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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归处

    元婉多日抱病,酒夜过后,这病越发重了,她终日歪在床榻上,低着嗓子一声一声地咳,有时捂住嘴把咳嗽咽回进喉咙里,那些雨仍然下着,顺着窗沿流进屋里来,下人们把床连着她一同挪了位置,摆在靠墙的另一头,元婉便靠在墙上,盯着对面的门,眼神木木的。

    县太爷纵然百忙,仍然抽了时间过来看她,总是欲言又止,到了床边上总让元婉的眼睛逼退去,他把头略略低了一点,眼睛转着看向床褥,开口要说话时,元婉便撑起身子,把眼神凝了凝,望他说:“舅舅,我喜。”

    县太爷从床边上跳起来,身子一转,拂袖而去,元婉这时候便笑了,低低地,沙哑地笑,眼神却变得木木的,玻璃珠子一样。

    于是终于有一天,元婉不再能从床上撑起来,扶着墙半坐已经是苦难,她便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睁着眼睛看着。

    我慢慢靠过去,坐在她床边上,床头处,低头看她,问:“你想我去找他吗?”

    她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慢慢朝向我,嘴唇稍稍嗡动了几下,然而一声也没有发出来,便不再动弹,眼睛又看去天花板,直直地盯着。

    我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出去,并把门带上。

    出了元府大门,我便往书斋去了,此时再没孩童来此上学,书声也便就此止了,难得的歇息日,孟生坐在书斋角落的屋子里,细细读着一部书,那把油纸伞放在身边,靠在他身子上。

    如今孟生只得在书斋落脚,他到这小城来时,姑母桃姑便着了风寒,一日日卧床不起,帮着他找了书斋的差事已是仁至义尽了,再加照拂便谈不上了,何况一月前,桃姑病情恶化,已经入了土。书斋的管事倒是个善心人,特特收拾了一间小杂屋,让孟生居住,权做他教书的酬劳了。

    那屋子的书桌边本有一扇窗户,晴日里可使阳光直入,省得灯烛,也可晒晒屋里的晦气,只是如今连日大雨,怕的是雨水入了屋子,浸湿那些案板书册,这窗户便封死了去,屋子里一丝光也不见,大白天也只好用油灯照明。

    我敲门进去时,孟生拿着书册,身子歪在墙上,案上点着一盏油灯,那烛火还算平稳,安静地洒着光。孟生的脸瘦削了许多,眼底下有一片乌青的颜色,颊上有几块红斑,许是泡了许多水的缘故。

    我敲完门,是自己推门进去的,孟生吓了一跳,他揉揉眼睛瞧瞧我,由于逆光的缘故,他应当是瞧不大清我的样子的。他把身子坐正了,才又站了起来,向我行礼道:“阁下何人,登临寒舍有何贵干?”那伞在他动作间倒在案上,发出“砰”一声闷响,他便忙把它拿起来,放在案上。

    我走进去,把门关上,到他灯边上了他才认清我的模样,他便笑道:“原来是姑娘,敢问何事来访?”

    我拿起搁在案上的伞,瞧瞧他,说:“我为小姐的事而来。”

    孟生瞧了瞧我,瞧瞧我手里的伞,扯出笑来,说:“元小姐莫不是反悔,要小生将这伞物归原主的?”

    我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这伞算来已赠与公子许久,请问公子可还得用?”

    孟生道:“自然得用,巧碰上连日的大雨,这伞正帮了大忙,还请姑娘帮小生多谢元小姐了。”

    我抬头看他,又摇了摇头,问:“公子拿这伞,可发现什么没有?”

    孟生让问愣了,茫茫然地问:“什么?”

    我再仔细看看他,把伞倒过来,一只手握住那伞柄,轻轻一拧,便将那竹制的伞柄子拧下一截来,再伸指去伞柄的竹筒里一挖,挖出一团棉花来,把那伞柄一抖,两块石头碎片便从里头滑了出来,细细再看,那是鱼的一头一尾,因着岁月磨砺,那上面的花纹已多平了,只剩了两个似是而非的轮廓,头尾的裂口处是圆钝的,只是还能暗暗合应。

    孟生瞧着我手心里那鱼的头尾,默了一下,才问:“是她叫你来的么?”

    我低下头瞧瞧那鱼,一时不曾应他,他又问:“她近来如何了?”

    我捏捏手上的石头,抬眼看他道:“她要死了,你要去看看她么。”

    他低垂眉眼,过了一会儿,问:“她叫我去么?”

    我把手上的石头握了握,转手放在那案上,木板和石块敲击发出“哐”一声脆响,孟生似乎被这声音惊到,他的身子颠了一下,我转头瞧瞧他,答道:“她不想你去。”

    孟生瞧着我,抿嘴沉默一会儿,忽的露出笑来,道:“那么,姑娘请了。”

    我点点头,慢慢走出门去,并重新把门关上,关门的前一瞬,我瞧见孟生坐在案边,窗户那里映出一片他的剪影。

    雨仍然在下,踏着满地的雨水,我回到元府,那些沿路的房子的屋瓦上滑下雨珠来,“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元府前头站着几多人,他们紧皱着眉头,在门口来回踏步,我从门口进去,到了元婉的小院,入了屋,看见元婉躺在床上,她已经躺在那里有一会了,她的呼吸原本还微弱,这时已经消失了,眼睛仍然那样盯着天花板,死死地,直直地,然而那双眼睛上已经抹上了白翳,好像终于死透了。

    县太爷坐在她床头的地方,衣裳还是湿的,他低头看着她,伸手似乎要把她眼睛抹上,但生生止住了,他看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对我道:“浮生,叫小姐安息吧。”

    我便上前去,掩住元婉的眼睛,她的身子已然冰凉,活像真正的泥塑,再不会自己睁开眼睛,县太爷仍然不敢与她对视似的,他忙地站起来,吩咐道:“将小姐先殓起来吧。”便开门冲进雨中,门外的人都渐渐散去。

    过了几日,元婉便让送了葬,她躺在棺椁里,被四个仆从静静抬去城外,县太爷站在前头,打着伞,慢慢地走。有几个百姓仍待在家里的,便出来瞧瞧,孟生从私塾里出来,看见那抬棺椁从门前过去,便又转身进了私塾。

    元婉的送葬队伍从城外河上的桥过去,抬棺椁的仆从齐齐绊了一跤,那棺椁便甩出桥去,顺着河流漂走了,几个仆从大惊失色,连忙跪地向县太爷不停求饶,几个人已经跳进河里,追着那棺椁去了,然而多日大雨,这河水猛涨,那棺椁让河水带得飞快,眨眼间便远去了,在河流的尽头,它越变越小,像无根的浮萍,漂荡去了别处。

    县太爷在桥上,看着那棺椁漂走,低低道:“罢了,随她去吧。”

    大雨不久后终于停了,河水似乎到了猛涨的极限,水位便在几日后慢慢下降了,镇子上的生活慢慢又回复原状,那日有些小雨,雨水刚歇,正是清晨,孟生拿着那把油纸伞,从河边走过,钱袋让柳枝一带,掉到河边的石头缝去了,孟生把伞放在岸上,自己伸长手去捡。

    河上游不远有几个洗衣服的妇人,边洗,边讲些闲碎话,孟生因此便听了一耳朵。

    “诶,你说这雨怎的赶巧就停了?哎哟哎哟,可真真是天神保佑,要这河再涨下去,可要我们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哟。”一个妇人道。

    “只能是天神保佑,兴许是河神保佑呢?”还一个妇人说,“只盼着这雨再不这样下了,我们才好过日子。”

    “要我说,也是县太爷的功劳,要不是我们县太爷紧着上游水流,这河早满出来啦,那才真是造孽的。”有一个妇人说。

    “诶,这么说的话,我倒听着有个说法。”头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道,“说是县太爷献祭了自家外甥女儿做祭,才让河神熄了怒,才让雨水停了的,你想啊,那天县太爷家那个外甥女送葬不是掉进河里了吗?”

    “哎哟,有道理啊,说起来那雨水小了的时候不正是那第二天吗?说不准啊,就是这回事的?”另两个妇人连连附和道,并牵扯出许多证据来,东家的母鸡多叫了两声也成了河神显灵的证据。

    孟生听着,手颤了一下,他稳稳地抓住树干,把钱袋够了来,拿上伞,慢慢踱远了。街道的角落里,那个老女人浑身脏污,在泥泞里嘻嘻大笑,当县太爷的队伍从她面前走过,她便笑得愈加撕心裂肺,她大声嚎叫,声音嘶哑:“你瞧瞧!你还是信了我吧?!啊?!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县太爷叫轿夫加快了步子,进了自己宅邸去了。

    过了两日,孟生的尸首让人在河里瞧见,衙门去查时,说他是在河边散步时滑进了河里,孟生无亲无故,此事便据此了之,下葬的时候,孟生连着他那把死也拿在手里的伞,一同埋进了乱葬岗的三尺土里。

    如今我回到船上,我与她便相对一笑,互相握住手,再一度白光闪烁,我点点头,瞧见孟生盘腿坐在船头,抱着拿把伞,瞧着忘川。

    这时雨已然停了,我便出了船舱,到他边上去,他把镜子递还给我,端详着我的脸,问:“那么,你是她的丫鬟么?”

    “我可以算是,”我回答说,“我可以是每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你也是我。我就是命运本身。”

    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很快他不再想这个问题,浅浅地露出笑,说:“冒犯了。”

    又问:“她曾经,也坐过这船么?”

    我摇了摇头,伸手去指那奈何桥,说:“不是,她是走的那桥。”

    他顿了很一会,道:“是,她是那样的人,从来都是。这适合她。”他笑了笑,低头自言自语,“她不是我,一直不是,只是我……罢了。

    他忽的抬头问我:“她走过去了么?”

    我记得那天的情景,元婉站在奈何桥的中间,凭着栏杆看忘川在桥下缓缓流动,她看了很久,久到我抬头看她了,然而她看不到我,奈何桥上的人是看不到我这渡船的,她轻轻地笑:“我不愿了,再不愿了。”桥上有人瞧她一眼她,她翻过栏杆,从桥上一跃跳进忘川里,一丝涟漪激不起。

    “不,她没有过去。”我瞧着远处的忘川,“她跳进去了。”

    宁风告诉她,鱼,顺水而行,便不受侵害,然而顺水而行的鱼,却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岸的。元婉害怕着温暖与炽热,她担心有一天,那不属于她的温暖炽热,会将她熔化了。

    孟生看着河水,把手伸进水里,感觉到些微的刺痛从掌心传来,他问道:“这水里……是什么?”

    我解开酒壶,饮一口酒,这是极纯的平灵白,入口醇厚,本后劲十足,在我身上,却激不起丝毫反应。说起来,这就是元婉所说神灵的享受,我是神灵么?自然不是的。

    “北冥。”我顿了一会,才说,“这不是水,这是千千万万怨魂恶魂蜕变成的鱼,他们妒忌着完整的魂魄,并渴望得到它,任何掉进其中的魂魄都会被吞食殆尽,消散无物,过程中极端痛苦,极端缓慢,并且无法脱身。”

    “她知道吗?”孟生问。

    “她知道。”我喝着酒,告诉他,“每一个走上那奈何桥的人都会被告知这一点,虽然不是很经常的事,但总有人会跳进去。”我安静了一会,抬头去看他。

    “是么……”孟生已经站了起来,他打开了那把油纸伞,那上面有斑斑殷红的梅花点缀,他踏上了船舷。

    我瞧着他,他泰然地转头看向我,对着我露出温润的笑意,“我想去找她……也许,我不是去找她。只是……我也这样懦弱,我也惧怕着……也许……我真是要找她,或者找我自己。”他语无伦次,但一直从容地笑着,转过脸去,低头看着忘川没有涟漪的水面。

    他纵身跳进了河水里,水里传来嘶哑的低吼,似乎有气泡从水底冒上来,咕噜噜直响,那把油纸伞漂荡在河面上,顺着河水,慢慢远去了。

    一缕轻飘的黑雾从水里飘散出来,我把它引进那个琉璃小瓶里,瓶子里面,已经装进了小半这样浓黑的雾气。

    我站起来,拾起长篙,手一抬,一沉,让船慢慢向对岸漂去,我开口,慢慢唱着一首曲子,古老的,悠远的,我唱了许多年:

    “摆渡人摆渡黄泉路

    奈何桥渡不尽宿命苦

    洪浪滔滔荡尘污

    浮萍无根随波住。”

    浮萍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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