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跟你怎么说的呀?”他还没坐下来,娟姐便问道。

    “就是,做销售。”吴有才忙起身回答。

    “友情提醒一下,我们这是虽然是销售部,但没有一个是销售员。”

    这听得吴有才有点懵。

    “除了我们销售部长算是个销售,其他人都只是跟单。”一个男生附和道。

    “那提成呢?销售主要不是靠提成吗?”吴有才越听越懵。

    “要是整个单子你能从头跟到尾,那你自然是有提成的。但是呢,我们这边,除了几款基础产品有个明确的报价,其他产品都必须领导来报价。你要是报低了,领导说你浪费公司产能。你要是报高了,领导又说你扰乱公司行情。昨天一万块卖出去的产品,领导今天可以报两万,也可以报五千。你呢,报高报低了都得挨训。所以这报价,你还得领导协助你,领导一协助,你就不能算独立完成订单,那你提成自然也没了。”

    “工资方面,你也别抱太大指望。大家的薪资,和饭店服务员,差不了多少。”

    “本公司传统,每年年初战略会议,都声称要把我们工资提上去,提成算进去。等到年终,则是七扣八扣,不是说我们业务不达标,就是说我们独立订单能力太弱,千方百计挑刺,最后发下来,又是和以前差不多的三瓜俩枣。”

    “所以在这里混的都是咸鱼,我们不指望公司,公司也不指望我们。”

    众人七嘴八舌,好似一瓢瓢凉水,把吴有才刚看到的光明前途冲了个稀巴烂。

    “那我具体是干些啥呢?”吴有才还有些不甘心。

    “装箱,打包,拉设备。体力劳动三件套。”

    这应该不是真的吧,他印象中的销售,都是西装革履,走路带风,说话满嘴跑火车,虽然不是只在办公室敲敲键盘动动笔那样轻松,但也不至于整天要搞体力劳动。

    第二天,现实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早饭还没消化,吴有才就已经打了二十几个包了。娟姐虽然给了他一双线手套,掌心依然给打包带勒得隐隐作痛,双臂更是酸疼不已。

    为了能给同事们留个好印象,他还特地换了套新衣服。现在,白色上衣上油渍斑斑点点,像是穿了几天没洗的样子。脸上也是,汗水和油渍混在一起,整一个大花脸。

    幸好他的陈银花,还是那么干净整洁。他远远看她走过来,手里捧着个文件夹子,在车间里核对着什么东西。

    “花花。”吴有才用牙齿咬着袖管挽了挽衣袖,露出还算白净的手臂,迎了上去。

    “别弄脏我的衣服。”陈银花举起文件夹子,装着要拍他,“你看你现在脏成啥样了都。”

    吴有才瞅了瞅自己,又瞅了瞅陈银花,两人在打扮上,一个是白领丽人,一个像煤窑力工,看起来好像是不怎么协调。

    两人虽然是同一所学校出来,还是处了几年的男女朋友,但这一刻,吴有才却隐约看到两人之间仿佛有条鸿沟。

    “那等我洗白白再来找你。”吴有才假装没事说道,边说边姗姗退回打包工位。

    陈银花继续捧着文件夹子,核对着自己的东西。

    吴有才坐在打包工位远远看着她,直到她合上文件夹走出车间。

    陈银花走了好久,他还在继续发着呆,直到有人拍他后背。

    “有空没?过来帮忙。”拍他的人是吴有德,拍完一刻不停往厂门口跑去。

    “什么忙啊?”吴有才起身追着问道。

    “工友今天复工,帮忙抬一下。”

    两人来到厂门口,早已有三四位工友在那边等着。

    门口一个电动小三轮,两位工友先从车上抬下一架轮椅,完了招呼大家一起来帮忙。

    吴有才凑上前去,只见小三轮里面坐着个人,浑身上下包着绷带,整得跟木乃伊似的。不夸张地说,这哥们要是去博物馆,都可以在玻璃罩里面躺着。

    “小心点,别碰着伤处。”众人七手八脚把那人扶上轮椅。

    “伤成这样子也要复工吗?”吴有才惊得简直合不上嘴。

    “你太年轻所以不懂。”吴有德悄声说道,“他是自己在老家山上摔伤的,既没有保险,又不能指望公司赔偿。虽然伤成这样,但他要是在家呆着,公司这边就只给发基本工资,时间久了,保不定公司就不要他了。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让一道工序总是缺人,要是招了人呢,他后面再来就没岗位了。再加上家里老婆孩子要养,那点基本工资也不够花的。”

    “这样啊。”吴有才若有所悟。

    前面几个工友推着木乃伊往车间走去,边走边调侃道,“你这样行不行呀?”

    “行,我这岗位只要有手就行的,不耽误。”木乃伊高声回答。

    很快就来到木乃伊的工位前,只见木乃伊坐定,检查了一遍两边零件,随后快速组装了起来。组装完之后,开起眼前的一台小冲压机,熟练地把组装好的零件冲压成一体。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虎虎生风,完全没有一丝病号的模样。“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的厂训在他身上可谓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位老哥,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生猛,一个月怎么说也得挣一万多吧?”吴有才自觉要是自己,两三个都不一定有这木乃伊的速度。

    “你又不懂了,干活这种事情,特别是体力活,干的越勤快,你干的活就越不值钱。每个人应该挣多少,每个老板心里都有个数。你要干少了,挣得少,老板怕留不住人,会想办法把你工资加上去。相反,你要干得多,挣得多了,老板便不开心,想方设法把你工资给降下来。最好就是大家得过且过,干着不紧不慢的活,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吴有德慢条斯理地说道。

    正说着,车间进来个女人,往公告栏上贴了张东西。刚贴上,几个工友就围了上来。

    “钻孔,单价不变,穿线,由一毛改成一毛二,铣槽,单价不变。。。。。。”一个好事的工友朗声念了起来,原来是一份定额变更表。

    当念到“小冲床,由一毛改成八分”的时候,忽然听得“啊呀”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木乃伊的一根手指鲜血淋漓,显然是被小冲床给轧到了。

    众人忙又七手八脚把木乃伊从工位上拽下来,往门口送去,“快送医院,快点。”

    “他凭什么又调低我的单价,凭什么?啊~轻点!”木乃伊嚎声有些凄厉,却好似并不在意手上的新伤,“你们就不能让我满满五千吗?啊~轻点~”

    送走木乃伊,工友们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个个都说这木乃伊傻,干活这么拼命,生生把单价一毛五的活干成八分钱,既断了别人财路,也断了自己后路。

    还不如那些偷奸耍滑的,悠着点干和卖力干的,最后都是那么点工资,那么老实干嘛呢。工厂就是这么没有人情味,人越勤快,挣得反而越低。

    明明看到期望的薪资线,努努力就可以达到,努力了一把,产量冲过去,工厂就把单价给你降了,忙活半天,还是原来的薪资水平。工厂这边还美其名曰“科学管理”,工厂这边是科学了,就是没人给你讲工人这边科不科学。

    行政部的玲姐也从三楼冲了下来,现场小冲压机还“吧嗒吧嗒”开着,冲台上还有一滩血。玲姐忙让人把机器关了,“员工操作守则,你们看没看呀?没人的时候就应该第一时间把设备断电处理,不要浪费公司资源。”

    关了机器,玲姐凑前看了看那滩血迹,招呼人清理掉。清理干净,她就转回办公室去,边走边嘀咕道,“这人做事一点都不牢靠,有病就在家好好养病嘛。非要来搞这一出,这季度县里评的安全生产又要泡汤。”

    这一系列事故,把吴有才的三观震得有点凌乱。吴有德看出他心思,在旁边说道,“公司嘛,就是这样的。上班时间,大家是好工友,好兄弟,下了班,大家只是认识的陌生人。没几个真正关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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