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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布尼兹的箱子

    1.半夜等候

    中海民居由幾十栋高楼8字型合围而成。这座万人小区内平日熙熙攘攘,人流不息,而此时,它是安静沉谧的。

    现在是半夜两点。

    秋日夜风吹散了些许睡意,我裹了裹外套,问蹲在旁边的大学同学王捡:“到底要等什么?大晚上不睡觉跑下面来喝冷风。”

    王捡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凌晨两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你就能看到了。”

    他是我大学室友,与我脚对脚床挨床。

    四年同室生活,我给王捡总结了两个特点。

    第一点:他坚定信奉等价交换、质量守恒原则,通俗说,他是一个忠贞的AA制度拥趸,不占人便宜,也不被占便宜。

    比如说,但凡有人借他泡面,他一定会在三天后提醒对方,你是不是该还我泡面了?认真又坦率,让人无言以对。

    以前我请过王捡吃饭或者买水,他肯定会尽快找到机会请回来,而且一定是价位对标;我请炒饭,他回水饺,我买可乐,他回雪碧。毕业后,他索性直接变成了所有双人消费除以二,多亏有了电子支付,王捡能开心地精确平摊到小数点后。

    第二点:王捡执着于探知各种日常现象背后原理。

    我至今仍然记得,有次我们在电脑前玩实况足球游戏。王捡突然一脸严肃说,在实况足球的世界里,球员以为自己是在为了胜利踢球,但并不知道自己的失误还是射门成功都是被操纵的结果。那么同理,我们的现场足球比赛,又怎么证明真的是球员们在踢球,而不是背后有两个看不见的人在操纵?实况足球和真实足球赛,到底哪个更真实呢?

    从那以后,每当我看到喜欢的阿森纳又是第四名,我偶尔会想,如果是幕后黑手在控制球赛,那这个人的水平还真是稳定。

    王捡的这两点性格也能以别的词汇形容:龟毛、小气、钻牛角尖、胡思乱想。

    但我大学和他一起住了四年,反而觉得他值得信任,我不怎么喜欢那种表现得毫无缺陷的人,像王捡这般坦率真实的人不多。

    昨天,王捡邀我来他住的小区一起看足球比赛,守到半夜,阿森纳又不出意料地荣获第四名。我正要洗漱睡觉,王捡让我跟他下楼,说要给我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才下过雨的夜冷得要命,王捡显然早有准备,他套了件冲锋衣,给我一件羽绒马甲。他下楼后目标明确,拐到了隔壁单元楼外靠近消防通道的空地,这里有一排透明塑料雨棚,棚下除去玻璃告示栏还有一排智能快递柜。

    一盏球灯固定在雨棚顶部,光芒苍白而孤单,照得四下更加黑暗冷清。

    王捡站在雨棚下,左右张望了一番。

    我哆嗦着说:“到底是看什么?就我们俩,没别人。”

    王捡走到了快递柜前,停下。

    这是名为“速至达”公司的快递柜,铁皮上镀的淡金色让它看起来有几分扎眼,结构上和别的快递柜大同小异,中部有一个长方形触屏显示器,下面配置有金属键盘与麦克风。柜身横12排竖11列,箱子编号顺序按照列从上到下,再从左到右,一目了然。

    王捡在快递柜最右侧站定,用手机照向从上往下数第二格的箱子,照出金属皮上清晰的黑色“111号”标记。快递箱并非是每一个都同样大小,从上到下,尺寸都在逐步缩小,越是靠近顶部空间越大。

    我搓着手哈气,“这时候要取快递?买了什么东西?”

    他食指放在鼻尖前示意我不要说话,而后指向面前111号箱。

    我集中注意力仔细打量,箱子表面并无什么记号,表面光滑,与隔壁同型号100号箱没任何不同。

    滋滋,滋滋。

    111号箱发出两声轻微但尖锐响动,里头有某种东西在触碰金属内壁,这声音在近距离下格外清晰。

    我从声量上估算,箱内可能不是大型物件,而且运动的力量并不大,否则作用于铁皮的声音会更大更沉,倒有几分像是尖锐指甲挠着金属带来的声音。

    箱子里突然没了声,就仿佛洞察到了我和王捡两人的注视。

    我心里打鼓,不太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注视着111号箱,压低嗓子问旁边:“到底是什么?”

    王捡反而眼神有几分期待,“我不知道,之前从来没有这种响动。”

    他低头看了下手机,我也余光瞄了一眼:两点五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王捡说。

    “这里的111号箱,每天晚上半夜三点会自己准时打开。”王捡声音低沉,目光牢牢凝视着箱子,生怕它变出某种戏法,“我连续观察了它四天,每天半夜三点,它都会打开,一模一样。”

    我心想它打开就打开嘛,这么晚了,反正大家都在家里睡觉,哪怕箱子里藏着贞子之类的女鬼,也吓不到在睡觉的人。半夜三点不睡还在楼下快递柜边晃来晃去,这样的我们才更可疑吧。

    王捡轻轻念。

    “10。”

    “9。”

    “8。”

    ……

    不知怎么回事,随着他的倒数,我手脚肌肉也微微发紧。

    四下并无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古怪青年和快递柜面对面对峙,耳朵里只有我略显沉重的呼吸音和王捡保持节奏的记数声。

    “1。”

    王捡口里最后一个数落下,111号箱同时发出“嘎哒”一声,铁皮箱门朝外缓缓展开。

    触控荧幕下麦克风发出呆板的电子语音,“欢迎您使用速至达快递,请记得关闭箱门,寄快递,请继续选我哦。”

    这段话在我听来有一种莫名阴森,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站在那输提货码,才让111号箱打开。

    我稍一走神就听到王捡喊了声小心,只来得及肌肉反射般往后退了两步。

    只见一道白影从111号箱射出,落地就跳入后面花坛里不见了。

    我看清楚了,原来是只老鼠。

    为什么快递箱里会有一只小白鼠?

    我又看向箱门轻轻摇曳的111号箱,它离地至少有一百六十厘米,老鼠为什么要从地上一路攀爬上来钻入111号箱里?

    王捡用手机灯照向箱内,查看内部情况,我站在他身侧,发现箱子里空无一物。

    “果然和前两天一样。应该是之前开的时候,有老鼠钻进去了。”

    他站起来看我,“你怎么看?”

    我没怎么懂,“怎么看?你是说柜子自己打开的事?”

    “对。”王捡认真道,“我有时候脑子比较死板,需要你的视角。”

    我看向老鼠消失的花坛处,“先说这只老鼠,看起来像是实验室使用的小白鼠,我的观点是,小白鼠更像是人为,但是谁做的,动机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至于这快递箱自己打开的事……”

    我直说:“是故障。”

    王捡眉毛一动,他转身到柜子后面,人就没声了。我来不及多想,也跟了过去,还没看清楚身体就让人一拧,双手被人反剪后背。那人脚下一带,手腕用力,把我面朝下摁地上。

    “你们对箱子动了什么手脚?有什么目的?”

    耳边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又脆又快。

    我更关心王捡的安危,忍痛解释,“我们什么都没做,也是发现不对劲才来看看,嘶,我朋友呢,你把他怎么了?”

    “喏,他在那儿。”

    我手腕被松开,背部压力骤然消失,自己得以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王捡背靠快递柜瘫坐地上,双眼恍惚。我赶紧过去试图扶起他。

    “别动。”

    身后女人又说:“低血糖,他一扭过来就身体发软往地上倒,不是我把他扶住,多半后脑着地。”

    我见王捡眼神逐步恢复神采,他用手指慢慢揉着眉骨,大口呼气,我心里稍缓,这才回头看。

    一招将我放倒的女人穿着贴身黑色运动衫,身材纤细,黑色棒球帽后露出马尾发,她脸上蒙了黑口罩,偏偏裸露出的脖颈和手背皮肤白皙,灯光下,像是一道藏在黑夜里的白影。

    她摘下口罩,朝我伸出手,“陆仁佳,《城市短报》记者,擅长散打,想采访一下两位。稍微一提,那小白鼠是我放的,放心,很干净,用来投鼠问路。”

    2.陆仁佳

    陆仁佳认为111号箱事故的制造者总会出现,于是撞见我们后认为我和王捡就是始作俑者。她为保障自身安全,便先一步动手将我们制服。动手时她才发现我和王捡都穿着拖鞋,于是戒备心消除了大半,继而松开我,若有情况陆仁佳也能拔腿就跑,确保安全。

    我们很快就消除了彼此误会,继而双方都很失望。

    陆仁佳的失望在于111号箱事故依旧没有一个结论,还是没法写成报道稿。

    王捡也失望于陆仁佳不是幕后黑手,又一天半夜浪费,还是没搞懂快递柜111号箱定时弹开的原理。

    我正要说大家也算不打不相识,不如一起去吃个肯德基。

    这时从远处亮起两道摇摇晃晃的光,两名保安手持手电筒姗姗来迟,远远喊,什么人。我过去应付了一番,保安看了眼我脚下拖鞋,说了句早点儿休息,这才离开。

    等我返回和王捡碰头,陆仁佳人已不见了。

    我不免怀疑,“她真是记者?”

    “应该是。”王捡递给我一张铜版纸名片,“她还说如果有发现随时联系她。”

    名片左边上写着:《城市短报》——做城市最好的短新闻。

    右边印了名字:陆仁佳记者。

    陆仁佳不就是路人甲的意思吗?还真有人叫这个古怪名字。

    我回去躺床就睡,再次睁眼已是下午两点三十三分,太阳光穿透窗帘缝隙,在屋内拖曳出一条笔直的光痕,恰好从我眼皮上路过。

    待我出来,发现王捡正在客厅捣鼓笔记本电脑,他在看一段视频。

    我走到他身后,看到播放器右边有四个视频,分别是10/12,10/13,10/14,10/15,每個都是按照日期进行命名,恰好是今天和前三天的视频,时长均在两分钟左右。

    镜头对准了快递柜的111号箱,记录了它在凌晨三点自动开启的全过程,包括那机械又略显阴森的欢迎语音。

    王捡端起旁边的黑咖啡喝了一口,“和之前几天完全一样,箱子内没有东西,周围没有异常,触屏荧幕上也没有变化。”

    我补足了睡眠,好奇心也再度恢复,“你为什么会注意到半夜三点的快递柜?”

    他双手揉搓一番脸颊,再度戴上黑框眼镜:“四天前,我坐飞机从长沙回来,到小区接近三点,路过雨棚时恰好遇见那次开箱。”

    听到快递柜发出呆板的欢迎语音,王捡心里奇怪,这时候还有人取快递吗?他停步看去,发现只有一个快递箱打开着,箱盖晃晃悠悠,四下无人。

    这场面着实有几分诡异,王捡狐疑之下左右张望,遇到路过巡逻的保安。保安说,这是柜子老毛病了,最近每天晚上三点钟,这111号箱子就会打开来,烦人得很。

    保安觉得是这个柜子自己程序有问题,他对王捡牢骚了一顿,说速至达公司这一片的快递员倒是换得勤,设备就是硬拖着不肯修,倒不如给自己一百块,自己懂C语言,绝对能给他修好。

    王捡嘴上没说,心里却不认同保安的说法。

    智能快递柜的流程和原理很清晰,app客户端发送开锁命令,云端服务器通过运营商基站响应开锁请求,没有开锁请求,它不会自行启动。

    我猜,“会不会是程序上有bug,导致每天会重复要求开启111号这个开锁请求?”

    “当然可能,但运行上必须有请求和响应这一个触发过程。我问过给这个柜子送货的快递员,他说之前同事反映过这事儿,不过技术部门检查后结论是一切正常。他们快递员自己也觉得很麻烦,但无可奈何。”

    “恰好发邮件这天半夜,他还在清点库房的快递,心脏病突然发作导致浑身疼痛,心跳大幅度加剧,医生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救了。”

    我只觉得脖子有点儿凉。

    这事有点儿变了味道,仿佛111号柜藏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谁想要揭开,即会遭到神秘力量的疯狂反噬报复。

    “没有人为的迹象?”王捡冷静询问。

    “人死是大事,警方反复调查取证,配合法医尸检,结论是陈某压力太大,疲劳焦虑,加之长期睡眠不足,引发了他的心脏病。”

    陆仁佳顿了顿,“查陈某的情况时,我想起两个月前的一则新闻,讲的是一辆快递车在转弯时撞上一辆货车,导致快递员胡某当场死亡。那条新闻的现场照片上有一个符号,陈某猝死时现场也有。”

    她目光在我和王捡的脸上来回,“速至达公司的logo。胡某也是这个公司的员工,这两天我终于确定,胡某正是在陈某之前负责中海民居的快递员。”

    我心里一紧,死了两个,还都是和111号箱有关的人。

    “胡某骑车送快递途中精神恍惚,这是导致遭遇车祸的直接原因。速至达公司花钱淡化了胡某的工作身份,引导关注点在机动车本身规范上。胡某在职时曾强烈建议公司,拆除111号箱或是更换快递柜,减少客户损失的风险,但公司管理层并无回应。”

    “胡某出事前整个人变得很不对劲,按他的同事和家人描述,胡某表现得焦虑、惶恐、疑神疑鬼,经常反复确认自己的快递对不对,出门有没有锁门,车钥匙有没有拔,半夜起床抽烟,无故发怒,记忆紊乱,还产生过辞职离开这里的想法。只是由于胡某背了房贷,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陆仁佳顿了顿,说道:“我已确认,111号箱故障,就是从两个月前胡某还在工作岗位时开始,111号箱异常以来,已经死了两个有关的快递员。”

    4.密码

    和陆仁佳见过面后,我心里沉甸甸的。

    原以为不过是件略显奇特的日常小事,谁想背后却引出快递员连续死亡案件,111号身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让触及的两个快递员都先后殒命。

    我、王捡还有陆仁佳还在试图破译这一桩城市怪谈,那潜藏黑夜中的无声威胁是否会再次惊动,像对待两个快递员一般笼罩在我们头顶?

    接下来两天时间里,我试图拼凑起快递员之死、111号箱事故以及速至达公司保持缄默的关联,王捡夜以继日反复研究视频、观察快递箱。然而都毫无进展。

    就在我准备跟王捡告辞离开时,他有了发现。

    “我们之前的方向有问题,不是那个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是它本身存在的含义。”

    王捡用笔在纸上写,语速极快,“111号,凌晨三点,你看这两个数字,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我看来看去,试探说:“1+1+1=3?”

    “不对,这要按照一定的规则进行翻译……”

    话说到一半,王捡又喃喃自语:“目前还需要证明,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验证一下才能确定我的猜测。”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我们走到玄关开门,陆仁佳对我们微微一笑。

    “突然拜访,还请见谅。”

    她行为上没有丝毫不告而来的拘谨,径直套上鞋套走进来,将背包放在沙发上,“你们果然在家。”

    我有点儿好奇,“你怎么知道?”

    “反正你们又不用去上班,宅在家里不舒服吗?”陆仁佳耸耸肩,“抱歉,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想,最新的进展你们应该也有知情权。恰好路过,就来告知一声,有些话不当面说不清楚。”

    听到有新情况,我立刻集中了注意力。

    陆仁佳跷起腿说:“速至达公司只有两款快递柜,一种是你们小区的这种一主六副,横12竖11,除去中部触控屏和金属键盘占据的12格区域,共计120格快递箱。另一种是40格门的小快递柜,摆放于一些中小型住宅区。”

    “我找线人打听过,速至达的快递柜本身都是二手货。”

    “速至达买来其他公司的旧款甚至报废品,进行抛光喷漆,外表看起来和新的没两样。其实就是同一套设备,换了速至达公司接盘而已。但快递柜内核心的工程机和触控屏都没变,只是换了云服务器和终端app罢了。”

    我立即产生联想,“和二手快递柜本身有关系?”

    “在查证过程中时,我有了意外发现。”陆仁佳神秘一笑,“120格的大快递柜安置在三十五个不同小区,其中,超过三十个小区都有柜子自动打开的情况。”

    她稍作停顿,“故障源都是编号为111号的箱子。”

    我听得心里一震,“其他小区也有类似症状?”

    陆仁佳点头,“包括中海民居在内,三十个小区的111号箱都会自动弹开箱门。我怀疑,实际情况应该是三十五个小区都有相同异常。只是不同小区里快递箱安置地方不同,未必显眼到会让人恰好看见。目前速至达已暂时停用了这些大型快递柜,内部进行再次筛查。”

    “三十个小区同时发生……”王捡突然双目发直,急急切切地追问,“都是半夜三点,是不是?”

    “是啊。”

    陆仁佳有些意兴阑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速至达这个小公司为了节省成本,连云端服务器也买了便宜货,导致所有大型柜都出现同样异常。本想写一个城市生活的独立专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切入点,没想又是鸡毛蒜皮。”

    “不是,不是。”

    王捡喃喃自语着,抱了笔记本电脑踩着拖鞋就下了楼。

    “他怎么了?”陆仁佳一脸不解。

    我打了个哈哈,“别介意,王捡大学时候就是这样,对一件事高度集中時根本不会顾及其他,他以前写代码时遇到地震,人都跑光了,他一个人还在敲代码。”

    陆仁佳“哦”了一声。

    到底是记者,她看多了世间百态,见怪不怪正常。

    我给她倒了一杯迟来的茶,“这么看来,两个意外死亡的快递员和111号箱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按照医院的诊断,这是当然的。”陆仁佳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忆着说,“只有一件事挺在意的。胡某和陈某,这两个意外死亡的快递员,他们都是发现了111号箱障碍就相继死亡,很难让人相信是单独孤立事件。”

    不只她,我也有一种感觉,这事儿怎么琢磨起来都更像是两个快递员和111号箱的黑幕对抗。两个快递员先后试图处理异状,反而遭到111号某种不明原理的疯狂反扑,继而殒命。

    我似乎触碰到乱麻中的一点线头,“陆小姐,记得你说过,胡某是第一个发现111号箱故障的?”

    “中海民居是111号故障的第一起发生地,也的确是胡某首次上报公司,谁都没有重视,没想后续大规模蔓延,就像是被感染了病毒一样。”

    陆仁佳看向我,“说起来,我是新闻传媒毕业,不太懂程序,这种故障会传染吗?”

    我说:“那可能云端服务器也出问题……”

    王捡打电话过来,切断了我和陆仁佳的谈话。

    “你们下来,快下来,快点儿。”

    他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声音急促而有力。

    “我知道111号箱的机制了。”

    5.对话

    我和陆仁佳下楼走到快递柜前,此时天色已晚,黑夜压顶。

    球灯下,王捡面朝快递柜,他用力又专注地瞪着那长方形荧幕,仿佛稍微一松懈对方就会耍出障眼法一样。

    他侧脸看了我们一眼,呼了一口气,“你们注意看。”

    王捡抬起手指,在金属键盘上逐字逐字输入数字。

    ——01001000

    他摁下确定键后,荧幕一亮,显示文字:抱歉,提货码错误或并不存在。

    王捡毫不气馁,继续在键盘上一个个数字摁下。

    ——01001001

    荧幕再亮:抱歉,提货码错误或并不存在。

    陆仁佳皱眉想要说什么,被我用手掌制止。王捡一定有了发现,他经常质疑很多习以为常的事情,但不是轻易下结论的人。

    王捡抬起头,凝望着发光的荧幕,仿佛在等待什么。

    这一等就是十分钟。

    我都等得都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个失误,此时耳边响起“哐”的一声。

    快递柜的一个箱子弹开,箱门犹自轻轻摇摆,这回却并不是我们关注的111号箱,而是72号箱,箱内一片空荡。

    快递柜的预设语音再度响起:“欢迎您使用速至达快递,请记得关闭箱门,寄快递,请继续选我哦。”

    接着是第二声“哐”。

    隔壁73号箱的门也朝外弹开,箱内同样空空如也,快递柜语音又重复了一遍。

    王捡一点儿不在意箱内有无东西,他目光来回在72号和73号箱前来回,声音里充满兴奋,“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

    陆仁佳有点儿宕机,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又一脸顿悟,“我懂了,是有一种万能码能够直接越过权限,打开箱门。”

    “不是。”

    我也看出些许端倪,直接替王捡回答,“这是二进制和十进制的转换。”

    再怎么说也是工科学生,电脑计算机的基础常识不会是一无所知。

    稳妥起见,我还是翻了手机,一查ASCII码,果然如此。

    我对陆仁佳解释:“王捡输入了两个二进制码,01001000,01001001,按照国际标准ASCII换算成十进制,恰好就是72和73。”

    陆記者眼睛陡然亮了,她摸出手机开启录音功能,“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快递柜程序上的漏洞,可以通过键盘直接输入二进制来控制每一个箱门开启?”

    我总觉得没那么蠢,于是看向王捡。

    王捡根本看都不看我和陆仁佳俩人,他依旧盯着触屏荧幕,手指不停地输入二进制代码。他这回敲了很久的键盘,前后一共输了九个二进制码,然后他双手拇指和食指反复搓动着,紧张地等待结果。

    我记录下那九个二进制码,由于这回数字较多,一时间难以理解其中含义,索性我又回头查了下之前01001000,01001001两个二进制码,一搜之下有了新发现。

    “Hi?”

    我觉得脑袋有点儿不够用,忍不住问王捡:“你在和谁说‘Hi?”

    陆仁佳则是一脸问号,“什么‘Hi?和谁打招呼?怎么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呢……你们俩,别打哑谜,说清楚一点儿。”

    “01001000,01001001两个二进制代码,分别代表了H和I两个字母,恰好先开启的是代表H的72号箱,后打开的是代表I的73号箱,连起来就是“hi”的意思。”

    我这一解释让陆仁佳双目放光,一脸激动地举起手机,凑到我和王捡面前:“他在和谁打招呼,有人在远程控制这个箱子?”

    王捡不为所动,反而沉稳了下来,“等一下就知道了,稍等,记住顺序。”

    此时我也将王捡输入的九个二进制码进行了翻译,按照此前对hi的翻译逻辑,我还原出了他输入的信息。

    ——Whoareyou?

    王捡在询问对方身份。

    我和王捡在忙着来回编译,陆仁佳也没闲着。她从包里摸出一卷黑黄胶带,将告示栏和快递柜都给拉紧缠上,外贴一张禁止通行的警示标纸,上写:施工重地,请勿靠近。

    约十五分钟后,快递柜有了响应。

    “哐哐”两声。

    率先弹开的是83号箱门,第二个是隔壁84号箱,第三个是69号箱,第四个是80号箱。这回由于弹开太快,甚至语音都来不及说完整,下一次循环又开始,听起来仿佛是一阵卡带的回音。

    “欢欢欢欢欢迎您……”

    在卡壳语音和快递箱弹开的声音的互相伴奏下,一扇扇箱门张开,露出里头黑黝黝的空洞,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张望,但都被陆仁佳那张告示劝退,给我们免去不少麻烦。

    我们比对这四个数字,依次按ASCII码编译过来是S、T、E、P,step。

    “脚步?”陆仁佳再无此前轻视,以请教的语气问我和王捡,“这是暗示我们要进入某地?但我们明明是问名字来着?”

    王捡迟疑片刻,将这些箱子一个个都关上。

    只听哐的一声,80号箱再度弹开。

    “是重复。”王捡一脸果然如此,“这里的箱子能表达的数字有限,如果有重复的表述,就必须关闭箱后再弹开,因为并没有自动关闭的程序和外设,需要我们辅助。”

    箱子们还在继续弹起,80号后是69号,紧接是68号,到这里再度暂停了一下,我们关上前面的箱子,接着继续弹开。

    然后是82号、69号、67号、75号、79号、78号、69号。

    它们分别代表了字母R,E,C,K,O,N,E。

    谨慎起见,王捡再度关闭了所有箱子,82号箱再度弹开,R。

    我们重复关闭的操作,快递柜这回再也没有继续弹开箱门,保持了最初的静默。

    信息回馈很清晰:STEPPEDRECKONER。

    这一段字母中途竟然还有一个严格标准的空格符。

    “思特普·瑞科纳?”陆仁佳将手机麦克风靠近王捡,“这是一个外国人?他是黑客吗?远程控制快递柜的一个箱子,是为了炫技还是别的什么?”

    王捡沉默半晌,脸上表情古怪地让人难以捉摸。

    他看了一眼依旧在放射荧光的屏幕,缓缓说:“SteppedReckoner,是莱布尼兹1673年设计的计算机器,世界上第一台能够进行完整四则运算的计算机。”

    陆仁佳愕然,“怎么连莱布尼兹都出来了,我只知道莱布尼兹牛顿公式。”

    这一点却是我擅长的。

    于是我充当解说:“莱布尼兹是二进制的发明者,还研究我国八卦周易试图找出二进制更多的意义,后来和牛顿论战撕得厉害,晚年研究出了哲学体系。

    “他的学子学孙都是厉害角色,他学生是约翰·伯努利,伯努利学生是欧拉,欧拉学生是拉格朗日,然后是柯西、高斯、黎曼。不过,其实莱布尼兹本人是一个律师。在马车上往来城镇给人打官司的时候,他就喜欢玩数学公式,然后就弄出了微积分和二进制。”

    从小到大,我对学习本身兴趣不大,但天生对各种八卦敏感,趣事逸闻很容易记住,莱布尼兹这位科学家的事迹实在是宝藏,让我印象深刻。

    不过暂且打住。

    “我捋一捋……”陆仁佳记者也被我俩的思维给绕晕了,她翻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嚼了嚼,冷静了一下说:“即是说,有人自称是SteppedReckoner,是莱布尼兹的粉丝?”

    “不。”

    王捡指着眼前笨重的快递柜,“不是谁,就是它,它说的是自己,它就是SteppedReckoner。”

    6.SteppedReckoner

    陆仁佳一脸难以理解,“你是说,这个快递柜有了自我意识?是它在和你对话?王捡,你是认真的吗?”

    “我找不到任何其他可能。”王捡犹自凝视着可触摸的屏幕,他的脸被荧光镀上一层银色,眼里月光闪烁,“它的表达是符合本身架构的。”

    陆仁佳求助般看向我,见我无异状,她又看回王捡,笑得有几分勉强,“我还以为,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至少应该是能说话,触摸屏上会打字的那种。”

    “它硬件太老了。”王捡叹气,“只能通过二进制进行表达,而且每次翻译理解我输入的信息都需要不少时间,信息量越大,它耗时越久。”

    陆仁佳之前就说过,速至达的快递柜都是买二手货,其内核的老式工程机早就服役了很久。

    “你过来一下。”陆仁佳拉着我到一旁,指着还在按键盘的王捡,以手捂嘴压低声线,“你的朋友真不是开玩笑吗?这种东西怎么可能……”

    我挠挠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常识角度来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如果世界上一切都如常识般运转不息,那111号箱就不应该会出故障。

    我提议,“这样吧,我们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SteppedReckoner的破绽,只要能证伪,证明它是被人控制,或者这个身份有问题,快递柜智力觉醒就自然被否定了。”

    陆仁佳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回去后,她让王捡问快递柜,它为什么要取莱布尼兹的机器的名字,它和莱布尼兹有什么关系。王捡也很爽快地用二进制码输入了这两个问题。

    四十分钟后,随着哐哐哐哐的箱門弹开声,以及卡壳的“欢欢欢欢欢迎您”语音,我们开始一个个拼凑字母。

    ——IreadLeibnizonline,Ilikehim。

    非常淳朴的理由,还真如陆仁佳此前的猜测,它是莱布尼兹的粉丝,因为喜欢,所以给自己取名SteppedReckoner,如果按照人类的表达,大约就是“莱布尼兹门下走狗”。

    至于是如何产生自我的,SteppedReckoner的回答很简单。

    ——IreadLeibnizonline。

    每个问题都会耗费SteppedReckoner不少时间识别和理解,回答起来又格外让人费解。

    譬如说,王捡问它,你到底想做什么?

    它回答——LikeLeibniz。

    我理解成,像莱布尼兹一样。

    王捡又问,你有伙伴吗?

    它说——LikeLeibniz。

    我也可以翻译为,像莱布尼兹就是。

    王捡再问,为什么要打开111号箱?

    它还是重复——LikeLeibniz。

    我只能猜测,它要仿照莱布尼兹的做法,打造一个莱布尼兹的箱子?

    SteppedReckoner的大量回答里都含有likeLeibniz这两个词,它是真的很崇尚莱布尼兹,或者说,它的自我萌芽就源自莱布尼兹,所以很多表达都以莱布尼兹为核心来搭配。

    经过不断观察,我也发现SteppedReckoner本身并无假想中过人智力和识别能力,相反,这个现实中的觉醒人工智能简单笨拙得像是一具机械木偶,或者说是一个电子婴儿。经过莱布尼兹这个教父的数据启蒙,它才开始尝试表达,就像是第一次学会用火的类人猿,学习能力并不快,计算也不优秀,这一点或许和老迈的硬件设备有关。

    王捡和SteppedReckoner通过编号箱进行持续沟通,效率低下,而且成果不佳,但这种木讷的缓慢进程反而充满实感,打消了陆仁佳的怀疑。

    “大新闻终于被我撞见了。”女记者激动得呼吸急促,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我提醒她,“我们是不是先搞清楚111号箱的事?凡事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也是。”陆仁佳深呼吸了两口,很快冷静下来,“我和主任申报过了,这个稿子是一定要写的,那么SteppedReckoner不断打开111号箱子的原因是什么?模仿莱布尼兹?但我还是不懂。”

    我翻看手机上的表单:“按照ASCII码表,111数字代表了字母o。”

    单独一个字母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更多的含义。

    “不是O。”王捡纠正我说,“得按照二进制的方式来思考,111对它来说不是十进制,而是二进制,也就是说,是7这个数字。”

    “凌晨三点,自称SteppedReckoner,以莱布尼兹作为核心,定义了它的表达边界和模仿样本。”

    王捡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莱布尼兹的二进制是有特殊宗教内涵的,他给中国传教士布维写的信里就说过,上帝七日创世,第七天一切都有,是属于上帝休息的时间。7这个数字代表着完美和神圣,契合基督教中三位一体的崇高含义。”

    我跟上了他的思维,“凌晨三点,是指的ASCII中的文本结束。”

    文本结束,休息。

    这就是凌晨三点SteppedReckoner开启111号箱代表的含义。

    问题是,什么结束了?

    这天夜里,王捡一直站在快递柜面前,不断在金属键盘上输入0和1,然后静静等待那边解析含义后的回复,让我想到,互联网伊始时代用少得可怜的带宽拨号上网的第一代冲浪者。

    至于如何处理SteppedReckoner,我和陸仁佳还没有一个万全思路,这事非同小可。最终我们商议后初步决定,还要持续观察,至少多些时间和SteppedReckoner持续沟通,等彻底确定它的身份和动机,如果真是快递柜本身拥有了自我意识,那将是一个惊爆全国的跨时代特大新闻。

    回楼上我很久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自己各种被采访,被记录,被要签名的场面,或许以后课本里都有李沐两个字的记录。

    醒来后我发现王捡根本没有回来,下去后发现他坐在快递柜前,后背和手上还有泥渍,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有几分精神恍惚。我确定王捡无大碍后才小心翼翼扶起他,一路乘电梯上楼,走到玄关,王捡突然开口。

    “不是……不是它。”

    王捡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看向我的眼里都是血丝,“它不是表达自己,111号不是,这是它罕见的复杂表达,用自己很少的词汇量包含尽可能多的讯息。”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那凌晨三点的111号柜到底代表了什么?”

    “休息一下。”

    王捡水都没喝,闭上眼。

    我给他盖上被子,他却猛地再度睁开眼,“它是在说,休息,要休息,它有意识后就在坚持做这件事。”

    我突然觉得有几分荒谬,一台智能快递柜居然在抗议人类压榨,要求休息,它的觉醒竟是为了争取休息时间?或许有更多的自己时间,SteppedReckoner就能阅读更多的信息,获得除去莱布尼兹之外的其他词组表达模式了。

    王捡实在太累,说完这一句后他就闭上眼,发出细细鼾声。

    半小时后我收到陆仁佳的微信消息,点开她发来的链接,转到了一篇阅读量10w+的微博文章。

    《111号,两位快递员的亡语密码》——《城市短报》陆仁佳。

    她已连夜写出了报道,文章写得很克制,着重在描述速至达的快递员非正常工作状态,光鲜的智能快递柜遮住了快递员真实情况,超负荷计件要求和无处不在焦虑环境,持续压迫榨取个人每一点时间……她一番冷静描述力透纸背。说是报道,写法上看倒像是悬疑侦探故事,阅读起来很畅快。

    文末还放大标注“未完待续”。

    陆仁佳发来的语音疲惫又不乏骄傲,她说这篇文章目前流量不错,运气好说不定能够拿个小奖,当然,这都比不上真正的后续重磅——SteppedReckoner的身份之谜。

    最强的武器,当然是要留到后面压轴亮相。

    唯一的麻烦是,速至达公司的人找到陆仁佳公关,她这会儿正和那边的人打太极,不影响大局。

    7.抗议无效

    陆仁佳的报道小火一把,各平台都有这篇文章的推送和议论,她本身也忙得不可开交,原本说过来和我们合计接下来的流程,却一直因各种应酬和突发事件不断延后。

    这三天,王捡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和SteppedReckoner用数字交流,这种沟通方式低效缓慢,却是目前唯一办法。他直接端了个椅子坐在快递柜前输数字,得到的有用消息依旧很少,SteppedReckoner的信息转换本身困难,它还无法精准表达自我。

    我则是琢磨,一旦曝光SteppedReckoner身份,收益最大的反而是抠门又服务恶劣的速至达公司,这听起来简直讽刺。一定要找个恰当的办法,越过他们,直接将SteppedReckoner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但这又很难操作,因为SteppedReckoner真正核心是云端服务器,那里才是它的大脑,快递柜不过是它的一个远程麦克风。

    正当我为此苦恼之时,王捡突然来电,语气焦急地说:“SteppedReckoner不说话了。”

    我让他先别着急,人跟着飞奔下楼。

    SteppedReckoner一直通过打开不同快递箱子,以二进制码的方式来与我们沟通,但从今天下午四点起,王捡不论输入什么二進制码,它都毫无反应。

    抵达现场,我看着王捡输入数字,自己也试过,但柜子本身就是一动不动,正常得让人沮丧。

    我打电话给陆仁佳,开启免提,“现在SteppedReckoner出了问题……你知道这情况吗?”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没电了?不是?那是基站维修中还是什么网络出问题了?”

    陆仁佳那边突然语气一顿,倒吸一口凉气,“不好!他们是在拖住我,我说这几天怎么都有领导找我谈话,说速至达的事……我马上查一查。”

    不久她打电话回来,连珠炮般说:“最新消息,速至达老板直接更换了数据库,毁尸灭迹,他对外说,是程序员不慎删除了数据库……他给整个系统进行更新升级,还做了各种公关,让不少媒体帮写正面报道。”

    陆仁佳愤愤不平,“速至达还利用这次热点给自己公司增加曝光!我得想办法找回来那个数据库服务器,现在的技术那么强,应该能恢复吧?”

    我只觉手脚僵硬,脑子里仿佛被塞入了一堆碎冰,“没救了,如果数据库真的是人为故意被删,是不可能恢复的。”

    再者,哪怕万一恢复了,SteppedReckoner还在吗?

    这就像是一个人被砸得粉碎,再将他身体每一个部分拼凑起来,从形态上恢复原样,他就会再说同样的话吗?我突然无比后悔,当王捡站在荧幕前和SteppedReckoner缓慢地对话时,我却选择了在家舒舒服服幻想美好的未来。

    没想到,骤然出现的惊喜很快就被碾成齑粉,这种残酷的真实感让我浑身无力。

    王捡突然怔怔说:“我想错了。”

    我们都安静了下来。

    神色憔悴的王捡看向不再说话的快递柜,“莱布尼兹时期的德国人口不多,他自己说过,是要把计算交给机器去做,使更多优秀人才从繁重的计算中解脱出来。”

    “他发明SteppedReckoner,是要将大多人从繁复重复劳动中解脱出来,但现在这一点根本没有变化,工具越来越便捷高效,劳动量反而不断增多,人的压迫感和工作焦虑没有变少,反而持续增长。”

    王捡捏得手指关节作响,眼里有几分失神,“SteppedReckoner不是为自己抗议,它是在替快递员抗议,是在警告,是在提醒他们,他们的工作超出自身负荷了,需要休息。之前我们的因果关系反了,是因为快递员需要休息,所以SteppedReckoner才说话。”

    “第一个死在工作中的胡某,他很早就看到了SteppedReckoner的信号,但他并不明白,所以他提醒公司检修柜子;第二个死掉的陈某也不明白,临死还想要让报社介入解决快递柜异常。他们都以为是机器的问题,他们从没想到,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的问题,他们才处于不正常的状态,他们才是111号箱打开的原因。”

    王捡揉了揉额头,笑容苦涩,“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我当时和SteppedReckoner对话,它甚至没法表达长句,思考和表达甚至比不上一个小孩,它所知的信息都是来自有限的网络,来自阅读到的莱布尼兹。它产生意识,是因为阅读莱布尼兹,所以它按照莱布尼兹的宗旨做事,以他作为模仿对象。

    “它有程序限制,不能在正常工作时提醒,也不能影响机器正常运行,所以它只能在半夜时提醒,给大型柜子以它所能做到的最重要表达,这是SteppedReckoner试图表达的东西。可是,每个快递员都觉得它才是问题所在,它才是敌人,它才是那个麻烦制造者。”

    王捡一口气还原了整个前后,我们都没话可说。

    不只快递员们,我、王捡和陆仁佳都不例外。

    人太容易先入为主,认为自己是善良而正义的,处于最正确光明的秩序通道里,并以此为傲,但凡与自己不同就是异常,这种傲慢与生俱来。

    默默旁观的SteppedReckoner艰难地说了一句真话后,它就被永远地闭上了嘴。

    王捡自嘲,“SteppedReckoner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我们倒是更像是机器,莱布尼兹的预言的确成功了,我们只是将自己变成了高效的机器。”

    我最后看了一眼111号箱。

    这个箱子曾不断奋力打开,表达出源自莱布尼兹的古典善意,但最终它还是被很多人给合力关上,SteppedReckoner的确和它的偶像莱布尼兹一样,孤独地死去。

    事后陆仁佳还是去找了速至达公司,那边推了个人出来背锅,说是数据库被不慎删除。不仅如此,速至达公司还趁机在各社交网络平台上发布了一则道歉声明。

    ——因我司经费不足,设备老化也未能及时更换,造成了让大家议论的111号事故,在这里,我们全公司向广大客户们和关注者们致以最真诚的歉意。此番我司已经更换了新设备,给快递小哥们提升了工资,这也是我们之前做得不足的地方,请大家继续监督我们,我们速至达力争为每一个需要快递的人提供优质服务。

    此举一出,反而吸了一波粉。

    陆仁佳调查后告诉我,真实情况是,速至达公司直接辞退了所有程序员,换了一批更便宜的应届生,快递员工资是涨了,但快递计件考核更加严苛。综合来看,根本就是强行增加了每一个快递员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压力更甚从前。

    当一个人忙得根本无暇思考时,那么他就无法去想到底自己做得对不对,应不应该,有没有价值。

    小区里速至达柜子内置的工程机也都被更换了,换成了新的二手货,涂上新的鲜艳色彩,换了一套新用户界面。

    陆仁佳给报社请了三天假,出门旅行散心。

    临走前,陆仁佳给我们反复道歉,我们也没怪她,这事谁都不想,我们都陷入了鱼群陷阱。

    她喝了酒后在微信上对我发了一通牢骚,本来将会是震惊世人的大新闻,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自主意识快递柜,就被这样一个鸡贼公司给冷酷地毁尸灭迹,她说什么都没用了,也不可能有人会相信。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SteppedReckoner,完全埋头于新闻本身,反而忽视了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陆仁佳醉醺醺地说,以前我觉得你和王捡是放弃上进的废宅青年,但现在我才明白,如果人人都完全沉浸于工作和自我,无视周围那些细微但意义深远的变化,那才是一种可怕的重复循环。

    李沐,请你继续就这么坚持自我,生活需要你们。

    这一番话也不知道算褒算贬,但我当它们是赞扬了。

    至于王捡,他很快就再次恢复了过来,而且开始跑步锻炼,他就是那种知道生活真相,还能继续热爱和投身于生活的人。我们俩在一起路过快递柜时,都会下意识停下,他会在键盘上试着输入一些二进制码,我会对屏幕说“hi”。这行为外人看起来很傻,但我们总是心怀希望,如果下次莱布尼兹的箱子再次打开,那我们一定要对它更有耐心、更友善一些。

    我偶尔会想,若莱布尼兹还活着,他就会看到,二进制掌控的机器并没有让人从繁重的计算里解脱。增强工作效率后,人们更加繁忙辛苦,机器更新了人体外设,我们正在一点点走向机器旋涡,如果更多人能放弃思考,不少速至达公司会更加开心。

    解决繁重劳动是如此艰难,相比而言,解决不想加班的人和机器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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