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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献祭

    元成这时候来看元婉了,他撑了伞,可那伞挡不住大雨倾盆,把他大半身子淋了个透湿,到了屋檐底下,他把伞收起来,向门里迈了一步,又顿住了,只站在门边上。

    元婉坐在一堆祭品中间,穿着白色的丝裙,赤着双脚,长发浸了水汽,妥帖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头看着他,睁大了眼睛,脑袋微微向一边歪着,用八九岁孩童特有的,漂亮的,水润的眼睛看着他,其中隐隐漾着水光,亮闪闪的,脸上却没有表情。

    元成站在那里,一只手握紧了手里的伞,另一只紧紧抠住门框,向她唤了一声:“小婉。”

    元婉只是看着他,这时便顺着他应了一声:“舅舅。”

    元成听到这声音,身子忽地一颤,低头望望脚面,又抬起头来,把眼神从元婉脸边上晃过去,说:“小婉,是舅舅……舅舅对你不住。”他把头低下来,望着滴水的伞。

    元婉盯着他看,把头歪了歪,那样子仿佛天真而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舅舅,这水好大。”

    元成愣了一下,抬头去看元婉。元婉摸摸眼睛,低低头,又把头抬起来,说:“舅舅,我在河边上看见过一只小狗,它好可爱,短短的毛,圆圆的脑袋,跑起来的时候圆乎乎的。”

    元成不说话,只是看着元婉,元婉说:“王家孩子把它扔到水里,我亲眼看着的,看到它被水冲走了,流走了,我追着它跑啊跑,可我追不上它,它不见了。你说……”她用那双水润的眼睛看他,忽地露出似乎是笑的神情来,她说:“舅舅,你说,被水冲走,会到哪里去的?”

    元成扣紧了门框,身子一阵僵硬,他上下打量元婉一阵,慌地转身出了门,怀里抱着那把伞,一时忘了打开,大雨劈在他的头上,他的影子随即淹没在雨帘里。

    元婉坐在那里,看见元成跑了出去,她向四周望望,仰起头,摸摸眼睛,一股泪意似乎又从心口涌了上来,可眼角却是干燥的。

    及至正午,那些脚步声逐渐聚合到一处,把雨声急急压了下去,元婉坐在那块厚木板上,看见许多人从门外冲了进来,四个汉子把那块木板抬了起来,有人在门外打响锣鼓“当当咚咚嚓嚓”不断响着,嘈杂得紧。

    锣鼓声中,元婉被人们簇拥着抬出门去,一头扎进了细密的雨幕里,这是她几日来第一次淋到雨水,大颗大颗的雨珠从她头顶洒落,砸在她脑门上,打得她头皮发疼,那疼痛感一阵一阵,和着边上锣鼓的节奏,她感到身子底下的木板也这样颤动起来,这种颤动传导到她的皮肤上,使她身子猛一颠。

    元婉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雨水流进她的眼睛里,她不得不用力眨着双眼,她用手把眼睛上边的雨水挡住,睁眼四下瞧去。

    那路上的水已积了尺深,水还在滚滚地流动着,人们逆着水流的方向,淌在水里前进,他们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泥沼里,被怪物把脚踝抓住,那些人都不看她,他们埋头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打鼓,敲锣,抬木板,嘴唇紧抿着,又似乎有几分宽慰放松。

    元婉听到了更大的水声,于是她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这小镇边上,淌着一条大河,平日里,人们从这河里取水灌溉,也有人从河里捕鱼贴家,而此时暴涨的河水把它变成魔鬼,曾经是河岸的地方,这时成了它的河床,远远能看到几处从水里冒出来的屋顶,上面飞檐的尖角。

    有一群人站在一处房子的屋顶上,他们边上修了一座不大的平台,那个衣着古怪的老婆子在上面,手里握着一只铃铛,正跳着一支姿势古怪的舞,每一次挥手踢腿,那铃铛就“叮铃”一声响。

    那四个汉子把木板放了下来。那木板半浮在水上,悠悠地晃,一个汉子用手把木板扶住,免得它被水冲走了,元婉坐在木板上,睁大眼睛看她那些人,她周围的,她远处的,他们淋在雨里,像一条条已死的鱼,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河水,看着婆子,却没有一个人看她,元成站在人群的那一边,隔着大雨,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婆子最后一个姿势扭完跳完,把她手上淋得透湿透湿的小幡向天一指,那些鼓声锣声愈加响了起来,那汉子松开手,把木板轻轻一推,元婉便同木板一起顺着水流滑进河里,越漂越远了,耳边的锣鼓一阵阵一阵阵。

    她面无表情地坐着,水滴从她脸颊边上滑落,但她知道那不是泪,她向那岸边看去,岸上的人都跪了下来,向着河,又似乎是在向着她,正磕头膜拜着,锣鼓声停了下来,敲锣的人把锣放下,一个个跪倒了下来。

    河流湍急地冲刷下来,那木板打着转被往远处冲去,元婉坐在上面,一阵浪一阵浪向她涌过来,木板因此时刻颠簸,随时要打翻在河上。

    “咳咳……呵……”元婉让酒呛了一下,忽的笑出来,“我知道他们是拿我献祭了,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又能怎么办的?”她垂下眼,又把眼抬起来,屋外的雨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外边很安静了,只有雨声还响着,没有停歇的样子,她抚着额头,身子晃了一下,仿佛是在十年前,那块摇晃的木板上。

    人群忽的一阵嘈杂,跪下的人一阵波动,有人站了起来,有人被推倒在地上,另有两个人,踩着人群向河这边冲了过来,并从河岸上跳了下去。

    河水正滔滔地倾泻着,带着强而无可匹敌的气势向远处奔涌过去,这河面已经很宽很宽,宽到元婉觉得那河岸遥不可及,她坐在木板上打着转儿,隔着大雨,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样子,然而却清楚地明白那两个人是谁,她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涩和憋闷从胸口涌到喉口,她的眼睛眨了眨,许多温热的液体从她脸颊边上滚下来,她摸摸自己的眼睛,摸摸自己的脸,忽的放声嚎哭起来。

    她觉得自己该喊起来,却不知道该喊些什么了,她已忘了应当喊些什么,于是剩的只有嚎哭,极大声的哭叫着,雨声和着她的哭声,她睁眼看见,其中一个人影让浪一打,挣了两下便消失在河面上,另一个吃力地游上前来,她扒住那块木板,紧紧抱住哭喊的元婉,元婉抱住她的脖子,把脸埋到她的脖颈边上。

    她什么也不曾说,转头向河面四处望望,咬紧了嘴唇,最终却也如元婉一样,任眼泪淌出来,她把一个被手握得温热的东西塞进元婉手里,又把元婉往木板上推,带着木板向另一边游过去,忽的一根巨木从上游冲下,直撞上来,砸在她的脊背上,她转而把元婉紧抱在怀里,呕出一口血,喷在元婉白色的衣襟上,大浪再一卷,元婉失去了意识。

    元婉再醒来,是在一张竹床上,身上搭着一条半旧的薄被,久违的阳光从一边的窗口照进来,刺得她眨了眨眼,揉揉眼睛,忽的两行泪从眼角滑下来,她慌忙擦干,坐起来,她靠近窗口向外看,外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几只鸟儿在林子里叽叽喳喳叫着,有一丝竹木的香气飘进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伸手去触身边的竹墙,错觉自己的手能穿过墙去,可指尖实实地挨在竹子表面,她却因此觉得不真实。

    她回头一瞧,看见枕边上端正地放着一条石鱼,有鳞有鳃,头尾俱全,那些鳞,一片片,精细地雕出来,圆润漂亮,她伸手拿起来,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于是石鱼硌了手,有些隐隐的疼痛,她把那只手放在心口,才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

    她抬眼四望去,这是一间竹子搭的简单屋子,中间放着一张矮桌,一边的墙上靠着一个柜子,柜子门的一角微微敞开了,一块麻布角从缝隙里挤出来,旁边还有一张床,也是竹制的,上面却没有这般奢侈的薄被。

    她坐在这里,只觉得一切都格格不入,然而格格不入的正是自己,她有些头晕,只想把自己更紧地缩起来,无意碰到窗口的阳光,她身子便一颤,躲离了去。这时她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那是件粗制的麻布衣服,磨在她皮肤上有细细的很真实的疼痛感,瞧着是应当是男孩的式样,她抬头四下去找,看见枕头的另一边,一件白色的丝质衣服叠得齐整,摆在那里,她把衣服拿近来,摊在手上看,上面靠领口的位置有一块红痕,浸了太多的水,此时晾干便淡得瞧不真切了,元婉凑近去,仔细地看着,只是看着,她把衣服抱紧了,把膝盖屈了起来,闭上眼睛。

    门忽的被推开,有个影子闪进来,元婉慌忙把衣服放下,松开身子抬头去看,瞧见一个与她一般大小的男孩子,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麻布衣服,头发蓬乱,脸上有些瘦削,蜡黄却泛着红润,他此时把眼睛瞪大,盯着元婉瞧着,咧出一个很大很灿烂的笑,他的眼睛里是阳光折射的光泽,在波影中流转着,元婉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她松了松捏着衣服的手,仍然收紧了。

    那孩子尖叫一声冲过来,把手撑在床边上看元婉,笑着说:“妹妹,你可算是醒了,这可都好久了!”

    元婉让这称呼惊了一下,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里卡得死紧,干涩说不出话,最终闭上嘴,只是点了点头。

    孩子问:“妹妹,你饿吗?我去拿些吃的来好不好?刚巧我们正吃午饭呐!”

    元婉把衣服放下,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坐着,看见孩子一溜又跑了出去,把门摔得山响,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只是身后又跟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有些瘦小,但体格很是健壮,女的形容瘦削,面上泛着菜黄,背却挺直,她手里端着一碗汤,慢慢走进来。

    男人和那孩子一同坐到另外一张床上,女人走到近前,把碗递给元婉,微笑着说:“丫头,吃吧。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好歹能填填肚子。”

    元婉抬头看着他们,把碗抱起来,缓慢地摇摇头,她感到久违的暖意从掌心里传导出来,熨得她浑身一麻,麻意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忽的又都消逝了。

    她低头看碗,碗里是许多她不知名姓的野菜,煮在汤里便混成了酱紫的颜色,发出一阵草木的气味,她低头喝了一口,较细的煮烂的野菜渣随着汤汁滑进她喉咙里,有一些涩意,苦到舌根子,但热流却通过了喉口,一路滑进胃里,熨帖得她的身子又不自觉抖了一下。

    那男人伸手在柜子里东摸西摸,摸出一根旱烟管,在嘴里叼了一会,让女人一瞪,憨憨地笑了一下,把烟管放下,对元婉道:“丫头啊,你是打哪来的?叫什么名字啊?”

    元婉停下喝汤的动作,张嘴开口道:“我……”她觉得喉咙磨砂一样地发疼,那声音卡在半道上,好一会儿,她只好闭上嘴,低头看汤。

    女人把男人瞪一眼,转过脸来对元婉笑,说:“今年大雨,淹了这河边地方,我们只得一家子搬去山上住,前些日子,雨好歹停了,见水退了,我们就搬回来,正在河岸上瞧见你,就把你带了回来。”

    她顿了顿,道:“丫头,我们是没有恶意的,你要是不嫌弃,先在我们家住下,再做打算吧,年年天灾,我们虽没什么好东西,但也不会亏待你的。”

    “是啊是啊。”男人附和着,“正巧这水也退了,我到河上转一圈,兴许还抓得到鱼,你千万别嫌弃。”

    “啊啊——”孩子倒蹦起来,扒在床沿边去拉元婉的衣角,“对对,妹妹,你留在这,我今后带着你,抓鱼,抓虾,扯泥鳅,有的好吃呢。”

    “美得你,整天就知道吃,还要带着人家姑娘跟你上山下水,”男人把他脑袋一打,“;老子告诉你,你这皮劲儿若不改改,今后准讨不着媳妇。”

    “那……”孩子眼睛一转,笑道:“妹妹给我做媳妇好啦。”

    元婉抬头看了孩子一眼。

    男人又打他脑袋,道:“你做你的梦呢,死小子,人这么漂亮的姑娘,哪哪瞧得上你?”

    女人瞅着他俩吃吃地笑,笑了一会儿才忽地转头去看元婉,道:“丫头,你别在意,不过是玩笑话。”

    元婉只是看着他们,也扯了扯嘴角,似乎笑了笑,随即笑容便收住了,她低下头慢慢喝她的汤,听女人说这话,她停下来,轻轻摇了摇头,又去把汤喝完了,双手把碗递还给女人,汤水润了喉咙,使她总算能从嗓口挤出两个字来:“谢谢。”那声音仍然沙哑难听,听得其余三个人都一愣。

    男人和女人把孩子带出门去,元婉坐在床边上,把那件衣服重新拿起来,放在枕头边上,把石鱼放在上面,趴在边上细细地看,忽地身子一倒,摔在一边的枕头上,团起身子,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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