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女频频道 > 浮生镜 > 第一章 花海

第一章 花海

    我坐在船舷边上,两只脚悬在船外,北冥在向两边奔逃,于是我的船有些歪侧了,我数着点瞧它何时会翻,那些北冥便又聚拢来,把船正了过来。

    黄泉的天从来都是这样灰蒙蒙的黄色,那些魂魄飘散在各处,散布着微弱的光,这里从来没有阴影,但一切都是暗淡的。

    船停在奈何桥前,我把葫芦口含在嘴里,没有喝酒的意思,只是感觉到葫芦里涌动出来,醇厚得有质感的酒香,弥散在口鼻内。

    我把镜子放在膝盖上,凑身去看看见镜面里透出了背面不规则的纹路,一道道,一条条,交错复杂,千织万缕,我把镜子倒扣过来,用手摩挲那些图纹,这些线弯曲变化,杂乱无章,这些线有的延长,有的却在时刻新生,时深时浅,时断时续,难以名状。

    曾有渡客拿着这镜子问我:“这背后的纹路是什么?”

    我回答他:“是轨迹,这里的每一条线,都是一个命运的轨迹,它们交织,错杂,重合,分离,延伸,这就是命运。他们镶刻在这里,便也镶刻在这里。”我指指自己的脑袋,呼出一口气。

    渡客看看镜子,抬头看看我,慢慢扯开了一个笑容。

    我摸着镜子上的纹路和线条,给葫芦塞上塞子,挂回腰间,抬头看那桥上的人,他们正向桥那边去,脚步匆匆,镜子上属于他们的线路便慢慢延长,再分出枝杈来。你是否以为死亡是命运的结束,其实不是,你的轨迹遍延到一切消失,或者说我消失。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它吐出来。

    这是浮生镜,而我是镜浮生。

    “镜先生!”我听到这声音,清越带有少年人的沙哑,我抬头去看,看见孟如手下的一个鬼卒,站在桥中央,手扶着栏杆,把头探出来张望,那张脸很算清秀,桃核状的眼睛睁得很大,脸色发红,有些微喘,想是跑久了。

    我知道这是五十年前新换的鬼卒,叫做赵延清的,他生前病死早夭,死时只十四五岁,因而成了鬼,还带着些孩稚气,因着褪不了的好奇心,便当了鬼卒,当时说是:“待个数百年,玩够了再去投胎!”这志向倒是难得,我知道许多鬼卒,他们受不了黄泉长久的不死与寂寞,就在某一天重入轮回,幸而黄泉从不缺鬼卒,因为黄泉从不需要鬼卒。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还能待上多久,还能这样不寂寞多久。已经发生的事是必然发生,所以我知道所有;还未发生的事,即使是我也不知道。

    我站起来,仰头去看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瑟缩了一下,退后了半步,站直了身子,抱拳向我行礼,似模似样,他低头道:“镜先生,黄泉路上似有异状,在彼岸花海处,我等不知缘故,不敢轻举妄动,特来请教先生。”

    我点点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把红透的脸藏进手掌后面,说:“大人近日忙于配置汤药,不便来访,故遣我来问的,麻烦先生了。”

    孟婆汤是由天下人的点滴血泪积聚而成,这血泪时多时少,时浓时淡,搅和到一起,常不均匀,既不均匀,剂量便难以控制,若是不留意时,杀得魂飞魄散的事情曾有,记忆尚有残余而入轮回的也有,如此虽不会惹什么大祸,可是搅得人世一乱,大量人魂涌向黄泉,便十分麻烦。

    孟如因此便时时将收集来的血泪聚集一处,用那把木的汤勺搅拌,这样做出来的汤药,才当得上是孟婆汤。

    这件事约是五十年一次,这时候孟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数年不出门半步。

    我对赵延清点点头,应他说:“你且去吧,我这就往黄泉路上看看。”

    “是。”赵延清再抱拳行礼,转头跑下桥去了,孟如不在的时候,这些鬼卒就端了一口大锅杵在奈何桥前,逢人便递上一碗孟婆汤,若不愿接汤,他们却是不拦的,只是,那人却无论也走不过奈何桥。从头来过,这是规则赋予的公平。

    我想起许久以前,没有鬼卒,没有孟如的时候,我在奈何桥前画了一条线,魂体们从那里跨过去,便都被涤净了,只是这种方法暴烈,奈何桥下,忘川里的北冥,有一部分就是那时候的产物。

    北冥很机灵地把篙扔了起来,我便接住了,把篙一划,将船靠岸,并从船上下来,在奈何桥口,顺着黄泉路到路的另一边去。

    人说碧落黄泉,其实没有碧落,只有黄泉。黄泉路是通往奈何桥的接引道,无数的鬼魂在这里出现,并沿着黄泉路,喝了孟婆汤,走上奈何桥,从此步入轮回,鬼魄死后,并不需要有人接引的,他们从来只知道自己一步跨过,就到了黄泉路上某处,前方是奈何桥,并且知道,自己该去奈何桥,迎接自己的,会是轮回。

    也有些魂灵,他们不甘于回溯黄泉,妄图逆转生死,于是便回头去,向着奈何桥的反方向去,但黄泉路的那边,只是一片影影绰绰的迷蒙灰色,从没有尽头。黄泉路是没有回头路的,过了奈何桥,是规则的意志,浮生镜上的纹路,便从此生出枝丫。

    我沿着黄泉路,向彼岸花海去,沿途偶有鬼魂见我,他们顿住脚步,低下头,等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了,才再行进。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大部分的鬼魂对我都怀着恐惧,这是对于过于厚重的物体的一种敬畏,我知道自己过于厚重了,这是沉甸甸的,一步步从不曾走到尽头也不曾有尽头的感觉。

    从奈何桥去,沿黄泉路走约莫二十里,远远可以看见一片红色的光在远处晕散着,那光晕得远处黄泉的天也染上了红色,尽头的红与灰交融在一起,仿佛人间落日的余晖,夕阳将尽未尽,显得那样旷远而绵长。

    这边是彼岸花,走近了,才看见它们细瘦的茎撑起细长的花瓣,那花瓣娇柔绵软,根根舒展开,围成一圈,红光便从这花心里绵绵荡漾出来,像一簇簇活火,燃着,烧着,最终点燃了自己。

    黄泉路两边,有这样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映得黄泉的天这样红过,黄泉没有风,彼岸花这样伸长了枝叶,混乱地无章法地轻微摇晃,只有当新魂从黄泉那边出现时,便如同当真大风刮过,万万株彼岸花向那处倾倒,等那新魂走远,才一个个又恢复原样,参差不齐地摇动。除了一些,它们把茎叶和花瓣蜷了起来,缩成一团。

    我遥遥地看见,那边彼岸花的簇拥中,有一个人,她的长发束起,穿了一身不甚显眼的灰袍,她微微弯腰,低头去看那身边的彼岸花,忘川的雾气似乎在这一刻又涌上来,我看不清那个人,她几乎与黄泉的天地融为一体。

    我向前迈了一步,却又顿住,再细看那人,不敢再上前去一步。

    我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不在我的记忆中,那么只能说明,她谁也不是。

    我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下升起了一些慌乱,这感觉我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这时忽得全涌上来,我便因此而退后了一步。

    那个人似乎注意到我,她转过身来了,慢慢迈步向我过来,她在微笑,我看不清她的脸,可她着实带着微笑,这个人走近了,到我跟前,抬头看我,打量了我好一番,见我不言语,就开口道:“你好,我是傀骨。”

    我顿了一会儿,忙把心底升起的慌乱撇开去,她看了看我,又开口解释,微笑仍然是微笑,只是她闭上了双眼,她说:“无血无肉,无心无情,以骨为身,以线为引,动辄支离。”她睁开眼看着我,笑着说,“我是傀骨,你也是,不是么?”

    我顿了顿,摇了摇头,缓慢而艰涩地开口:“你好,我叫镜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

    “浮生……”她唤了我一声,眼神似乎飘忽了,一会儿才聚焦过来,又扯上了那丝笑容:“浮生,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的。只是,你还没有看清自己,何必要这么急?”

    我低了头,摸摸胸口,不去看她,不吱声。

    她看着我的动作,笑着说:“多向他学学吧,他和你没什么不同,却比你懂得,比你看得清。”

    可我看不清。我抬头又看向她的脸,那是一片模糊,我似乎懂得这个人是谁,却又不敢相信这样的猜想,“他和我不一样。”我又摇了摇头,开口问她:“你究竟是谁?”

    “我是傀骨。”她似乎宽和地笑着,“我已经说过了。”

    我又把头低了下去。她叹息了一声,转头四望那些漫无边际,绵延往去的花海,那些柔软的光晕散在她脸上,使那片脸颊变得通红,她又笑起来,说:“罢了,不提这些。这些花是什么,它们真美,远看最美。”可惜不该近看。

    我平复了心情,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口解释:“这是彼岸花,是千万薄命的痴心女子所化,她们冤孽极重,极难洗净,便长于黄泉路上,化作彼岸花,等待所等的人,如此三百三十四年,才算殆尽冤孽,方可重入轮回。”

    “是这样的。”傀骨轻轻呢喃一句,笑了起来,“她们很像一个人,像你,是么?”

    我不答话,我知道这些花为什么左摇右摆,她们在张望,她们在找,只可惜从来没有找到,于是忍受着长久的寂寥,然而三百三十四年之后,她们可以投入轮回。我,永恒存在。

    此时恰恰从花丛里闪过一道影子,傀骨追上去细看,见是一朵硕大的白花,花瓣层层叠绕,绕了花心许多重,黄泉幽暗的光芒下,这白色十分扎眼,这花没有根茎,和彼岸花不同,它半悬在地面上方,在彼岸花之间梭巡,如此绕了几圈,再远去了,傀骨也不去拦他,只是回头问我:“这又是什么?”

    我抬眼去,瞧瞧那花离走的方向,答道:“这是徘徊花,大片彼岸花海常常生不出一朵,是由重情的男儿所化,徘徊彼岸三百年,以寻找他们的爱人。”

    “呵哈。”傀骨因此笑出声,却低垂了眼睛,她看看周围这些花,说:“她们等,他们追,徘徊彼岸,彼岸徘徊,道是相思,奈何无缘。又有多少找到了呢?”她忽地又抬眼问我,“若是找到了,当如何?”

    我答道:“若是找到了,两人可即刻重入轮回,如此三世,有夫妻濡沫之分,若三百年过,徘徊花未曾寻到,便只能化作砾石,铺这黄泉接引道。”我抬头向黄泉的那一头看过去,那里黑暗影绰,看不见尽头,“受人践踏,承人行路,受此苦二百一十年,方可入轮回投胎。”

    她又微笑起来了,慢慢地摇头,又抬头四望去,看见那大片大片彼岸花无风自动,一起一伏,一波一动,微微叹了口气:“只是花海无尽,徘徊者乏。”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睁眼时,看见路旁一株彼岸花,露出一个笑,向它凑过去,喃喃着:“还有黑色的彼岸花,刚才却不曾留意。”那花茎叶漆黑,花瓣凋零下垂,不再挺直,也不再摇摆,她伸手去碰,惊得我立马喝止:“停手!”

    傀骨躬下身子,指尖已经碰到那花叶了,她站起身来冲我微笑,不明意味,难测难料,我因此而无力,我不明白她是谁,我不曾经历过她,也不曾了解过她。

    寻常人说的命运,只是经历,而我所代表的,比这更多,包括想法,和即将一定发生的选择,可是我,没办法弄清楚这个人,就像我弄不清楚他,所幸我无需弄清楚他,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法和选择,和我一样。

    那花被傀骨一触,就散开来了,散成了一团黑雾,袅袅向上升了一会儿,又极速合拢过来,旋转,聚合,傀骨退后一步,仰头看那黑雾凝合成实体。

    我只得无力地解释:“到了第三百三十三年,彼岸花不再能维持花型,便会衰弱,枯败,发黑,经生气接触,就能重新化形,只是冤孽不去,反会加重,层叠,不得入轮回。”

    “那就是你的事了。”傀骨看见那黑雾已经聚合成一个人形,便转头看我,笑道:“不是吗?”

    我顿了顿,低头应道:“是……”

    那团黑雾聚合成了一个婀娜的身形,容易辨认出是个美丽的女人,聚出身影过后,黑雾仍剩了少许,便凝成了一颗墨点,嵌在她眉心。

    她终于睁开眼,那双眼本是圆润的,却用桃红的颜色化得细长,那眼线上挑几分,活脱脱勾出媚意来,她的眼光清澈地瞅过来,眯眼含着笑,眼球上的光斑隐藏在浓密的上翘的睫毛后面,唇角微微勾了起来,那是笑,却被眉梢的微沉染上了悲哀。

    她转过来,向我们行了一礼,双手交叠,搭在腰侧,缓缓屈腿,向前躬身,那紫纱的外衣在空中一划,便是一个柔软飘逸的弧度,她盈盈地笑,说:“奴江一棠,见过二位。”

    行过礼,她直起身,只手拉起裙角,在我眼前轻晃了一圈,舒展她的眉眼,笑道:“奴已在此三百三十二年,如今,奴只剩下最后一年。”

    她转身又向傀骨行礼,道:“多谢大人助奴化形。”傀骨摇摇头,摆了摆手,两个人便都将眼光转向我,江一棠向我行礼,就着那屈身的动作跪了下来,双手交叠在她身前的地上,身体前倾,用额头在手背上一触,向我磕头,才直起上身,只是仍跪着,微低着头:“浮生大人,奴有一求,还请应允。”

    我低头看她,只看见她的半个前额和头上的发饰,三两点樱珠嵌在发间,一根银钗把她的长发绾了起来,又留了一丝半缕搭在她的肩上,滑过颈下的锁骨,再流进她衣服的边沿。她的头微微颤动。

    她继续道:“奴虽不曾亲见,可也曾耳闻,奴知晓大人是何等身份,何等存在。奴已忘却曾经是等何人,如今已无他愿,请借浮生镜,再历前世因果,纵再忘却,也无悔恨,因果自消,甘入轮回,再无遗憾。”

    我不回话,只是低头看着她,她等了一会儿,抬头看我,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久而,她抬起右手,覆住半张脸,食指在眉心的黑痣上碾磨了一圈,顺着鼻梁下滑,滑过鼻头,在下唇停住,她勾起了唇角,扬起一个极艳丽的笑,她说:“大人,这是您的工作,不是吗?”

    “……”我从怀里拿出浮生镜,递与她,她双手接过,低头道:“谢大人。”

    她把镜子捧在眼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她对着镜子笑,泪水却盈满了她的眼,从眼眶溢了出来,她低头将前额抵上镜面,泪水便在这动作间溅到镜面上,她喃喃着:“不过,一梦南柯。”

    我向前倾身,伸手在那镜子顶上一点,江一棠的身子又散乱开,成为原先那缕黑雾,并被尽数吸入镜中,浮生镜失去依托便猛地下坠,我顺手接住,把它扣在手心里,转头去看傀骨。

    她的脸依旧不能看清,但那微笑却透过那层似有非有的迷雾显露出来,她向我点头,说:“你去吧,我可以帮你看着这里。”

    我低头看看镜子,又抬眼看向她,她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别担心,”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纤长干净,在我的注视下缓缓握住,临末了,那手忽的收紧,我看到一丝丝皱裂从她的手心绵延开来,我感到一阵阵拉力来自她的手心,我的身体似乎随着空间扭曲过去,歪扯到她那边,我感到所有的彼岸花都在刹那静止,远处的魂光停止了闪烁,我滞在那里,不能动作,听觉感觉在慢慢消失,我忽然想起一个时候,和现在极为相似,然而这个念头也在迅速凝固,停止在空间的静止中。

    傀骨松开了手,我只得倒退了一步,直直看着她,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绝对的时间是永远无法停止的,但是相对的时间不过是空间的连缀,只要抓住空间的链条,相对的时间就能静止了。”

    我看看手里的浮生镜,抬头又看她。

    傀骨微笑着:“去吧,这里,我替你看着。”

    我顿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应了:“好。”便用手指在镜面一划,那道白光闪烁间,我隐约看到傀骨又一次握拳,她笑着看向我,说:“再见。浮生。”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