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垮塌

    他一手拽着绳子,一手握着猎刀,楚阳望着巨大空旷的火山腔,他感到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吞噬者的口中,如果不是爹和大哥有可能在下面,这种地方,楚阳一辈子都不会涉足。

    只见他在空中荡了两下,借力跳到第一层洞架。

    “爹,大哥,你们在吗?我是楚阳。”

    回声,回声,回声。

    楚阳围着第一层转了一圈,确认这儿的人都走光了。他随即通过二三层之间的铁索滑到第三层。

    在这儿,他只找到一个六十多的老者,看装束是其他山寨里的人。

    楚阳找到他的时候,他靠在一个阴凉的洞壁上,面容枯槁,脸上蒙了一层皮屑,好似死了一样。

    楚阳拿出水壶,滴了几滴水在他嘴唇上,那老者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水,水,我要喝水”,楚阳用手撬开他的嘴,往里灌了一口水,把老者呛醒了。

    “喂,喂,老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听见,好心人,再给我喝点水吧,我那不孝的儿子,看我走不动了,就把我丢下了……也不知道他逃出去没有……”

    楚阳无奈,又给他喝了一口。

    “老头,这儿还有别人吗?”

    老者眉头紧锁,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思考,“有的”,楚阳赶忙把他的身子扶正,老者的话仿佛一束光,让他心中燃起希望,“下面几层还有几个老哥们,大伙都只顾自己往上爬,没人管的了他们了。我儿子也是把我背到这层,实在背不动了才……哎,我也不怪他,我活的够久了……”

    “那跟我差不多高,比我大一两岁的小伙子;还有一个腿有点瘸,但是很壮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见过没有?”

    “要是说瘸腿爬不上来的,下面是有几个,健壮的小伙子?下面没有。”

    听到这话,楚阳心中萌发了一个不好的念头:难不成大哥丢下爹,自己逃了?

    不,绝不可能。

    父亲为了供大哥读书,白天种田晚上就篾竹筐补贴家用,虽然母亲在生下自己不久就因为风寒过世,但是父亲却真的没有苦过他们兄弟俩,甚至自己经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地在山里打猎,也是想打些珍惜皮草,好凑够他去殷都参加科举的盘缠。

    何况寨子里都知道,老楚家的大儿子楚风,那是个顶好的秀才苗子,人品端正性情温和都是有目共睹的,想到这楚阳不寒而栗,自己怎么会萌生出这样阴暗的想法,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天天见血杀生,使得性子也凉薄起来?

    楚阳想起小时候寨子里,一个痴愚老疯子每次看见他,都会一手指着天一手指着他,颤巍巍地叫骂:

    杀生种,不能留,万人流血成败寇。

    一口剑,两把刀,不如碎枝垒成豪。

    你看我,我看你,火里携手看花机。

    虽然这来历不明的疯子也经常写顺口溜编排其他人,比如寨子里的刘寡妇、胡屠户,但唯有这一首听起来晦涩难懂,让人不明所以。

    不知怎地,楚阳思绪漫游至此,他强收精神安顿好老者,就往第四层爬去。

    情况和第三层别无二致,这也有一个被自己儿子丢下的老者,楚阳给他喝了口水,那老者听完楚阳问的话,沉重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连日的劳役已经让他的生命力消耗殆尽。

    五层、六层、七层……

    不过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又讲好多遍,到最后就有了幽默在里面。

    就这样一直往下走,楚阳感觉现在自己置身十八层地狱。只不过这地狱是人造的地狱,是人心的地狱。所谓的乡情、兄弟情、父子情在无间地狱的考量下,就像被缝衣针戳破的泡泡,一瞬炸的四分五裂。

    他甚至感到一丝庆幸,来到这面临考验的是大哥楚风而不是他自己:我经得起这样的考验吗?

    这一层层洞架就好像一张网,每往上一层就筛掉一部分“弱者”,只有足够强的人才爬到上一层去,才能等到如同“救世主”一样的自己,把他们从地狱里救出。而弱者,甚至不配被人看见,他们自己自觉地躲在黑暗处,更黑处,他们自己放逐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弱者自己都不想活下去,是吧,楚阳自问。

    楚阳来到第14层,死去的、濒死的山民蜷卧在地上,仿佛冬眠的蚕结成的茧,等待一缕春风一束阳光来给他们人间苦悲的性命画上句号,然后破茧成蝶飞往缥缈的彼岸世界。楚阳小心行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踩到他们,会像在寨子里踩到树下打盹的大爷们,招来一阵怒骂。

    没有,楚阳再三确认。这儿没有父亲的尸体,也没有大哥楚风。

    楚阳的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悲伤,是空。

    空寂,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虚无,他人生里预设的一切和家庭有关的目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崩塌了。甚至不是让人推倒的,那堵墙自己就这样垮塌了,脆弱地像风干的狗屎。但同时,楚阳也看见另一个画面:墙外是一无所有但是无比广阔的世界,自由、无限自由的世界。楚阳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他张开双翼飞上高天,俯瞰条阔的平原……

    他止步在第15层的铁链前,在这儿他能看见池底扭动的岩浆。

    楚阳望着池底的岩浆,他有无数个瞬间想跳下去洗个澡,就像在家后面的悬崖上,义无反顾地背离大地,进行自由落体,然后咕咚~一头栽进深冷地潭水……

    呼呼呼呼,池底涌起热风,吹起楚阳额头的刘海。

    火山灰又在四处飞扬,楚阳不知道,就在几天前,一个叫姜宣的贵族青年就在离他不远处被辟火蛟烧成了飞灰,得永远和这儿的孤寂黑暗做伴。楚阳至少知道自己为何神伤,而姜宣至死都没想明白,自己在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眼里到底算什么?

    贴身侍卫、心腹?还是用来寻欢的男宠?亦或是她在自己身上寻到了那位林王殿下的一丝影子,亦或……什么都不是。

    “你的眉毛和林王像的”,姜宣曾听见长公主这样说。

    姜宣是带着幻想死去的。

    楚阳抬头望着慢慢暗淡的天空,不知所措。

    天孤峰上,得知楚阳下洞找楚铮和楚风去了,山民们也都聊起来,有人说那爷俩在来的路上在没上天孤峰的时候就跑掉了;也有人说楚铮在挖洞架时候绳子松了,拉着楚风,爷俩一起掉岩浆里去了。

    天色渐晚,背篓里的干粮早就被抢地一干二净,山民们在等了楚阳许久后,带着干瘪的肚子开始往山下走去,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怀着死里逃生的庆幸真心实意地感谢楚阳。

    平日里瞧不起他们的山民也不得不乘楚阳的情,有的还打起了和楚家联亲的心思:自己的姑娘若是嫁给楚阳倒也不算受屈辱,只是那楚风着实是斯文的要紧,不适合做山里姑娘的男人,他们这样想。

    “那小子还想着考科举当官,也不看自己是个啥出身,烂猎户!这当哥哥的老大不小让亲爹和弟弟养着,这样的女婿我可不敢要。”胡屠户大喇喇地叫嚷,引来许多附和。

    “哎,老胡,要不你回家抓紧和老婆努力努力,再生个女儿,给他们兄弟俩一人一个,亲上加亲。”有人打趣。

    “呸!张二牛,你滚回家找刘寡妇去!我他妈比种猪还累,你就是把女皇帝抱到我床上,我也干不动啦。”胡屠户一边踉跄地向下走,一边说道,谈到脐下三寸那点事,让他有了些精神头。

    “哎你们看看,那往山上来的可是官兵?”,胡屠户眼睛雪亮,看见山下有车架往山上赶。

    这一句话让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口了,“坏了,准是来抓我们的。”张二牛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胡屠户没有多想,“大家各谋生路吧,老胡先走了!”

    说完,胡屠户滚圆的身子翻进路旁的林子里,一溜烟钻没影了,其他人见状也钻进山中的密林,再也不走大道了,眨眼之间人就跑得干干净净。

    那往山上走的车中,坐着一个紫袍青衿的中年男人,他身形瘦长,体格不甚魁梧;一张脸白得发亮,似乎涂了不薄的脂粉;他两只细眼吊在眉毛下面,颌下并没一根胡须。车里烛火通明,男人正侧目盯住手里一卷泛黄的医书。

    他看医书看得入神。

    一个灰衣撩起车帘,“郑师,前面林子的人不像强盗,应该是附近的山民,要不要抓一些带去地宫,我带来的这几个新弟子身手都是利索的。”

    被称做郑师的男子嗯了一声,“那边替咱们准备好了做试验用的人,带上这群人我们的粮食也不够吃,还得分人看管,得不偿失。”

    “是,弟子明白,我叫手下看好辎重防止偷窃就是。”

    紫衣人点了点头,“叶四,我师兄那边有消息吗?”紫衣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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