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飞鸟
隋猛感到从未有过的欣喜。他小心地拍打着自己巨大的翅膀，享受着这美妙的瞬间。看看下方，巨大的方形田地，整齐排列着绿色的庄稼，坐落在田垄之上，每一行，每一列，都是一条完美的直线。他沿着这些直线飞行，他感受到了生机，他甚至闻到了泥土和庄稼的气息，那是无比清爽的活力。
田地被一排紧密挨在一起的茂绿大树隔断，飞过这排大树，对面还是一排大树，中间夹着一条笔直的铺满青草的大路，路边的树下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隋猛沿着这条青绿色的路飞行，两旁的树枝上停满了小鸟，它们的头快速转动着，朝向隋猛，朝着他飞去的方向。
路被一条小溪隔断，隋猛又沿着小溪飞行。清澈的溪流下堆满了形状各异的石子，石子间的细沙映着太阳的光芒，闪闪发亮。
这一切都太舒适，太惬意了！隋猛感叹着。
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些同伴，那是一群纸飞机。隋猛以为它们在跟着自己飞行，他沿着小溪继续飞去，却发现这群同伴调转了方向离他远去。他马上转向它们，跟在他们后面，想看看它们要到哪里去。
穿过一片片田野，一条条河流，前方是两座小山，山中间有一条缝隙，缝隙后升起袅袅炊烟。隋猛穿过这条山谷，沿着一条低坡俯冲过去，发现身前的伙伴们都已不见踪影，正当他盘旋寻找时，发现了不远处两排人家，一个小村庄。突然间，许久未曾唤起的回忆涌上心头，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把他吸引了过去。
那是他的家乡，他长大的地方。那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隋猛不由自主地减慢飞行的速度，缓缓落地，他的翅膀慢慢消失，还原成手臂，脚下散落着几片黑色的羽毛。
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隋猛心想。
在生命最开始的十几年，他一直在这里生活，那些最纯真，最无忧无虑的回忆，都是在这里留下的。后来，隋猛一家搬走了，再后来，整个村子动迁了。如今，这里已不复存在。他时常感到怀念，但他只能在琐碎的记忆和梦里回到故乡了。
经过村口倒塌了一半的白色小屋和屋旁那棵歪斜的大树，隋猛踏上了这条他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两边的菜地里架着竹竿，几个稻草人立在中间。一座小桥，桥这边是小溪，桥那边是小池子，这是隋猛童年的游乐场。无数个炎热的午后，他躲在桥洞里乘凉，观察着池子里的水草，水草上的蜻蜓和蜉蝣，水面的水蚊子，水中的肥皂泡和小鱼，水底的石子和碎玻璃瓶。打捞着埋藏的宝藏，做着无尽的幻想，一呆就是一下午。
桥头是两排茅草房。第一户人家养了一条十分凶恶的狗，那条狗总是在路口徘徊，对着任何经过的人凶狠地吼叫。每次经过这里，隋猛都会被吓得撒腿就跑，那条狗会变本加厉地追击，仍然喋喋不休，直到隋猛躲到自家院子里，它才会若无其事地走开。只有一次，隋猛深刻的记得，他发了高烧，一个人在卫生所打完吊瓶，浑身乏力，精神涣散，脚步沉重，推着自行车路过这里，和那条恶犬对视，那条恶犬却仿佛没有任何攻击的欲望，只是趴在地上目送隋猛慢慢离开。
隋猛依旧有些恐惧，他警惕地向那条狗的地盘张望，发现它不在那里，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又经过两户人家，隋猛来到自家门口。街道上空空荡荡，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只有隋猛家没有大门，甚至没有外墙，仅仅由一堆大石头组成。
院子里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一小块菜地，一个废弃的小铁房，铁房下面有两个小坑，那是他家养的两条小狗刨的窝，窝里还有散乱的狗毛。但这两只小狗却不在那里。
花花和贝贝，隋猛早年最好的朋友。
小时候，隋猛喜欢一个人搬着小马扎坐在两只小狗中间，借着铁房的阴凉，度过惬意的午后。一开始只有花花，黑白相间的长毛小狗，后来它怀崽了，生下贝贝这个纯白的短毛独崽。家里虽然只想养一条狗，但因为是独崽，也就留下来了。
隋猛经常看着这两条终日被拴在绳子上，每天只能刨地，刨累了就趴着，休息好了就继续刨的朋友，心想它们会不会压抑。有一次他解开了它们的绳子，它们立即发疯一样地跑走了，扑坏了地里的菜，吓坏了过路的小孩，最后费了很大力气才抓回来，又把他们拴住了。
从那以后它们就没再被解开过。它们开始不停地原地转圈，把铁链拧在一起，直到铁链被拧短，前脚无法着地，脖子被勒住，发出窒息的嘶吼，才肯停下。隋猛每过几天就要给他们解一次链子。
每天晚上家里把吃剩的食物残渣汇集到一起，由隋猛分倒在它们两个的碗中，它们把整个头埋进去，摇着尾巴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要把碗舔的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食物的痕迹。那似乎是它们每天最开心的时刻，也是隋猛每天最满意的时刻。想到这里，隋猛仿佛看到了它们正摇着尾巴欢快地跳着，期待着食物的到来。
搬家前，花花和贝贝被带上了车，在路途中被放下，却没有立即跑远。它们站在路边，目送家人离去，似乎非常彷徨。隋猛心里很是不舍，却也默默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自由了吧。
隋猛向前走去，家门是开着的，走进去，熟悉的灶台，满是油渍的纸棚，布满灰尘的灯管，巨大的水缸。推开屋里的门，隋猛坐在炕沿边，看着自己的游乐场，回忆着曾经的一切。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地上，用拖鞋和乒乓球模拟着类似足球的游戏。把胶带框横着粘到墙上，当成篮筐，用纸团成的球来投篮，脑中还模拟着一场场激烈的比赛，甚至把每场比赛的赛果记录下来，做个排名。
好想再来场这幻想的游戏，他感慨着。
突然，窗外一个身影晃过。有人？隋猛疑惑到。
他起身向窗外望去，没有发现人迹。透过那破旧的小木窗所能见的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隋猛的整个世界。
各种记忆的片段不断地浮现出来，隋猛内心五味杂陈。
“快走吧!”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出现，隋猛心里一惊，看向身旁，一个小孩子站在他旁边，肥嘟嘟的身躯，极其熟悉的身影。他认出来，这是小时候的自己。隋猛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无法做到。
“你看不清的，你已经忘了我的样子。”小孩子说：“快走吧，他们已经发现你了。”
“谁？”
“你一直害怕的东西，他们快来了。”小孩子指向窗外。
大门口，一群看不清面容的人和生物，像僵尸一样，向房子走来。首先是那只让隋猛提心吊胆的恶犬，旁边是一只花黄的大蜘蛛，后面还有一头颈部插着刀的猪，它的伤口正向外喷着血，喷在后面那群张牙舞爪的僵尸身上。隋猛看着他们的模糊的身影，通过体型和着装认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同村的少年，手中拎着铁棍。隋猛曾无数次被他堵在路上用那铁棍恐吓，欺辱。那些人都是他的梦魇，就连现在，他也感到深深的恐惧。
“快走啊!”小孩子催促道。
“不，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你，从来就没有勇气面对他们。”
隋猛感到自己在发抖，他有些无地自容。
“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这里吗？还回来干嘛？”
“我…”隋猛不知该如何回答。
确实，在这里的十几年，他的梦想都是逃离，逃离这个他当时所认为的破烂不堪，充满压抑，无聊至极的地方。他走时，带的全是痛苦的记忆。但是真正离开后，他却不停的怀念，让那些美好回忆占据了主导。
窗外想响起了敲玻璃的声音，那些僵尸一样的人胡乱地挥着手臂，抓挠着玻璃。隋猛又看清其中一个人的面孔，那是村里的屠夫，面目凶恶，以捉弄小孩子为乐。每次遇到小孩子，他都会捉住蹂躏一番，还说些吓小孩儿的话，直到把他们吓哭才肯罢休。隋猛小时也常遭他的毒手，被抓住手腕，夹起来，转来转去。他还会不怀好意地说：“走，我要把你卖了”。又或是在刚杀完猪后，磨着刀说：“小胖子，你的肉好不好吃？”。隋猛每次都信以为真，在恐惧中大哭，才会被放过。在这个地方，像这样变态的人，隋猛不止遇到过这一个。
现在，那个人咧着大嘴坏笑，一只手狠狠砸着玻璃，另一只手挥着宰猪刀，好像要进来宰杀牲畜一样。
隋猛感到强烈的恐惧，腿开始发软，他连连后退，靠着墙壁。
“快走吧！”
“从哪儿走？”
“后门！”
隋猛扶着墙大步来到了后门，回头看小时的自己仍站在原地。
“走啊？”隋猛喊道。
“我不走。”
“为什么？”
“我走不了，我是属于这里的。我总要面对他们的。”
这时，隋猛突然发现那个小时候的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现在的模样，面容也变得清晰。
窗户忽然倒下，那群人迅速爬了进来，朝着隋猛扑来。另一个隋猛看了隋猛一眼，马上转头向前，挥舞着拳头冲向人群，但马上被他们包围，他倒在地上，奋力反抗，还是被人群淹没。
一只长着无数条腿的大蚰蜒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爬向隋猛。隋猛跳了出去，用力关上门，开始拼命逃跑。然而，他发现自己只能缓慢地跳跃，不能快速奔跑，他用尽全力，腿脚就是不听使唤。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四肢正在缩短，他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
门被撞开了，隋猛回头看去，那些恐怖的生物向他涌了过来，他无法加快脚步，他感到了绝望，他放弃了，不再拼命逃跑。他蹲了下来，紧闭双眼，蜷缩在原地，成为了待宰的羔羊。
隋猛感到一阵湿热，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新家的床上，床单上满是汗液。他慢慢爬了起来，觉得刚才又是一个噩梦。他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下了床，来到客厅，想找杯水喝，低头发现地面上散落着黑色的羽毛，顺着羽毛来到阳台，一个熟悉的黑色背影坐在阳台上，腿耷拉在外面，手里夹着根点燃的香烟，烟雾向上飘散，穿过那对收紧的黑色翅膀。
那个人仿佛察觉到了隋猛，半回过头，问：“你醒了？”
隋猛还是很恍惚，他思索片刻，说：“嗯!”
那个人回过头，发出几声让隋猛摸不着头脑的笑，弹飞了手中的烟蒂，身体前倾，张开了巨大的翅膀，纵身跃下。隋猛赶紧上前，准备向下看，刚来到阳台边，那个人又从下直蹿上来，挥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中。隋猛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要迟到了。”
那个人说着，在空中转了个身，朝远处飞走了。空中飘落着几只黑色的羽毛，隋猛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空中。
我要迟到了？什么要迟到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是校服，心里一惊：上学要迟到了!
隋猛赶忙推开门，冲下楼，准备去学校。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辆车，甚至没有东西在动。他十分着急，开始狂奔，朝着学校的方向，同时搜寻着任何可能的交通工具。
他快速奔跑，依然没有任何发现。难道只能跑去吗？渐渐的，他感到自己体力不支，汗水不断地从额头滑落，流进眼睛里，他不停地擦着汗水，却无济于事。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开始分不清方向，那些熟悉的街道开始变得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他停了下来，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哪儿了，但是视线依旧模糊。他举目四望，隐约看见马路中间停着一辆车。他走了过去，果然是一辆车，但是车里却没有人。疲惫不堪的他打开了车门，坐到了驾驶位。开车找吧，这样更快。但是隋猛从来都不会开车。他也意识到了这点，不过他还是想尝试一下，所有的道路都空空荡荡，就算自己不会开，也不能怎样，不就是控制方向嘛。
隋猛用脚在座椅下试探着，碰到了一个踏板，他踩了下去，车辆果然发动了起来。他扶着方向盘，一脚踩到底，车开始加速，速度越来越快。隋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该怎么减速？他松开踏板，用脚继续左右试探，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踩。他急忙在别处寻找，却发现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使车减速。
完了，停不下来了。
车继续加速，两旁的景物如同幻影一样极速地流动着。前方是一个大坡，隋猛无比地紧张，在这头凶猛飞驰的钢铁野兽中，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车朝着坡下扎了过去，而坡下却是一堵高墙。车几乎飞了起来，隋猛感觉到了失重，他的双手早已离开方向盘，抱着头，眼看着车朝着前方那堵墙飞去，他闭紧了双眼。
头部猛烈下坠，隋猛突然惊醒。左臂已经麻木，嘴角湿漉漉的，他擦着嘴角的口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高中的教室里，四周都是低头学习的同学们。
啊？又一个噩梦？
右手放下笔，隋猛捏着刚才拄着头而麻木的左臂，低头看着自己的课桌，半个桌面堆着一叠厚厚的书，另一半空地铺着一张写了一半的卷纸，上面分散着几团扭曲的线条，仿佛是字迹，又不是任何文字，中间还有几点浸透一半仍未干涸的液体。他想要仔细看出自己半睡半醒中写下的扭曲线条到底是什么字，却一个也看不出来。
隋猛望向黑板，左上角写着彩色的大字：距高考还有37天。他默默叹了口气，意识已经明朗，但精神却一点也打不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隋猛对学习丧失了全部兴趣。他记得更小的时候，自己总是对知识充满渴望。强烈的求知欲诱惑着无知的头脑，神秘的未知，历史的演变，自然的奥秘，冲击着他空洞的思想，使他非常好学。而现在，面对着已经快翻烂了的课本，他不愿再多看一眼。自习课的大部分时间，隋猛都在半梦半醒或是观察别人中度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涣散，神游天际。这就是他的日常。
隋猛开始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的同学们。左边的同学几乎把自己的头埋在了手中的书里，只能看见嘴唇在轻微颤动，应该是在背什么东西。右边的一手拿着笔，另一手不停地翻动一个笔记本，应该是在寻找什么知识点。前方的同学两只手叠放在桌子上，头在不停的上下点动，应该是正在半睡半醒中挣扎……
突然间，隋猛感觉到了危险，他一抬头，发现教室里的监控摄像头飞到了他的头顶，发射出刺眼的红光，绕着他不停旋转。他赶紧低下头，盯着卷子，拿起笔，假装自己在做题。他用余光瞄向过道，发现一团没有脚的黑影飘到了他的身边，停了下来。他感到紧张，把笔抬向一道题下边，晃动了几下，假装自己在思考答案。这黑影马上调头走远。
隋猛感到逃过一劫，他擦了擦卷子上的口水，掀起来，下面垫了个笔记本，翻开来，前面只记了几页笔记，后面却写满了无聊至极时，为了打发时间而产生的幻想。他看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写着:他化身为一只飞鸟，长出巨大的翅膀，冲出了牢笼，飞向天空，只留下那些想要把他关起来的人，望尘莫及。
合上笔记本，隋猛再次抬起头，他突然发现整个教室变成了像监狱一样的地方：所有的门窗都被铁栅栏遮住，同学们身上的校服都变成了囚服。那团黑影面朝着黑板站在讲台上，猛地一转头，死死盯着隋猛。与此同时，所有的同学们都抬起头，像机器人一样缓缓把头转向隋猛，他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没有五官。
那团黑影转过身，伸出了巨大的利爪，朝着隋猛飘来。隋猛十分惊慌，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他赶紧望向窗边，忽然发现，那个有着巨大黑色翅膀的他正趴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扇窗外，他一肘击碎了玻璃，双手紧紧抓住铁栅栏，挥动着翅膀，向外用力，马上把铁栅栏整个拉掉。隋猛赶紧起身冲向那扇窗，向外扑去，整个世界顿时一片漆黑。
眼前渐渐红了起来，隋猛不知道这是血色还是什么。他慢慢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在一个很高的土坡上。眼前，巨大的红日占据了大片天空，而这红日有一大半还被地平线遮挡住了。隋猛为眼前的壮观景象所震撼，他的内心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很美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隋猛，他听出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望向身边，那个张着翅膀的他就坐在不远处，也盯着那轮大太阳。
“可惜不是真的。”
隋猛心头一颤，他又望向那轮巨日，仔细看去，这轮巨日在他的凝视下渐渐褪去了光芒，变得模糊，仿佛是由像素拼凑而成。整片天空也犹如一张贴图，黯然失色。隋猛站起身来向天边眺望，极远处的天空和地平线间有着一条若隐若现的缝隙。远处的城市像纸片一样突然开始折叠倒塌，向中心收缩，直到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大地。
“看到了吗？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还不愿意醒来吗？”
隋猛失望地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的经历。
“就算是假的又怎样呢？”隋猛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震撼的场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妙的经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这假，假的这么真实，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我为什么要醒来呢？”
“可我想醒来。”对方说，“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了。你在现实里的每一次逃避，都会在这里产生一个新的梦境。在每一个梦的结尾，面对那些你所恐惧的事物，你依然会选择逃避，跌落到下一层梦境。而我，只能不停地在这些梦境间来回穿梭，一次次救下你。这些梦，你做了一遍又一遍，我经历过一次又一次，我太累了，我已经厌倦了，我太怀念现实了。”他转头看向隋猛。
“你为什么不自己醒来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只有你醒了，我才会醒。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你还记得吗？那只飞鸟冲出了牢笼，只留下那些想要把他关住的人，望尘莫及。现在是你关住了你自己。”
“我怎么会关住我自己？”
“你每一次都选择逃避，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隋猛低下了头，开始沉思。
“你把现实当成一场梦，每次遇到困难，都只会逃避。你把梦境当成现实，每一次遇到绝境，也只会逃跑，然后原地等死。你究竟想要逃到哪里？”对方继续问。
“我不会再逃了。”隋猛说，“现实是假的，没有什么好逃的。梦里更是假的，根本用不着逃。我想象你一样自由地飞翔。”他看向另一个自己。
“在梦里？”
“嗯。”隋猛点点头。
“太迟了，当你选择落地，选择留在小时侯的回忆里的那一刻，你就再也飞不起来了。你还是不想醒吗？”
“这个梦我还没做够。”
“但是你要迟到了，你准备完全忘掉现实吗？”
隋猛脑海中忽然记起一件事，他今晚还要去为了保级拼一把，可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隐约记得晚上八点半这个时间，但那仿佛是很久之前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醒来。
“好吧，快让我醒过来吧，我记起来了。”
“现在我已经叫不醒你了。那时我让你跳下去，你却选择继续做梦。”
“那我该怎么办？”
“你只能向更深的梦境里前进了。”
“什么样的梦？”
“那些梦更加真实，每个梦里都有另一个你，对那个梦深信不疑，你只有找到他们，想办法叫醒他们，让他们明白他们的梦不是真的，你才会醒。而且他们会想象出各种各样的抵制机制，来保证他们留在自己的梦中。如果你叫醒他们的企图被那些抵制机制发现，他们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你，抹除你。”
“被抹除会怎样？”
“那你就会像他们一样，掉进另一个梦里，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听到这里，隋猛有些犹豫。
“如果我不去呢？”
“那你就会永远留在这一片荒芜中了。”
隋猛环视四周，看着这个粗糙的世界，没有一点留下来的欲望。
“那我们还是去吧。”
“不，我去不了，我只属于这层梦境。我只能送你去，接下来的梦里，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这是他们的梦，也是你的梦，你去到了自然会想出办法。你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
“怎样才不会被发现？”
“你在那里会变成别的样子，那个梦里的你不会认出你。所以你只要不在除了另一个你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要叫醒他的意图就可以了。”
“还有别的人？”
“是，都是别的你为了让他们的梦境看起来更真实而想象出来的。他们是抵制机制最基础的组成部分，大部分都是虚拟的人物，可能也会有你认识的人，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他们多么真实，多么熟悉，都只是梦里的虚拟角色。”
“总共有多少梦境？”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有几个，也可能有无数个。这个要问你自己，你做过多少梦？有过多少幻想？”
“那我怎样从一个梦到下一个梦里呢？”
“你叫醒了一个你，就会到下一个梦里。”
“好吧，还有别的事需要注意吗？”
“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梦是真的。一定不要忘了，你要醒过来。”
“我记住了，要怎么开始？”
那个长着黑色翅膀的隋猛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展开他巨大的黑色翅膀，仰着头，张大了嘴，开始吸气。突然间，空间从他的嘴边开始扭曲，仿佛被他吸进了嘴里。接着，这个荒芜世界仅存的一切事物都随着空间开始扭曲，流向他的嘴中。一种黑色物质从这个隋猛的翅膀根部开始蔓延到他的全身，没过多久，他就完全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黑鸟。随着这个世界的急剧收缩，他的体积越来越大，颜色也越来越深。可视的一切都流向他的嘴里，只留下完全的黑暗，这股黑暗向隋猛袭来。他看着，这黑暗与那只巨大的黑鸟融为一体，包围了自己。
田地被一排紧密挨在一起的茂绿大树隔断，飞过这排大树，对面还是一排大树，中间夹着一条笔直的铺满青草的大路，路边的树下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隋猛沿着这条青绿色的路飞行，两旁的树枝上停满了小鸟，它们的头快速转动着，朝向隋猛，朝着他飞去的方向。
路被一条小溪隔断，隋猛又沿着小溪飞行。清澈的溪流下堆满了形状各异的石子，石子间的细沙映着太阳的光芒，闪闪发亮。
这一切都太舒适，太惬意了！隋猛感叹着。
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些同伴，那是一群纸飞机。隋猛以为它们在跟着自己飞行，他沿着小溪继续飞去，却发现这群同伴调转了方向离他远去。他马上转向它们，跟在他们后面，想看看它们要到哪里去。
穿过一片片田野，一条条河流，前方是两座小山，山中间有一条缝隙，缝隙后升起袅袅炊烟。隋猛穿过这条山谷，沿着一条低坡俯冲过去，发现身前的伙伴们都已不见踪影，正当他盘旋寻找时，发现了不远处两排人家，一个小村庄。突然间，许久未曾唤起的回忆涌上心头，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把他吸引了过去。
那是他的家乡，他长大的地方。那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隋猛不由自主地减慢飞行的速度，缓缓落地，他的翅膀慢慢消失，还原成手臂，脚下散落着几片黑色的羽毛。
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隋猛心想。
在生命最开始的十几年，他一直在这里生活，那些最纯真，最无忧无虑的回忆，都是在这里留下的。后来，隋猛一家搬走了，再后来，整个村子动迁了。如今，这里已不复存在。他时常感到怀念，但他只能在琐碎的记忆和梦里回到故乡了。
经过村口倒塌了一半的白色小屋和屋旁那棵歪斜的大树，隋猛踏上了这条他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两边的菜地里架着竹竿，几个稻草人立在中间。一座小桥，桥这边是小溪，桥那边是小池子，这是隋猛童年的游乐场。无数个炎热的午后，他躲在桥洞里乘凉，观察着池子里的水草，水草上的蜻蜓和蜉蝣，水面的水蚊子，水中的肥皂泡和小鱼，水底的石子和碎玻璃瓶。打捞着埋藏的宝藏，做着无尽的幻想，一呆就是一下午。
桥头是两排茅草房。第一户人家养了一条十分凶恶的狗，那条狗总是在路口徘徊，对着任何经过的人凶狠地吼叫。每次经过这里，隋猛都会被吓得撒腿就跑，那条狗会变本加厉地追击，仍然喋喋不休，直到隋猛躲到自家院子里，它才会若无其事地走开。只有一次，隋猛深刻的记得，他发了高烧，一个人在卫生所打完吊瓶，浑身乏力，精神涣散，脚步沉重，推着自行车路过这里，和那条恶犬对视，那条恶犬却仿佛没有任何攻击的欲望，只是趴在地上目送隋猛慢慢离开。
隋猛依旧有些恐惧，他警惕地向那条狗的地盘张望，发现它不在那里，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又经过两户人家，隋猛来到自家门口。街道上空空荡荡，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只有隋猛家没有大门，甚至没有外墙，仅仅由一堆大石头组成。
院子里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一小块菜地，一个废弃的小铁房，铁房下面有两个小坑，那是他家养的两条小狗刨的窝，窝里还有散乱的狗毛。但这两只小狗却不在那里。
花花和贝贝，隋猛早年最好的朋友。
小时候，隋猛喜欢一个人搬着小马扎坐在两只小狗中间，借着铁房的阴凉，度过惬意的午后。一开始只有花花，黑白相间的长毛小狗，后来它怀崽了，生下贝贝这个纯白的短毛独崽。家里虽然只想养一条狗，但因为是独崽，也就留下来了。
隋猛经常看着这两条终日被拴在绳子上，每天只能刨地，刨累了就趴着，休息好了就继续刨的朋友，心想它们会不会压抑。有一次他解开了它们的绳子，它们立即发疯一样地跑走了，扑坏了地里的菜，吓坏了过路的小孩，最后费了很大力气才抓回来，又把他们拴住了。
从那以后它们就没再被解开过。它们开始不停地原地转圈，把铁链拧在一起，直到铁链被拧短，前脚无法着地，脖子被勒住，发出窒息的嘶吼，才肯停下。隋猛每过几天就要给他们解一次链子。
每天晚上家里把吃剩的食物残渣汇集到一起，由隋猛分倒在它们两个的碗中，它们把整个头埋进去，摇着尾巴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要把碗舔的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食物的痕迹。那似乎是它们每天最开心的时刻，也是隋猛每天最满意的时刻。想到这里，隋猛仿佛看到了它们正摇着尾巴欢快地跳着，期待着食物的到来。
搬家前，花花和贝贝被带上了车，在路途中被放下，却没有立即跑远。它们站在路边，目送家人离去，似乎非常彷徨。隋猛心里很是不舍，却也默默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自由了吧。
隋猛向前走去，家门是开着的，走进去，熟悉的灶台，满是油渍的纸棚，布满灰尘的灯管，巨大的水缸。推开屋里的门，隋猛坐在炕沿边，看着自己的游乐场，回忆着曾经的一切。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地上，用拖鞋和乒乓球模拟着类似足球的游戏。把胶带框横着粘到墙上，当成篮筐，用纸团成的球来投篮，脑中还模拟着一场场激烈的比赛，甚至把每场比赛的赛果记录下来，做个排名。
好想再来场这幻想的游戏，他感慨着。
突然，窗外一个身影晃过。有人？隋猛疑惑到。
他起身向窗外望去，没有发现人迹。透过那破旧的小木窗所能见的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隋猛的整个世界。
各种记忆的片段不断地浮现出来，隋猛内心五味杂陈。
“快走吧!”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出现，隋猛心里一惊，看向身旁，一个小孩子站在他旁边，肥嘟嘟的身躯，极其熟悉的身影。他认出来，这是小时候的自己。隋猛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无法做到。
“你看不清的，你已经忘了我的样子。”小孩子说：“快走吧，他们已经发现你了。”
“谁？”
“你一直害怕的东西，他们快来了。”小孩子指向窗外。
大门口，一群看不清面容的人和生物，像僵尸一样，向房子走来。首先是那只让隋猛提心吊胆的恶犬，旁边是一只花黄的大蜘蛛，后面还有一头颈部插着刀的猪，它的伤口正向外喷着血，喷在后面那群张牙舞爪的僵尸身上。隋猛看着他们的模糊的身影，通过体型和着装认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同村的少年，手中拎着铁棍。隋猛曾无数次被他堵在路上用那铁棍恐吓，欺辱。那些人都是他的梦魇，就连现在，他也感到深深的恐惧。
“快走啊!”小孩子催促道。
“不，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你，从来就没有勇气面对他们。”
隋猛感到自己在发抖，他有些无地自容。
“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这里吗？还回来干嘛？”
“我…”隋猛不知该如何回答。
确实，在这里的十几年，他的梦想都是逃离，逃离这个他当时所认为的破烂不堪，充满压抑，无聊至极的地方。他走时，带的全是痛苦的记忆。但是真正离开后，他却不停的怀念，让那些美好回忆占据了主导。
窗外想响起了敲玻璃的声音，那些僵尸一样的人胡乱地挥着手臂，抓挠着玻璃。隋猛又看清其中一个人的面孔，那是村里的屠夫，面目凶恶，以捉弄小孩子为乐。每次遇到小孩子，他都会捉住蹂躏一番，还说些吓小孩儿的话，直到把他们吓哭才肯罢休。隋猛小时也常遭他的毒手，被抓住手腕，夹起来，转来转去。他还会不怀好意地说：“走，我要把你卖了”。又或是在刚杀完猪后，磨着刀说：“小胖子，你的肉好不好吃？”。隋猛每次都信以为真，在恐惧中大哭，才会被放过。在这个地方，像这样变态的人，隋猛不止遇到过这一个。
现在，那个人咧着大嘴坏笑，一只手狠狠砸着玻璃，另一只手挥着宰猪刀，好像要进来宰杀牲畜一样。
隋猛感到强烈的恐惧，腿开始发软，他连连后退，靠着墙壁。
“快走吧！”
“从哪儿走？”
“后门！”
隋猛扶着墙大步来到了后门，回头看小时的自己仍站在原地。
“走啊？”隋猛喊道。
“我不走。”
“为什么？”
“我走不了，我是属于这里的。我总要面对他们的。”
这时，隋猛突然发现那个小时候的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现在的模样，面容也变得清晰。
窗户忽然倒下，那群人迅速爬了进来，朝着隋猛扑来。另一个隋猛看了隋猛一眼，马上转头向前，挥舞着拳头冲向人群，但马上被他们包围，他倒在地上，奋力反抗，还是被人群淹没。
一只长着无数条腿的大蚰蜒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爬向隋猛。隋猛跳了出去，用力关上门，开始拼命逃跑。然而，他发现自己只能缓慢地跳跃，不能快速奔跑，他用尽全力，腿脚就是不听使唤。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四肢正在缩短，他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
门被撞开了，隋猛回头看去，那些恐怖的生物向他涌了过来，他无法加快脚步，他感到了绝望，他放弃了，不再拼命逃跑。他蹲了下来，紧闭双眼，蜷缩在原地，成为了待宰的羔羊。
隋猛感到一阵湿热，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新家的床上，床单上满是汗液。他慢慢爬了起来，觉得刚才又是一个噩梦。他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下了床，来到客厅，想找杯水喝，低头发现地面上散落着黑色的羽毛，顺着羽毛来到阳台，一个熟悉的黑色背影坐在阳台上，腿耷拉在外面，手里夹着根点燃的香烟，烟雾向上飘散，穿过那对收紧的黑色翅膀。
那个人仿佛察觉到了隋猛，半回过头，问：“你醒了？”
隋猛还是很恍惚，他思索片刻，说：“嗯!”
那个人回过头，发出几声让隋猛摸不着头脑的笑，弹飞了手中的烟蒂，身体前倾，张开了巨大的翅膀，纵身跃下。隋猛赶紧上前，准备向下看，刚来到阳台边，那个人又从下直蹿上来，挥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中。隋猛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要迟到了。”
那个人说着，在空中转了个身，朝远处飞走了。空中飘落着几只黑色的羽毛，隋猛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空中。
我要迟到了？什么要迟到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是校服，心里一惊：上学要迟到了!
隋猛赶忙推开门，冲下楼，准备去学校。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辆车，甚至没有东西在动。他十分着急，开始狂奔，朝着学校的方向，同时搜寻着任何可能的交通工具。
他快速奔跑，依然没有任何发现。难道只能跑去吗？渐渐的，他感到自己体力不支，汗水不断地从额头滑落，流进眼睛里，他不停地擦着汗水，却无济于事。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开始分不清方向，那些熟悉的街道开始变得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他停了下来，想要弄清楚自己到哪儿了，但是视线依旧模糊。他举目四望，隐约看见马路中间停着一辆车。他走了过去，果然是一辆车，但是车里却没有人。疲惫不堪的他打开了车门，坐到了驾驶位。开车找吧，这样更快。但是隋猛从来都不会开车。他也意识到了这点，不过他还是想尝试一下，所有的道路都空空荡荡，就算自己不会开，也不能怎样，不就是控制方向嘛。
隋猛用脚在座椅下试探着，碰到了一个踏板，他踩了下去，车辆果然发动了起来。他扶着方向盘，一脚踩到底，车开始加速，速度越来越快。隋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该怎么减速？他松开踏板，用脚继续左右试探，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踩。他急忙在别处寻找，却发现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使车减速。
完了，停不下来了。
车继续加速，两旁的景物如同幻影一样极速地流动着。前方是一个大坡，隋猛无比地紧张，在这头凶猛飞驰的钢铁野兽中，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车朝着坡下扎了过去，而坡下却是一堵高墙。车几乎飞了起来，隋猛感觉到了失重，他的双手早已离开方向盘，抱着头，眼看着车朝着前方那堵墙飞去，他闭紧了双眼。
头部猛烈下坠，隋猛突然惊醒。左臂已经麻木，嘴角湿漉漉的，他擦着嘴角的口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高中的教室里，四周都是低头学习的同学们。
啊？又一个噩梦？
右手放下笔，隋猛捏着刚才拄着头而麻木的左臂，低头看着自己的课桌，半个桌面堆着一叠厚厚的书，另一半空地铺着一张写了一半的卷纸，上面分散着几团扭曲的线条，仿佛是字迹，又不是任何文字，中间还有几点浸透一半仍未干涸的液体。他想要仔细看出自己半睡半醒中写下的扭曲线条到底是什么字，却一个也看不出来。
隋猛望向黑板，左上角写着彩色的大字：距高考还有37天。他默默叹了口气，意识已经明朗，但精神却一点也打不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隋猛对学习丧失了全部兴趣。他记得更小的时候，自己总是对知识充满渴望。强烈的求知欲诱惑着无知的头脑，神秘的未知，历史的演变，自然的奥秘，冲击着他空洞的思想，使他非常好学。而现在，面对着已经快翻烂了的课本，他不愿再多看一眼。自习课的大部分时间，隋猛都在半梦半醒或是观察别人中度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涣散，神游天际。这就是他的日常。
隋猛开始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的同学们。左边的同学几乎把自己的头埋在了手中的书里，只能看见嘴唇在轻微颤动，应该是在背什么东西。右边的一手拿着笔，另一手不停地翻动一个笔记本，应该是在寻找什么知识点。前方的同学两只手叠放在桌子上，头在不停的上下点动，应该是正在半睡半醒中挣扎……
突然间，隋猛感觉到了危险，他一抬头，发现教室里的监控摄像头飞到了他的头顶，发射出刺眼的红光，绕着他不停旋转。他赶紧低下头，盯着卷子，拿起笔，假装自己在做题。他用余光瞄向过道，发现一团没有脚的黑影飘到了他的身边，停了下来。他感到紧张，把笔抬向一道题下边，晃动了几下，假装自己在思考答案。这黑影马上调头走远。
隋猛感到逃过一劫，他擦了擦卷子上的口水，掀起来，下面垫了个笔记本，翻开来，前面只记了几页笔记，后面却写满了无聊至极时，为了打发时间而产生的幻想。他看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写着:他化身为一只飞鸟，长出巨大的翅膀，冲出了牢笼，飞向天空，只留下那些想要把他关起来的人，望尘莫及。
合上笔记本，隋猛再次抬起头，他突然发现整个教室变成了像监狱一样的地方：所有的门窗都被铁栅栏遮住，同学们身上的校服都变成了囚服。那团黑影面朝着黑板站在讲台上，猛地一转头，死死盯着隋猛。与此同时，所有的同学们都抬起头，像机器人一样缓缓把头转向隋猛，他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没有五官。
那团黑影转过身，伸出了巨大的利爪，朝着隋猛飘来。隋猛十分惊慌，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他赶紧望向窗边，忽然发现，那个有着巨大黑色翅膀的他正趴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扇窗外，他一肘击碎了玻璃，双手紧紧抓住铁栅栏，挥动着翅膀，向外用力，马上把铁栅栏整个拉掉。隋猛赶紧起身冲向那扇窗，向外扑去，整个世界顿时一片漆黑。
眼前渐渐红了起来，隋猛不知道这是血色还是什么。他慢慢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在一个很高的土坡上。眼前，巨大的红日占据了大片天空，而这红日有一大半还被地平线遮挡住了。隋猛为眼前的壮观景象所震撼，他的内心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很美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隋猛，他听出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望向身边，那个张着翅膀的他就坐在不远处，也盯着那轮大太阳。
“可惜不是真的。”
隋猛心头一颤，他又望向那轮巨日，仔细看去，这轮巨日在他的凝视下渐渐褪去了光芒，变得模糊，仿佛是由像素拼凑而成。整片天空也犹如一张贴图，黯然失色。隋猛站起身来向天边眺望，极远处的天空和地平线间有着一条若隐若现的缝隙。远处的城市像纸片一样突然开始折叠倒塌，向中心收缩，直到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大地。
“看到了吗？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还不愿意醒来吗？”
隋猛失望地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的经历。
“就算是假的又怎样呢？”隋猛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震撼的场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妙的经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这假，假的这么真实，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我为什么要醒来呢？”
“可我想醒来。”对方说，“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了。你在现实里的每一次逃避，都会在这里产生一个新的梦境。在每一个梦的结尾，面对那些你所恐惧的事物，你依然会选择逃避，跌落到下一层梦境。而我，只能不停地在这些梦境间来回穿梭，一次次救下你。这些梦，你做了一遍又一遍，我经历过一次又一次，我太累了，我已经厌倦了，我太怀念现实了。”他转头看向隋猛。
“你为什么不自己醒来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只有你醒了，我才会醒。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你还记得吗？那只飞鸟冲出了牢笼，只留下那些想要把他关住的人，望尘莫及。现在是你关住了你自己。”
“我怎么会关住我自己？”
“你每一次都选择逃避，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隋猛低下了头，开始沉思。
“你把现实当成一场梦，每次遇到困难，都只会逃避。你把梦境当成现实，每一次遇到绝境，也只会逃跑，然后原地等死。你究竟想要逃到哪里？”对方继续问。
“我不会再逃了。”隋猛说，“现实是假的，没有什么好逃的。梦里更是假的，根本用不着逃。我想象你一样自由地飞翔。”他看向另一个自己。
“在梦里？”
“嗯。”隋猛点点头。
“太迟了，当你选择落地，选择留在小时侯的回忆里的那一刻，你就再也飞不起来了。你还是不想醒吗？”
“这个梦我还没做够。”
“但是你要迟到了，你准备完全忘掉现实吗？”
隋猛脑海中忽然记起一件事，他今晚还要去为了保级拼一把，可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隐约记得晚上八点半这个时间，但那仿佛是很久之前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醒来。
“好吧，快让我醒过来吧，我记起来了。”
“现在我已经叫不醒你了。那时我让你跳下去，你却选择继续做梦。”
“那我该怎么办？”
“你只能向更深的梦境里前进了。”
“什么样的梦？”
“那些梦更加真实，每个梦里都有另一个你，对那个梦深信不疑，你只有找到他们，想办法叫醒他们，让他们明白他们的梦不是真的，你才会醒。而且他们会想象出各种各样的抵制机制，来保证他们留在自己的梦中。如果你叫醒他们的企图被那些抵制机制发现，他们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你，抹除你。”
“被抹除会怎样？”
“那你就会像他们一样，掉进另一个梦里，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听到这里，隋猛有些犹豫。
“如果我不去呢？”
“那你就会永远留在这一片荒芜中了。”
隋猛环视四周，看着这个粗糙的世界，没有一点留下来的欲望。
“那我们还是去吧。”
“不，我去不了，我只属于这层梦境。我只能送你去，接下来的梦里，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这是他们的梦，也是你的梦，你去到了自然会想出办法。你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
“怎样才不会被发现？”
“你在那里会变成别的样子，那个梦里的你不会认出你。所以你只要不在除了另一个你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要叫醒他的意图就可以了。”
“还有别的人？”
“是，都是别的你为了让他们的梦境看起来更真实而想象出来的。他们是抵制机制最基础的组成部分，大部分都是虚拟的人物，可能也会有你认识的人，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他们多么真实，多么熟悉，都只是梦里的虚拟角色。”
“总共有多少梦境？”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有几个，也可能有无数个。这个要问你自己，你做过多少梦？有过多少幻想？”
“那我怎样从一个梦到下一个梦里呢？”
“你叫醒了一个你，就会到下一个梦里。”
“好吧，还有别的事需要注意吗？”
“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梦是真的。一定不要忘了，你要醒过来。”
“我记住了，要怎么开始？”
那个长着黑色翅膀的隋猛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展开他巨大的黑色翅膀，仰着头，张大了嘴，开始吸气。突然间，空间从他的嘴边开始扭曲，仿佛被他吸进了嘴里。接着，这个荒芜世界仅存的一切事物都随着空间开始扭曲，流向他的嘴中。一种黑色物质从这个隋猛的翅膀根部开始蔓延到他的全身，没过多久，他就完全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黑鸟。随着这个世界的急剧收缩，他的体积越来越大，颜色也越来越深。可视的一切都流向他的嘴里，只留下完全的黑暗，这股黑暗向隋猛袭来。他看着，这黑暗与那只巨大的黑鸟融为一体，包围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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