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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嫁娶

    那以后几天,那位太爷要娶一个做妓的女人,这个消息传遍了城里的角落,流言蜚语漫天飞,市井小民把这事情当做上好的谈资,硬生生掰扯出几十桩旧事新闻,桩桩件件有理有据,许多书信因此来往于秦存府上,秦存一封封看来,微微一笑,便付之一炬。虽勤于政务,他仍叫了许多人备好婚娶的各种用品,只等着把人娶过门。

    秦存让人赶好嫁衣,送到秋棠阁。

    卢嬷嬷带人把嫁衣送去秋棠阁,雀儿捧着那件大红色的嫁衣,跟着卢嬷嬷一步步上楼,她慢慢地,一步步踩得很稳,于是步子就格外用力,她咬着下唇,眼里一行行泪滚下来,几乎要淌在那件嫁衣上,卢嬷嬷瞅她一眼,皱眉斥道:“没用的东西!”

    她指使另一个丫头捧起嫁衣,把雀儿落在最后,才走上五楼去推开秋棠阁的门,看见江一棠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本《异闻录》,她反复地翻看它,把那书本的边角翻出了卷。

    卢嬷嬷让人把嫁衣递给江一棠,江一棠把书放到一边,接过嫁衣,听卢嬷嬷道:“秦大人给你送了嫁衣来,你还不起来试试?”

    江一棠搂着衣服,向卢嬷嬷笑道:“奴多谢妈妈把嫁衣送来。”

    卢嬷嬷狠狠地皱了一下眉。

    她苍白的脸泛上一缕薄红,那样似羞似嗔的神色,她轻轻说:“恕奴失礼暂别。”便捧着嫁衣站起来,也没叫一个丫头,走到屏风后头,自顾自把衣服换好。

    嫁衣是纯正的大红色,鲜艳像火一样,金黄的丝线在红布上绣出繁复的花样,一朵一朵的海棠花绽开,在裙摆缀成一圈,在这样的底图上,祥云金凤环绕其上,着实美得华丽,江一棠脸上那抹羞红和大红的嫁衣映照起来,带着特别的妩媚,她敛了敛裙摆,扯扯领口,转了一圈,回头笑道:“很合适呢,我很高兴,谢谢妈妈,也谢谢大人。”

    那笑一如往常,她勾起唇角,那涂得红艳的嘴便活了起来,她双眼弯弯,眼角的线条上挑,眉目里都是柔媚,卢嬷嬷叫她把嫁衣脱下来,重新叠好,叫丫头捧起收好,等到大婚之日再拿出来。

    临走的时候,卢嬷嬷一脚踏出门,又反身折了回来她站在门口,遥遥问江一棠:“一棠,你还要酒么?”

    江一棠站在桌子边上,目送她离开,眼光却低下去看着地板,闻言把眼抬起来,冲她笑得格外艳丽:“妈妈,奴何曾要过酒?”

    卢嬷嬷瞧着她,抿着嘴没什么表情,忽地便冷哼一声,转而露出笑来,她微微抬起头,用眼珠子睥睨着她,一边嘴角轻轻上扬。

    “江一棠。”她说:“你真是张狗脸!见人就翻,见鬼也翻,瞧了一千个人你就有一千张脸,真是可惜了你,江一棠。”

    江一棠没答应她,任她从消失在门口。

    雀儿从屋里关上门,她走近江一棠,轻唤一声:“一棠姐姐……”

    江一棠见着她便笑一笑,说:“劳烦你,你去吧。”

    雀儿叹口气,开门离开。

    天色渐暗,江一棠把灯吹熄,坐在窗前,月光从她的唇上滴落,一滴滴浸润了地板,她盯着月亮,唇角微微勾着。

    又是几日过去,秦存来找江一棠,他在秋棠阁门口敲了敲门,里边便传来一声“进来”。

    秦存推开门进去,看见江一棠坐在床边,身边摆着那本《异闻录》,她瞧见秦存,站起来向他笑了笑,行礼,口称“大人”。

    秦存叫她坐下,自己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伸手把她脸颊边上散乱的碎发一点点捋顺了,抬眼看着江一棠的眼睛,手指从脸边上移到脸颊上,拇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脸蛋,便不动了。

    江一棠眨眨眼睛,喊他:“大人?”

    秦存把手松开,移开眼,问她:“你看的,是什么书?”

    江一棠把书翻过来,展示出封面来,笑着回答:“是《异闻录》,大人。”

    秦存拿过那本书,翻了两页,又合上,递还回去,他站了起来,轻轻唤她:“一棠……”

    江一棠抬头看他,脸上全是笑:“大人?”

    秦存倾身向前,又止住了,他站直了身子,转过头去,似乎叹了口气。

    “无事。”他低声说,然后匆匆离开了。

    江一棠坐在床上,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那笑一点点漾开来。

    月一点点满了,秦存备好婚宴,带着八抬大轿吹着喇叭从他的府邸沿街走到红烟楼,街上的人大都停下观望,发出或善意或恶意的笑,远远的,有几个孩童的歌声传过来:“昌城牧府有秦存,折枝秋棠作夫人,愿得灵药登天上,月中空悼玉人魂……”

    秦存勒住马,他回头张望了一下,踢了一脚马腹,驱动马再慢慢向前走,一边的小厮瞧见,飞跑过来,忙忙问道:“怎么了?大人?”

    秦存微微低下身子,压低声音问他:“你可听见歌声?”

    “歌声?”小厮敲敲自己的脑袋,回道:“没有啊,这样闹,哪里还听得见什么歌声?”

    身边的乐队吹起喇叭敲起锣,一片繁杂的声音升起,那歌声飘远了。

    红烟楼张登结彩,那些紫色的纱幔都被替换了红色的,大朵大朵大红色的锦花被系在红烟楼各处,江一棠被安排在一楼的一个大房间里,她穿上那件大红的喜服,有人为她画好妆容,又有人用梳子替她梳头,盘到头上:“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江一棠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有人告诉她:“姑娘,好了。”她才把眼睛睁开,瞧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影子,轻轻笑了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的。”有人告诉她。

    “谢谢。”她说着,向那人又扬起一个笑。

    卢嬷嬷在门口招待那些客人,她今天穿了更加艳丽的衣服,头上满当当的金银首饰,她用厚厚的脂粉遮住皱纹,但过度的笑容仍然把那些纹路挤了出来。

    她喝了不少酒,因此脸上带着红晕。

    “芝君姑娘儿,您这风采可不减当年呐。”有人调笑着,伸手去摸她的脸。

    她把那手躲开,绽出更加热烈的笑,“哪能哪能,快休再提,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虽不是好汉,也知道我到这年纪,已经是人老珠黄喽,你们呀,还是多瞧瞧我们楼里的姑娘,那才真真儿绝色的人儿。”

    我穿过那一片吵闹的大厅,推开江一棠屋子的门,瞧见她还坐在床边看书,盖头还没盖。

    我走到她跟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书。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说:“浮生,我听说痴心的女人若死了,会在黄泉化作彼岸花,等待她爱的人,这是真的么?”

    我低头答道:“可能是吧。”

    她安静了一会儿,把那书放到一边,看向我,又问:“浮生,你说我死后会化作那种花么?”

    我抬头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慢慢答道:“也许会吧。”

    她忽然笑了。

    “浮生,你先出去吧。”她吩咐道。

    我便开门出去,关上门。喇叭声远远传过来,鼓动起那些红色的帷幔,客人的声音嘈杂起来,嬉笑声充斥着红烟楼。

    “哎哟哟,新郎官来咯,快去请新娘子。”卢嬷嬷尖细的声音突破了那些嘈杂,那声音带着笑意,扎进人的耳朵里,丫头们忙忙拿了东西去请江一棠,当第一个丫头提着红盖头推开房门时,一声尖叫把人们所有的喧闹嘈杂压了下去。

    那丫头哭叫着匆匆跑出房门,我从门里进去,看见了江一棠。

    她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整整齐齐地平躺在床上,衣服上的每一丝褶皱都被捋平顺,长发安静顺从地散在枕上,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很安静很端庄地躺着,只一件东西把这场景变得略显凌乱,那条红色的盖头,皱巴巴地被搁在床边的地上。

    江一棠的脸上擦着胭脂,使得这一张脸红润有生气,她的唇边有一抹比唇红更加鲜艳的红色,这是独属于她的妆容。

    “你可听过催断肠?”江一棠对我说,“催人断肠的毒药,然而最催人肠断的从不是毒,对不对?”

    她轻轻笑着:“我听说,雀儿被关在笼子里,就会死掉,”她对雀儿说,“你是雀儿,所以我放你走,好不好?”

    一片静寂后,喧嚣重新席卷而来,而后又是一片奇异的宁静,一直一直,好像很久很长的宁静。

    秦存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穿着大红的喜服,衣冠不曾乱半分,脸上忽红忽白,他稳稳地踏进屋子,身后有许多人,用不同的眼神看着他,踟躇着。

    秦存顺手把门关上,我站在墙边,看着他走到床边,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扶起江一棠的上半身,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用另一边的衣袖把她唇边的血迹擦净,红色的衣袍沾了红色的血,那颜色混在一起,看不出痕迹。他轻轻仔细抚摸着她的脸,一点点描画这她的轮廓,轻轻叹了口气。

    秦存把江一棠拥进怀里,轻柔地,极轻柔地,在她眉心轻吻一下,低身把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又长长叹了口气。

    “阿棠……”他轻轻唤。

    “你忘记我了。”

    他用力抱紧她,那两件大红的衣服混在一起。

    秦存将江一棠打横抱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走出房门的时候,人们都吃了一吓。秦存抱紧江一棠,他有些气力不支,甚至微微有些喘息,幸而喜轿就停在不远处,他能及时把江一棠放进喜轿里,把她的身子摆正了,才退出来,把轿帘放下,遮住她的身子。

    他转身道:“起轿吧。”

    那八个汉子傻愣着,一动不动。

    秦存爬上马去,把身子坐直,又道:“起轿。”

    一众人仿如初醒,汉子们把那轿子抬起来,秦存再示意,站在周围的乐手才又敲打起来,那吵闹的声音跟着轿子,一路消失在街道尽头。

    半月后,江一棠下葬。

    秦存把江一棠迎进家门,将她安置在主卧内,宴席不再摆,他安静处理了半个月公事,每至夜里,便到主卧里去,屏退下人待上一整夜。有胆大的仆人从窗缝里偷看,看见昏暗的屋子里,江一棠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床之前分明没有的棉被,秦存则躺在地上,盖着被子,胸膛起起伏伏地睡着,他常常翻身,大约并不安稳,却也从没有因为仆人偷窥而被惊醒。

    已经是夏初,再不下葬,尸体恐怕发臭,秦存这会儿才想起来似的,命人备了棺木,要把江一棠葬了。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有人问是否给江一棠换上寿衣,秦存瞧着穿着喜服的江一棠,看了好一会儿,拒绝了,他命人将她这样安置进棺木里,又看了一会儿,才让人盖棺。

    人们说,秦大人有权有势,性情温润,又是个情痴,然而娶妻不过半月,那女人便暴死,当真可叹,可知那女人定不是享福的命。

    于是当秦存扶棺出殡时,有许多双眼睛看过来,秦存面无表情,带着队伍向前走着,旁观者却有人莫名哭了出来。

    江一棠被下葬,坟头立上一块碑,这块碑是三日内赶制,因此简单异常,只是一块石头方块,加上几个这样的字,“爱江一棠之墓”第二个字空着,一角写着“秦存秦之怀立”。

    秦存蹲在墓前烧纸钱,一片一片地扔进去,看那些纸被火舌卷成灰烬,只是大风一吹,那些纸币便飞舞飘散起来,有许多撒在坟包上,有一片贴在碑角,被风吹得翻飞,“忽忽”作响,却紧紧贴在碑上,秦存等了一会儿,才用手把那片纸币摘下来,一松手,便叫它随风去了。

    秦存站起来,盯着那墓碑好一会儿,忽地慢慢露出一个笑,瞧见的仆人惊恐地看他,听他吩咐道:“再叫人打块碑来,写上‘爱妻秦沈氏’‘夫秦存秦之怀立’,用最好的料子,过几日把碑换掉。”

    下人答应,不敢再抬头看。

    秦存迎着风在坟前站了一会,他抬头向远处看了一眼,领着下人离开。

    一个丫头从坟后的丛木里走出来,她远远瞧着秦存离开的队伍,等着瞧不见那个影子了,才走到坟前,轻声哭起来,那呜咽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被嘴紧紧捏住,她低头在坟前挖了个坑,将什么东西放进去,又将土填上,抽噎着站起身,眼泪又滚滚地从眼角流下来,把泥土也润湿一些,她擦擦眼泪,匆匆低身离开。

    秦存走出不远,便折返回来,他盯着坟前土壤的新迹,命人把那片土挖开,从里面掏出来两块玉佩。

    秦存把那两块玉佩捏在手上,细细端详着,这两块玉,一块青玉,上面雕着荷叶莲台,中间有一个端正的“棠”字,另一块则是白玉,只有边角有些许云纹,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像是块半成品。

    秦存摆手叫上仆从,道:“那块碑……”

    仆从等着。

    “没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的爱,只在梦里。”江一棠说。

    于是这梦便片片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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