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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轮回

    我又站在小船上了,这船依旧在河上飘摇,这时少有的,河上没有大雾,我在船头举目看去,那忘川河久远如斯,始终望不到尽头,我把葫芦解下来,拔开塞子,饮了一口,那隐约的清香顺着喉口泛滥到心口,弥散开来,我闭了闭眼睛,把葫芦塞上,挂回腰间,回头看去时,见到吴楠和吴南一左一右站着,两相望着,一个神情只是肃然,另一个相比却复杂许多。

    这两人不说话,体积却不小,显得我这不大的棚船十分拥挤了,我伸手从水里拿篙,那些北冥涌动起来,将河水也搅动,匆匆把篙扔过来,我伸手把篙接住,将篙一划,让船向岸边过去。

    船靠岸了,我下了船,远远看见一个身影背对我站着,她穿着灰衣,负着一个很大的斗笠,头发从斗笠与身体之间的缝隙里垂到腰臀处,只是站着,遥遥向那边看过去。

    我轻声喊她:“浮生。”她背转过来瞧见我,微微弯起了眉眼,招呼道:“浮生,你好。”

    我知道她就是我,我们相视笑着,相向走来,我们面对面站在一起,在我们的交界处融合,再跨上一步,便就是万象归一。

    我这时回身看,吴楠和吴南相对站着,吴楠看着吴南,神情肃然,皱了眉头,吴南斜垂着头,不去看他,右手握着他腰间的剑柄,紧紧地。

    吴楠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问他道:“可是你,杀了他们?”

    吴南这时抬起了头,他看着吴楠的眼睛,把剑柄捏得越发紧,他笑了起来:“是,那又如何?”

    吴楠躲开那眼光,反垂了眼,喃喃地说:“何以至此的?”

    吴南冷笑起来:“何以至此?此二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心肠歹毒至此,我如何不能杀?”

    吴楠被这话激了,他终于抬头,双目对视,他站直了身子,向他道:“这世间自有王法,他贪赃枉法,自有王法来治,你又如何私设公堂!我吴楠相信天下公理,自以为守法,并且极力维法,怎会有你,有你与我同身同体?还让我背上罪名?”他愈说愈怒,捏着拳头,瞪大了眼睛。

    吴南笑了起来,嗤道:“呵……王法?”忽的又大声斥吴楠道:“你这懦夫!这世上,何曾有过王法!你见那畜生刘能,平城虽小也总能让他掏摸出金蟾蜍,攀上了张潜,自此便有了倚靠,平步青云了,如何指望王法治他!官官相护,所谓王法,只是那些伪君子的借口和工具!”

    吴楠被哽了一下,但他仍然抬头看着吴南,用更大的声音同他争辩:“随你如何胡言乱语,我却仍信这世间,总还有规则!”我听着这话,抬头看看吴楠,又低下头,坐到一边去。

    吴南冷笑起来,弓下了身子,他的身体颤抖一会儿,忽的又直起身来,上前一步,攥住了吴楠的领口,他向他大叫:“规则!这世间如何有规则?吴楠啊吴楠,你忘记了?你不记得那个人,那张巧舌如簧,满嘴阿谀奉承的嘴脸,你看,他凭着你说的规则,用这些他生来的优势,又爬上去了,他爬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于是他终于又端起了架子,出现在你面前,那样高高在上,那样目中无人,你是忘了么?”

    吴楠被他这话一惊,不禁地后退,于是吴南冷笑着再逼上来,那些嘲弄的笑意从喉咙里冒出来,化成了言语:“吴楠,我还记得,你也就还记得。你不是忘了,你只是不愿意想起这些罢了,这些年来,你过得太安逸了,你把往事都抛去了,再不愿拾拣回来。你知道你怎么能过得那样安逸?平城是个小城,可也总有那些强盗奸贼,你猜,为什么监狱里关不上几个呢?”

    吴楠睁大了眼睛,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吴南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难道不是么?你看着那个人,看着那些人渣的时候,不也是想着,要是这种人死光了,就好了吗?你看。”

    他冲他吼起来,摇晃着他的身体,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我不是在照着你的愿望做的吗?!”

    两个人的动作都呆滞了,吴南顿了好一会儿,他把吴楠的衣领放开,退后了一步,低下了头。吴楠目光呆直,看着眼前的一片虚空,忽然他转头看看吴南,又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看到掌心的纹路,那些纹路用深陷的弧度勾出更深的笔画,像血液的流动,干涸在掌心上。

    “原来……是这样么?”他说着,摇摇头,再低下头整着衣领上的褶皱,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着吴楠,长长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他说:“你说的对,我是想杀了他们,你我从来就是同一个人,我们有着同样的经历,同一个身体。只是,我比你懦弱,你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想法付诸实行,并且不计后果,我却不行。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如你,吴南。”

    吴南低着头,头抬起一段,又低了下去,最终他慢慢把头抬了起来,他看见吴楠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掌心向上,掌心里掌纹密布着,久经风霜使得它十分粗糙,吴楠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柔和了眉眼,和煦如同阳光,然而那笑容,带着悲哀,他向吴南说:“你就是我,我们合该一体。”

    吴南看着吴楠,他看了许久,闭了闭眼睛,可还是有什么从他的眼角满溢出来,他睁开眼睛,伸出他的手,握住了吴楠的手,紧紧地。他也那样笑着绽开眉宇,应道:“是,我们合该一体的。”

    我一直知道的,吴南要的只是这个。

    吴楠长长喟叹了一声。

    我便站起来,看吴楠道:“那么,你想清楚了吗?”

    吴楠看看吴南,看看两人相握的手,说:“是的。”

    我看着,点点头,说:“那么,我知道了。”

    吴楠微微睁大眼睛,我便解释道:“我能知道的。”

    吴楠点点头,又打量我一会儿,又收回眼光,说:“我还有一问,还请解惑。”

    我点点头,他说:“浮生,我的记忆里没有你,可你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是么?”

    我把葫芦打开,喝了一口酒,说:“算是吧,我并不实在,可确实在你的生命中存在,你在经历着我,而我,再借此反向经历一遍罢了。”

    吴楠抬抬眼皮,慢慢摇头。

    “喂,如果一个人经历你所经历的所有事,那她可算得上是你么?”有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那声音清甜圆润,如珠落玉盘,那里走来一个女孩,紫衣黑衫,长发被编成麻花辫,垂落腰背,她拿着一把近丈长的木汤勺,将它反手负在身后。

    看见她,我唤了一声:“阿如。”

    孟如走到我跟前,抬头看我,那双葡萄色的眼睛浸润着水光,她笑着:“浮生,我约你喝酒,你倒又被这些闲杂事给绊住了。”

    我点点头,她上下去打量吴楠和吴南,问:“这两人是谁?”

    我回答她说:“是你两百年前叫我帮忙处理的两个重魂,如今将要处理完毕了。”

    她眨眨眼睛,随后又笑起来:“原来是两百年前,怪道我不记得的,不过,我忘记的事情,你总帮我记着的,不是么?”

    我点头,长叹了口气。我能记起许多年前,孟如摩挲着她那把长柄勺的细纹,笑着对我说:“隔一百年我便会让自己忘记,这是好事,可有些不该忘记的事情我可不能忘的。浮生,你知道吗,对于重要的东西我会设定一个支点,将它作为唤醒记忆的凭证,从前我把它设在汤勺上,便是这一条条细纹,可汤勺仍然会坏,后来,我终于发现,比起汤勺,你才是更加恒久不变的,对么?”她眨着眼,冲我笑。

    吴楠看看吴南,看看孟如,也叹了口气,回答之前那个问题,他说:“如若当真有人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那么他就是我,我们不分彼此。”吴南又把手握得紧了些。

    孟如踮起脚,拍拍我的肩膀,对吴楠说:“那么浮生就是你。”她顿了顿,“也是我,就这个意义上说,她是我们所有人。她是命运,是你生来便不断经历此时仍在经历的东西,所以,她知道万物生灵的一切,也经历着万物生灵的一切。”

    我对此摇了摇头,说:“这世上还有两个人是我未曾经历且无法经历的。一个是我自己。”

    孟如兴致上来,追问道:“那另一个呢?”

    我抬起眼看向她,只说:“你曾见过的。”

    孟如便笑起来,她说:“那么,我大约是忘了。”

    我转向吴楠和吴南,问他们道:“你们可预备好了么?”

    两个人同时点点头,并将眼睛闭上,我并没有告诉他们需要闭眼,也确实不需要。不过这很正常,没人会想亲眼看到这一幕,蒸发一样的消失。

    我抬起手臂,伸出两只手,将食指分别点在他们眉心,那两团朦胧灰暗的黑气便黏附在我的之间,我用拇指将它们掐住,收回手臂,便将两团黑气从他们眉心扯了出来,我从怀里掏出那个透明的瓶子,那里面,同样的黑气缭绕着,一缕一缕液化成滴,滴在瓶底,又蒸汽似的浮上来。我拔开塞子,将那两团黑气按进瓶口,又把塞子塞上。

    孟如这样看着,忽的轻唤了我一声:“浮生……”

    我把瓶子放进怀里藏起,对她笑了笑,摇摇头。她怔了一下,叹着气低下头。

    扯出黑气的那一刻,吴楠和吴南的魂魄便开始回缩,这时只化成了两团白光,一大一小飘在半空里,我把那个大个的白光扯了来,只手一推,把它推向另一个光团,融进去了,两团白光至此合为一体,小的光团因此而变大,渐渐又重新化出个人形来。

    等光影消散了再看,那个人有着与吴楠和吴南相同的外貌,只是腰间没那把剑,面上一片惘然,他站在那里,左右看看四处张望,又看向我,张了张嘴。

    我对他说:“他认可你,可他始终无法认同你,他希望与你不会共存,这是他的意思。”

    那个魂影仍然呆呆地站着,眼角却慢慢滴下两滴泪,他抹抹眼睛,看看手指,又抬起头。

    吴楠是个固执的人,他一生刚直,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认为吴南是错的,所以他虽然理解,可永远无法认同,吴南却这样渴望他的认同,于是他决绝地选择灭亡,用这样轻巧的方式,逃避了过去。

    孟如翻手拿出一个碗,那里面盛着一些液体,淡淡的粉红色,我知道那是无穷人的血泪,一滴滴积结,却能洗去魂灵的执念,正如同水携走水。

    她把汤递给那魂体,说:“一碗孟婆汤,痴妄两相忘,喝吧,去轮回池。”那魂体接过汤,低头细细看着,泪水接连落尽碗里,溅起许多水花来,他弓起身子有些颤抖,最终他直起背,伸手仰脖,把那汤一饮而尽,向我们点头过,转身向奈何桥去。

    我和孟如回到那叶小船上,透过忘川上的雾气,我看见奈何桥上的吴南手扶着栏杆,低头看着忘川,忘川极轻缓地流动着,带不起波涛汹涌,好像就这样,长久地,不变地慢慢流动。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踱步去奈何桥那边去。轮回是一个熔炉,跳进去便是一次重塑。

    “摆渡人摆渡黄泉路,奈何桥渡不尽宿命苦。”我听见歌声从我身后传过来,我转头去,看见孟如站在那里,望我笑道:“怎么,这不是你常唱的曲子?”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长长呼吸一口气,点头说:“是,是我常唱的曲子。”

    我撑起长篙,在忘川中划动,忘川里飘散的北冥齐声应和,我唱着那首曲子,唱了许多遍,许多年。

    “摆渡人摆渡黄泉路,

    奈何桥渡不尽宿命苦。

    道同途殊怎能容,

    狠忍两断自不复。”

    孟如从船篷上弯下腰来,伸手拍我的肩膀:“浮生,走,喝酒去。”

    我点点头,应道:“好”

    楠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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