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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赠伞

    虽说是初春,却在河水里泡了许久,本未病过的元婉破天荒染了风寒,平日康健的身体,一病便如山倒。半月来,她高烧不止,一直昏沉地躺在床上,本就瘦削的脸一天一天,更次干瘪下去,县太爷叫了许多大夫来替她诊治,奈何她从不理睬,甚而叫我们闭了大门,不许那些大夫进去,县太爷叫人熬了药送来,她把那药瞅一眼,说:“倒外面去。”就继续躺着了。于是那些本种在院里的花草,几天来也被药染得蔫了。

    县太爷亲自来找元婉,被几次关在房门外边之后,终于气冲冲地叫人把门砸开,把药强灌进她嘴里,如此几次,她的病才渐渐有些气色,只不再恶化便罢。

    一日元婉暂退了烧,外面忽然传来消息,说有一书生求见,元婉即从床上坐起来,把身子靠在墙上,把背挺直了一些,她深深吸气,然后咳得满脸通红,咳够了,她便吩咐道:“叫他进来。”窗边的凳上搁了一碗药,她看了一眼,端起来喝了,有个丫头惊喜地端着药碗出去传信儿。

    我拿起梳子,为元婉把长发仔细梳顺,从柜里找出一件颜色还算鲜艳的衣裳,给她披在身上,又去找擦脸布巾。她忽然叫我,叫我把门边上的一把油纸伞拿来,我照做了,她接过油纸伞,捧在手里。

    没一会儿,便听见孟生在门口敲门,我替着元婉叫了一声:“进来。”那门才“叽咕”一声开了。

    孟生走了进来,先行了一礼,作揖道:“小生孟生,见过小姐,今日实在唐突,叨扰小姐,实在是小生有事请教,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恕罪。”

    元婉抬眼看他,又把眉眼低垂下来:“何事?且说。”

    孟生道:“几日前,小生与小姐在城门前的河边上巧遇,那时小生曾在河边无意落失了一样东西,想问小姐可曾见过。”

    元婉把伞放在自己大腿上,伸手把身上的衣服裹紧,说:“什么东西?且先说来。”

    孟生道:“烦劳小姐,那是半条石刻的鱼,啊,小生知晓这并非什么贵重之物,那是小生儿时好友所赠之物,于小生便是无价之宝,此番丢失,小生实在心急如焚,多日遍寻不着,才斗胆向小姐这方寻寻运气,若小姐知晓其有关线索,还望告知,小生感激不尽。”

    “不曾。”元婉的声音很低,带着病后的沙哑与之前便带着的,磨砂般的音色,她接道:“我这里没有这样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样的东西。”

    “那么……”孟生闭了闭眼,嘴角扯开一个苦笑,又向她行礼,“多谢小姐,烦扰小姐了。”

    正要请辞,元婉叫住他,问:“父母在,不远游。你有父母,如何要到这儿来?”

    孟生顿了顿,把头低下来,道:“不瞒小姐,半年前,家父病重去了,不久,家母伤心过度,也随着去了。说来可笑,读了半生书,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小生别无去处,无依无靠,便收拾了来,寻我远嫁的姑母投靠。”

    元婉低下头,耳边的碎发垂到她脸边上,她默了一会儿,摸摸手里的伞,问:“可找到了?”

    “多谢小姐关心。”孟生答道:“小生已在城内找到姑母,并托姑母找了一份教书的差使。只是安顿不久,小生便去寻我丢失的石鱼,可惜在河底寻了许久不曾找到,想是让河水冲走了,又不由存了侥幸,如此烦扰小姐,还请小姐见谅。”

    元婉点点头:“无妨。”

    孟生作揖请辞,道:“劳烦小姐,小生这便告辞了。”看元婉点了头,他便转身去,走到门前,正开门时,听见元婉唤止他:“慢着。”

    他回头去看,瞧见元婉抱着那把伞,头抬起来,眼睛正正盯着他,看他望过来,眼神也没有挪开,她说:“如今天气湿热,恐不日便要下雨,你把这伞拿去,做避雨之用罢。”

    孟生不动声色地瞧瞧外边的天,又折回来,到元婉床边,从她手里接过伞去,小心翼翼地,忽听见元婉低低的声音响起来:“孟生,你说这世上可有神灵?”

    孟生叫这话问得一愣,只得给个无可无不可的答案:“也许有,也许没有。小姐,信则有,不信则无。”

    元婉便把眉眼低垂下去,又听孟生笑道:“不过小姐,小生许不信神,却信命运。小姐如此面善,若不是小生曾与小姐相识,那便是命运安排了这一见如故吧?”

    元婉让这话逗了笑起来,那笑意只是一瞬,她那过分消瘦的脸颊,此时因笑,肌肉拉扯,硬生生地把这脸扯得僵硬,像是骷髅蒙了人皮,咧开嘴,无声地露出牙齿,和黑洞洞的喉咙,实在怖人,元婉意识到这点,这笑便极快地收了回去。

    “你去吧,不必再到我这儿来,我没有你要的东西了。”元婉下了逐客令,孟生于是又行礼辞别,拿着伞出门,并顺手把门掩上。

    元婉看见门口的阳光被门挡住最后一寸,便倒头躺在床上,两只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眼珠子也不曾转动。我为她把被盖好,她便把眼闭上了。

    那把伞当真派上了用场,就在不久。

    过了不消两月,春天还未过去,夏季的大雨却提前来了,还没过了清明,雨便倾盆过来,那雨极大极暴,打得屋瓦啪啪作响,声音经久不歇,城里的街道灌满了泥水,人一踩,就是一脚泥,稍稍抬起来甩甩脚,又被水涮干净了;城口的河溢了出来,虽还不至于淹了那小桥,却也淹了两边低洼处的街道,便不再有人在那处买卖东西了。

    河的上游,那座堤坝摇摇欲毁。

    这档口,自然没有孩子再去学堂上学了,孟生便只好成了游民,我为元婉买药时,常在门口瞧见他,他打着那把伞,在元府门口不远的拐角站着,盯着元府的牌匾看,看了一会,便又走开了。

    那把伞白净漂亮,绢做的面上蒙了一层油纸,绢上绣了红梅,一朵一朵,开在白的伞面上,在阴暗的巷道口里扎眼得紧,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那雨愈下愈大而没有停的意思,镇上的年轻男人,撂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去那河上稳固堤坝,孟生也只得捋起裤腿提起袖子跟了其他人去了河上,县太爷在堤坝边上指挥得焦头烂额,常常满头大汗,一袋袋的沙土,石头子被运到河边去筑稳堤坝,可大雨不停,一切工作都是徒劳,人们日日望着阴沉的天,渐渐惶惶然。当有几家的男人被溺死在河里之后,有那么一种声音,在镇子里响起。

    “这是天灾!是天灾啊!”那个外乡的老女人,几个月前来到这里,靠着乞讨维生,人们知晓她一贯的神神叨叨,穿着破烂的,花花绿绿的衣裳,脸上涂着奇奇怪怪五颜六色的涂料,摇着一把小破幡子,在镇上的街头巷尾四处转悠,心善的给她两个铜钱,她反冲上去一顿的胡诌侃,渐渐无人睬她,她才沉寂下来,谁知大雨一来,她又兴奋了,在街上淋了雨跳舞,一边嘴里又吐出这样的话来。

    人们聚在县衙集会,这时听见这话,便都惊异地回头看她,她便愈加满足似的,爬到周边堆放着的,更高的沙袋上,摇她那把幡子,对着众人指点,道:“无知,无知!如今大水,是河神之命,将要降罪于我们!是河神,他怪我们未与他祭品,犯了大怒!应以童女献祭,熄了神怒,雨水方息,我等方能活命。”

    有个青年人遥遥便啐她一口,说:“呸!老婆子胡言乱语,子不语怪力乱神,如何有河神一说?”

    那老婆子本摇头晃脑得厉害,这时动作定住了,她用那幡子顶头去指那青年人,脸上浮出慌乱的神色,忙忙道:“你,你这些人,竟不信河神,不信能掌人命运之神!何等无知。青年人,你没见过大水,那是十年前,河东的大水,那时漫天大雨,淹了田舍,淹死好多好多人啊。那就是河神发怒!发怒!若不以童女进献河神,他便怒气不熄,淹了这里,淹了你,淹死我们所有人!”她一面说,一面神情又镇定下来,微微抬起下巴,在沙袋上面跺脚,俯视着地上的人,不留意间,她脚底跺了空,从沙袋上边滑了下去,跌在泥地里,沾了满脸泥水,惹得人哄笑起来。她羞怒地捂住脸,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众人。

    “妖言惑众!”县太爷喝道:“着人来,把这婆子赶去,休要扰乱了集会。”

    那老婆子听见这话,抬头去看声音的源头,正瞧见县太爷站在高地上,忽得又跌倒坐在地上,指着县太爷吃吃发笑:“是你!是你!原来是你!啊啊啊,哈哈哈,你不信我么?不信我么?”

    县太爷忽的变了颜色,提高了嗓音喝她道:“还不把这妖婆子拿下,送到监牢去,任她在这胡说八道么?”

    两边的衙役都愣了一下,立马上前把那婆子拿住,抬了起来,老婆子挺直了身子,四肢拼命挣扎,一面还瞧着县太爷嘻嘻直笑:“呵哈嘻嘻嘻,是你啊!是你!你忘了么?你忘了?你信我的,信我的。河神!河神呢!世上是有神的呵!送祭品,送了祭品去,那个祭品,那个祭品是!”

    县太爷把眉毛拧了一团,怒气冲冲,大声喝道:“纵有河神,也是护人安康,保民福泽的福神!如何有索要祭品的道理?若当真有,那必不是福神,是妖神!既是妖神,何必祭他,助纣为虐?倒不如叫他自灭去。此虽是天灾,全没有所谓鬼怪神灵作祟搞鬼,你这婆子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当打板子。”

    县太爷叫了左右人来,吩咐道:“把这婆子打上二十大板,送监牢待审。”

    左右衙役应了,把婆子拖走,那婆子远远地还笑着,那嘻嘻哈哈的疯癫笑声隔着大雨,一阵阵混杂着雨声刮到人的耳朵里,县太爷无端地略耸了耸肩膀。

    然而河神的谣言仍然传开去,镇上的人议论纷纷,相互招呼时,瞧着人家的女孩子,笑容里每每带了些别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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