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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白首倾盖Ⅱ】

    一字一句,一弦一调,仿佛时光倒流,封存在龙环中的旧魂似忆起过往,倏地魂力大张,闪烁的紫芒不亚于当年刚冲离道境时那般辉耀夺目。华光溢彩中,榻上的雪芽再次被魂雾笼罩,现出道者原貌,惊诧在场诸人。避在内室暗中观察的弦上玄终于见到本体原相,心中波澜激荡,竟起双魂共鸣之势,摇摇晃晃站不住身跌坐在地。

    穷途末路时幸得故友相伴鼓舞,之后却无法再见一面,龙宿一直遗憾惋叹,今日终于有机会再相见。这次,未有丝毫迟疑,龙宿即刻放下白玉琴,牢牢握起故友的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道者沉默的睡颜。无需言语,自有一份痛悔苦楚在静谧的氛围中荡开,令观者动容。

    琴声停时,魂雾开始消散,不一会儿又全数回拢玉环之中,逐渐露出雪芽满是烧痕的面容。感动是一分,悔悟是一分,但残酷的事实不容回避。

    “为何魂魄无法回归?”擎海潮略显焦急。

    这也是众人的疑问,素还真暂时无法回答,但见龙宿一动不动地静坐榻前,就算故友形容消散,龙宿仍未放手。

    “也许需要通过其他途径才可使此魂回归。”素还真善解人意地说,“前辈,不妨与劣者去玉波池边商议此事,留些空间让这对故友独处吧。”

    擎海潮不放心地又斜了眼龙宿。

    “前辈……”

    再三拜请,擎海潮才肯离开,素还真还贴心地带上了屋门。无外人在场,龙宿才稍缓肃然神色,悲戚之情终于绷不住跃上眉间。

    “涛涛……涛涛……”拾起龙环,轻声呼唤,终于将雪芽唤醒。

    朦朦胧胧不甚清明的思绪,在发现义父不见,身边变成龙宿时,雪芽竟猛地收回手,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在床角,用薄毯把自己裹起来,畏畏缩缩十分害怕。

    “唉……是疏楼龙宿对不起汝……”龙宿酸涩苦叹,“害汝变成这副模样,受尽诸般折磨,还将汝推出去挡祸,汝不愿原谅吾也在情理之中……”

    手中龙环透出些许暖意,龙宿悲眼一望,轻抚环上交缠的黑紫两股发丝:“莫失莫忘,不离不弃……结发之谊,今可安在……汝没失约,是吾先忘却了,汝没离开,是吾先弃了汝……”

    说这也是无用,雪芽根本听不懂,但在内室之中的弦上玄却听得一清二楚。过往虽印象全无,但龙宿真切的情谊确实无虚。弦上玄感同身受,不可名状的悲伤溢满胸中,蓦地不知不觉划落一滴清泪。愣愣地浅尝残泪,竟是苦不堪言。

    “但今日吾不得不厚颜前来,吾曾两次错失了汝,事不过三,可否再给吾最后弥补的机会?吾已重新召回旧部,再统儒门,这儒门天下,不止吾疏楼龙宿一人,它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基业。吾之教宗,疏楼龙宿不想终生憾恨……”

    声音又轻又缓,哀中带殇,苦中透悔,饶是雪芽懵懂无知,也听得出龙宿语气中的悲凉,不禁跟着难过起来,忍不住泛出泪花。虽然还有些畏缩,但雪芽慢慢挪出床角,试探地伸手在空气中摸索龙宿的位置。

    同样的动作,是挚友表达接纳原谅之意,龙宿欣喜非常,立刻执起雪芽的手,“涛涛!可知正道对吾是何看法吾毫不在乎,这世上只有汝的态度,让吾惴惴不安。玄鸣涛也好,雪芽也好,众相非相,龙宿只认汝是吾挚友,不管何种状态,哪怕是一缕幽魂,只要汝还肯包容宽宥吾,便是吾这一路行来最幸之事。”

    雪芽毕竟童蒙心性,不懂人情义理,只被感人的话语打动,放下胆怯,又伸出另一手,居然学着义父常做的动作,像安慰比他更小的孩子一般轻轻拍了拍龙宿的脑袋。

    微微一愣,简单的动作,连他的师尊太学主也不曾如此对他,更有何人敢触龙角。偏偏是雪芽,龙宿毫无反感之意,还觉意义非凡。

    “哈……哈哈哈……”沉缓的笑声不再苦楚,龙宿突然感慨万千地哽咽道,“君乘西风归去来,十载百秋霜颜改。疏楼新灯映旧苔,空冢道衣始复裁。白首相交故人在,琴箫不绝云烟外。共饮逍遥何慷慨,悠然此世亟可待。”

    ……

    玉波池边小亭中,素还真泡了极品的阳羡雪芽招待擎海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擎海潮纾解心结。但擎海潮还是想等弦上玄的决定再下最终结论,毕竟雪芽憨直不辨善恶,弦上玄身为其中一魂有权决定自己的本体何去何从。不知龙宿又会说什么花言巧语蒙骗雪芽,素还真劝再多也只是耳旁风,擎海潮的担忧始终悬在心上,直到弦上玄悄悄离开内室来到玉波池。

    “好友,你看起来精神不振,心情不佳。”素还真也为弦上玄斟了一杯。

    弦上玄摇头推却:“吾心中悲伤未止,苦时不宜饮茶,以免苦上加苦。”

    “悲伤何来?”擎海潮又紧张起来。

    “前辈,龙宿此番是真悔过了,吾为他情义感动而悲,恨自己记不起须臾分毫,徒叹奈何。”

    “如此说来,可让雪芽与擎海潮前辈随龙宿回疏楼西风,不会再出任何问题?”

    “嗯,虽然吾想不起往事,但吾相信自己心中的感觉。吾的悲伤来得无由,吾的眼泪流得莫名,这种感应不会是假。”弦上玄认真地向擎海潮保证,“前辈不信龙宿,但须相信弦上玄。吾之命,乃在天下,吾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试探无谓的人心。”

    擎海潮被说动了,面色略有缓和。“那龙宿手中之魂无法回归是何道理?”

    “这点吾考虑过后,认为是魂力过于羸弱,也许需要依靠外力或者药|物凝聚魂识,又或许需要某种特定的条件或天时,才能顺利回归。”

    “素某也是这样的看法。目前中原之乱在于邓九五一党,对此好友已有解决办法,那么好友之事,就交予素某研究处理。”

    “若是药|物,你身为神农医谱的著作者,有许多杏林同道好友,定能解破其中关窍。”弦上玄十分信任地说,“今日龙宿承你之情与挚友重修旧好,以后由你出面,龙宿当不会拒绝让你仔细观察研究魂玉。”

    “若是龙宿知晓弦上玄的真实身份,只怕会大吃一惊。”素还真笑道。

    “耶,佛曰不可说也。现在这种局面,是最好的结果,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谈话间,山风送来一阵清脆的声响,是雪芽发饰上所系的小铃铛所发出,弦上玄及时隐遁身形消失无踪。远远过来两条人影,携手缓步而行,龙宿走得十分小心,主动充当盲杖,牵着挚友,谨慎为雪芽拨开山路上的磕绊。亭中擎海潮没有上前相迎,远眺静待龙宿两人来到,这是他愿意退让一步的宽容,但愿龙宿真如弦上玄所言大彻大悔,不再重蹈覆辙。

    ……

    数日后,素还真还在为找出魂玉解法寻找良医,可自由活动的弦上玄已与身在北嵎的六丑废人搭上线,一莲托生品的风波甚嚣尘上。避世的疏楼西风,尘不染境,分外祥和。当初建造时专门留给玄鸣涛的东厢房,如今终于迎得挚友入住,屋内所有故人画卷全部收起锁入箱中,被搬到龙宿自己的房间。东厢房新添置了一些孩童玩物,还有特别定制的小布偶,有龙宿自己的,还有擎海潮,雪芽,穆仙凤和默言歆。

    要让擎海潮安心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龙宿也不强求,在东厢另一侧又辟出一间上房款待擎海潮。儒门杂务自有手下司马处理,龙宿有时竟庆幸魂魄不能立即回归这件事,能让雪芽不得不留在自己身边。退隐日子闲来无聊,逗雪芽玩耍也变成一桩乐事。

    月华飞花之下,少年静坐石上,抬着头,望着满月展露欢颜。淌墨不再是绘了无数遍的青年道者,而是十六岁的童子,没有狰狞的疤痕,只有初见时最干净纯粹的笑容。

    作画毕,题字其上,书之——贈濤濤吾友雪芽兒,落款——疏樓龍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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