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击毙

    谢三儿跟在后面,忽然灵光一闪:“官服,沙守备穿着官服,戴着官帽。”

    钱县令回头赞赏地看了一眼谢三,微笑道:“不错,一个人官瘾再大,回家独居在书房,怎么可能还穿着官服,除非……”

    “除非,他看见了上司!”蒲修行抢答。

    蒋奉安心中不以为然,这当然是个发现,却谈不上有用的线索,因为粮道守备的上司,不止一个,指挥使、布政使、按察使都是从三品,都算沙守备的上司,当然,巡守大人更是。

    便扭头问蒲修行:“那,如何解释门窗紧闭?”

    蒲修行语塞,钱县令却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啊,疑点众多,所以,要仔细查,明天,我们去粮道仓库,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这两件案子,必须并案处置!”

    蒋奉安心中却有疑虑,犹豫片刻,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可是巡守大人,似乎很着急。”

    钱克清无声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可以理解,这么大的案子,他是随州最大的官,第一责任人,对他而言,尽早结案,比真相更重要,懂吗?”

    蒋奉安当然懂,这不过是甩锅的书面用语,却不敢接话,只能使出终结招式。

    一个字:“嗯!”

    四人不再说话,一路默默前行,三名衙役感觉很放松,县令老爷很随和,而且值得依靠,天大的事,只要有钱县令在,总有办法解决。

    钱大人,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如果,不贪财的话。

    也不对,如果,能给大家都分一点的话。

    转过香树街,前面,已经能看见沙府门前白色的灯笼,还有门楣上,挂着的白色挽幛,看上去十分凄凉。

    钱克清叹了一口气:“沙行丘跟我是同县老乡,比我大五六岁,中举人、中进士都比我早,一直是我们的楷模呢,他这个年纪做到五品,不容易的,唉!”

    这话,几名衙役是没法接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共同语言,只能跟着叹了一口气,让心情显得沉重一点。

    还未到沙府门前,却发现门内影影憧憧,隐约有人来人往,似乎还有吵吵嚷嚷的嘈杂声,钱克清十分惊异,祭奠死者,应该很默然肃静才是,吵吵嚷嚷的,是何道理?

    “啊!”

    一声惊叫,大门内,忽然跑出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珠钗散落,云鬓凌乱,衣服前襟的扣子,被扯掉两颗,露出白生生的脖颈。

    神色惶恐戚然,胸前,却极其傲慢,随着奔跑的节奏,嚣张地一颤、一颠。

    “范碧云,沙守备的小妾。”谢三儿一声轻呼,口水如温泉般喷涌。

    一名醉醺醺的汉子从门内追了出来,嘴里大声嚷道:“小贱人,你个犯官家眷,陪爷们喝喝酒,还委屈你了?”

    听后面有人追出,范碧云吓得花容失色,站在门前惊惶地左顾右盼,不知往何处去,忽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钱克清,穿一身肃然的官服,像看见救世主似的,一头便扑了过来。

    来到钱克清身前,脚下站立不稳,竟扑通一声摔了下去,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显然被灌了不少酒。

    “大人,救,救命!”

    范碧云喘着气,惊慌失措求救。

    醉汉追上范碧云,伸手搭在她胸前,就要把她搂进怀里,随即,看见了一脸冰霜的钱克清,触电般缩回手,讪笑一声:“钱,钱大人!”

    “黄克竞?”

    蒋奉安脱口叫道:“你按察使衙门的捕快,跑到这里做什么?”

    蒲修行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他们,果然是一群畜牲,可钱大人,如何处置呢?毕竟,按察使衙门,比县衙的级别可高多了。

    钱克清毫不理会黄克竞,却吩咐谢三儿:“扶她起来。”

    范碧云已经站起来,谢三儿还是好心地扶着她手臂,扶了好半天,直到范碧云自己挣脱,谢三儿才无比惋惜地退回去。

    心中无比遗憾:离胸前,就差一点!

    “怎么回事?”钱克清和悦地问范碧云。

    “回大人!”

    范碧云抽泣道:“我们正在给老爷守灵,这位……,这位黄大人,突然带着五六个人进来,说我们是犯官家眷,早晚罚卖为奴,让夫人和我,还有府上的丫鬟陪他们喝酒,说侍候好了,以后会关照我们,我们一群没主见的女人,老爷又不在了,有什么办法,只好从了。”

    说到此处,范碧云已经泣不成声,娇艳的脸上梨花带泪,比谢三儿的形容词生动多了。

    “开始,他们还守规矩,喝了几杯酒,就开始动手动脚,让我们陪饮,夫人吓坏了,又伤心过度,怎么能饮酒?我只好代饮,谁知,谁知,他们越来越过分,这位黄大人,又来拉扯我,说要跟我入洞房,小女子实在害怕,就跑出来了,求大人做主,我们老爷要是果真有罪,我,我宁愿陪了他去。”

    听范碧云呜呜咽咽的哭泣,钱克清心中十分难过。

    凌辱犯官家眷,尤其是畏罪自杀的官员家眷,虽然违法,却是惯例,一向并没有人追究,想不到今天让自己碰上了。

    眼中寒光一闪,钱克清忽然笑了,转身问黄克竞:“黄大人?哪个衙门的黄大人?”

    黄克竞有一点惊慌,酒醒了一半,回到:“大人,不敢,小人黄克竞,不敢自称大人,都是他们胡乱叫的。”

    黄克竞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他一个捕快,连编制都没有,居然敢自称大人,这事儿要传出去,估计会被收进《笑林广记》。

    “她说的可是实话?”钱克清态度很和蔼,似乎并不想得罪按察使衙门的人。

    黄克竞稍微松了一口气,你一个八品县令,我们老爷,从三品,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语气,便开始不屑:“说不说实话的,处置犯官家眷,不是向来如此?”

    “谁告诉你她们是犯官家眷?”

    “这?”

    “沙守备的案子并未定谳,他还是朝廷五品命官,你们到他府中,可是执行公务?”

    “这?”

    黄克竞犹豫了,钱克清这句话,是有陷阱的,如果说是,那执行什么公务?既然是执行公务,为何又吃酒?为何打扰家眷?为何执法犯法、欺辱良家女子?

    再问你,谁给的牌票?谁签的搜查令?一路追查下去,按察使都得受牵连,至少背一个管理不严、纵下行凶的罪名。

    那按察使大人,还不剥老子的皮。

    “大人,在下并非执行公务。”两害相衡取其轻,黄克竞权衡半天,只有自己扛了,大不了,算自己倒霉,被这个狗屁县令骂几句。

    “很好!”

    钱克清突然敛了笑容,脸上,竟有几分狰狞,高声问蒋奉安:“蒋班头,私闯官员府邸,欺凌官员家眷,是什么罪?”

    “犯上作乱!”

    蒋奉安一惊之下,大声回到,声音之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何处置?”

    “回大人,犯上作乱属重罪,被当场发现的,为阻止伤害的进一步发生,按大朔刑典,可当场处死!”

    “很好,蒋班头,行刑!”

    黄克竞一个哆嗦,酒完全醒了,调戏、甚至凌辱犯官家眷,吃几杯酒,解几颗扣子,不是历来如此吗?为何今日就要丢命?

    他是按察使衙门的捕快,刑典,他都懂。

    自己这点破事,虽然违法,可却是惯例,是个可轻可重的罪,可偏偏,让这个狗屁县令钻了空子。

    钱县令,居然有权处死自己!

    其一,自己的确猴急了一点,沙守备并未定谳,自己欺负他家眷,就是以下犯上、以民犯官,这些,在大朔都是重罪;

    其二,在大朔,合法杀一个人虽然很难,但有一点例外,就是在伤害正在发生之时,为了阻止伤害进一步扩大,执法人员可以视情况击毙犯罪分子。

    什么叫视情况?就是看着办;什么叫看着办?就是视情况。

    说白了,就是先杀你小子,再编一个故事。

    沙行丘畏罪自杀,虽未定谳,可那不是迟早的事吗?

    而且,只要你阻止,老子立即停止伤害,可你偏偏越过这一步,直接击毙,还他妈有没有天理?

    黄克竞喉头滑动一下,眼中闪过死人一般的光辉,见蒲修行和谢三儿已经不言声走到身后,知道自己要享年二十九了。

    忽然诡异地一笑,极其熟练拔出腰刀,挺身便刺钱克清,蒋奉安执行过许多案子,早有准备,闪身至黄克竞身旁,准确无误抓住他手腕。

    “你给我松手吧!你!”蒋奉安狞笑一声,反手一拧。

    “哐当”

    黄克竞腰刀落地,身后,蒲修行与谢三一左一右,抬脚直踹黄克竞膝窝,黄克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蒋奉安举刀,挥臂便劈。

    “钱大人且慢!”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蒋奉安收刀,黄克竞死灰一般的脸上,缓过一丝生机。

    “大人,黄克竞虽然犯罪,但是罪不至死,在下就是来阻止他们的。”

    一名身穿捕快服饰的男子,傲然来到钱克清身边,跟黄克竞有点区别,他的腰上,有一道腰牌——捕头的腰牌。

    捕头,是有编制的,武职,九品。

    “吕捕头,救命,救命……”黄克竞奈何桥边走一趟,脑子并未完全清醒,只是看到自己的主官,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了,本能地喃喃而语,声音却越来越轻,已经吓瘫了!

    “晚了!”

    钱克清丝毫不受影响,老子,就是要当着你主官之面,要你的命!

    狞笑一声:“蒋班头,杀他!”

    蒋班头执行命令一向坚决,眼风一扫,谢三儿熟练地一把扯散黄克竞发髻,蒲修行顺势抓住头发,往前使劲一拉,黄克竞本能地一伸脖子。

    蒋班头手起刀落,一条笔直的血线喷溅,吕捕头脚边,血迹斑斑。

    黄克竞,男,随州按察使衙门捕快,远景二十一年,四月十五,卒。

    范碧云“嘤咛”一声,吓晕了过去,谢三儿早有准备,将她扶在怀里,心中啧啧称奇,想不到今天居然梦想成真!

    “你?你!钱大人,黄克竞已经停止伤害,你为何还要杀他?”

    吕捕头异常愤怒,却异常克制,没办法,钱克清八品,他九品,而且,钱克清是文官,他是武职,大朔读书人地位很高,一向讲究以文制武,在文官面前,武官一向跟姨太太似的。

    况且,钱克清眼中有凛然之气,对他颇有震慑。

    “吕捕头,你没看见?他挺刀要刺杀本官?以下犯上,而且伤害正在进行,我,不能杀他?”钱克清很狡猾,偷换概念,他跟王章润都敢玩,玩一个捕头,还不跟玩似的!

    吕捕头语塞,玩阴谋诡计,他知道凭自己的脑子,无论如何玩不过读书人,正在想着如何打这场官司,钱克清却率先发话了:“吕捕头,除了黄克竞,还有这几个捕快,你如何处置?”

    外面闹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早已出来,几名喝酒的捕快,眼见黄克竞在面前被杀,都惊得面如土色,一起惊恐地看着吕捕头。

    吕捕头,吕思青,却比他们还恐惧,这么多下属被堵在犯罪现场,让他又羞又愧,情急之下,竟双手一拱,对钱克清施了一礼:“请大人发落。”

    “很好。”

    钱克清忽然变得非常和气:“这几名犯过的捕快,让他们跪在门外,为沙守备守灵一晚,此事,本官不再追究,你明日禀报按察使大人,就说都是你处置的,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向巡守大人保举你,你看如何?”

    “在下,谢钱大人!”

    吕捕头声音有点哽咽,自己手下惹这么大祸,钱县令一本弹章奏到巡守面前,自己的捕头就保不住了。

    想不到他一句话,有罪变成了有功,自己反而是大义灭亲,及时阻止一场犯罪行为,说不定还要升官。

    便走到几名捕快面前,从左到右,一人一耳光,嘴里骂道:“丢人现眼的王八蛋,一辈子打光棍儿的狗太监,还不到门前跪下!”

    粗人,毕竟是粗人!

    钱克清,扑哧一声。

    蒋奉安、蒲修行、谢三儿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将一群凶神恶煞的捕快,收拾得服服帖帖,往后,谁要敢再欺负官员家眷,不都得掂量掂量?

    最要紧的是,如此一来,也堵住了按察使的嘴,让他吃个哑巴亏。

    玩心眼儿,看来还得是读书人!

    沙夫人早已走出大门,从谢三儿怀里扶起范碧云,一起走到钱克清面前,含泪福了一福:“谢大人主持公道!我们老爷,究竟犯了什么罪?”

    谢三非常遗憾,往前追了一小步,被蒋奉安眼风一扫,忙退了回来。

    “唉,嫂夫人不要难过,沙兄究竟犯没犯罪,本官还不能做结论,不过请放心,本官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钱克清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叹道:“现在嘛,本官要进去祭奠一下沙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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