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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雀儿

    画舫一游便是半日,江一棠平复了心情,又间歇上来献舞助兴几次,仍然带着那绽开的,柔软地笑意,秦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倒没有再叫住她的意思,于是她便自在许多,跳完舞,与众人调笑几句,便出去休憩。

    等到太阳西斜,湖水沁上余晖那样橙黄古旧的颜色,画舫也是靠岸的时候了,秦存和那些宾客上岸,早等在岸边的轿夫便各自朝主子赶去,秦存上了轿子,掀开帘向江一棠处看了一眼,江一棠便又转过脸去,投给他一个笑,秦存把帘子放下,叫一声:“走。”轿夫抬起轿子,沿着街道去,拐过一个街角,就看不见了。

    江一棠带了她几个乐师上了一辆马车,车夫将缰绳一拉,马车便往些偏僻路子行去了,我望着马车,遥遥跟在后面。

    不久,马车临近了一条烟花巷,这里白天便不是荒僻的角落,现下天色擦黑,灯火燃起,更是热闹起来。马车慢慢驶近了,隐隐有些脂粉味道,男人的大笑和女子的娇笑混合在一起,划开了夜色。相比之下,红烟楼后面的巷道便显得冷清许多,江一棠和乐师从车上下来,从后门走了进去,那低矮的围墙前面有一座灯火辉煌的楼,被刷得暗红的楼,层层挂了许多鲜红的灯笼,灯笼照出窗边安放的,或桃红,或紫红的纱帘,风吹过时,纱帘顺着灯笼荡起来,露出里面房间里香艳的场面。

    只有楼的第四五层,没有灯光。

    另一辆马车从另一边的黑暗巷口驶出来,驾车的有两个大汉,他背后是一条厚重的布帘,把那窄小的开口封的死紧,车厢被紧紧封闭起来,窗户钉上了木板,那其中隐隐传来几声啜泣,低低的,压抑的。

    我隐了身子,踏上马车,掀开了布帘钻进去。这狭窄的车厢里着实坐了五六个女孩子,因着各自身材瘦小才勉力挤下,她们靠在一起,挤得紧紧,相互拉扯着衣角胳膊,也有两个女孩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角落,散乱着头发,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空无。

    一个麻雀斑脸的女孩子正在低声啜泣,但她用手捂住了嘴,只发出了类似“唔,喀”的喉音,另有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衣服里面,微微颤抖着。我四望了一回,找了个间隙坐了下来。

    马车缓缓驶近院子,在院门口停下,那两个大汉把女孩子们通通从车上赶下来,就近塞进旁边的柴房,如同驱赶鸡鸭。

    女孩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处所,柴房的一面墙已经崩坏,此时漏着风,其中只有一张小桌,两条条凳。女孩是不敢坐条凳的,她们便靠了墙,一一坐在地上,麻鹊斑的女孩子已经哭够了,便缩在柴草边上,把自己蜷起来。

    两个大汉在桌子上点燃一盏灯,一个大汉出了门,另一个坐在一条长凳上,一条腿曲起来,脚踩在凳面上,扭着脑袋环视着这些女孩子,不时发出尖刻的笑,目光在她们裸露的脖颈处流连,轻捻了捻指头,终究没有造次。

    门“吱呀”一声开了,空手出去的大汉进门来,手里提着个灯笼,他把灯笼放在门边,从门外边请进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瞧着约莫四十岁上下,却仍然打扮得十分艳丽,穿着鲜红掺着鹅黄色的长裙,头上簪了一根金簪子,把她已经枯燥的头发卷了起来,她脸上化了很浓的妆,用厚厚的白粉把那张脸上的斑痕遮住,使得那脸白得过分,那些深凹的皱纹却让光照出阴影来,一道道错裂开,浓妆也掩饰不住了。

    她微微昂着头,踱步走进来,站在屋子中央半眯着眼睛环视一圈,抬手把右手的袖子扒开,露出一双戴满戒指的纤长却略有皱纹的手,她用左手摩挲着那些戒指,忽的发出一声冷笑:“这就是你们找来的货色?哪来的脸要我五十两银子的?”

    那大汉忙站了起来,请妇人去坐那板凳,妇人把那凳子扫了一眼,矜傲地站着,吊起眼睛一个个打量那些女孩。

    一个大汉道:“卢嬷嬷,我们这不是个容易差使,你又何必较真的?这几个丫头虽说不上是什么美人坯子,好在模样还算得上周正的?做不了那摇钱树,扫洒丫头也是可以的。您也别叫我俩难做,否则谁又能讨得了好的?,您说是不是?”

    卢嬷嬷横了他一眼,似乎被踩着痛脚地,那眉毛倒立起来,脂粉都让她抖去不少,她走到那雀斑脸女孩面前,轻弯下身子,用指甲的尖端挑起她的下巴,把她脸仔细瞧上一瞧,又猛地甩开手,“哼。”她站直了,伸手指着她,冲那两个大汉道:“这也能算模样周正?你叫我如何拿得上台面?扫洒丫头也做不得,倒平白坏了我红烟楼的声誉!”说着抬步要走。

    另一个大汉忙忙阻她,陪笑道“嬷嬷,干你们这行的,熄了灯,可不都一个样么?这些丫头脸上是平平,衣服底下可缺不了什么,哪能说不周正的?再说这脸上点把东西,拿些什么胭脂水粉抹上去,遮一遮不就没了么?你说是吧?”

    卢嬷嬷倒真停了脚,她斜眼朝他看过来,嘴缝里冒出几个字:“这么说,你碰过了?”

    那大汉身子晃了晃,连连摆手否认,尴尬着解释:“哪能啊?哪能呢?我哪敢啊?只不过……这个……过个眼瘾还不成么?”

    另一个大汉把他一扯,瞪他一眼,低声斥道:“闭嘴!”

    卢嬷嬷倒是缓和了脸色,下巴微微抬起来,眯着的眼睛有些微光,倒是把眼角的皱纹也挤了出来,吐出几个字:“三十五两,没有多的。”

    两个大汉面色苦了下来,一个道:“嬷嬷,你这价钱如何还是出低了些,都不是容易的差使,打个商量如何?”

    卢嬷嬷面上的神采更是焕发了,昂着头更有些得意,道:“说我出价低,我倒还嫌出价太高了,你瞧瞧这几个丫头的姿色,哎哟哪能算作姿色的?更别说……”她把一个大汉瞟了一眼,冷哼了一声,“啧,没准还叫人给碰了,你说要让客人知道我带出来的姑娘不新鲜,那还不得翻了天呢?传出去我红烟楼可怎么开得下去?呵,到时候……”她伸手对那两个大汉指指点点,“谁还敢用你们的姑娘,你们兄弟怕也混不下去。”

    那大汉只得摆手,道:“得,嬷嬷,我们兄弟认栽,你乐意少给点少给点吧,不过三十五两如何还是低了,您还是通融通融,否则这些姑娘我们倒宁可带走卖去营里算了。”

    卢嬷嬷瞅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把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囊,伸两根指头在里边拨了又拨,夹出几片碎银子来,细细数了一回,把它扔到桌子上,口气凉凉地:“四十两,没二价的。”

    “成!”两个大汉忙去收好桌子上的银子,直直地开门就出去了,躲晦气似的。

    门外头又进来几个大汉,纷纷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向卢嬷嬷喊声:“东家。”

    卢嬷嬷环起胳膊,指指地上缩在一团的女孩子,道:“把这些几丫头,扔到地窖锁起来,断了吃喝去,好好调教一番。”几个大汉应是,她又加上一句:“不过,可把分寸把好了,懂么?”

    “诶,都懂的。”几个汉子咧起笑来,分开去拉那些女孩,女孩们挣扎不休,叫他们强拽起来,夹带着去开门,忽的门倒自己开了,后面隐隐闪着火光,开门的汉子给惊了一惊,倒把路让开,手上把着的女孩让他一把摔在地上,那女孩轻声哭起来,把嘴捂住,向墙边缩。

    那人从门外边走进来,到了火光边上,才显出脸,那也是张抹了妆的脸,只是比之卢嬷嬷更多年轻美艳,桃红的眼线把她的眼角挑上几分,眼神流转间尽是媚意,她倚在门边,把屋里头环视一圈,笑起来:“哎哟喂,妈妈,你可当真体贴呢,知奴前日里丢了服侍丫头,特意替奴寻这些丫头补的么?”

    卢嬷嬷乍一见她,脸色一僵,进而也发起笑来,把牙齿咬得咯吱响:“怎么会的?我的棠儿,这几个姑娘是楼里补的新人,今后可都是你的姊姊妹妹的,如何给你当服侍丫头的?她们这几日还得熟悉熟悉环境,过些天你们姊妹几个见面,谈谈天,不也是好事么?”

    江一棠把手抬起来,借着昏光看自己涂了丹蔻的圆润漂亮的指甲,又笑起来:“妈妈,既然她们是奴新近来的妹妹,你把她们全与了奴,奴让她们侍候着,还能顺道带带她们,教些本事,不是正好么?”

    卢嬷嬷把脸色沉了下来,扯不出那一脸的笑,道:“全部?江一棠,你便是要丫头服侍了,又何曾要这么多的?”

    “一个扫地,一个擦桌,一个洗衣,一个叠被,一个梳妆,还一个……啊呀,暖床罢,嬷嬷,你瞧瞧,可不就齐了么?”江一棠掰着指头数,脸上笑意连连。

    “江一棠!”卢嬷嬷狠手将桌子一拍,那桌子“咔擦”一声响来。

    “哎~”她应。

    卢嬷嬷喘了口气,倒平静下来似的,又扯起那个笑,道:“说的是,毕竟棠儿可是我红烟楼的头牌,如何能怠慢的?再者前些日子,你还让些起土匪劫了去,哎哟哟,那可是真吓坏了妈妈了,幸亏只是丢了两个丫头,若是你……哎呀,妈妈可真不敢想呢,棠儿啊,你到底有没有被……哎哟,说出来也好叫妈妈安心呢?”

    江一棠抬手看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回她道:“自然是没有的,奴这就不劳妈妈费心了,妈妈这样说,是应了奴了吗?”

    “自然了。”卢嬷嬷一转头,把眉毛立起来,眯起眼睛,目光一个个缓缓扫过这些女孩子,道:“不过啊,这些丫头到底还是你将来的妹妹,想去哪不还得问问她们自个儿的意愿呢?你说是不是?”

    “嗯,妈妈说的是。”江一棠点点头,从门边上走到桌子边上,对那些女孩道:“诸位妹妹,若想跟着我的,便向前来一步。”

    那些女孩蠢蠢欲动起来,有的抬了抬膝盖,让卢嬷嬷狠瞪一眼,不敢动了,卢嬷嬷一个个瞪过去,脸上挂着极端僵硬的笑,说:“哎哟,我的棠儿可是个顶好的人,嗯呢,虽说只是个……妓子,但可不都一样么?虽说红烟楼是我管着的,但棠儿可是我们的头牌呢,做了她的侍女,我们红烟楼头牌的侍女,你们可不会吃亏的,去吧,嗯?”

    她把那些大汉看了一眼,大汉们立刻把身板挺直了,地上的女孩都颤了颤身子,她们的目光梭巡在这两个女人之间,迟疑着,卢嬷嬷正盯着她们,江一棠只是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过半晌,没有一个女孩子站出来,卢嬷嬷此时终于露出个真笑来,说:“棠儿,你瞧瞧,她们可都不乐意的?”

    “是呢。”江一棠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道:“怕奴是找不着一个侍候的了。谁叫她们都不乐意的?”

    “啊呀,别伤心,棠儿啊,”卢嬷嬷笑着道:“过几日妈妈再去寻个丫头来,给你做侍候的,怎么能怠慢了你呢?”

    江一棠向卢嬷嬷行礼,道:“妈妈,那奴便回房去了。”

    卢嬷嬷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要好生休憩,明日可还有不少事做呢,我听说几位夫人明天叫你去伺候,你可要好好准备啊。”

    江一棠点点头,应道:“这是当然的,妈妈。”便抬脚要走,未跨出门,那柴草垛边上几声闷响,转身看时,那麻雀斑脸的女孩站了起来,两个原本死死拉住她的女孩摔在草垛边上,一只手还去拉她,她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低了低头,向江一棠跑过去,脆声道:“一棠姐姐,我愿同你去。”地上的女孩又把彼此抱紧了,缩了回去,闭上眼睛,似乎不忍看,我看了她们一眼,便也站起来,站到那个麻雀斑女孩的身边去。

    江一棠看了我们一眼,“哦?你们要跟我走?”

    卢嬷嬷的脸色发青,她绷起额角,字字顿着问:“小丫头,你当真的么?”

    “当真的,一棠姐姐,我要跟着你。”女孩点头。

    江一棠笑起来,伸手去摸她的脑袋,转头对卢嬷嬷笑道:“妈妈,这样一来,这两个妹妹我可就带走了?”

    卢嬷嬷磨着牙笑,说:“那当然了,刚刚妈妈都说好了,怎么会反悔?有人能来伺候我的宝贝女儿,妈妈高兴还来不及的。”

    江一棠上前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妈妈莫担心,这两个妹妹到了奴那里,是不会受委屈的,奴知您辛苦,把这十五两银子给了您,算作是女儿的心意,好不好?”

    说着,她递过去一个鼓囊囊的小锦囊,卢嬷嬷瞅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掂了掂重量,面色才缓和些,江一棠向她行了一礼,轻声道:“妈妈,那奴便退了?”

    卢嬷嬷把那锦囊收进袖子里,把眼皮敛下来,沉声道:“去吧。”

    江一棠便领着两个人出门,走出不远,柴房的门“咚”地响了一声,江一棠转身看过去,看见卢嬷嬷站在那柴房门口,因为背光而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那吼叫穿过这不长的距离传过来,嘶哑的,低沉的:“江一棠,你不要教得别人也如你一样不伦不类,虚伪做作!”

    江一棠脸上扬起笑,她略略抬了抬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怎么会的?”

    她转了身,带着我们向那楼里去,夜里,那楼里传来股股笑意,一阵阵,一波波地,颤动着这木质结构的楼,江一棠从侧面的楼梯向上去,到了四层,绕到一个角落,打开那里的一扇门,道:“你们今后便住在这里罢。”

    我们向那屋里看去,屋里不似一二三层那样花哨,没有那样艳丽的纱帘,一张床和一架矮柜就是全部,窗户打开着,微风从那里吹进来,把窗户前面挂着的一只铃铛吹得微微晃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来,那系着铃铛的线延伸到天花板上,从那里的一个洞穿了进去。

    江一棠道:“既是做我的侍女,便要懂得规矩,好好服侍,知道么?我住在你们正上方的秋棠阁,若叫你们,便会拉响那铃铛,你们便去楼上侍候,记住了?”

    麻雀斑的女孩点点头,江一棠上下瞧了她一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的?”

    女孩低着头,轻声应道:“我叫雀儿。”

    江一棠又把目光转向我,我便抬头向她望去,道:“我叫镜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

    “浮生?……”江一棠怔了一怔,喃喃重复一遍,一团黑色的烟雾蒙上了她的眼睛,把瞳仁和眼白通通染成相似的颜色,昏沉迷茫,我知道这是极少有的反应,是源于她眉心沉淀的,少有的浓郁的冤孽,这冤孽过于沉重,以至于浮生镜一时压她不住,我伸手去,食指指尖在她眉心一按,将手收回来,她眼中的黑雾迅速散开,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时,已经是黑白分明。

    雀儿小心地唤她:“一棠姐姐?”

    江一棠把瞳仁转了两转,才仿佛回神地,应了一声:“嗯?”

    雀儿把下唇咬了咬,过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张口:“一棠姐姐,你知道跟我同来的姐姐们,她们会……她们是不是会?……”她滞住了,抿紧嘴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把拳拧紧了。

    江一棠向她跟前走去一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使那双眼睛看着她,江一棠将嘴角翘起,露出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眼睛半眯着,眼角的肌肉却仍然没有笑影,耷拉着,松弛着,她凑近她,低声道:“乖,别问,这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雀儿,今后你若是在楼里看见她们,记着,她们不再是她们了,你也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白白给我惹来麻烦,知道么?嗯?”

    雀儿把眼瞪大,直直地看向她,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江一棠松开手,扭开了头,吩咐道:“我要洗漱了,你们去打些热水上来,就在一楼的厨房边上,若是不懂,问问那里的厨娘。”

    “是。”我答道,雀儿此时回神,与我一同下楼去,临近三楼,我抬头望去最后一眼,看见那双精致小巧的脚,慢慢向那边楼梯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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