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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侠客

    我与雀儿到了一楼厨房,在厨娘的指点下打了热水,那厨娘是个豪爽的女人,虽然中年发福,脸上也有些皱纹,可是仍然看出她年轻时也颇有几分姿色的,现在她常常带着笑,在厨房里指点河山,把几个伙计指使得团团转,饭菜倒备得有条不紊。伙计说:谁叫她有东家护着的?

    我们把热水送去秋棠阁,伺候着江一棠洗了脸,便下来回到原先那房间里。吹熄了灯,雀儿躺在那张床上,盖着被子睡得很香,我只只在床边上,这房里是只有一张床的,因为故事里,记忆里,这里都不会真正有我的位置,我向来是明白的。

    我透过窗户窄小的缝隙向外看,那里的空中有一轮弯的月亮,被云层包裹,却仍然亮得惊人,它的光在夜空晕开一层层涟漪,仿佛一滴墨汁滴入了清水,一寸寸扩散开。我知道江一棠也正在这样做,她向来是这样的,坐在窗边,看着月亮,偶尔笑一笑,也许是见秦存时那样,挑起眼角,让妩媚从眼里淌出来,而这时她只是单纯地笑,扯开嘴角却又滞住,她把两张纸契用灯火点着,那灰烬蹁跹着,从窗口被撒出去,她喃喃着:“你如何这样心软的?”忽得又绽开笑来,用掌心抚上自己的眼皮。

    我听见窗前的铃铛响了一声,“叮铃”很是清脆,我看看那铃铛,上面不有很多锈,怕是常常擦拭,还抹上了油。

    雀儿迷糊地把眼睁开来,我低头看她,她便又慢慢闭上眼,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站起身,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我知道四楼下面还是灯火通明,我能听见隐隐的响动从地板下面传过来,地板的缝隙里有许多火光,然而四层五层已经熄了灯。红烟楼这样的地方,黑夜才是它真正所属的。

    我摸黑顺着走廊到楼道,顺着楼梯向上走,脚步不重,但那木质的,似乎陈年的楼梯吱呀吱呀地响,然而这细响都被楼下的声色犬马掩盖住了,我手抚着栏杆上横陈的木头纹理,这些纹路一层层打着旋,转着圈,已被许多人摩蹭光亮,被打开的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照到的时候,反着月光一样柔和的光。

    “江一棠?她真是对所有人都会笑!”有个人恨恨地说。

    我上了五楼,楼梯前挂了一幅很大的仕女图,配色妖冶艳丽,大块的红绿黄紫,衣衫半褪,只是在黑暗的笼罩下,这些全部都溶成一团,到要么墨黑要么灰黑的光影当中了。

    我在走廊上走几步,拐过弯口,到了一个角落,站在秋棠阁门前了,这里面却还点着灯,但应当只有一盏,使得光只算得上微弱,窗户似乎开着,因为火光在不停地晃动。

    我在门口顿住了,里面有人影在晃荡,隐隐的说话声透过了门传出来,听得清晰,显得毫无顾忌,五楼的房间是红烟楼里尊崇的位置,只供给花魁和理所当然的东家老鸨,因为位置尊崇,她们的奴仆也为了方便伺候,也有了一个特殊的地位可以立足。

    这会儿卢嬷嬷还在楼下接客,于是这里便只剩下了江一棠,其实为了方便行事,五楼的房间隔音相当不错,但我仍然听得见里面的声响,也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我该怎样描述?我只能说,所有的事情嵌刻在我的脑袋里,如何也消抹不去,我曾经尝试过去抚掉浮生镜后面的纹路,可那是徒劳,我成功了,可这些并不会消失,我差一点忘了,浮生镜是因我而诞生的。我只能坐在船的前面,坐在船的前端,抱着膝盖坐着,北冥们偶尔厮打,便搅了忘川,使得船轻轻晃动,一会这样的晃动便又停了,忘川徐徐地向远方,很远的黄泉尽头奔涌过去。

    我只是坐着,抬头看见奈何桥,魂灵的幽光在上面,抹上一层又一层。

    我知道不久前,江一棠把余烬从窗口泼洒出去,便全盖在一人脸盘上,那人彼时正蹲在雀儿房间的窗户檐上,一只手食指拇指之间捏着突出来的一小块木头,两只脚的脚尖抵在墙面上,大半身体都悬在半空,这样艰难地维持平衡,他仰头去望江一棠的窗户,冷不防那一撮灰扑到他脸上,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险些没一头栽下去,用空出来的手把脸一抹,顶着朦胧的泪眼再看,那窗户“嘎吱”一声被关上了。

    他偏又等了一会儿,等那屋子里没了动静,便探头去望,见那火光也熄了,才轻手轻脚地伸只手去,把那窗户扒开一段,又扒开一段,把那只手探上去,撑住那窗台,手臂一用力,把另一只手也成功搭了上去,这会儿他倒自在了,长长舒了口气,用那两只手把他的身子撑上去,搭上半条腿在窗沿上,这才算停得稳当了,于是抬头一望。

    江一棠坐在窗边上,把胳膊肘搭在他不远处的窗沿上,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眼睛眯起一条曲线,笑得十分灿烂地,问他:“啊哟,小哥哥?又来翻奴的里衣的么?”

    侠客的身子当即就僵了一僵,手一松,又险些栽下去,江一棠向他倾过身子,用裸露的双臂环住侠客的脖颈,让侠客带得也向下坠去,半个身子已出了窗户。

    侠客本已再次把窗户扒紧,可再爬将上来,这一下肌肤相触,温热的皮肤带着有力的脉搏,惊得他把脸红了又红,手指又松开去,结果他只剩下双手胡乱抓挠的分了,好在慌乱中他倒扯住了窗边一条绳索,那绳索微微下沉了一下,便止住了,侠客忙抓住这着力点,把身子稳住,推开江一棠去。

    江一棠便顺势向后一倒,摔在地板上,“哎哟”惊叫一声,那声音也甜蜜娇柔。她身上的紫纱被扯下去一半,露出裸露的圆润的肩头来,抹胸也因着摔倒的惯性下滑了些,几乎要露出半边胸脯。

    那弯月把光亮从窗外投进来,把这黑的屋子照出一道光,江一棠坐在这道光线中间,长发披散了,散在肩上,胸前,粘在脸庞边,嘴唇边上,光使她的脸显得更白,便使那本涂了唇红的唇越发鲜红刺眼,她抬头去看侠客,那双眼睛里含着月光。

    侠客仍然扒在窗户边上,身子顿了一会儿,才从窗户后面翻进来,坐在窗沿上,那眼光从在江一棠身上略一停留,便从她头顶上越过去,投射到她身后的门上,他把胸挺了挺,才把声音沉下来,道:“姑娘,且莫耍弄在下,在下有要事想问姑娘。不日前在下在南山寨巧遇姑娘,期间曾丢失一枚玉佩,姑娘可曾见到,若有线索,还望告知在下。”

    江一棠似乎惊得张嘴,呼道:“呀?不是冲着奴的里衣来的么?”

    “……我何曾碰过你的里衣!”侠客低声喝道,那双眼在江一棠身上晃了晃,又望向天花板去。

    江一棠笑起来,抬抬下巴示意他看不远处的一方木质的柜子,道:“小哥哥,说来这事可让人羞,奴今日更衣,开了我那里衣柜子,东翻翻,西翻翻,那想得到在肚兜堆里发见一枚玉佩呢?”她不知从哪儿掏摸出一块盈白的玉佩来,在侠客眼前晃悠一圈,道“你瞧瞧,这可不是有人动了奴那里衣柜子么?可羞死奴了。小哥哥,这玉佩,怕不是你的吧?怎会在奴的里衣柜子里呢?”

    侠客这可红了脸,也不知是气是羞,那血色顺着血管延伸到耳廓,把那外缘染得通红,他的眼珠子跟着那玉佩转动,嘴里冲口反驳:“休要胡说!你放里衣的柜子不是床边那个么?我的玉佩何曾掉进去过?”

    “啊呀。”江一棠把那玉佩在勾在小指上打转,玉佩反射着月光,那莹润的颜色一闪一闪,她眯起眼,道:“小哥哥,你还当真知道奴的里衣是放在哪个柜子的呀?”

    “……”侠客让这话惊得一震,喉结上下翻动了一回,那脸又红了三分,半晌,他才艰难地挤出话来:“姑娘,莫与在下说笑,那玉佩意义特殊,还请把它还给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好啊。”江一棠把那玉佩玩弄在指尖,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转进手心里,被捏紧了,江一棠抬头去看那侠客,笑道:“不过,你得自己来拿。”

    侠客与她对视一眼,胸口极速起伏,顶着那张愈来愈红的脸,踌躇许久,双手在窗台上一撑,身子便向前倾了一倾,双脚一蹬,直扑过来,在江一棠跟前堪堪停住,伸手去抢她手里的玉佩,江一棠笑得十分灿烂,索性把身子一倒,仰躺在那地板上。侠客扑了个空,本是抢到便要后退的,这会儿他不知所措,脚步一乱便没能停稳,身子一倾,恰摔倒在江一棠身上。

    江一棠发出一声闷哼,侠客忙把身子撑起来,江一棠一只手揽住他的脖颈,把他的脑袋向自己身前勾过来,另一只手捏着那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一圈,侠客瞧见玉佩,反射性地又伸手去抢,便不意让江一棠扯倒,又实实压倒在她身上。

    江一棠把那玉佩在他眼前一晃,转手扔到她脖颈边上,那玉佩顺着脖颈的弯曲弧度一路滑进抹胸领口,从中间沟缝里滑了下去,她用双手抱紧侠客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脸边上,用低压的,压抑的声音道:“你来拿,奴就给你。”

    过近的距离使得双方呼吸可闻,侠客被耳边细微的呼吸声引得变色发热,江一棠又向他挺了挺上身,他遭这一激,飞身便蹦了起来,也不回头,转身往那窗户跑,在窗户边猛地一跃,楼底下的花花草草一声重响,咔擦咔擦又两声便没了动静。

    “噗。”江一棠笑出声,只是不久,那绽开的笑便收了起来,她垂了垂眸子,低声喃喃:“可是,你什么时候才来呢?”

    她抬起头,高声道:“进来吧。”

    我便从门外推门进去,回身把门又关上,看见江一棠走到窗前,向外边张望了一望,把窗户关上,坐到屋里圆桌边的凳子上,我为她把灯点着,她把手从自己胸衣外沿伸进去,掏出一枚玉佩,从桌子下边的夹缝里拿出另一个放到桌上,这两枚玉佩放在一起,极其相似,也有些细微的差别,她轻轻笑了一下,又摇摇头道:“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天真的人呢?”

    她抬手去看指甲上的丹蔻,那眼光却又错开,透过那张开的指缝,透过虚空向渺远的地方看去。

    我站在她边上,低头不答话,她拿起其中一块玉佩,放在唇边轻吻,又露出一个笑,问:“你是几时来的,可听到什么?”

    我回道:“我在楼下听到铃响,便上来侍候了。”

    “哦?”她便转头去看那窗边的垂绳,刚已关了窗,可夜风吹动了的垂坠还没有停止晃动,她把头又转回来,用食指敲敲桌板,道:“我不曾叫你,铃铛……许是风吹动了吧,知道吗?”

    我应了一声,抬眼向她胸口处一瞟,她便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那抹胸的边缘上沾了些许灰渍,她用指头抹了抹,道:“明天给我把这衣服拿去洗了罢,若是不懂,便去问厨娘。”

    我点点头,她又说:“还有,平日此时我已睡了,若再铃响,必是风吹动了,便不必上来伺候了。”

    我又点头,她抬眼向我看过来,那眼光紧盯住我的眼,她忽地又笑起来,手指在那玉佩的表面细细滑动,悠悠缓慢道:“浮生,我希望你明白。回去吧。”

    我点头应:“是。”便推门出去,临出门时,又回头望她,看她抬头盯着我,我低声对她说道:“一棠姐姐,兴许真的是风吹动了呢。”她因此一愣。

    我出门,回身又把门关上,走到楼梯口,瞧见那间唯一亮灯的屋子,也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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