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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冤孽

    我回到了这里,彼岸花海,黄泉路上。

    傀骨站在我面前,仍然那样微笑,难明意味地,那微笑隔着重重迷雾一层层传过来,我看到她缓缓松开手掌,那些顿滞因此流动起来,褶皱被迅速抚平,仿佛挣脱的欣喜,鱼儿一样飞速游走,越来越快。

    一个女孩站在我身边,她穿着蓝白色的襦裙,长发温顺地披在肩背上,一枚额坠被绳拉着,坠在她额前,取代了那一粒乌黑的痣,只剩下一曾薄薄的雾气缭绕在坠子边上。

    她微笑着拉起裙角,大而圆的杏眼瞧去十分讨喜,没有抹上胭脂水粉,那张脸白玉一样晶莹可人,只是一层紫色的纱衣违和地裹在她身上,和她的衣饰极不相称,她眨眨眼,冲我笑道:“我叫沈棠心,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棠。你好,浮生。”

    “阿棠。”我听见一声唤,回头看去,瞧见傀骨站在那里,对着沈棠心微笑道:“既然事情已了,你要去轮回池了么?”

    “当然了。”沈棠心点头,她抬眼环看四周,道“我当然会去。”

    傀骨笑道:“不如同去?”

    沈棠心点头应了,“好呢。”两人便结了伴,向黄泉路前头过去,我在后看着她们向前走着,眼前忽地一片混沌,我记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混沌,一片浑浊,天地之间没有方向,无所谓前和后,上和下,左和右,只有许多许多人在行进,朝着不同的方向,他们在我眼中,在我的记忆里不停晃动,摇曳,摆动。

    我记得所有事,每个人,但我不同于记录者,我的存在更加玄妙,我贯穿于一切人和物的相逢与别离,存在于他们的一切生老病死,我的眼中是所有人,所有人眼中也都是我。

    很久以前,“我”并不存在,可是后来,“我”存在了,像他一样。这或许是个错误,又或许不是,但是我想纠正它,尝试着去找到结局。

    许多年,许多年,太久太久,我站在忘川上摆渡,奈何桥上那样多的人来往,他们的光,一团团飘过,他们生命的影像便在我眼里一串串勾连起来,一串又一串,一串又一串,没有尽头,也没有开头。

    “我”该存在吗?我想着。

    “存在即合理。”他揉着我的发顶,说,“毕竟,世界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你也是,这就是意义所在,这就是规则所在。”

    我只听得见北冥的喧嚣,黄泉的光从某些地方晕开,有魂魄路过时会惊叹一声:“忘川在发光呢。”

    我站在发光的忘川上,一年一年,很多时候,我习惯睡觉,习惯饮酒,只是这是徒劳,我永远清醒着,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孟如说:“我记不得的,你便替我记着吧。”

    人说时间像一条长河,然而没有河会那样长,我是从源头被冲刷至此的,然而我却不知道源头在哪里,我想看到尽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已经很久不会想了。

    “浮生,跟上来。”我听见有人唤我,眼前的混沌至此散去,我看到傀骨站在那里,微微笑着。我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不过走出去几步,这两人便停住了,一朵漂亮繁复的徘徊花游走过来,它从彼岸花中游出来,轻轻碰撞着沈棠心的脚,沈棠心把脚移开,它便绕她转了两圈,一头钻进彼岸花海里去了。

    “那是谁?”沈棠心远远看着,问。

    我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那朵花离开的方向。

    “算了。”沈棠心顿了顿,又说,“我不想知道。”

    这是沈棠心,她一直是个固执的人,也从不肯吃了亏去,所以她固执地毁了自己,不留余地,并且在那同时,自以为是地毁了别人。

    “我们到轮回池去吧。”

    我们沿着黄泉路向前走,那一丛丛彼岸花便越来越远,很快变成了天边的一缕红光,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我低头慢慢走着,听见沈棠心叫我:“浮生。”

    我抬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问我:“你是我那丫头么?”

    我点点头,又摇头:“我可以是,也不算是。”

    沈棠心笑了一笑:“这样说,你可以是任何人么?”

    我不说话,她便自顾自接下去,“见了人便是人,见了鬼便是鬼,见了妖,便是妖,是不是?”

    我看着她,许久不能回答,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毕竟某种程度上,我就是她,就算她步入轮回池,不再是她,我也依然是她,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知道她要做什么,如同孟如所说的,我是她经历的一切,无论是想法,生活,还是所闻所见,我是命运的具化,是命运的形成的意识体,不所谓偏颇,却在长久的不死中感到寂寞。

    所有人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却存在不同于所有人的生命意识,长长久久,哪有尽头。

    沈棠心笑出声,她开始大笑,望着我的脸,大声地笑着,她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们逐渐到达奈何桥,沈棠心一直笑着,大声笑着。途中有魂魄向我们这边看过来,瞧见我时,便挪开眼去了。

    奈何桥前,赵延清和许和两个鬼卒端着碗站着,背后是一口一人高的大锅,底下燃着没有木柴没有依托的大火,那火是蓝色的,幽幽闪着光,锅边上,还架着一把梯子。

    每有魂魄路过,鬼卒们便递上一碗汤叫他喝,若是不接,不喝,鬼卒也不会拦着,他们只是看着那魂魄去到奈何桥对面,再过一会儿,看着那魂魄从那边走回来,一脸惊异地看着他们。

    孟婆汤是一张通行许可,没了它,冤孽便不除,笔直的奈何桥便成了一段无解的迷宫,每一个尽头都是桥的入口,直到魂魄喝下孟婆汤,或者跳入忘川,被北冥撕得粉碎。

    沈棠心走过时,赵延清便递上一碗汤,她伸手接过来,向他粲然一笑,弯起眉眼,眸光闪闪,“谢谢。”赵延清红了脸。

    她仰头把孟婆汤一口口喝尽,眉心的黑气便散了大半,她回头招呼我们,我们便跟着她一起走上奈何桥。

    鬼卒们看见我了,他们低头行礼,向后退了一步。

    我顺着奈何桥向前走,扶着栏杆向下望去,看见波澜不兴的忘川,看见桥下的一叶小船,看见船上的一个人。

    浮生抬头看向我,我们只能相视苦笑。

    下得桥来,瞧见对头的景致,这里和另一边没什么不同,只有黄蒙蒙的天,一两株枯黄的草,路的尽头是一团隐隐的黑。

    我们向前走了一段,才不清晰地听见一声声嗡鸣。那是嘶叫,灵魂的嘶叫,轮回的嘶叫,在法则的注视下步入正轨,这是法则运行不断的声音。

    再向前走,才能看见那个巨大的漆黑的池体,它叫轮回池,没有水也不可能有水的轮回池,它只有一片黑色,仿佛翻涌不停的黑色,广大到似乎漫无边际,看不到另一头,黄泉零星的几根枯草,也畏于与它同处,在它边界的三米之外,才小心地长上几根。

    许多魂魄围绕在它的四面八方,他们犹疑着,看看轮回池,又看看身后的路。到了这里,一切都无法回头,奈何桥在他们眼中消失,他们能看到的,只是这一片广大的轮回池,于是他们最终跳下去,溅不起丝毫涟漪,不见生息,轮回池吞咽下入池的所有魂灵,毫不留情。

    沈棠心已经站在池边,她探头望着漆黑的,没有底的池,问:“这就是轮回池?”

    “是。”我答道。

    “那些黑色的是什么?”她问。

    “……”我回答道,“是阴影,光与暗共同的产物,介乎光暗之间的夹缝。轮回池里是阴与阳的交汇,光与暗的融合,黑与白的混淆,化而分形,这就是轮回的全貌,从这里去,便是新的开始,是一切的源头。”

    “包括你么?”她笑了笑。

    “……”

    “不包括。”我说。我没有源头,尽头,我不知尽头是否存在,当真存在。

    沈棠心一直笑着,她又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我,我握了握腰间的葫芦,又捏紧了浮生镜,后退了一步,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从她想开始,我就知道。

    “浮生。”她笑着说,“人说我千张面。”

    “浮生,你不也是一样?”她脱下披在身上的紫色纱衣,松开手,那紫纱便轻缓地纱飘到我脚边,她看了看那紫纱,又笑了笑,便转身跳下轮回池,轻盈干脆,同其他的魂魄一样,没有生息,仿佛从未出现过,可她出现过,在我的记忆里。

    我蹲下来,有什么东西不断从我眼里滑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确切的说我从没有这样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但我却不能停下,浮生镜在我手中嗡鸣,我听到一些声音,仿佛从亘古的远处传来。

    “摆渡人摆渡黄泉路,”歌声从我身后传来,“奈何桥渡不尽宿命苦。”

    我听见我身后那个人开口,我听见她说:“浮生,你就是黄泉最大的冤孽。”

    我站起来,回头问她:“你是谁?”

    我的身后一片沉寂,没有声响,我看到她的笑容在虚空中消隐,愈加远去。

    我笑起来了,那些东西更加难以抑制地从我眼中冒出来,我分明知道的,我分明知道。

    她是傀骨。

    我也是傀骨。

    我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琉璃瓶,细细看着,里面半满的黑气仿佛沁着微光,沾黑了我的指尖。

    (如果我哭的时候笑,人们会认为我是喜极而泣么?)

    海棠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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