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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牢狱

    陈明火速上书,要求速斩吴楠,以免横生枝折,奏疏传到京城,二品大员横死乡野,此事引得皇帝大怒,即刻准了奏折,着人来旨,许在三日后在当地刑场斩首吴楠,以儆效尤。甚而考虑到平城穷困,连刽子手也是稀缺人才,程各种序人员也全随旨遣了来。

    平城的百姓看着往常那样摆在路中的公告栏,上面张贴的公告已被撕了一次又一次,这次那些差役又贴一张上去,便索性守在了旁边,尽百姓来看,这消息不久便传遍了全城,人人都知道公告上的文字“案犯吴楠,杀朝廷要员,罪恶滔天,于九月初三处斩”。

    “吴捕头不会做这样的事。”人们这样说时,眼里常含着泪。

    幸而陈明住得安静,捕快差役守口如瓶,未被人们找见。

    我到那安静房子找陈明,经门口两个差役通告后才准行,我到那屋子门口,敲了敲门,听门里传来一声应允,我才推门进去,看见陈明仍坐在榻上,旁边斜摆着那张小几,手里把玩着那两只茶杯,他抬头看我一眼,又将目光扯回去,随口问:“何事啊?”

    我回身把门关上,转过身来,走近他两步,看着他,低声说:“大人。捕头的鞘里不曾有血的,是么?”

    陈明玩茶杯的手顿了顿,眼角掠起一丝缕目光瞟过我,把两个茶杯倒扣在几上,一边问:“哦?如何这么说?”

    我说道:“大人,你明知来人不止一个,却只备了两只茶杯,恐怕不是叫我们喝茶。你明知我们不会接受,却刻意叫我们喝茶,这样,我们便不会怀疑,那两只茶杯,一只里头当真是茶,但另一只里面,却是提前倒好的血,是猪血,你当着我们的面,把猪血倒进鞘里,造出了茶水从鞘里涤出血水的假象。”

    陈明终于抬起头来,他将侧坐的身子坐正了,瞧着我,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慢眯起了眼睛,忽而,他弯起唇笑开来,道:“浮生,你倒当真聪明。你这样问,倒不怕我治你的罪的?”

    我看着他,说:“不怕。”

    “呵……有意思。”他笑笑,将身子侧靠在几上:“不错,那杯里着实是血,不过,你是怎么发见的?”

    我低头,闭上了眼,随后又睁开,慢慢说道:“这布局共有三个破绽,第一,你虽用暗色的茶杯掩盖猪血的血色,用浓茶的茶香和熏香的烟气掩盖猪血的气味,可是血毕竟是血,我闻到的,你那茶香里,混着血腥味。第二,剑鞘中染血,用茶水涤净,倒出的血水不可能那样浓稠,若只是用茶混猪血,再倒出来,反倒更有说服力的。第三,若用剑杀人,剑身平滑,剑上鲜少会沾血,别说带进剑鞘里,更重要的是,吴捕头是个爱剑之人,那把剑他从未离身,还时常拂拭,若剑身染血,他不可能不将其擦干入鞘,这样说来,剑鞘里不可能有血,更枉论用茶水涤出血浆来。”

    陈明瞧着我,摸了摸下巴,忽的发出笑来:“好好好,浮生,你真是个妙人,这事情是我疏忽,若非条件不足,本应当伪造一个更天衣无缝的证据才是。叫你这个小捕快给识穿,当真是丢人。”

    我低头道:“这并不难,大人。”再抬头看向他,问:“我只想问,大人何须这样做的?”

    “为什么?”他看着我,忽的站了起来,抬起头,眉宇间染上了些许傲气的颜色来,他用那样的神气俯视我,声音似乎含着笑意,但语气仍然是庄重的:“为了维护法度,那么伪造证据也是可行的。”

    我的眼睛与他的对视,我看见那一黑一白两只眼睛仿佛阴阳流转,那些奇怪的,似乎永恒不变的东西在里面转动,缓缓的,他的眼神这样被冻结了,显出了生硬,冷漠,没有神采,我曾经看过这样的一双眼睛,那是很多年前,浮在我眼前的虚空中,直直地看着我,我在那样的眼睛下,几乎快要瑟缩,有个声音说:“你该……”

    “我不该。”我答道,那时候。

    陈明错开了我的眼睛,说:“只要凶手是真的,如何判处都是无妨,我算不上是冤枉他,不是么?”

    我低下了头,不答话。

    他笑道:“浮生,我看你是个好苗子,你若不信,我便特准你去狱中探视吴楠,从他口里知道,这事情到底如何,着这令牌拿去。”

    “带些酒给他吧,那东西对他来说倒不错。”他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木质的令牌,我上前接过,拜谢过,转过身,将手搭在了门上,忽听他叫住我,我便转头看去。

    “小捕快。”他站直了身子,脸上的笑也收去了,他说,“告诉他,不知道的事情,不一定没有发生。”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神情里仿佛都是讽刺的意味,眼里的光过于锐利,使人惊疑他看穿了太多。说罢他坐了下来,用几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我遥遥看见,那茶,是泛着淡淡橘红色的。

    我向他低头行礼,道:“是,大人。”

    出了门,我迎头撞上在门口伫立着的老李头,他站在门边上,佝偻的背靠在墙上,外面已经有些风刮起了,他低着头,手里提着一坛酒。

    听见有人的声响,他才抬起头来,看见我,又瞅瞅我手上拿的东西,笑了笑:“浮生,你去探楠子的么?”

    我点点头。

    他把酒提起来,递给我,笑道:“那你便帮我把这酒带给他吧,当年没舍得喝的,谁知道到这时候,想喝又喝不了了,哈哈,也是妄想。”

    我接过来,提在手上,听他接着道:“我是想自己送去的,可惜送不进去,才想起来守监狱的不是那几个老伙计啦,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浮生,我是不是老了?”

    我不说话。他摆摆手说:“算了,不扯你在这儿听我讲这些无聊的话,你去吧,老头子也走了。”我看着他冲我笑笑,那眼角的皱纹拉得老长老长,一直延伸到脸颊后边去了,他转身,用那佝偻的背对着我,慢慢地远去了。

    我低头看看手上提着的酒坛子,抬脚离开。

    由于吴楠被定义为要犯,京师特派了几多人马前来看守,如今这牢房已不在县衙控制底下,寻常人不得入内。

    门前门后都站了几个身杆挺直的差役,穿着统一的制服,抬起头瞪着经过的每一个人,只是那眼光似乎过于凶狠,往往使人忘了他们的脸,只记得那双眼神了,从这一点来看,这几多人马倒是长得一模一样的。

    我提着酒到牢房门口,那门口的三两个差役将眼睛瞪过来,我抬手出示手中的令牌,差役便变幻了脸色,低下头来,后退两步,这时,我依旧没看清这几人的脸。

    平城的牢房是在地下,意思是防止犯人逃跑,我顺着阶梯下去,有灰尘扑鼻,隐隐的火光抖动,一片幽暗,过了一会儿,这才能模糊地看清牢房的全貌,抬头看看,上面许多蛛网,在火光的隐约的照耀下,有许多细小的生物在蛛网下挣动。

    其实这牢房已经许久没关过人,吴楠上任后,平城安生了许多,那时候,门口的衙役常常打盹,也从没出过乱子。

    一路上又有几个差役坐着守着,看见我,便都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当我出示令牌,他们便又坐下了,火光幽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向差役借了喝茶的土碗,有那么一两个盯着我提的酒看,又把目光错开了。

    我慢慢穿过牢房中间的过道,在牢房的尽头看见了吴楠。

    他穿着的白囚服,此时已被灰土染的脏灰,披散着的头发,一团团盘在头上,只两侧还耷拉下一丝半缕来,他背对我盘膝坐着,面对着一扇气窗。说牢房在地下,其实地上还有一截,高度不过两尺,用栅栏切割成一个个小气窗,用以透气,此时外界的阳光透过这个气窗照进来,被他的身体挡住,那光比烛火亮许多,以至于我只看见他模糊的背影。

    我安静地走到他背后,停在那些粗壮的木杆子组成的栅栏前,也盘膝坐下,在面前放下那个土碗,扯开了酒的封口,将酒倒出来,几无声息的牢房里,酒水砸在碗底,“啪啦啪啦”地响,我慢慢倒了一碗,堪堪止住,清亮的酒液在火光下闪着隐隐的微光。

    吴楠听见水声,缓缓挪转着回身来,瞧见我,略惊异地唤道:“浮生?你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看着他,只这两日的牢狱之灾,他的神情已然大变,颧骨高高隆起,面上都是脏污,又浓又黑的色泽灌满了他的眼角,火焰偶尔炸裂,光色一晃,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面,眼白已经被血丝一团团卷了起来,连瞳仁都分不大清,他把眼睛瞪大,瞪得很大,以此来扮演出精神百倍的样子,然而这实在不成功的。

    我不答话,只将酒碗向前推了一下,他嗅着酒香,问:“我曾闻义父与李叔曾同藏下一坛酒,可是这一坛?”

    我不答话,他自己笑起来,说:“你怎会知道的?我是多话了。”

    他端起酒碗,在碗的上沿深吸一口气,说:“义父曾说,那酒叫做生死酿,为生死而酿,喝时醉生梦死,当日他与李叔同埋下那酒,本约定若其中一人亡故,另一人便可挖出来,痛饮一场,就此别过。可我又听说,义父亡故时,李叔是没喝那酒的。”

    生死醉,我曾经喝过的,都说生死醉是最烈的酒,初入口时不觉,入肠则如敌袭,痛得舌,喉,胃,肠无不痉挛,要烧得肠穿肚烂,猛一上头,便搅得人神情涣散,眼前模糊,不知你我,不认黑白,不识阴阳,如同死了一样,醒时,只觉得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我是曾喝过,可那酒在嘴里打个转,劲儿便消去了。我本是没有生死的,又怎么能醉生死的?

    他猛地将一口酒灌进嘴里,咽了下去,我听见咕噜一声响,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眼睛都显得湿润,眼角又添了红色,然而他反而轻松似的,眉头本是紧皱,却这时松了下来。

    “浮生,你是如何到这里的?”他问我,并将手上的那碗酒喝尽,把碗放在地上。

    我将手上的令牌亮了亮,见他了然地点头,就把碗拖过来,又倒上一碗,向前递了,说:“喝酒。”

    他接过酒,喝了一口,说:“李叔如何叫你送这酒来?”

    我不答话,低头只为他倒酒,他倒摇摇头,自言语道:“我知道了。”

    他喝了一碗又是一碗,脸颊上已经泛上绯红,他模糊了眼睛,醉了,却不闹不叫,只是把酒碗放到嘴边,再喝下去,酒坛已经要见底了,生死一醉也终究会有醒的时辰,我将酒从坛里倒出来,从倾泻的酒液里,带出块东西,砸在碗底,发出一声脆响,我止住了倒酒的动作。

    吴楠伸手将那只碗拿过去,从碗底里拈出一枚翠玉扳指,被酒液浸润后,这扳指通体泛着莹莹的光泽,吴楠把它戴在拇指上,仔细看着,忽然将拳握紧,扭头看我,顿了顿,道:“浮生……我若说我没有杀那两个人,你可信么?”

    我低下头,将酒坛的移到一边去,反问他:“大人,曾经有一日,我们同在驿馆外,听两位大人谈话,你还记得么?”

    吴楠僵着姿势,他低头看看手上的扳指,又抬起头来,表情慌乱,却只是反问一句:“什么?”

    我继续问:“那日过后,你告诉我此事不得外传,我便从未说出去过,大人,你可还记得的?”

    “……”

    “大人,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知道那两只金蟾蜍的?”

    “……”吴楠盯着我,呆滞地摇头,他的身体开始颤动,逆着气窗透过来的光尤为明显,他说:“我不知道。”

    说完这话,他低下了头,伸出双手看去,那上面掌纹密布,有许多薄茧,扳指套在拇指上,和手掌一同颤抖。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大人。陈大人叫我给您带话:不知道的事情,不一定没有发生。”

    他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我,那双眼睛瞪得很大,里面的血丝一根根地爆开,把眼白撑成了血红色,他扑了上来,头撞在了我与他之间的木头栏杆上,他抓住栏杆,冲我低声吼叫:“浮生,浮生?你可有镜子的?镜子?”

    我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他伸手夺过去,将镜子翻过来,他的倒影映在镜子上,模糊一团,不过是一些散乱的光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

    吴楠注视着这镜子,喃喃重复着那句话:“不知道的事情,不一定没有发生。”反复的。

    “是你吗?!”他喊出声来,那声音太大,震起了房顶的灰尘,它们簌簌地从房顶撒落下来,撒在他的头上,几个差役慌忙从监狱那头小步跑过来,遥遥看见我盘腿坐着,倒顿住了,我看向他们,摆了摆手,他们便又退去了。

    我回头时,看见吴楠已经放下了镜子,他抬眼看着我,眼中蓄满了泪水,一滴滴滑过他的脸颊,洗出乌黑的浆液,但他已顾不得这些,他说:“浮生,果真是我,是我,当真是我”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仰头大笑起来,身体笑得向后仰去,跌在地上,他把身体蜷缩起来,团成一团,身子不断战栗着,他的脸上是那样不顾一切的笑容,眼泪和口涎混在一起,皆沾湿了他的前襟,他笑个不停,断续地喘着粗气,间杂着挤出几句破碎的言语:“浮生,是我,当真……是我……”

    过一会儿,他的身子不再动弹,呼吸也显得均匀下来,我凑近了去看,他睡着了。

    我提过酒,把剩的酒慢慢喝完,只是觉得那些酒带着凉意。我果真是觉不出生死的。

    此次清早,吴楠被押赴刑场,有许多围观的人站在路上,然而当囚车缓缓从路中央驶过的时候,只有车轮转动的咕噜声,一声一声。

    路两边的人抬头看囚车上的吴楠,没有声响,有几个人眼里都是泪,却也不哭出声,他们让开前路,等囚车驶过去,便聚拢来,跟在车子后面,慢慢行进,等囚车进了刑场,车后已聚集了上前个人,他们只是跟着,像在举行着一个庞大的葬礼,囚车,就是那方灵柩。

    吴楠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他的头发还是那样乱,面上也尽是灰土,他的双手被拷牢了,只有头可以拧动,于是他抬头望望天。这时已经入秋了,天上那层浓厚的沉甸甸的空气似乎散去,使得天色很是晴朗,偶尔会有落叶飘散下来,晃悠悠的,他微笑一下,无声的,有时他看看自己的手心,发着很长时间的呆。对于身后那些人,他没有施予一个眼神。

    吴楠最终被放了出来,押在刑场上,刽子手使他跪下,在刑场当中,他往刀上喷了酒,小城里没有刽子手的,朝廷特从邻城叫来一个,他站在这里,并不认得眼前的人,他的工作只是挥刀,但似乎他也发现这奇怪的气氛了,他不住地左右张望着,看看自己周围的人群,握刀的手死紧。初秋的凉爽天气,他却流了满脑门的汗,脸上的横肉随着他的动作抖动,汗水从肉上四溅开来。人们沉默地看着,什么话也不曾说,这平城小,太小了。

    我从人群望过去,看见贫民窟的几个贼,他们正从人群里挤出去,耷拉着头,不停地抹脸,有人拍拍他们的背,让他们从人群中出去。

    吴楠跪在那里,神情呆滞,眼睛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陈明充当审官,这是朝廷特许的,他拿起桌上的木牌,顺势扔到面前的地上,说:“斩!”

    刽子手扬起了刀,那刀磨得雪亮,从吴楠的脖子处砍了下去,干脆利落的,一股血迸溅出来,撒出数尺,落在地上。

    “呀——”一只什么鸟叫唤了一声,人们仿若清醒似的,回过神来,定睛看去。吴楠的身子倒了下来,他的头从刑场的石台上滚落,那双眼睛还睁着,说不清是往日的肃然,还是仅仅的呆滞。

    几个女人擦起了眼泪,没有人哭号,头上几只大雁飞过,“嘎嘎”地叫唤,我抬头看过去,只觉得果真是初秋了。

    经过了陈明的特许,于是人们抬走了吴楠的尸首,装在棺椁里,老李头在边上看着,他敲着烟袋锅,说:“不知吴捕头是哪方人,既然他不是本地人,那么,便还是葬在乱葬岗上吧。”人们听他的了。

    几天后,吴楠下葬,人们将他的尸首一路抬到乱葬岗上,乱葬岗长满了草,远远的一片片,那里有许多小的坟包,全都是没有碑铭的人,他们来到这里,就失去了他们所存在的痕迹。

    有一个坟包鼓得很大,人们在那旁边埋葬吴楠,挖开来,埋进去,也是一个大坟包,人们本想为他立碑,只是不知刻上什么,人们远远看看那光秃秃的乱葬岗,看看吴楠的坟包,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李宇从陈明索来了吴楠曾用的佩剑,扔了鞘,将其插在坟前,聊作碑铭。

    次日,李宇扶了老李头来,老李头手里又提了一坛酒,他在两个坟头中间坐下,把酒倒进面前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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