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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存

    许是当真命不该绝,元婉在她不想醒来的时候再一次醒过来,然而却再没有那样青翠好看的竹屋,她躺在河滩上,隔着眼皮,感到太阳刺在她的眼球上,她闭着眼睛,勉强撑起身子,捂着眼适应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面前是湍急的河流,河浪一波波翻卷上她的小腿,很快又退下去,她的身体多有擦伤,隐隐作痛,她把膝盖抱起来,坐在河滩上,她把河水看了一会儿,才站了起来,她周围没有任何人,她四处望望,似乎悲哀,又似乎松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她的身后是一片树林,草木遮挡着她的视线,凑近了,便能感到从里头传来的一股凉意,她身上起了一片疙瘩。隐隐的,里面传来一两声鸟的啼鸣,然而更多只是森冷的幽静,她生出了一些惧怕,她伸手扯下一片杂草的叶子,在手上揉捏了两下,把它扔掉,扶着那些树木慢慢走进去。

    怎样告诉你如何在密林中生存?我只能说,有许多事情需要学习,还有,要加上一点点运气。

    元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次苟活,她已经学会不再想这些问题,她的脑子空空的,只是知道自己饿了,需要吃东西,于是她走进密林去觅食,那一天,她没有找到食物,只得暗暗庆幸有野菜填了肚腹,至今,她都还记得那密林里,她吃的第一餐是什么。

    那是一天后的清晨了,元婉本就虚弱,她饿晕后又再次饿醒,她的胃肠无时无刻不在翻滚扭动,她只得捂着肚子,爬起来向前去,一步步地,路上的枯枝荆棘划伤了她的脚,她不在意这些了,伤口流出一些血了,她也没在意这些,这便瞧出运气的重要了。

    又翻过一个土包,她的眼睛已经发花,一片模糊,朦胧中,她看见前面的林子里一片青青红红,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忽的撞上一棵树,抬头看时,一树的果实垂在眼前,额上剧烈的疼痛否定了梦境的可能性,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那些果子的样子了,她踮起脚,摘了一个果子,咬了一口。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李子?梅子?或是其它什么东西,她只记得那个味道,酸涩到苦涩的滋味混着泪水和汗水冲进舌根,食物的摄入激起肠胃更剧烈地抽搐,疼痛绞得她的脸有些扭曲,她险些就吐出来,又强着自己咽下去,酸味刺激着唾液大量涌进口腔,不断吞咽中,舌尖也错觉似的染上了甜味。她疼得在树根边上坐下来,把果子一口口啃净,无意间看见树的影子,那些果子的投影,好像一幅泼墨的画。

    这就是那个开始,半天后,当元婉在果子里咬断一只蠕虫的头,惊疑这也是可以吃的,新世界的大门从此向她敞开了(贝爷慈祥的微笑。)

    元婉不知道自己在林子里待了多久,但她明白是很久,虽然营养不良,但她实实地在长高,她似乎已经失去思考,但她还会学习,她学着从石头底下挖出蚯蚓,也学着在树干里掘出白蚁,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爬树,于是树上的鸟蛋也加入菜单。

    时间长了,她不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记忆越加模糊,只记得些生存的本能,例如觅食,例如睡觉。她游荡着,慢慢忘记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只觉得自己有些似乎存在着,有些已经消失了,她想着的,只有觅食,睡觉,甚至做着这些的时候,想着这些的时候,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本能,而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怎么做这些,只是身体在动作着,习惯性,反射性地活动着,走着,爬着,吃着,睡着。有时候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她觉得不适,眯眼向远方眺去,脑子里却什么也没有,她像幽魂在山野间游走,风一吹,她散掉,风一停,她又聚拢来。

    我知道这样的事的,或许这是人类的本初,混沌中寻求着生存,最终而产生思考和文明,元婉把自己从文明中剥离出来,重新成为那个原始的本初,只是我得说,这样生存,当真是需要一点点运气的,也许多一点点。

    元婉喝了一口碗里的酒,想想说:“那时候我心中混沌,但却当真有活着的觉悟。”她苦笑着,“比起温暖和舒适,寒冷和苦痛倒更让我觉得活着。”她仰头把酒饮尽,说,“毕竟,活着本身就是痛苦,不是么?”

    那一天,是个晴日,夏季的,刺目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打在地上,元婉绕过一座土丘,在那不远处发现一条泥径,她许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东西了,以至于头眩晕了一下,仿佛那深处底部有什么埋藏许久的东西被翻弄了出来。

    她顺着这条泥径向前走,不久泥径变成泥路,再后来变成石板路,她见到了一堵灰砖砌的城墙,很高很高,她抬头眯起眼睛,却似乎看不到顶,顺着城墙走了一圈,终于见一个口来,那里有一条河,河水正淙淙地流着,几个女人在那里洗衣服,说笑着,她们手里的木棒打在衣服上,和着水声,“唰唰”地响,那些声音挤成一团,在她脑子里绕来绕去,她尝试分开它们,可那只是徒劳,只好加快步子,从河上的小桥匆匆跑过。

    有两个穿甲胄的卫兵在那小城门口打瞌睡,元婉慢慢从城门口踱了进去,那卫兵也没正眼瞧她,她的脑子忽的活动起来,许多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浮现,但一片混沌模糊,搅成一团。

    她开始头痛,窝在一座阁楼的墙角边上,呕出两口血,抱着身子颤抖不已,太阳越升越高,墙的影子缩成一团,元婉尽力蜷起身子,借那建筑的阴影庇护自己,可那影子越发小了,已经庇不住她,于是阳光便直直打在元婉脸上,过高的温度使她脑袋发昏,眼前一片金星混着黑影,她开始喘息,觉得自己浑身发热,熔成一滩,连指尖颤动也难。

    忽的,一盆冰水从阁楼高处倾下来,直砸在元婉身上,元婉被冻得一机灵,混沌的头仿佛轻快了,那些在头脑里乱成麻的一片片东西隐却了,她撑着墙壁站起身,左右看看,扶着墙挪到阁楼的另一边去。

    那里有一扇大门,门外边鲜有人流,门里边倒是热闹非凡,这正是过路人打尖的时候,菜香味顺着风刮进元婉鼻腔内,元婉嗅了嗅那味道,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悄悄躲过小二的视线,溜进客栈,在客栈楼梯下的角落蜷起来,紧紧地蜷起来,尽量减小存在感,她只是想避避太阳。

    隔壁的客人开始唠嗑。

    “诶,你知道这新来的县太爷是个什么来路?”那公子哥压低了声音,小声跟邻边的书生咬耳朵,书生瞅他一眼,给他夹了箸菜堵住嘴:“哪有来路?你倒也学那些几人,乱嚼舌根子,这县太爷我们可还摸不清楚,若他不是好相与的……地头蛇虽然是初来乍到,也是有逆鳞,有獠牙的,他若是不高兴,你吃不了兜着走。”

    公子哥点点头,细细嚼了碗里的菜吞下,说:“喔,可他不是不知道?”

    书生死压着喉咙,斜睨着他,伸手用筷子敲他的头,低声道:“胡说,县太爷就在楼上,每天正午都在这里用膳,你不知道?”

    “唔,好似听说过,还听说,县太爷每日在这楼上,拿冰块降温,这大热天的,可真奢侈啊。说不得也是个……”

    “呸呸,吃你的菜,多嘴多舌。”

    元婉蜷着,听在耳里。正午的太阳西斜了,酒楼的阴影又渐渐伸长,楼梯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县太爷从楼上慢慢踱下来,厅内鸦雀无声,一会儿,有人先行礼道:“大人好。”

    县太爷点点头,元婉尽力缩成一团,希望没人瞧得见她,谁知楼梯拐角的时候,县太爷随意一瞥,便看见元婉蜷成一团的身子,步子顿了顿。掌柜顺着他眼神一瞧,吓得冷汗直冒,忙忙哈腰:“大人,对不住,草民实在不知这乞丐闯进了楼里,污了大人的眼,大人恕罪,草民这就把她赶出去。”

    县太爷看着,两个小二迅速拉起元婉,望门边扯,元婉扶着一人的胳膊,也不反抗,任由二人把她扔到门口的阶梯上,客人们瞧了元婉一眼,微露出怜悯的神色来,元婉不再向门里挤,她把身子紧靠在门边上,稍稍抬头望天。

    县太爷出门的时候,看着紧靠着墙的元婉,又顿住了,掌柜的又冒了一背冷汗,忙说:“这乞丐怎的还待在这?来人,把她扔得远远的。”

    仍是那两个小二到她两边,给她塞了个馒头,元婉拿过馒头,愣了半刻,才一口咬下去,小二便把她一架,预备从客栈后边绕去,县太爷站着看了一会,摆摆手他们示意停下,两个小二忙松开手,元婉因此摔在地上,瘫坐着,小口咬着馒头。

    县太爷看着元婉,时至午后,阳光在她的发间流泻出温柔的颜色,顺着她的脸颊泻了一地,让她脸部的线条显得温柔静谧,县太爷不觉晃了神,细一看,却看见那头发油污结着泥块,生硬地耷拉在她脸上,跟着馒头送进嘴里,县太爷叫了一声:“孩子,过来。”

    元婉不理,咬着馒头坐在地上,若不是还有将馒头送入口的动作,只像个泥像,被阳光晒干,凝结,冷冷硬硬的。

    两个小二便又将她架起,送到县太爷面前,县太爷蹲下身,拨开她脸颊上的乱发,掏出帕子将她的脸细细擦了擦,擦净她眼角的泥痕,他的表情蓦地僵硬起来。元婉将馒头小口咽进喉里,抬头看着县太爷,那眼珠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轻飘飘地看着他,平平静静,像面深色的镜子,映出他的模样,县太爷心里发毛,他摸着元婉的脸颊,低低唤了一声:“小婉?”

    许久未曾说话,元婉几乎忘记了,她将喉头动一动,耸了耸鼻,嘴唇张合,舌尖乱颤,一会儿,才用低沉沙哑极难听的声音应了一声:“舅,舅……”便卡住了,喉管里磨砂一般的疼,她看着县太爷一会儿,撑着地面站起来,慢慢挪步转头,缓缓踱开,县太爷一把拉住她,元婉眼睛一黑,便昏过去。

    元婉又饮了两口酒液,脸色有些发红,她说:“后面的事,便没什么好说了。那时候,我早明白了许多,看着他提起我娘,就有冷笑的冲动。可是……可是……呵呵呵,我又能怎么办?”她看向我,轻轻地笑,“杀了他,还是杀了我自己?”

    她摇摇晃晃直起身子,将碗望地上一扔,哐当的一响,碗裂成许多瓣,酒洒了一地,元婉看着酒的润湿弥散开来,突然长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无可奈何,所以随流逐波……”

    我把案收拾整齐,将坛挪到屋外码好,回屋时,元婉已经在床上睡熟了,我低头看着她,听见外面的雨仍然在下,一声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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