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替代》
（0）
只要可以替代，就不会害怕失去。
（1）
对于红酒而言，2068和2069是两个极端的年份。
虽然是同一个产区同一个酒庄，比如Chateau-Chambertin，两个年份的红酒在价格上有着天壤之别。
2068年的日照时间非常充足，平均每天十三个小时以上，产出的葡萄优质，酿造出来的酒自然就优质；尽管只差一年，2069年的日照却严重不足，于是酒庄庄主发射了一枚微型人造太阳在北纬45度的上空，予以弥补。
说实话，不看标签纯用味蕾的话，即便是顶尖红酒专家也分辨不出任何差别；按道理来说，2069的生产成本也更高；但2068年产的就是比2069年产的价格要高，高上百倍。
价值，往往是外界赋予的概念，和本质无关。
（2）
别以为有钱人只喜欢跟有钱人打交道。
当然，在利益挂帅的经济型社会，商商相卫是理所当然的，但真正的有钱人，除了玩票地收藏2068年的Chateau-Chambertin外，他们更会认真地投资时间和金钱，在名医身上。
那些超级富豪，只担心两件事情：钱太多以致家人为争家产不择手段反目成仇；钱太多但没有健康去慢慢享受。
30岁开始，连续十年荣登首富的查理深谙个中真谛，所以他在好多年前已经开始投资在格林身上；格林那家众所周知的尖端医院，和里面一些不为人知的研究项目，大部分经费都是出自查理。
格林不只年轻有为，很早就在医学科技领域赫赫有名，他还有一份科学家埋头钻研的偏执，近乎不可理喻的狂热。
他的很多理念和研究方向，不被世俗的价值观所容。
顶尖科学家的孤独，有几个人能感同身受？
所以查理对格林的欣赏、认同、鼓励、资助，以及从商业市场的角度给予的意见，慢慢地让他们成为了莫逆之交。
所谓知遇之恩、识英雄重英雄，莫过于此。
（3）
市内两幢最高的大楼：一幢商业、一幢住宅，都是查理的产业。
高耸入云。
前阵子刚刚动完肝脏移植手术的查理，坐在商业大楼顶层自己的办公室里面，精神饱满。
格林作为操刀的医生和多年的挚友，顺理成章过来探望；他站在落地玻璃窗旁，俯视一千多米下的地面，俨然大地在脚下，众生我操控的感觉。
“钱是赚不完的。你们企业都已经上轨道了。我只有一点建议：少点操劳，多点休息。”
“已经三个月了，早已经完全恢复。老呆在家挺无聊的，我还是回来看一看比较放心。谁知道有没有人在你背后钻空子。”
“有空多出去晒太阳，精神会更好。你集团一万多人，高管也几十个，有什么会处理不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叮嘱过好多次了。等下凯萨琳过来接我去湖边吃午饭。吃完直接下班。你满意了？”
“好恩爱。”格林调侃地说。
“这个你还不清楚么。”查理得意地笑了几声。
“你呢？生意如何？”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刚刚接了个美国的订单。”
“啊？让我猜一下……嗯……美国首富ChristopherCunningham？“
格林笑着摇摇头，示意查理继续猜。
看见格林诡异的笑脸，查理说：”不会吧？……“
格林点点头，笑得更灿烂。
“真的？”查理语调带着不可思议。
格林继续点头：“真的！”
“总统？”
“总统。”
“总统的订单？”
“总统的订单。”
“哈哈……”
“哈……”
两位成功人士都笑得合不拢嘴。
查理从酒柜里取出了一瓶2068年的Chateau-Chambertin：“来，我们庆祝庆祝……”
查理话还没说完酒还没开，凯萨琳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接着话说：“庆祝什么啊？”
查理回头一看，笑着走前两步迎接，两人拥抱并轻轻亲吻，宛若新婚。
“来。我介绍一下。凯瑟琳。格林。”
凯瑟琳戴了一双直径两厘米的银粉色里海珍珠耳环；一条扎伊尔炭黑钻石配太空金属项链；三只记忆塑料戒指，形状分别是三角形、圆形、正方形；全部都是今季最炙手可热的设计师的单品。手上反而拎了一个2030年版的古董Hermès布包，明显找专家修补过。
搭配全身深浅灰的套装、火山灰平底鞋，无疑是绝世好看，既时尚又高级，让人眼睛无法移开；但价格加起来，可能是很多人一辈子的薪水了。
“啊。你就是格林。我经常听查理说起你。终于见面了。”
凯瑟琳伸出手掌，手腕露出了那只上周拍卖会破纪录拍回来的手链。
“幸会幸会。”
格林礼貌地握手。
“我看看。你单身么？那么帅。我介绍女朋友给你？”
查理马上抢话：“别别别……”
格林一脸腼腆，心里嘀咕：即使你有朋友，挥霍程度估计和你不相伯仲。我可受不了。这些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格林感觉不好意思，打算告退：“你俩去吃饭。那我就不打扰。先走了。”
凯瑟琳：“要不一起吃饭？”
格林：“不了。”
查理：“人家年轻有为。好忙的。刚刚才接了个大项目。”
凯瑟琳：“行吧。下一次。”
三人一同下楼。
子弹电梯里面，凯瑟琳一直恩爱地勾着查理的臂弯。
“我们是不是见过？感觉你好面善。”凯瑟琳对格林说。
格林眉头微微一紧：“应该没有吧。可能我一副大众脸。”
“哪有。你那么帅。”
格林只有尴尬地微笑。
还好电梯速度够快，没说两句话就到达地面了。
格林暗中捏了一把汗。
大楼门前停着一辆太阳能超级跑车，一体成型的车身，银灰色的外壳，外形像是被切割了一半的水滴，横躺着。
凯瑟琳得意地瞟了一眼跑车，拨开头发露出耳朵，向两位男士探问：“是不是和我今天的耳环衣服很配？”然后笑了几声，非常爽朗。
“什么时候买的？”显然查理也没见过。
“刚才经过买的。”
查理和格林对望一下，表示无奈。
（4）
虽然距离克隆羊多莉的诞生已经快一百年了，但是对于克隆人的研究实验，法律上依然是禁止的。
禁止，当然是因为道德上的争议，而且不可能有定论。
禁止归禁止，克隆人科技的成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国家把它放在桌子上而已。
然而，即使克隆人科技已经成熟，但想要实际的应用，还需要实现超高科技的攻克。
这些衍生的高科技研究，当然也是法律和道德所禁止的。
一般来说，市场需求不外乎三种。
克隆人的第一种市场需求：器官移植。
器官移植的需求，那么多年来不但从来没被满足过，供求的差距反而越来越大。
这个情况其实挺讽刺的。
克隆科技，说白了就是基因复制，但自私这个基因，也同时自动地一代一代复制下来，以致愿意死后捐赠器官的人数比例，无法提高。
查理的肝脏移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的新肝脏来源，只能是他自己。
单纯的克隆，对于格林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他的厉害之处是，成功研发了一套名为“100”和“100”的生长方法。
简单来说，从胚胎开始，这个克隆人一个月就能生长成一百个月的样子。换句话说，三个月时间，就可以克隆出一个大概三十岁的人。
两年前，格林就为查理克隆了一个三十岁的自己，但这个克隆人没有意识，只有肉身；然后格林会用“100”超低速培育科技，让身体的老化速度减至正常的百分之一，把整个肉身包括所有器官保持在他的最巅峰状态。
三十岁是查理自己选的年龄。
有钱人都喜欢备着一个克隆的自己，以防万一。
查理这次突发性肝脏衰竭，还好早有准备。
这种做法有个问题。
某程度上，人体本身就是一个自洽的密封生态系统，大部分器官和内脏互相依附，少了一个之后，整个身体的存活概率近乎零。
查理的克隆人肝脏被移走之后，整个躯壳就变成废物。
这个废物得“处理”。
所以格林有部分“业务”要经常外发，就是”废物处理”。
毕竟整个克隆人市场都是黑色市场，所有交易都见不了光。
处理得好的才能叫做废物，处理不当被曝光的话，社会眼中它就是一具尸体。
（5）
卡特，外号“处长”，最擅长“废物”处理。
不管是生的、死的、任何生和死之间的，只要有需要，他都可以帮忙处理，保证不留一丝碎屑。
卡特的专业，除了他的工作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之外，还因为他不和任何一位客户建立私交；像今天这种由他主动提出约格林喝一杯的情况，绝无仅有。
酒吧名叫CHEERS，他们是熟客，因为每次有项目要“处理”，都是在这里交接。
但今天的气氛却不一样，以前都是格林用五分钟说完项目要求，卡特通常不发一言，然后就各自消失；今天反过来竟然是卡特先开口。
“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不觉得有。我的生意一直都是在帮助别人的。”
“反正你当心点。外面好像有人询价买起你需要花多少。”
“买起我？谁要买起我？”
“不知道。”
“我贵么？”
“如果足够贵。我也可能会考虑。”
“哈哈。”格林笑着举起酒杯：“谢谢提醒。但为什么要提醒我？”
“你是长期客户。你不在，我的收入就会少很多了。”
“嗯。其实以你的敬业态度和执行能力，做什么行业都没什么问题。”
“我只是对工作有些原则而已。谁付的钱我就对谁负责。”
“为什么要干这种高风险的？一次失手就是一辈子了。”
“无论你能力多强，都有被替代的可能。能多赚就得多赚。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替代。”
“你有被替代过么？”
“工作上，还没有。”
“情感上有？”
卡特不答话，把杯里廉价的2069年Chateau-Chambertin一饮而尽，起身就要离开，留下一句：“反正你自己当心。”
格林独自留下来，喝着剩下的红酒，思忖着有哪一个项目客户是有可能不满意的。思前想后，理不出头绪来。
突然很多人围拢过去吧台的左边角落，那个通常播放某个艺术电影频道的全息投影仪，正在播放着一则突发新闻：
大桥路附近隧道发生严重交通事故，首富查理当场死亡。
据现场情况，事发当时首富查理独自驾驶最新型号的太阳能超级跑车。车厂负责人很快出来澄清，所有车辆出厂前都经过严格的品检，是次事故绝对和车辆性能无关……
格林有点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事实打击，一脸错愕。
（6）
克隆人的第二种市场需求：爱人替补。
虽然说生老病死，无法避免，但悲欢离合，每个人心里还是会倾向于拖延。
因老死而分离，比较容易接受；中年以前便被迫和爱人生死相隔的，任谁都接受不了。
克隆一个外表一模一样的爱人，无疑是伟大的发明。
在这个之上，格林成功研发了更伟大的发明：可以把记忆选择性地植入到克隆人里面。
（7）
在市内最高的住宅大楼顶层用高温流化玻璃密封的阳台上，失去丈夫的凯瑟琳，黯然神伤。
可是，坐在她对面的格林眼里，她的神伤和丧夫之痛有着明显的分别。
茶几上放着两瓶红酒，2068和2069的Chateau-Chambertin。
“你喜欢喝哪一瓶？”
“你随便。我喝不出有什么分别。”
“那我们两瓶都尝尝。”
她斟了四杯酒。每人两杯。每个年份一杯。
“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过来么？”
“查理的事故原因你调查清楚了？”
“查理的事故我还需要调查么？我，调查了你。”
“调查我？”
“是的。全球屈指可数的顶级克隆专家。医院只是掩护，大部分是做克隆人的黑市生意。服务对象都是超级富豪高官政客。”
“这些就不用调查了吧。都是公开的秘密。”
格林猛力注视凯瑟琳空洞的眼睛，说的时候语调故意带着鄙视，暗示着如果想用这些所谓资料来要挟，就太天真了。
“查理走了之后，我发现有些东西不见了。”
格林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示意凯瑟琳往下说。
“我们的结婚证书，我一直找不到。”
“哈哈。所以你继承不了他的遗产？那你的心机都白费了？”
“继承遗产这件事情影响不大。就算我们根本没有注册过，是会麻烦一点，也不影响。怎么说，我是查理唯一的亲属，这是不争的事实。对，法律上我还没继承他的遗产，但人情上我还是能安排某些事情，比如查清楚他的财产。我发现他有一大笔现金不见了。辗转复核都不得要领。最后发现其实挪去了你的医院。”
现在格林眼中看到的只有极度的奢华：温度湿度自动调节的硕大的家、相当于普通人一辈子所穿的衣服总价的家居服、2068年的红酒，和挥霍无度的贵妇。
“我就知道你要说钱。”
格林心里这样想，但嘴里说的却是：“是的。查理是我们股东。正如你刚才说的，我们大部分生意都是见不得光的。所以资金调配通常比较迂回。属于查理那部分的永远都会属于他。我和他的关系，绝对不会动他哪怕一分钱。”
“钱，我不担心。我关心的，正正是你们的关系。”
凯瑟琳瞪了格林一眼，然后继续。
“还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我觉得更严重，就是我的记忆。我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你说你和查理关系那么好。又是生意的搭档。我有什么可能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嗯。可能我们做事情一向都公私分明。工作不会带回家。查理也一样，也想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开一点吧。”格林试图解释。
“哈。这算什么理由。关键是，我找到很多查理的照片和录像，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有几个问题，我想来想去，相信只有你能解释。”
格林不置可否，等待凯瑟琳继续。
凯瑟琳喝了一口2069年的红酒，整理一下思路。看来那些问题的确不是太简单。
“我们的婚礼，你来参加了吗？”
“我？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
“查理没邀请。”
“我们婚礼是哪一天？”
“我怎么知道。”
“还是根本没有婚礼？”
格林吞了一下口水：“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没必要问我啊。”
凯瑟琳狡黠地笑了一笑。
“我找到的和查理一起的记录，都是从上个月开始的；关键是，我的记忆也是。好像我和查理从来没交过朋友，没谈过恋爱，一认识就是结婚。就算闪婚也没这种闪法吧？”
格林没打算回答。
“开始的时候我怀疑是不是自己有病了？是不是应该去看医生？如果看医生应该看哪一位？然后不自觉地我就想起你。你是城中最有名的医生，想起你非常正常。可是我不是单纯的浮现你的名字，我脑里面浮出了一个场景，你在帮我看病，不，是你在帮我动手术，不，应该说手术成功后你在说话。”
格林继续沉默。
“可是你不是和我说话，你是在和查理说话。这些介乎幻觉和记忆之间的画面，真实和空虚之间的感觉，恐怖感贯彻我的骨髓，你能体会那种恐怖感么？它让我彻夜难眠……我好像马上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财富，然而我遗失了最重要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睡不着的那些晚上，我坐在现在你坐的位置，看着那些不知道在闪还是不在闪的星星，明显它们在嘲笑我，如果玻璃不是密封的，估计我就跳下去了……我知道我必须知道答案，我开始在家里不停翻东西。打开家里每个抽屉，打开查理电脑里面每个文件夹。”
格林不会怀疑凯瑟琳拥有找人破译电脑密码的财力。
“好不容易。我找到了一张照片。”
凯瑟琳打开了手机，滑了两下，把手机推到格林面前。
格林看了一眼，极力压制自己说话的颤抖：“就是你和查理的生活合照啊。有什么奇怪的？”
这是一张寻常的照片，查理和凯瑟琳的合影。
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室外的咖啡厅，两人说说笑笑的时候，被朋友拍下来的。
照片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但如果把照片放大，很容易发现，放在咖啡桌上的其中一只玻璃水杯，反映着那个负责拍照的朋友。但因为水杯的弧弧曲曲，所以隐隐约约，看得不真切。
“我猜想拍这张照片的就是你？”
格林不说话。
凯瑟琳再斟了一杯2069的Chateau-Chambertin。她深深地喝了一口，似乎在仔细的品尝其中的滋味。
“其实我能喝出它们两瓶酒的分别。不是靠味觉。”
话题的转变，格林觉得奇怪。
“照片是不是你拍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查理的样子，估计那个时候三十出头，大概十年前吧。旁边那个我，也差不多三十吧。”凯瑟琳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一口把大半杯红酒干了，接着道：“可是我现在才二十出头。”
“2069年的，多了一种孤独、失落、寂寞的味道。”凯瑟琳继续给自己斟酒：“其实我猜到了答案。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有心理预备。你今晚把真相告诉我，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骚扰你。”
格林发现凯瑟琳的眼睛比刚才更空洞，比黑洞更空虚；决定满足面前这位全然绝望的人的最后心愿，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她。
（8）
唇亡齿寒。
这是一句古老的中国成语，其实是比喻两个存在的互相依附。
比喻，很难百分百恰当，明白就好。
好像有些宠物失去了主人，惶惶终日，生活失据，就是因为失去了依附。
好像月球是地球的卫星。如果有一天地球消失了，月球每天的运动再没有引力可依，没有轨迹可循，存在也再没有意义。
（9）
收到信息之后，“处长”卡特很快就出现在市内最高住宅的顶层。
“这次有点突发。麻烦你了。”
“没事。不麻烦。我也是顺便过来。”
格林和卡特说话的时候，两人的眼睛都没离开过躺在阳台地板上的凯瑟琳。
更精准地说，是躺在阳台地板上的凯瑟琳的尸体。
躺的姿势非常优雅。
两个大男人怔怔的盯着这具尸体，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
“对了。”格林突然间想起了：“喝过2068的Chateau-Chambertin么？”
“没有。”
格林走去客厅，在红酒柜里拿了一瓶2068的，和两个酒杯。
斟好酒之后，格林拿起杯子摇晃两下闻了一闻：“这瓶好。这瓶没毒。”
两人碰杯，格林续道：“来。谢谢你上次提醒我。”
“不客气。”
“如果你不赶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
“没事。她可以等。”卡特看看凯瑟琳的尸体，看看拿在手里的2068：“这么珍贵的酒，必须配个精彩的故事。”
“哈。对。”
格林细味了一口2068，思考从哪里开始说起。
“大概四个月前，查理急性肝脏衰竭，还好之前预备了一个克隆人，给他换了肝。手术非常顺利；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这种手术基本上是零风险；可是病人的感受是不会按科技进化的。你想象，如果你是超级富豪，全身麻醉的手术之后醒过来，怎么也算经历过生死。你会怎么想？”
卡特一边思索一边喝酒：“嗯……我会……我会把还没完成的心愿尽快完成。”
“对！”
他们再次碰杯。
“所以查理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以他的财力，应该不是什么物质上的满足了。我猜……嗯……和感情有关？”
格林嘉许地点头：“请继续。”
卡特非常认真的思索。
格林也不打扰，自顾品酒。
“我知道了。查理克隆了旧情人，就是凯瑟琳？”
“Bingo！”
卡特为自己的聪明干了一杯：“然后呢？”
“真实的凯瑟琳去世的时候还没到三十，那个时候查理还在为事业打拼。他觉得凯瑟琳陪伴他的日子，都是苦日子；当他有成就的时候，凯瑟琳已经不在了。查理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凯瑟琳过上奢华的生活。当我把记忆注入克隆凯瑟琳的时候，查理要求把以前贫苦的日子都抹去，让她尽情享受就好了，反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只缺花钱的爱人。”
“可以理解。”
“所以我就造了一个芳华正茂懂得享受二十出头的凯瑟琳。然而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们俩的感情，大部份建立在那段穷苦的日子。没有那部份的记忆，感情就不会深厚。加上自私的基因，怎么也去不掉。在克隆的凯瑟琳身上，这个现象越发明显。所以没多久她可以为了财产而制造一场交通意外。”
格林不无伤感地仰头咽下一大口红酒，毕竟失去了一个多年的挚友。
“很快，她发现自己是个克隆人，同时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但替代品必须要被需要才有价值。需要她的主体，现在消失了；好像月球失去地球一样，她可以依附的存在也没了。她的生命再没有意义。”
“如果那算是生命的话。”
“嗯。所以她计划自杀。”
卡特看看一动不动的凯瑟琳，再看着悠然自得的格林：“那么有品味，那么有钱。太可惜了。”
格林：“真的是。但最悲哀的是发现自己是克隆人吧。”
卡特：“也是。如果你发现自己是克隆人，你会有什么反应？”
“哈。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好像把克隆之父也难住了。
格林呷一口红酒，认真思考。
卡特：“你，也会自杀么？”
格林：“我？我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吧。”
他们不期然都看着可悲的凯瑟琳。
“她觉得我是罪魁祸首，还打算拉我同归于尽；可是她没想到那些酒我一滴都没碰。当然也得谢谢你的提醒，我才会加强警惕。”
格林的语调一直透露着死里逃生的庆幸。
“生死都是命。”
“其实那个时候你如果把暗杀我的单子接了，现在她死了你也不用继续执行，先收一半订金估计也不少哈。”
“一，如果单子接了，不管客户在不在我还是会执行到底的。二，找人暗杀你那位，不是凯瑟琳。”
“不是凯瑟琳？”刚喝了一口酒的格林回想了一下卡特在酒吧说的话：“你怎么知道不是她？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么？”
“当时是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个单子最后我接了。”说的时候卡特没有看格林一眼，像是在自说自话。他深深呷了一口红酒：“说实话，我喝不出来2068的和2069的有什么分别。但我还是愿意喝2068的。还是有钱好。”
“为什么啊？”
“有钱就是好啊。”
“不……为什么有人要杀我啊？”
“我接单子从来不问原因，只问价钱。”
格林张开嘴巴但又说不出话，眼睛充满绝望和疑惑。
“你那么有品味，那么有钱。太可惜了。”卡特掏出了一把纳米子弹的消音手枪：“但最可悲的是，你是个克隆人，而不自知。”
“怎么可能……”
（10）
克隆人的第三种市场需求：替身。
一般来说，国际名人和国家政要会需要用到替身。
平常要出席的场合太多，忙不过来，所谓分身不暇，让替身去就正好，只要在现场不作出什么重大的承诺就没什么问题，应付那些只需要现身不需要交际的就更加卓卓有余。
如果需要出席与人接触紧密的场合，就需要把本体的大部份甚至全部记忆，植入到克隆人里面。
（11）
处长卡特处理了凯瑟琳和格林两具废物，也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
一宿未眠，他天亮之前回到自己的家，酣睡到黄昏，起来泡澡，换了一身名牌衣服。
进去CHEERS的时候，他踌躇满志步履轻快。
卡特刚坐下没多久，那台全息投影仪就插播着一则突发新闻：美国总统在参加母校毕业典礼上台致辞时，遭遇刺杀，正在送往医院途中，情况危殆。
一个身影边坐在卡特旁边的位置，边发表意见：“不用想了。总统进医院之后，马上就会脱离危险期，然后很快就会康复出院。”
卡特回头一看，是格林。
卡特看看手表：“挺准时的。”
“精准是必须的。”
“总统的事情你那么清楚？”
“就算总统被刺杀的时候是当场死亡，也只会公开说情况危殆，然后送进医院。只要进了医院，就可以有另外一个总统康复出院。”
“哈哈……明白。但是你怎么知道被刺杀的是克隆的还是主体。”
“那还不简单……”格林把端过来的那瓶2068倒了两杯：“……你怎么分辨2068和2069？”
卡特：“看标签？”
格林摇摇头：“值钱的，就是2068。”
价值，往往是外界赋予的概念，和本质无关。
（从A到Z之C：Clone）
只要可以替代，就不会害怕失去。
（1）
对于红酒而言，2068和2069是两个极端的年份。
虽然是同一个产区同一个酒庄，比如Chateau-Chambertin，两个年份的红酒在价格上有着天壤之别。
2068年的日照时间非常充足，平均每天十三个小时以上，产出的葡萄优质，酿造出来的酒自然就优质；尽管只差一年，2069年的日照却严重不足，于是酒庄庄主发射了一枚微型人造太阳在北纬45度的上空，予以弥补。
说实话，不看标签纯用味蕾的话，即便是顶尖红酒专家也分辨不出任何差别；按道理来说，2069的生产成本也更高；但2068年产的就是比2069年产的价格要高，高上百倍。
价值，往往是外界赋予的概念，和本质无关。
（2）
别以为有钱人只喜欢跟有钱人打交道。
当然，在利益挂帅的经济型社会，商商相卫是理所当然的，但真正的有钱人，除了玩票地收藏2068年的Chateau-Chambertin外，他们更会认真地投资时间和金钱，在名医身上。
那些超级富豪，只担心两件事情：钱太多以致家人为争家产不择手段反目成仇；钱太多但没有健康去慢慢享受。
30岁开始，连续十年荣登首富的查理深谙个中真谛，所以他在好多年前已经开始投资在格林身上；格林那家众所周知的尖端医院，和里面一些不为人知的研究项目，大部分经费都是出自查理。
格林不只年轻有为，很早就在医学科技领域赫赫有名，他还有一份科学家埋头钻研的偏执，近乎不可理喻的狂热。
他的很多理念和研究方向，不被世俗的价值观所容。
顶尖科学家的孤独，有几个人能感同身受？
所以查理对格林的欣赏、认同、鼓励、资助，以及从商业市场的角度给予的意见，慢慢地让他们成为了莫逆之交。
所谓知遇之恩、识英雄重英雄，莫过于此。
（3）
市内两幢最高的大楼：一幢商业、一幢住宅，都是查理的产业。
高耸入云。
前阵子刚刚动完肝脏移植手术的查理，坐在商业大楼顶层自己的办公室里面，精神饱满。
格林作为操刀的医生和多年的挚友，顺理成章过来探望；他站在落地玻璃窗旁，俯视一千多米下的地面，俨然大地在脚下，众生我操控的感觉。
“钱是赚不完的。你们企业都已经上轨道了。我只有一点建议：少点操劳，多点休息。”
“已经三个月了，早已经完全恢复。老呆在家挺无聊的，我还是回来看一看比较放心。谁知道有没有人在你背后钻空子。”
“有空多出去晒太阳，精神会更好。你集团一万多人，高管也几十个，有什么会处理不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叮嘱过好多次了。等下凯萨琳过来接我去湖边吃午饭。吃完直接下班。你满意了？”
“好恩爱。”格林调侃地说。
“这个你还不清楚么。”查理得意地笑了几声。
“你呢？生意如何？”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刚刚接了个美国的订单。”
“啊？让我猜一下……嗯……美国首富ChristopherCunningham？“
格林笑着摇摇头，示意查理继续猜。
看见格林诡异的笑脸，查理说：”不会吧？……“
格林点点头，笑得更灿烂。
“真的？”查理语调带着不可思议。
格林继续点头：“真的！”
“总统？”
“总统。”
“总统的订单？”
“总统的订单。”
“哈哈……”
“哈……”
两位成功人士都笑得合不拢嘴。
查理从酒柜里取出了一瓶2068年的Chateau-Chambertin：“来，我们庆祝庆祝……”
查理话还没说完酒还没开，凯萨琳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接着话说：“庆祝什么啊？”
查理回头一看，笑着走前两步迎接，两人拥抱并轻轻亲吻，宛若新婚。
“来。我介绍一下。凯瑟琳。格林。”
凯瑟琳戴了一双直径两厘米的银粉色里海珍珠耳环；一条扎伊尔炭黑钻石配太空金属项链；三只记忆塑料戒指，形状分别是三角形、圆形、正方形；全部都是今季最炙手可热的设计师的单品。手上反而拎了一个2030年版的古董Hermès布包，明显找专家修补过。
搭配全身深浅灰的套装、火山灰平底鞋，无疑是绝世好看，既时尚又高级，让人眼睛无法移开；但价格加起来，可能是很多人一辈子的薪水了。
“啊。你就是格林。我经常听查理说起你。终于见面了。”
凯瑟琳伸出手掌，手腕露出了那只上周拍卖会破纪录拍回来的手链。
“幸会幸会。”
格林礼貌地握手。
“我看看。你单身么？那么帅。我介绍女朋友给你？”
查理马上抢话：“别别别……”
格林一脸腼腆，心里嘀咕：即使你有朋友，挥霍程度估计和你不相伯仲。我可受不了。这些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格林感觉不好意思，打算告退：“你俩去吃饭。那我就不打扰。先走了。”
凯瑟琳：“要不一起吃饭？”
格林：“不了。”
查理：“人家年轻有为。好忙的。刚刚才接了个大项目。”
凯瑟琳：“行吧。下一次。”
三人一同下楼。
子弹电梯里面，凯瑟琳一直恩爱地勾着查理的臂弯。
“我们是不是见过？感觉你好面善。”凯瑟琳对格林说。
格林眉头微微一紧：“应该没有吧。可能我一副大众脸。”
“哪有。你那么帅。”
格林只有尴尬地微笑。
还好电梯速度够快，没说两句话就到达地面了。
格林暗中捏了一把汗。
大楼门前停着一辆太阳能超级跑车，一体成型的车身，银灰色的外壳，外形像是被切割了一半的水滴，横躺着。
凯瑟琳得意地瞟了一眼跑车，拨开头发露出耳朵，向两位男士探问：“是不是和我今天的耳环衣服很配？”然后笑了几声，非常爽朗。
“什么时候买的？”显然查理也没见过。
“刚才经过买的。”
查理和格林对望一下，表示无奈。
（4）
虽然距离克隆羊多莉的诞生已经快一百年了，但是对于克隆人的研究实验，法律上依然是禁止的。
禁止，当然是因为道德上的争议，而且不可能有定论。
禁止归禁止，克隆人科技的成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国家把它放在桌子上而已。
然而，即使克隆人科技已经成熟，但想要实际的应用，还需要实现超高科技的攻克。
这些衍生的高科技研究，当然也是法律和道德所禁止的。
一般来说，市场需求不外乎三种。
克隆人的第一种市场需求：器官移植。
器官移植的需求，那么多年来不但从来没被满足过，供求的差距反而越来越大。
这个情况其实挺讽刺的。
克隆科技，说白了就是基因复制，但自私这个基因，也同时自动地一代一代复制下来，以致愿意死后捐赠器官的人数比例，无法提高。
查理的肝脏移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的新肝脏来源，只能是他自己。
单纯的克隆，对于格林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他的厉害之处是，成功研发了一套名为“100”和“100”的生长方法。
简单来说，从胚胎开始，这个克隆人一个月就能生长成一百个月的样子。换句话说，三个月时间，就可以克隆出一个大概三十岁的人。
两年前，格林就为查理克隆了一个三十岁的自己，但这个克隆人没有意识，只有肉身；然后格林会用“100”超低速培育科技，让身体的老化速度减至正常的百分之一，把整个肉身包括所有器官保持在他的最巅峰状态。
三十岁是查理自己选的年龄。
有钱人都喜欢备着一个克隆的自己，以防万一。
查理这次突发性肝脏衰竭，还好早有准备。
这种做法有个问题。
某程度上，人体本身就是一个自洽的密封生态系统，大部分器官和内脏互相依附，少了一个之后，整个身体的存活概率近乎零。
查理的克隆人肝脏被移走之后，整个躯壳就变成废物。
这个废物得“处理”。
所以格林有部分“业务”要经常外发，就是”废物处理”。
毕竟整个克隆人市场都是黑色市场，所有交易都见不了光。
处理得好的才能叫做废物，处理不当被曝光的话，社会眼中它就是一具尸体。
（5）
卡特，外号“处长”，最擅长“废物”处理。
不管是生的、死的、任何生和死之间的，只要有需要，他都可以帮忙处理，保证不留一丝碎屑。
卡特的专业，除了他的工作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之外，还因为他不和任何一位客户建立私交；像今天这种由他主动提出约格林喝一杯的情况，绝无仅有。
酒吧名叫CHEERS，他们是熟客，因为每次有项目要“处理”，都是在这里交接。
但今天的气氛却不一样，以前都是格林用五分钟说完项目要求，卡特通常不发一言，然后就各自消失；今天反过来竟然是卡特先开口。
“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不觉得有。我的生意一直都是在帮助别人的。”
“反正你当心点。外面好像有人询价买起你需要花多少。”
“买起我？谁要买起我？”
“不知道。”
“我贵么？”
“如果足够贵。我也可能会考虑。”
“哈哈。”格林笑着举起酒杯：“谢谢提醒。但为什么要提醒我？”
“你是长期客户。你不在，我的收入就会少很多了。”
“嗯。其实以你的敬业态度和执行能力，做什么行业都没什么问题。”
“我只是对工作有些原则而已。谁付的钱我就对谁负责。”
“为什么要干这种高风险的？一次失手就是一辈子了。”
“无论你能力多强，都有被替代的可能。能多赚就得多赚。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替代。”
“你有被替代过么？”
“工作上，还没有。”
“情感上有？”
卡特不答话，把杯里廉价的2069年Chateau-Chambertin一饮而尽，起身就要离开，留下一句：“反正你自己当心。”
格林独自留下来，喝着剩下的红酒，思忖着有哪一个项目客户是有可能不满意的。思前想后，理不出头绪来。
突然很多人围拢过去吧台的左边角落，那个通常播放某个艺术电影频道的全息投影仪，正在播放着一则突发新闻：
大桥路附近隧道发生严重交通事故，首富查理当场死亡。
据现场情况，事发当时首富查理独自驾驶最新型号的太阳能超级跑车。车厂负责人很快出来澄清，所有车辆出厂前都经过严格的品检，是次事故绝对和车辆性能无关……
格林有点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事实打击，一脸错愕。
（6）
克隆人的第二种市场需求：爱人替补。
虽然说生老病死，无法避免，但悲欢离合，每个人心里还是会倾向于拖延。
因老死而分离，比较容易接受；中年以前便被迫和爱人生死相隔的，任谁都接受不了。
克隆一个外表一模一样的爱人，无疑是伟大的发明。
在这个之上，格林成功研发了更伟大的发明：可以把记忆选择性地植入到克隆人里面。
（7）
在市内最高的住宅大楼顶层用高温流化玻璃密封的阳台上，失去丈夫的凯瑟琳，黯然神伤。
可是，坐在她对面的格林眼里，她的神伤和丧夫之痛有着明显的分别。
茶几上放着两瓶红酒，2068和2069的Chateau-Chambertin。
“你喜欢喝哪一瓶？”
“你随便。我喝不出有什么分别。”
“那我们两瓶都尝尝。”
她斟了四杯酒。每人两杯。每个年份一杯。
“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过来么？”
“查理的事故原因你调查清楚了？”
“查理的事故我还需要调查么？我，调查了你。”
“调查我？”
“是的。全球屈指可数的顶级克隆专家。医院只是掩护，大部分是做克隆人的黑市生意。服务对象都是超级富豪高官政客。”
“这些就不用调查了吧。都是公开的秘密。”
格林猛力注视凯瑟琳空洞的眼睛，说的时候语调故意带着鄙视，暗示着如果想用这些所谓资料来要挟，就太天真了。
“查理走了之后，我发现有些东西不见了。”
格林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示意凯瑟琳往下说。
“我们的结婚证书，我一直找不到。”
“哈哈。所以你继承不了他的遗产？那你的心机都白费了？”
“继承遗产这件事情影响不大。就算我们根本没有注册过，是会麻烦一点，也不影响。怎么说，我是查理唯一的亲属，这是不争的事实。对，法律上我还没继承他的遗产，但人情上我还是能安排某些事情，比如查清楚他的财产。我发现他有一大笔现金不见了。辗转复核都不得要领。最后发现其实挪去了你的医院。”
现在格林眼中看到的只有极度的奢华：温度湿度自动调节的硕大的家、相当于普通人一辈子所穿的衣服总价的家居服、2068年的红酒，和挥霍无度的贵妇。
“我就知道你要说钱。”
格林心里这样想，但嘴里说的却是：“是的。查理是我们股东。正如你刚才说的，我们大部分生意都是见不得光的。所以资金调配通常比较迂回。属于查理那部分的永远都会属于他。我和他的关系，绝对不会动他哪怕一分钱。”
“钱，我不担心。我关心的，正正是你们的关系。”
凯瑟琳瞪了格林一眼，然后继续。
“还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我觉得更严重，就是我的记忆。我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你说你和查理关系那么好。又是生意的搭档。我有什么可能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嗯。可能我们做事情一向都公私分明。工作不会带回家。查理也一样，也想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开一点吧。”格林试图解释。
“哈。这算什么理由。关键是，我找到很多查理的照片和录像，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有几个问题，我想来想去，相信只有你能解释。”
格林不置可否，等待凯瑟琳继续。
凯瑟琳喝了一口2069年的红酒，整理一下思路。看来那些问题的确不是太简单。
“我们的婚礼，你来参加了吗？”
“我？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
“查理没邀请。”
“我们婚礼是哪一天？”
“我怎么知道。”
“还是根本没有婚礼？”
格林吞了一下口水：“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没必要问我啊。”
凯瑟琳狡黠地笑了一笑。
“我找到的和查理一起的记录，都是从上个月开始的；关键是，我的记忆也是。好像我和查理从来没交过朋友，没谈过恋爱，一认识就是结婚。就算闪婚也没这种闪法吧？”
格林没打算回答。
“开始的时候我怀疑是不是自己有病了？是不是应该去看医生？如果看医生应该看哪一位？然后不自觉地我就想起你。你是城中最有名的医生，想起你非常正常。可是我不是单纯的浮现你的名字，我脑里面浮出了一个场景，你在帮我看病，不，是你在帮我动手术，不，应该说手术成功后你在说话。”
格林继续沉默。
“可是你不是和我说话，你是在和查理说话。这些介乎幻觉和记忆之间的画面，真实和空虚之间的感觉，恐怖感贯彻我的骨髓，你能体会那种恐怖感么？它让我彻夜难眠……我好像马上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财富，然而我遗失了最重要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睡不着的那些晚上，我坐在现在你坐的位置，看着那些不知道在闪还是不在闪的星星，明显它们在嘲笑我，如果玻璃不是密封的，估计我就跳下去了……我知道我必须知道答案，我开始在家里不停翻东西。打开家里每个抽屉，打开查理电脑里面每个文件夹。”
格林不会怀疑凯瑟琳拥有找人破译电脑密码的财力。
“好不容易。我找到了一张照片。”
凯瑟琳打开了手机，滑了两下，把手机推到格林面前。
格林看了一眼，极力压制自己说话的颤抖：“就是你和查理的生活合照啊。有什么奇怪的？”
这是一张寻常的照片，查理和凯瑟琳的合影。
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室外的咖啡厅，两人说说笑笑的时候，被朋友拍下来的。
照片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但如果把照片放大，很容易发现，放在咖啡桌上的其中一只玻璃水杯，反映着那个负责拍照的朋友。但因为水杯的弧弧曲曲，所以隐隐约约，看得不真切。
“我猜想拍这张照片的就是你？”
格林不说话。
凯瑟琳再斟了一杯2069的Chateau-Chambertin。她深深地喝了一口，似乎在仔细的品尝其中的滋味。
“其实我能喝出它们两瓶酒的分别。不是靠味觉。”
话题的转变，格林觉得奇怪。
“照片是不是你拍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查理的样子，估计那个时候三十出头，大概十年前吧。旁边那个我，也差不多三十吧。”凯瑟琳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一口把大半杯红酒干了，接着道：“可是我现在才二十出头。”
“2069年的，多了一种孤独、失落、寂寞的味道。”凯瑟琳继续给自己斟酒：“其实我猜到了答案。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有心理预备。你今晚把真相告诉我，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骚扰你。”
格林发现凯瑟琳的眼睛比刚才更空洞，比黑洞更空虚；决定满足面前这位全然绝望的人的最后心愿，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她。
（8）
唇亡齿寒。
这是一句古老的中国成语，其实是比喻两个存在的互相依附。
比喻，很难百分百恰当，明白就好。
好像有些宠物失去了主人，惶惶终日，生活失据，就是因为失去了依附。
好像月球是地球的卫星。如果有一天地球消失了，月球每天的运动再没有引力可依，没有轨迹可循，存在也再没有意义。
（9）
收到信息之后，“处长”卡特很快就出现在市内最高住宅的顶层。
“这次有点突发。麻烦你了。”
“没事。不麻烦。我也是顺便过来。”
格林和卡特说话的时候，两人的眼睛都没离开过躺在阳台地板上的凯瑟琳。
更精准地说，是躺在阳台地板上的凯瑟琳的尸体。
躺的姿势非常优雅。
两个大男人怔怔的盯着这具尸体，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
“对了。”格林突然间想起了：“喝过2068的Chateau-Chambertin么？”
“没有。”
格林走去客厅，在红酒柜里拿了一瓶2068的，和两个酒杯。
斟好酒之后，格林拿起杯子摇晃两下闻了一闻：“这瓶好。这瓶没毒。”
两人碰杯，格林续道：“来。谢谢你上次提醒我。”
“不客气。”
“如果你不赶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
“没事。她可以等。”卡特看看凯瑟琳的尸体，看看拿在手里的2068：“这么珍贵的酒，必须配个精彩的故事。”
“哈。对。”
格林细味了一口2068，思考从哪里开始说起。
“大概四个月前，查理急性肝脏衰竭，还好之前预备了一个克隆人，给他换了肝。手术非常顺利；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这种手术基本上是零风险；可是病人的感受是不会按科技进化的。你想象，如果你是超级富豪，全身麻醉的手术之后醒过来，怎么也算经历过生死。你会怎么想？”
卡特一边思索一边喝酒：“嗯……我会……我会把还没完成的心愿尽快完成。”
“对！”
他们再次碰杯。
“所以查理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以他的财力，应该不是什么物质上的满足了。我猜……嗯……和感情有关？”
格林嘉许地点头：“请继续。”
卡特非常认真的思索。
格林也不打扰，自顾品酒。
“我知道了。查理克隆了旧情人，就是凯瑟琳？”
“Bingo！”
卡特为自己的聪明干了一杯：“然后呢？”
“真实的凯瑟琳去世的时候还没到三十，那个时候查理还在为事业打拼。他觉得凯瑟琳陪伴他的日子，都是苦日子；当他有成就的时候，凯瑟琳已经不在了。查理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凯瑟琳过上奢华的生活。当我把记忆注入克隆凯瑟琳的时候，查理要求把以前贫苦的日子都抹去，让她尽情享受就好了，反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只缺花钱的爱人。”
“可以理解。”
“所以我就造了一个芳华正茂懂得享受二十出头的凯瑟琳。然而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们俩的感情，大部份建立在那段穷苦的日子。没有那部份的记忆，感情就不会深厚。加上自私的基因，怎么也去不掉。在克隆的凯瑟琳身上，这个现象越发明显。所以没多久她可以为了财产而制造一场交通意外。”
格林不无伤感地仰头咽下一大口红酒，毕竟失去了一个多年的挚友。
“很快，她发现自己是个克隆人，同时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但替代品必须要被需要才有价值。需要她的主体，现在消失了；好像月球失去地球一样，她可以依附的存在也没了。她的生命再没有意义。”
“如果那算是生命的话。”
“嗯。所以她计划自杀。”
卡特看看一动不动的凯瑟琳，再看着悠然自得的格林：“那么有品味，那么有钱。太可惜了。”
格林：“真的是。但最悲哀的是发现自己是克隆人吧。”
卡特：“也是。如果你发现自己是克隆人，你会有什么反应？”
“哈。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好像把克隆之父也难住了。
格林呷一口红酒，认真思考。
卡特：“你，也会自杀么？”
格林：“我？我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吧。”
他们不期然都看着可悲的凯瑟琳。
“她觉得我是罪魁祸首，还打算拉我同归于尽；可是她没想到那些酒我一滴都没碰。当然也得谢谢你的提醒，我才会加强警惕。”
格林的语调一直透露着死里逃生的庆幸。
“生死都是命。”
“其实那个时候你如果把暗杀我的单子接了，现在她死了你也不用继续执行，先收一半订金估计也不少哈。”
“一，如果单子接了，不管客户在不在我还是会执行到底的。二，找人暗杀你那位，不是凯瑟琳。”
“不是凯瑟琳？”刚喝了一口酒的格林回想了一下卡特在酒吧说的话：“你怎么知道不是她？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么？”
“当时是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个单子最后我接了。”说的时候卡特没有看格林一眼，像是在自说自话。他深深呷了一口红酒：“说实话，我喝不出来2068的和2069的有什么分别。但我还是愿意喝2068的。还是有钱好。”
“为什么啊？”
“有钱就是好啊。”
“不……为什么有人要杀我啊？”
“我接单子从来不问原因，只问价钱。”
格林张开嘴巴但又说不出话，眼睛充满绝望和疑惑。
“你那么有品味，那么有钱。太可惜了。”卡特掏出了一把纳米子弹的消音手枪：“但最可悲的是，你是个克隆人，而不自知。”
“怎么可能……”
（10）
克隆人的第三种市场需求：替身。
一般来说，国际名人和国家政要会需要用到替身。
平常要出席的场合太多，忙不过来，所谓分身不暇，让替身去就正好，只要在现场不作出什么重大的承诺就没什么问题，应付那些只需要现身不需要交际的就更加卓卓有余。
如果需要出席与人接触紧密的场合，就需要把本体的大部份甚至全部记忆，植入到克隆人里面。
（11）
处长卡特处理了凯瑟琳和格林两具废物，也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
一宿未眠，他天亮之前回到自己的家，酣睡到黄昏，起来泡澡，换了一身名牌衣服。
进去CHEERS的时候，他踌躇满志步履轻快。
卡特刚坐下没多久，那台全息投影仪就插播着一则突发新闻：美国总统在参加母校毕业典礼上台致辞时，遭遇刺杀，正在送往医院途中，情况危殆。
一个身影边坐在卡特旁边的位置，边发表意见：“不用想了。总统进医院之后，马上就会脱离危险期，然后很快就会康复出院。”
卡特回头一看，是格林。
卡特看看手表：“挺准时的。”
“精准是必须的。”
“总统的事情你那么清楚？”
“就算总统被刺杀的时候是当场死亡，也只会公开说情况危殆，然后送进医院。只要进了医院，就可以有另外一个总统康复出院。”
“哈哈……明白。但是你怎么知道被刺杀的是克隆的还是主体。”
“那还不简单……”格林把端过来的那瓶2068倒了两杯：“……你怎么分辨2068和2069？”
卡特：“看标签？”
格林摇摇头：“值钱的，就是2068。”
价值，往往是外界赋予的概念，和本质无关。
（从A到Z之C：Cl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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