陪你,石头摇摇头,说最近俺觉得地面上不太平,还是家里多留些人手。

    第二天,石头就一个人去了哈尔滨。

    半个月后,有人给三贞捎来一封信,信上说,石头用假货欺诈客商,现已在回家的路上被扣下,要三贞一个人带上三百大洋来赎人,否则就把石头用水灌死。写信人没有署名,但给了一个老道洞的地址,同时限定三天后下午三点在老道洞见面,信上还强调,如果报警或者带人手,石头会遭到更大的处罚,不信可以试一试。

    闵三说,俺去即可,嫂子不要再动,最次也是俺和嫂子一块去。锁儿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子,他说,俺陪嫂子去救大哥。闵凡新说,每次都是俺陪嫂子,这次也不例外。

    三贞说,这次谁也不用,俺一个人就够,是去讲理,也不是去打仗。

    三天后下午,三贞准时出现在了八道江的老道洞,这里她太熟悉了,她和闵凡新来碰过运气,来找张广,只是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痕迹,也就算了。

    老道洞,洞口设置得十分隐秘,这伙绑架石头的人怎么知道的呢?三贞料定,一定是红胡子内部除了叛徒,交代了老道洞的秘密。这个冬暖夏凉的山洞可是李有才送给红胡子的密营哩。

    一时半会,三贞还想不出是谁做的这件事,但是,石头被人绑架了,是千真万确的。

    初夏时节,花红柳绿,老道洞虽然密不透风,却非常凉爽。室洞已经点着油灯,给人一种烟雾缭绕的感觉。三贞在洞里看见了石头,内心稍稍踏实一点儿。洞里有四个人,石头被他们看着,双手被反绑着。

    那四个人中的一个问道:“钱带来了吗?”

    三贞在洞角选了一块石板坐下。她扫视了一下洞内,有一张大大的床,是用木板搭建的。墙壁上挂满了水珠,有的垂涎欲滴,有的似在唏嘘。壁上还钉着许多铁钉,挂着盒子炮以及长枪,显得很有杀气,四个人中三个人露着或肥大或干瘪的胸脯。墙边还有一尊关帝像,地面是一张石桌,三贞对过的墙边是一排长条木凳,木凳前是几把水壶。石头坐在木凳上,一边一个人看着他。另外两个人都吸着烟,分别在室门边和洞墙边儿喷云吐雾,其中站在洞墙边的那位一直背对着所有的人。

    那个人衣着整齐。看来是他们之中管事的。

    那三个可以看见面目的人,在三贞看来,都在三十岁左右。

    三贞故意笑道,说,俺看你们不是管事的,让你们管事的出来见俺。

    这时,站着洞墙边儿,一直背冲大家的那人冷笑一声,转了过来。三贞认识他,对于三贞来说,此人就是张家一直以来无法摆脱的噩梦。

    此人是刘铁柱。

    “刘铁柱?”三贞问了一句。

    “正是本人。”刘铁柱纵声大笑。

    “是你俺就明白了,这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看来俺拿了钱你也不会罢休的。”三贞冷静地说,在来的路上,她想了几种可能,刘铁柱已被她想到,列入几种可能之一。

    对于每一种可能,三贞都在心中一一列出了应对方法。她告诉自己,此行大不了自己和石头一道了却此生,生可同床,死能同穴,也无遗憾了。

    刘铁柱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先把钱拿出来再说,否则你们俩全部得撂在这儿。”

    三贞感到洞内的空气格外沉闷,她在判断,洞外是否还有另外的帮手。后来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以刘铁柱的性情,应该不会为了她一个小女子而机关算尽。再说她听说过,刘铁柱得罪了日本人,是因为倒买药品得罪了日本人,被日本人念及旧情没有杀他但除了名,八道江也是日本人的重地,在这里,刘铁柱料也不会闹出太大的动静。所以,三贞决定,此行必须解决刘铁柱,从而了结这一段宿怨。

    三贞也有过这样的念头,那就是不排除刘铁柱还有外援的可能,一旦有,就当她上了赌场赌输了,她愿赌服输,她想至多一死,况且她也明白即使不赌上一把,更是必死无疑。她见了刘铁柱的一刹那,她已经懂得,双方只有一方可以从这个山洞活着走出去。

    三贞笑道,“别伤和气,俺带着汇兑的银票哩,这就拿出来。”说着便将手探进了怀中,一个女人探手入怀,这四个男人完全没当回事儿,他们也想像不到一个女人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们就这样低估了三贞,他们对三贞并不了解。其中还有两个人舌头添着嘴唇,意淫般地笑。

    三贞手出来的时候,刘铁柱已被枪击中脑门儿,他翻了一下白眼,一声没坑,只是他的脑门多了一个红点,像是图喜庆故意点上的。那三个人还在发愣的时候,全都依次头部中枪。只是红点就没有那样正了,三个人三个位置,好在都是断命的地方。

    这就是三贞那把仅有四颗子弹的小手枪,四粒子弹一粒没浪费。

    石头知道三贞稀罕这把小手枪,一次出门的时候,特意为三贞带回一个消音器,没想到居然很适合。三贞当时还责怪石头,说不响还叫啥枪?枪一旦消了音,岂不像人放哑屁?

    石头笑着说哑屁好,伤人于无形。

    这一次三贞有意带上了消音器,她想,或许它这回能用上,果然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三贞带上这支手枪来到八道江十分的不容易,她把它拆开,分别藏在身上的不同地方,才机智地躲开了路上的盘查。三贞一系列麻溜利索的举动,弄得石头惊愕不已,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妻子手脚这么痛快,比她平时在家包饺子还省事。他不敢相信,眼前这四个人,就这么完了。直到三贞为他打开绳子,他还在发愣。

    三贞藏好枪支,自言自语道,这回可成了玩具了。

    三贞见石头还杵在那里不动,急忙拽了他一把,说,怎么,等警察来啊!

    那把手枪,只要可能,三贞喜欢把它带在身边,她总用手绢小心地包着它,将它视为护身符。

    这时,三贞发现墙上的一个拐弯处出现声响。

    一个人扑了进来。

    那人穿着时尚的衣装,后心插着一把匕首。

    紧接着,又一个人闯了进来,石头和三贞同时轻声喊出他的名字:凡新?

    原来闵凡新不放心三贞,一直偷偷跟着她,一路相随,他没有让三贞发现。在快到的时候,他提前设法从山洞的另一个入口偷摸潜了进来。闵凡新自己来寻找过张广几次,他总是觉得这个山洞太神奇,一时半晌根本弄不明白,人结果还是没能找到,但是对山洞却弄得很熟悉,这个入口,连刘铁柱也不清楚哩。

    三贞进来后,凡新便在洞内一个岔口远远看着动静。这时他发现一个人鬼鬼祟祟闪进了离三贞不远的一个拐角,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凡新觉得蹊跷,便在边上偷看,虽然油灯闪烁,闪的朦朦胧胧,他看不清楚,后来他听见了极大的枪栓声,他便一脚踹过去。他过去的时候,那个鬼鬼祟祟的人正把机枪抱在怀里,准备向三贞开火。

    闵凡新马上明白了,这个人是三贞谈判对手的帮手。

    由于这个帮手也没想到三贞做事这么决绝,上来没谈几句就开了枪,所以根本没有来得及帮忙,这家伙还在准备之中呢。

    闵凡新猛扑上去,两人短兵相接,都掏出短刀,一番厮打之后,两人都中了刀伤。

    凡新也到了下去。

    看到机枪,看到那个帮手,三贞和石头明白了一切。

    他们赶紧来到闵凡新身边,石头抱起闵凡新,三贞马上为闵凡新查看刀伤,刀插在了肝脏的位置,闵凡新已经奄奄一息,三贞心如刀绞,又怕石头误会。闵凡新的脸白成一张纸,他强笑着告诉三贞和石头,你们快走,不要管俺。

    三贞流出热泪,她说,凡新你真傻。

    石头说,俺们一定把你带回家。

    闵凡新吃力地摇摇头,说道:这样谁也走不了,你们快走吧,不要告诉俺爹,就说俺去求亲去了。

    三贞还想再说,闵凡新脸上已经褪去仅有的血色。

    闵凡新死了。

    三贞强忍着悲痛,被石头拽着,匆匆向洞外走去。

    闵凡新的尸身就留在了洞内。后来,三贞才来到山洞,寻找闵凡新的遗体,打算把他悄悄埋掉,可是,闵凡新不见了。后来每每想到这,三贞心中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哀痛。

    三贞和石头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老道洞,他们故意绕行,走了一天才到了三岔子。见到外人,他们就说是坐火车回来的。三岔子已有了火车,虽然车次少,但对于出行的人而言,方便多了。三岔子之所以开通铁路,主要是日本人向其国内运送长白山资源的需要,这些一笔一笔的事,多少年后,才一一揭秘出来。关于刘铁柱,三贞也后悔过,觉得不应该一枪毙了他,应该问问他,当年仅仅因为一场比武,就和公公张承结怨一辈子?公公张承活着的时候,也想不开,总觉得刘铁柱莫名其妙地把他与子虚乌有的财宝弄到一起,过于蹊跷,难道背后有什么人?公公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问,而自己则一枪打灭了这个机会。三贞无奈地想,兴许世上的事就这么难尽人意,所以才有那么多谜吧。

    多少年后,杨三贞还常常津津乐道八.一五,那还是公元1945年。

    那一年太奇怪。

    那一年,三岔子的雨水奇少。

    从六月开始,天上就很少下雨,大地皲裂,江水变瘦,烈日流出的是火,土地则开始炉火一般烫人脚板,连好多果树都枯死了,比如樱桃树,李子树等。地里的庄稼也都无精打采,连黄带蔫,成活的比往年少了一半。除了男人,许多女人也纷纷跑到江边去挑水浇地,江水小了一半。一些小河沟,早就干涸了。

    村里开始被一层看不见的迷雾笼罩着,不祥的预感像原野上空的星斗,大把大把撒向每家每户,富人们则不怀好意地囤积粮食,他们预测这一年是大灾之年。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发财的良机。村里一片人心慌慌,尤其成年男人女人们的心犹如偷情一般忐忑不安。夜晚还会听到野狼的哀嚎,吓得没人敢出门。人们知道,靠去大江挑水浇地,无疑于杯水车薪。

    一到八月,人们又发现,地上的蝗虫一下子翻番地多了起来,蝗虫就是要命的债主,它们是庄稼的天敌。人们本来就穷得就像冬天的冰溜子,看上去是个棍儿,浑身上下不过一点清水。除了恶人和猛兽不断施虐,连这小玩样也来欺负他们。气急的人们抓来蝗虫油炸着吃,无奈家底薄,弄得一丁点油很快就用光了,可蝗虫们像孙悟空拔了毫毛一样居然层出不穷。

    有人占卜,要有大事发生。

    但是,这个大事是让人们高兴的事儿,日本人宣布投降了。

    村里人一下子炸了锅,他们开始狂欢,他们纷纷冲到日本人家去打、去砸、去抢,顷刻之间,他们痛打了许多日本人,抢光了日本人的东西。

    三贞也挨了打,她为了救下美贞子五岁的小女儿小贞子。村民们要把小贞子扔到村头的井里,因为当年小贞子的爸爸桥木把一个抗日分子的孩子扔到了井里。三贞赶到的时候,小贞子已被带到了井口。

    小贞子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她抖成一团,像一个包裹。她任由一条大汉提溜小鸡仔一样提溜着,大汉立在那里咧嘴笑,像准备表演马戏。

    三贞大叫一声,马上扑了上去,一把拽下小贞子,死死护住她。

    三贞说,孩子无罪。

    狂热的人们大声说,有罪,日本人都有罪。

    这些人已经无法听进去三贞的任何话,他们甚至于完全忘了三贞对他们的热心帮助。那一刻,三贞在他们眼里变成了日本人的同谋,他们的唾沫、他们的拳脚纷纷奔向卧在那里的三贞。幸好闵三来了,锁儿来了,石头来了,三贞才和小贞子拣回了性命。

    大街上有人开始狂喊“胜利了”,三贞这会儿不知道胜利意味着什么,能给她带来什么,她就是觉得日子还得那么过。

    还是有变化的。

    家家户户再也不敢怕浪费灯油,天天晚上都亮起灯火,管事的人说,半夜前不许灭灯。管事的人还说,灯火也比往日有了温度。天还是没有下雨,连着好几天,都繁星闪烁,似乎和大地的灯光一样。

    在一个静静的夜晚,三贞倚偎在石头的怀里,她似乎好久没能这样和石头亲近了,她不让他说话,他们互相抱着,通过呼吸感觉着彼此的存在。良久,石头的胸口湿了,又凉又粘,石头晓得那是三贞的泪水。慢慢的他听见三贞在小声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似对石头说话,她说,她要收养小贞子,小贞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在哪里,如果他们不在了或者不找来,俺就永远养着小贞子,让她和别的孩子一样,不受歧视,不流泪水。

    石头说,俺依你。

    三贞还说,都说胜利了,街坊四邻没几个能把胜利说清道明的,俺这些日子没少悟,算是整明白了,不就是没有了铁丝网吗?不就是说月亮是月亮无罪了吗?这样一来,俺估摸着,咱家的人也该回来了,打明儿个起,你在家守着,俺去浑江渡口,不管他们从水路还是旱路回来,咱们家都有人第一眼看到他们回来。俺就在八道江街里租一间房子,去等着咱爹,等着宝珠姨,等着张广,也等着咱家的枣红马。真想他们了。

    石头说,在家等也一样,省得走叉了道。

    三贞说,俺等不及了。

    石头说,俺依你。

    第二天,三贞果然来到了八道江。

    她先是找到一位老熟人,把他一栋闲置的两间茅草房租了下来,老熟人说,两间破房子,什么租不租的,住着就是。三贞摇摇头,说,那俺可不依你,不要钱俺就不住了。老熟人笑笑,说道,随你便是。这样,三贞就住了下来。

    打这天起,每天天亮的时候三贞就来到渡口,选一个不显眼的旮旯守着,天黑了再回去,风雨不误。她每天都自带一个小板凳,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向江边眺望,痴痴地望着那个渡口。她不敢打瞌睡,生怕一走神,就错过了亲人的身影。她要在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先看见他们。

    “谁知道呢,他们不会看见俺的,他们怎么会知道俺在这里等啊。”三贞和摆渡的艄公说。

    “是的,您自己可得看仔细了。”艄公心不在焉,他的心和眼睛都在四下里撒目要过江的客人。过去摆渡的潘老大夫妻年纪大了,不干了,现在是儿子儿媳接了他们班儿。他们天天在渡口迎来送往,三贞和他们算是朋友。

    这天,在渡口,三贞又目送了最后一拔往来的人们,她想,该回住处了,别看了,这渡口不就是送走实实在在的好日子,留下摸不着的念想,叫人傻盼的地儿吗?然而,这个渡口成了她的心结,一辈子打不开。她说,俺不想涉过第八道江了,反正俺家有人涉过,那是俺公公。

    那一天,三贞走着,走着,就是不甘心。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头,终于,她看见夕阳余晖下,有一匹马向渡口奔来,从另一个方向奔来,她撂下小板凳,飞快迎了过去。她认出了,那是俺的枣红马啊。她飞跑过去,跑啊跑,不管不顾地跑,她跑到江边儿的时候,枣红马却不见了,只有江水被晚霞映红了一片,像鲜血一般。

    三贞看着红红的江水发怔,她觉得自己花眼了,这哪里是一条奔腾的江水,分明是谁流出来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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