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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元婉

    初春的时候,是清晨,阳光混杂着湿气,被路边零星的雪折射出光彩,几枝梅花还开得很艳,两只鸟在梅花枝头上,把那枝干压弯,一振翅,又使那枝子跳起来了。

    我站在山包上,看见孟生走在山野间的小道上。他背着一个很大的书箱,手里抱着个小包裹,那包裹是由一张大的棉布缠起来的,缠了一圈又一圈,才裹成这小小一团。

    初春已经升温,可天气还带着三分冷峭,孟生便把所有的衣物连同头巾腰带都拢在了身上,才堪堪御住寒。他身子被裹成个球,于是手上的包裹便只剩了这么一点,棉布里裹着盘缠干粮之类。

    我看着孟生从山野泥地踏上石板路,那前面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县城,城旁边流出一条河来,河上架了桥,桥上面走着几个闲步的人,两边摆了几个菜摊子,又有几个人正在争价。

    虽说了正是初春,这河却有着四五米的深浅,偶尔有那么两块冰坨子从河面上漂过去,翻滚两下,又不见了。

    水流得很急,哗哗响着。

    孟生到那河边上,上了桥,他在桥中央站住,向河那头张望过去,本是一片开阔景色,配上初春的清新冷冽,加上吹来的带着湿气的凉风,叫他乍的神清气爽,于是就看清楚那河里有的影子,那影子漂在河道中央,时沉时浮,时进时退,当真扎人眼睛。孟生再定睛一看,便高声大喊起来:“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那人群中一阵骚乱,人们单只向河里头扫了一眼,便起身冲上桥去了,此时孟生已将书箱和包裹搁在桥上,只卸了两件外衣便跨过桥栏杆跳了下去,来人伸手去抓他,衣角却从手心儿里滑掉,孟生便一头栽进水里。

    我跟着人群从桥上望,看见孟生费力地游向那团影子,衣服太重,他险些沉了底,好在他抓住岸边一撮枯草,同边上那影子一阵拉扯,才把它生生拖上岸。他在河岸边仰躺下来,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喘息,桥上的人把他的书箱包裹收拾了,下桥朝他奔过去。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躺地上的孟生扶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顺气,孟生连咳好几下,才堪堪缓过神,断续地回望,看见一个女孩子站在人群边缘,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裙,那裙子遭水一浸,便紧贴在她身上,皱巴巴地勾出她瘦削的身体曲线,她赤着脚,长发也被水浸得透湿,耷在脖颈,肩膀上,一张十分瘦削的脸,使得她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睛大如核桃,几乎突出眼眶。水从她的额头向下滑落,一滴滴地,顺着鼻梁,嘴唇流进衣领,衣摆的水淌在地上,形成一片黑色的水印。

    她站在那里,低头看他,面无表情,除却她脸上不正常的晕红色,整个人像女鬼一样幽怨,飘在地面上,不带重量的。

    孟生被她这神情哽了一下,但仍然坚强,高声问她:“姑娘,你可还好?”其间又带出不少咳嗽来。

    女孩只是低头看着他,扒了扒贴在脸上的头发,仍然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一个妇人蹲在孟生边上,厚实的长茧的劳动妇女特有的手掌把他的背拍出“砰砰”的闷响,她上下瞅他,说:“外乡人,我看你当真带着些痴气,你何必管她来的?”

    孟生让她说愣,瞪大了眼睛,问她道:“有人落了水了,如何能不管的?”

    那妇人瞅着他呵呵直笑,嘴里连连叹道:“痴儿痴儿。”

    女孩盯着孟生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湿漉漉的脚踩在干白的地面上,串出一串脚印来,水渍在地砖上沁开。

    妇人把嘴一撇,嘟嘟囔囔:“怪人,没良心,这傻小子好歹也是为你。”才去跟孟生解释道:“那女娃子是我们县太爷的外甥女,幼年丧了父母,如今跟县太爷过活,便也跟了县太爷姓,姓元,闺名唤作元婉。她早几年叫人拐了去,前几年才让县太爷找了回来,却不知是哪里染的些怪脾性,偏爱到那河水里头泡着,谁劝她也不听,开始还有人拦着她来,后来看她出不了事,就没谁管她了,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事的。小子,你别看她长得瘦弱,要说到了水里,她可比你灵便多了,不要你去救的。”

    孟生撇着头,也不知听进多少话,眼睛一直瞅着元婉走的方向不放,妇人把拍他背脊的手掌拿来打他脑门,才使他惨叫一声回过神来,妇人斥他道:“人走远了,你还看着她作甚?”

    孟生怔怔地答她:“我看她样子,好似有些面熟的。”

    妇人敲他的脑袋,一面笑出声来:“你倒果真带着痴气,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外乡人,你到我们这儿来是做什么的?”

    一阵风忽的起了,穿过人群迎面给孟生一击,原就浸湿了衣服,经风一吹,更冷得出奇孟生这时便狠狠打了个寒颤,牙齿一阵阵战够了,才艰难开口:“我来寻我姑母,唤作桃姑的。”

    我隐了身形,起身跟了元婉去。我是见过她的,在孟生入黄泉前,她便已经去往轮回,从奈何桥上走的。我是远远看着她的。

    我看见她走到一座宅邸前头停了下来,,那宅邸上挂了一块大匾,上面有“元府”的字样。

    附近有家私塾,正这时书声琅琅,童音阵阵,远远飘过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诗经的句子。

    冷风霎时起了,元婉即绷直了身子。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抬步向那宅邸走过去,大门两边站着两个守卫,两人见她这样浑身湿透回来,忙都低下头来,后退了一步,给她让路。

    元婉进了屋子,在大堂里撞上个人,他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底下,背后是一幅很大的画,画的是天师钟馗的影像,顶梁上挂了块牌匾,牌匾上的字迹隐在阴影里,瞧不真切。

    那人穿着丝绸的深绿色的袍子,头上带着个镶宝石的冠子,手里握着一杯茶,手捏得紧紧的。他瞧上去年纪已上了四十,脸上添了皱纹,肚子也略微腆起来了,倒不大明显。他穿得干净,便和浑身狼狈的元婉对比强烈。

    “站住。”他说。

    元婉于是停住步子,把身子扭转过去,站直了,才看向他,头是端正的,眼不眨一下,面无表情地。

    那人被这一瞧,抿起的嘴松了一松,把眼光从她的脸边上滑过去,最后用手捂住额头,撑在一边的几上,躲避似的,开口叹道:“小婉,你这般不争气,叫我如何向你母亲交待?”

    元婉站得十分端直,显得生硬,水仍然从她的衣角滴下去,在地上积了一摊,她面无表情地开口,只吐出两个字:“我喜。”那声音沙哑,如男子般的磁性,像石头子刮在路面上,“呱呱”作响,磕磕绊绊,又极低沉。

    那人哽了一下,把茶放在边上,盖上盖子,长叹了口气,说:“可你如何偏要去水里泡着,你……你是何必呢?”

    元婉把眼低垂下来,半晌不答,过一会儿,才忽地抬头,看向那人,说:“舅舅,若被水冲走了,会到哪里去的?”

    那人怔怔地,让元婉盯久了,他看到那双眼睛,平静的,冷漠的,像两颗珠子,闪闪发光,却不似活物,冰凉得叫人心惊。他喉咙里咕哝一声,只得把头拧过去,摆手跟她吩咐道:“罢了,你下去吧,把衣服换了去,切莫着凉。”

    元婉点点头,便提步从一边的侧门出去,进到一个院子里,一个丫头正在院里扫地,瞧见她,连忙放下扫帚忙把她迎进来,连连问道:“小姐,你如何又弄得这样湿?”

    元婉不说话,任她把自己拉进屋子,丫头服侍着她换了身干净衣服,看她满脸的晕红,不自觉地拿手向她额上一试,吓得惊叫:“小姐!你怎的在发热的?”

    元婉不说话,只是走到床边上,挨着床坐下,又躺了下来,双手搭在小腹上,两眼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颊上的红晕却像水波似的一阵阵泛上来。那丫头忙忙奔出门去。

    我进了屋子,到元婉身边去,在她边上,低头看她。

    “你是谁?”她问我,那声音很低沉,带着沙哑,从喉咙里磨砂般吼叫出来。

    “我叫镜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我回答她说,“我是你新来的丫头。”

    “是的么?”她睁着眼睛看我,一眨不眨地,反问道。

    “嗯,是的。”我低声说。

    “是啊,你是浮生。”她说着,眼里浮上朦胧,眼皮慢慢坠下来,盖紧了,她的呼吸均匀下来。

    我是知道的,元婉已经入了轮回,这里的只是一个幻影,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注定会发生,浮生镜里收容了一切,于是这梦境里,幻影的本体也便和原本的她丝毫不差。

    这个人是她,却也始终不是她。毕竟,这里的梦境不过是经历,是命运映出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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