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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雪玉翎簪】

    从玄鸣涛恢复意识起,七星迴影阵就自动解除了,他一直想去见见苍师兄,然而回想起最后一关发生的事,又不禁却步。沧浪亭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近乡情怯的感情始终萦绕难解。

    在幻境中,玄鸣涛可是亲手杀了苍……即使是心魔所化,一想到师兄们都看见了就心虚得不行,尤其难以面对真人。方才已经见了赭杉军,有墨尘音的缓冲倒是没那么窘迫,何况赭杉第一个冲进去救了他,救命之恩怎么都得亲自感激。可苍师兄一向疏离冷情捉摸不透,没有赭墨两位师兄这么亲善和蔼,要真见到苍哥该怎么解释呢?玄鸣涛总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狡辩,去不去都是两难……

    赭墨两人将玄鸣涛搀上临风道,送到山道口就不送了,两位师兄居然放残障人士自己拄拐杖挪进新道子院。虽然只有百步之遥,但对玄鸣涛来说依然很吃力。心里还在踟蹰什么时候去沧浪亭‘请罪’,玄鸣涛一脚深一脚浅地留神踩着崎岖的山路。想不到刚穿出松林,远远竟瞥见新道子院中立着一道熟悉的紫色身影,负着手背对着院篱,似乎专程等着玄鸣涛回去。

    玄鸣涛瞬间僵在原地无法再进一步,思忖着还没想好词之前是不是该先悄无声息地离开,还是选日不如撞日硬着头皮直接上呢……难怪赭墨先离开了,莫非是早看见苍哥在院子里了?放他一个人直面难关也太仗义了吧?!

    “苍不请自来,见空无一人,料想你久困神乏,稍有恢复定会出外散心,应是不克能回,便在此静候。”苍率先说话了,转过身向玄鸣涛微微颔首,提步近前主动欲扶师弟。

    玄鸣涛却居然条件反射地倒退了半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苍师兄那张自始至终都风轻云淡的脸。

    “明明是吾被你所杀,为何你反而惧吾?”苍的手停在半空略显尴尬,他自己倒不在意,语气略带调侃地摇摇头,转而自袖中取出玄鸣涛原本的道簪,暗红的血迹渗透了那支木簪,看起来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再见到这支木簪,玄鸣涛不可抑制地整个人瑟缩了一下,脸色比之前更为煞白,非是害怕恐惧,而是痛苦不堪,那段经历似乎真的伤情至深。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要杀你……不我是故意的……不不……但那不是你……”玄鸣涛紧张得说话颠三倒四,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分辩清楚。

    苍心中早有定见,不言不语,默默化出一把道火将那支木簪焚为灰烬,随后竟然一甩拂尘,向玄鸣涛行大礼稽首——

    “师兄!这是做什么?快起身!”玄鸣涛惊呆了,终于意识到苍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赔罪的??

    他跌跌撞撞地忙赶上去,浑然忘记自己行动不便,一不留神整个人向地摔倒,苍眼疾手快须臾闪至跟前将人捞起,把玄鸣涛安置到院中石凳上坐下,才继续未完的拜礼。一连三稽首,吓得玄鸣涛也跟着苍一起对拜,师兄不起来他也不敢起。虽然坐着,但手臂仍高抬过顶具足礼节,哪怕扯动胸口剑伤,疼得额头冒出细细冷汗也没有放下。

    “师兄,为何如此……?”玄鸣涛勉强提着虚弱的声音慎重地问。

    “苍必须向你道歉,还望获得宽谅。”说着,苍又是一揖首,“幻海之境,是吾亲手排布,险至你于死地,还废了一身修为,抱歉……”

    玄鸣涛腼腆地抿了抿嘴,绞着手心虚地认错道:“师兄说的什么见外话,试炼嘛,吉凶难料,本就该自求多福,是我修为低下才重伤至此,与关卡难易无关,更与师兄无关。师兄教了我这么久,我却不长进,丢了师兄的脸,还让大家这么担心……说起来,其实是我的过错,我早就想着要去沧浪亭给师兄赔罪了,只是苦于这两条腿还不利索……”

    见他似乎不明白幻海心谛这关的考验到底是为什么,只当成了普通的试炼关卡,苍沉吟一声,也不准备细说从头了,感慨轻叹道:“经脉之创再休养几个月便能复原,根基也可从头慢慢修回,可喜幻海之中,你所展现的光明力量映彻空间通道,吾方能及时弥补过错,将你的灵识顺利带回。但若剑锋再偏半吋,苍或将抱憾终身矣。如今天时,天机,天利合而为一,是吾大幸,也是玄宗之幸。”

    玄鸣涛有点没搞懂这关天机什么事,但他总算弄明白一件事,原来苍师兄是去异空间救他的灵识了,并未冷眼放任玄鸣涛陷入死劫。心中莫名松了口气,玄鸣涛释然玩笑道:“天时天机天利,真是要好好感谢这三位,让苍师兄不怪我,便是我之大幸了。”

    说着,玄鸣涛突然从石凳上滑下来,顺势跪倒在地,竟对着苍伏首叩头。苍未料他会如此,阻止不及,已是三个响头磕过。

    “这百日来,师兄的知遇教诲之恩我时刻铭记,此番又有救命之情——”玄鸣涛拒绝了苍欲扶他起来的好意,继续郑重其事地说,“我虽然尚未拜师,但在我心中,早将苍师兄你当成恩师。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

    “且慢——”苍急忙打断。

    “师兄别急,先听我说嘛,我不是想说那个字,那样实在太亏了。”玄鸣涛自己无厘头地叨叨,苍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太亏了是什么意思,无奈直想把他拉起来,可玄鸣涛不说清楚怎么都不肯起来。“所谓良师益友,我只是想问,师兄能不能答应跟我做朋友?就是那种相互信任,能够与你并肩而行的好朋友?”

    苍似乎愣了愣,未料玄鸣涛思维跳脱得这么快,不过终于将脱线师弟拉了起来:“这等小事,何需大礼以拜,快起来。”

    “这么说,师兄答应了?!”玄鸣涛兴奋得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注视着苍。

    “士为知己者死,你已用自己的行动,让苍对你刮目相看。从今而后,愿引为知音,风雨共济。”苍再次稽首,激动的玄鸣涛也学着他的样子再三打揖。

    下一刻,令人更加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苍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狭长的木匣递给玄鸣涛,打开一看,竟是根雕刻了翎羽的白玉簪,雕工细致到每一缕羽毛都栩栩如真。

    “旧簪被吾所毁,是该赔一支新簪,恭贺好友历劫重生。手艺疏浅,还望好友莫弃嫌。”那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难得泛起温和浅笑,苍将簪盒递给玄鸣涛,顺势往他身后走。

    竟然从苍口中听到他唤自己‘好友’二字,玄鸣涛简直乐傻了,捧着簪盒,瞅着里面躺着的玉簪喜不自胜。却见苍放下拂尘,利索地挽起袖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梳子,解开玄鸣涛原本缠着碎布条的马尾,竟开始耐心地为他束发。刚还美滋滋的玄鸣涛瞬间怔住了,脖子落了枕一般僵得不敢回头,耳根烧红了一片,激动得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当晚,被传话道子推着去玄天殿拜见宗主和两位长老时,玄鸣涛的精神头相当好,头上顶着苍哥亲手编的发髻,发髻上插着苍哥亲手簪上去雪玉翎簪,更遑论那根簪是苍哥亲手雕的!

    “哦?原来如此——”打揖起身时,心明眼亮的几位尊长马上发现了这名小弟子身上的不同之处,老奇首饶有兴致地捻须打趣道,“吾还以为那块极峰雪玉是师侄特地取回,孝敬他师尊的。哈,师弟啊,老咯,比不上小徒儿了。”

    “吾让他来极峰护法,他倒是会做顺水人情。”宗主小声不满地嘀嘀咕咕。

    一旁老奇首听到笑意更浓:“就是就是,真是不肖弟子,那块玉可是师弟你向往已久,坚比金刚石,美胜初冬雪,灵气充盈却难觅踪迹,更是极难雕镂。此回进极峰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一小块,可惜又再度错过,接下来不知要等多少个百年才能蕴出如此美玉了。不过也许师侄并不知情呢,不知者不罪,消气消气。”

    宗主撇了撇嘴仿佛想说‘好了,可以了,你别再说了——’不过很快恢复一脸正经,故作威严地咳了两声,对不明所以的玄鸣涛说:“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磕头拜师。”

    “拜……拜师?”玄鸣涛傻傻地望望老奇首,又转头瞅瞅老弦首,“哪……哪位……?”

    “自然是宗主。”另一边看起来最正常的老弦首不像几个月前那么愁眉深锁,神情却还是十分严肃,“想不到你的师兄竟真将你教导成材,日后作为道统嫡传弟子,更要时时警醒自己,刻苦修炼,千万不可辜负宗主和你师兄们的一片苦心。”

    天上掉馅饼了??玄鸣涛惊诧得张嘴说不出话,努力克制想掐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做梦的冲动。难以置信鬼门关转一圈回来,宗主竟然要收他为徒?莫非这就是开挂的感觉?难道他玄鸣涛日后还有望能成为像师兄们那样的实力派?能真正够资格与苍和赭杉一起并立玄宗鳌头?

    还没来得及恭敬答话,那厢宗主又抢了话头:“师弟放心,大徒弟能教出来的,吾作为师尊,岂有不能之理,莫担心。”

    “一大一小徒弟都通过了幻海第九层,你这个师尊不汗颜吗?”老奇首忍不住又嘲笑道,“哦,幸好还有另外两个徒弟陪你。”

    “师兄,吾另外两名徒弟恰好在你的奇部,师兄都不汗颜,师弟岂敢争先?”宗主和老奇首你一言我一语跟讲相声似的,看得老弦首无奈连连摇头。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像极了以前公园里总见到的,一起走了一辈子感情极好的老大爷们。

    “弟子——!”就在他们拌嘴的时候,玄鸣涛突然高呼,制住了几位尊长没完没了的对话。他大喘了一口气,放低声音正常说,“拜见师尊——”

    那晚给宗主匆匆磕了几个头后,玄鸣涛便又被送回了新道子院,传话弟子告诉他拜师典仪在第二天的午时,到时会有人来接引他。但是……就不能安排他晚上跟其他师兄们挤一挤吗,大通铺都习惯了,不嫌弃的!哪怕留个人能帮把手打个水,绞个毛巾也好啊。冷清清的新道子院,那一片深山老林里就剩玄鸣涛一个人,这大晚上的多瘆人呐,玄宗烛火钱还不够,照明基本靠月光……他还是个半残伤员,做什么事都得万分小心,行动机械缓慢得像卡了带的老电影。

    玄鸣涛不敢关门,怕屋子里太黑万一有蛇之类的他一个人搞不定,瑟缩在正对屋门,月光最充足的铺位上。也好,省得睡乱了苍哥编的发型,何况也许以后都没机会再回来了,是时候该好好缅怀缅怀。

    干稻草的枕头里,还原封不动地塞着当初上山前老爷子送的那枚香囊,玄鸣涛所有的行李就只有这枚香囊,外加今天苍哥送的簪子。可惜现在功力尽散没办法再探香囊虚实,等以后重修了根基再研究吧,这香囊陪了自己百日,也算是护身符了。

    刚把香囊装进内襟口袋,突然想起紫荆衣送的那坛酒还没动,也许喝一口醉了好睡眠。玄鸣涛摸黑爬到自己原本的床头摸索酒坛,刚揭开酒封,一股烈气冲得鼻子发呛。不知道是不是好喝,但能肯定喝了以后伤会更重!小紫确定不是来整蛊他的吧?

    考虑了一番,玄鸣涛重新封好酒坛,借着月色缓缓挪到院中,在中央位置用铁剑挖了一个深洞,将这坛酒小心翼翼埋入其中,封上土后又在近处种下一颗月华树的种子,算是留作纪念。待到十年以后,这冲鼻的烈酒能变得性情温和吗?

    彼时年少轻埋酒,尘缘浅,莫相见,不道雪深已千年。

    临风忽作飞花散,烟云漫,凭弦断,回首无处话凄寒。

    花了大半夜劳心费力地埋酒,沾上一身泥也没法擦洗,一个人靠墙半瘫的玄鸣涛还是撑不住睡着了,竟然梦见一根源源不断散发圣气的七彩羽毛在跟他说话,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整晚。可惜醒来以后忘得一干二净,终其一生也没想起这个预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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