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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音间设计》

    (1)

    “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么?”

    “什么意思?”

    “你看看对面马路在等红绿灯的那位女士。”

    “穿黑色连衣裙的?”

    “对。很胖是么?”

    “是的。近乎病态的痴肥。”

    “你能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她不胖么?”

    “这个……”

    “如果做得到,你就可以躲过世界上最精准的测谎仪。”

    “啊?”

    “如果你想控制自己的思想,我可以帮你;如果你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你就可以帮我。”

    (2)

    H,简单的一个英文字母,是这家酒吧的名字,刚开业的两个月,生意还是不错的。

    毕竟老板——海伦——是一位饶有品味的优雅知性女士,店里无论装修风格、酒单菜品,都备受欣赏,所以两个月后,生意渐渐下滑的时候,海伦满是疑惑,一直想找出原因。

    周末晚上的这个时间,本该是酒吧最繁忙的时段,天气也不错,可是店里来了没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海伦看着有点面熟,掂量着曾经来过两三次。

    海伦决定亲自把酒端过去。

    “先生,你点的whiskeysour。”

    “对。谢谢。”

    把酒放下之后,海伦没有立即离开,只是往后退了半步,拿着托盘垂手等待客人尝了一口之后,有礼貌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不错。你们家的鸡尾酒一直都是不错的。”

    客人反应没有太过冷谈,代表还可以多聊两句。

    “谢谢你的喜欢。我叫海伦,是这里老板。”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之前和朋友来过。看得出来你是老板。”

    “那太好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打扰你十分钟?我们想做一个简单的调研。十分钟就好了。之后会送你一杯鸡尾酒,作为答谢。”

    “当然没问题。有免费酒喝。我可以多做几次调研多喝几杯么?”

    “哈哈哈。”

    海伦的笑,也不失优雅。

    她侧身坐在客人旁边的位置,但刻意留出一点距离。

    “不好意思。还没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叫我亨利就好,不要太过客气。”

    “那好。亨利,我就直接一点。你喜欢我们店里的什么?不喜欢什么呢?”

    “啊……都很好啊。”

    “这种答案,好像不值一杯鸡尾酒啊。”

    “哈哈……”

    亨利边陪笑边用眼神向海伦提出疑问,显然心里有所保留。

    “没事。你就说出你心里真实的想法就好了。尤其是觉得我们店哪里不好的地方。因为我们真的想找出问题所在,然后改善改善。”

    海伦说的时候环视了一周。店里的生意情况明显不太理想。

    “那好吧。”亨利点点头,慢慢的品尝了半杯whiskeysour,抿了一下嘴唇。

    “味道真不错。那我就直接说了。”

    “期待。”

    “你们一开业,我就和朋友来过。食物和酒都不错,尤其是鸡尾酒。装修风格也非常有品味有特色。”

    “但是?”

    亨利会心微笑:“但是。一起来过的朋友,如果再约的话,也建议不要来H。”

    “啊!”海伦说的时候带着惊讶。“因为?”

    “因为……”亨利故意不把话说完,却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

    海伦看着空的杯子,心领神会,示意服务员再来一杯。

    亨利笑了一下接着说:“因为……这里说话不方便。”

    “说话不方便?什么意思?”

    亨利站起身,走到海伦对面的位置坐下,身体略微靠前,和海伦面对面。

    “看。即使你坐在我对面,我现在说话,你是不是听得很累?尤其是人多的时候,这种情况更严重。”

    海伦若有所悟。

    “朋友也好,生意伙伴也好,都是为了说话而来的。要不聊天。要不谈生意。不是么?”

    “我明白了。”

    “绝大多数的人搞装修的时候,只考虑眼睛,没考虑耳朵。”

    “真的是啊。那怎么办?”

    亨利把刚端来的鸡尾酒一口喝光,晃着空酒杯:“你运气好,遇见了我。我接下来要说的,估计能换多一杯?”

    “哈哈。没问题。”

    “我是专业的设计师。音间设计师。”

    (3)

    两天后,亨利带着一箱子高科技工具来到H。

    他在店内巡视了一周,从箱子里变出了好多根拳头粗细可以伸缩的钛金属柱子,固定好位置之后,又变出一块大型蜘蛛网状的柔韧织物,让柱子支撑着,铺张展开在近天花处。

    H共有86个座位。他在每个座位都装置了一个微型声音收集器,每个各有编号,从天花的蜘蛛网悬挂在半空,离地大概1.9到2米之间,高低有致,不知道的会以为是装修的一部份。

    “一般我们都会布置在这个高度,客人站起来也不会碰到。当然,越靠近客人耳朵位置,检测出来的数据便越精准。但现在已经够用。”

    海伦看着亨利忙碌了好几个小时的成果,感觉像看一场魔术表演,除了赞叹,不知道要说什么。

    亨利对着海伦笑了一下:“我们先收集一个礼拜的数据吧。你最好保证每个座位都有客人坐过,如果客人不够,你也可以安排员工坐在不同座位,聊聊天,时间越长越好。”

    “好的。我知道了。”

    一星期后亨利带着电脑过来。

    他打开一个定制的软件,操作了大概三十分钟,最后生成了两个页面,第一个页面是店内的陈设图,3-D的,以座位为主。

    他对海伦说:“你看这张图。你随便点击一个座位,就会出现两个数字,分别是两个声音源的强度。一个是同一张桌子其他座位发出的声音,另一个是环境声。你随便点一个看看。”

    海伦随便点击了一个座位,脸上露出惊讶;又点击了一些其他座位,数值都差不多。

    “看见了?”

    “怎么办?”

    亨利抬头看了一圈店里装修:“简单来说,一个出一个进。比如我和你说话,一部分声音直接传到你的耳朵,但是有更大比例的声音,先传到了周围的物件和墙壁,再反弹和折射到你的耳朵。所以我的一句话,其实是十几句话经过不同的路径叠在了一起,关键是它们有极度不明显的时间差,最长的间隔可能只是百分之一秒,甚至更短。等于十几个人在你耳边一起说同一句话,但又不是绝对同步,听起来当然不舒服。”

    亨利故意停顿了一下,干咳了一声。

    海伦笑着说:“给你来杯酒润一下喉咙?”

    “哈哈。当然好。”

    “还是whiskeysour?”

    “好记性。”

    海伦吩咐完服务员后马上追问:“然后呢?”

    “对。还有。如果客人不止一桌,甚至满座,那会有多少噪音在飘来飘去?再加上你们家放的音乐。你想象一下。”

    “所以怎么办?不放音乐不行啊!不让客人说话就更不现实了!”

    亨利喝了一口鸡尾酒:“之前我就说你运气好了。”

    说罢,他在电脑给海伦展示另一个页面,这个页面以装修布局为主。

    “这里有三个解决方案,主要是在适当的位置布置不同的吸音材质,当然会配合你们酒吧的装修风格。三个方案的分别在于解决的透彻程度,预算自然也不一样。你看看。”

    亨利一边说一边按键盘,屏幕根据布局的不一样显示了不一样的金额。

    海伦看着依次出现的金额,心里发愁的程度也依次递增。

    “比之前那笔多那么多!”

    “之前这些器材是租给你们用的。这次都是为了你们店量身定制的。费用自然有点差别。”

    亨利看海伦的脸色稍微好点,决定不给喘息机会。

    “我建议用最好的解决方案。彻底解决噪音问题,环境舒服了,客人自然多起来……”

    海伦微微点头。

    “……还有。如果选了这个最优的方案,这些设施我们会先不拆走,给你继续使用六个月,六个月后根据数据再做调整,不额外收费。绝对物超所值。”

    海伦咬一咬牙:“好吧。什么时候可以弄好?越快越好。”

    “明白。那我明天带不同的材质过来,你确认一下设计。我们有一家相熟工厂,让他们赶工,估计两天能出来。当天晚上我就过来布置。你觉得如何?”

    “好。”

    “先小人后君子。得预付一半。其实材料费也不止一半啊。”

    海伦再咬牙。

    (4)

    海伦看着本来濒死的店,现在若明若暗的添加了一些装置,有一种末期病人身上连接着各种医疗器材的感觉,忧心中不禁燃起了希望。

    好不容易把最后一块吸音板装好,亨利额头冒着汗,手里拿着螺丝刀:“好了。全好了。”

    “你休息一下吧。我给你倒杯水。”

    “whiskeysour会更好。”

    “不渴么?”

    “加点冰块就好了。哈哈哈。”

    海伦看着亨利额头冒出来的汗,知道这是半开玩笑,所以先给亨利倒了一大杯冰水。

    “你坐。我去调酒。”

    因为酒保和店员早下班了。

    “终于等到美女老板出手了。”

    亨利挑了那天的座位坐下来,咕噜咕噜大口把冰水喝光,边擦汗边欣赏自己辛劳的成果,嘴角一抹阴险的笑稍纵即逝。

    海伦端来了两杯whiskeysour,坐在亨利的对面。

    “一次喝两杯啊?”

    “一杯我的。庆祝一下。”

    二人打从心里愉快地碰杯,可是原因并不相同。

    “你也喝whiskeysour啊?“

    “我这杯加了蛋清。”

    “老板就是行家,对鸡尾酒特别有要求。”

    “本来纯粹是个人兴趣。没想到兴趣变成了生意。”

    “喜欢就好。对了,感觉怎么样?前几天也是这张桌子。现在我们说话,是不是……”

    “舒服多了。明显舒服多了。”海伦没等亨利的话说完就已经抢着表扬。

    “客户满意是我最大的满足。既然客户满意了,那尾款……”

    “嗯。好的。没问题。”

    海伦在手机上操作了半分钟,亨利的手机立即出现银行到账的提示。

    “爽快!我最喜欢爽快的客户。”

    “对了亨利。你为什么不找两个员工来帮忙?这种体力活够累人的。”

    “员工也是成本啊。累是累了一点。能自己赚的就没必要花出去了。”

    作为老板,海伦点头表示认同。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亨利把最后一口鸡尾酒喝光了,话却故意不说完。

    “哈哈哈。好吧好吧。我去多弄几杯。”

    海伦端着酒回来的时候,发现亨利面前多了一台电脑。

    “这么晚还工作啊?”

    “不是。嗯。也算吧。”亨利喝了半杯酒才道:“有些技术上的东西,不方便给别人知道,所以员工吧,能不找就不找了。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也是。你那些装置和软件什么的。确实厉害……”

    “那些……其实不是最厉害的。”这次轮到亨利把海伦的说话打断了。

    他又喝了一口才道:“你那么爽快。我有件礼物送给你。但不能有其他人知道。”

    “嗯?”海伦的好奇心突然被勾起了。

    “就是除了你和我之外,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的员工不行。你最亲的人也不行。”

    “那么严重?”

    “你答应了,我就送你。保证对你的生意有帮助。当然,你不喜欢就丢在一旁不用就好了。”

    “说得那么神,我怎么可能拒绝呢。”

    “哈哈哈。好。”

    亨利拿出了一个耳塞状的东西:“我自己的发明。”

    海伦端详着。

    “这是一个耳机。”

    “耳机?”

    “只要在你手机里装一个APP,连上这个耳机,你就可以听见任何一个座位的客人……”

    “偷听客人说话啊?没什么必要吧?”

    “不。不是说话。说什么不重要。你可以听见他们在……想什么。”

    (5)

    之后的两周,H的生意果然慢慢好起来,海伦基本上把亨利的耳机给忘了,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客人大发雷霆,指一位服务员下错了单。

    表面上服务员对客人认了错,但转身就跟海伦说是冤枉的。

    海伦掂量着不同的可能性,可能是客人无理取闹,也可能是员工真的犯了错。

    如果不把事情搞明白,她心里会一直有疙瘩,对员工多少会不公平,但怎样才可以知道真相呢?

    然后她就想起了亨利。

    她把耳机找出来,戴上。

    耳机本来就非常微型,加上她的头发做遮掩,基本上不可能被发现。

    她滑动手机,点开了那个名字叫“心声”的APP,选了刚才那位客人的座位,竟然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远远看过去,客人是独自一人,嘴巴也不像有在动。

    她以正常的速度走到客人旁边。

    “不好意思。刚才我们下错单了。为了表示歉意,我们想送你一杯同样的鸡尾酒。你觉得怎么样?”

    “嗯。这样才是懂得做生意的。要不我以后都不来了。我让朋友都不要来。还好你们识相。哼!”

    “真不好意思。你这杯是oldfashion对么?”

    “对的。”

    “那等你喝完这杯我们再给你上。”

    海伦挂着礼貌性的微笑离开,但这次脚步缓慢,视线也没有离开客人的脸。

    这次她看得很清楚,客人嘴巴绝对没动,但耳机却传来了声音:“都是傻逼哈。刚才那杯味道那么怪。还好我聪明,没想到坑一杯,变成两杯。嘿嘿嘿。”

    海伦惊讶得把耳机摘了。

    她的惊讶,不在于发现骗酒的客人。

    她看着手机,闪起了那天晚上亨利说的话。

    “……这也是电话的原理啊。电话把音频变成电频,传到另一头之后,再转回音频。还是中文厉害。思想也叫做心声。只要我们在思考,就会发出振频,只是有没有仪器能够精准接收,再解析翻译而已……”

    无理取闹借故骗酒的客人毕竟是少数,对生意帮助比较大的,就是知道那些心里不满,但嘴里说好的客人。但出品好不好,服务好不好,海伦心里还是有数的。

    时间长了,海伦只会在无聊的时候打开心声APP,既打发时间,同时也发现了很多人生百态,饶有趣味。

    她发现了谈生意的人如何尔虞我诈、朋友间可以怎么貌合神离、什么叫办公室的钩心斗角;当然偶尔也有正面的,比如热恋中的情人通常都是心口如一,虽然初次约会的可不一定了;比较好笑的是竟然有竞争对手派了间谍过来。

    但这些百态,知道得再多也不外如是,所以海伦渐渐很少打开心声APP,手机的用途又回到和大部分人一样,把美化过的或者憧憬的生活,外加一些大大小小的人生感悟,上传到社交网络。

    让海伦忍不住再次点开心声APP的,是哈里。

    但她绝对没想到这次点开,反而预示着她的人生开始关闭。

    (6)

    哈里第一次出现,是靠近黄昏的时候,H刚开门营业不久。

    他是当天第一位客人,点了一杯espressomartini,静静地看书。

    但引起海伦注意的,并不是因为当时只有哈里一位客人,而是因为一股道不明的感觉。

    哈里穿了一身大地色的西装套装,宽窄有度,头发微卷齐下巴,随意散落,在看一本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

    海伦远远看着,心里不停寻找形容词。

    大方、不羁、斯文、内敛、典雅、时尚……在海伦眼中,所有形容词,即使是互相矛盾的,套在哈里身上都恰如其分。哈里的气质的复杂性,比任何一款鸡尾酒,都来得更加丰富,俨然就是幻想中的白马王子出现在现实。

    哈里甫一出现,海伦就沉浸在幻想之中,当回个神来,哈里已经离开。

    第二天,哈里在相同时间再次出现,这次穿了同款的黑色西装套装,点了一杯french76,在看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集。

    海伦鼓起勇气走到哈里旁边:“你好。”

    哈里抬头看着海伦,面带微笑。

    本来作为酒吧老板,海伦随便都可以找到话题,但她看着哈里的脸,感觉到自己心跳突然加快,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能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微笑着点了点头,故作镇定地默默走开。

    和前一天一样,待happyhour来临了,店里客人渐渐多起来了,哈里也悄然离开了。

    海伦后悔不已,一直盘算着下次哈里再来,应该怎么过去打招呼,如何打开话匣子,可是接连多天,哈里都没有出现。

    哈里再次出现那天,并不是在惯常的下午,而是深夜一点多,H已经预备打烊了。

    明显已经喝过酒,走路已经不太稳了,但他还是点了一杯B-52轰炸机。

    海伦一边走过去,一边回想脑里面排练过很多次的开场白,没想到哈里先说话。

    他拿着酒回头看着海伦:“老板……”

    海伦点头等着哈里说下去,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哈里说完老板两字,一口把B-52干了,然后接着说:“……老板……再……来一杯。”

    海伦把酒端过来的时候,哈里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最后一位员工见状走了过来,海伦说:“没事。让他先睡一会。你先下班。我来收拾就好了。”

    海伦非常享受和哈里二人独处的这段时光,尽管哈里对外界已经没有什么反应,更不会和海伦有任何交流。

    海伦看着哈里露出的半张脸,听着沉重的呼吸声,在本来已经够长的形容词列表里,多加了可爱这个词。

    她换了一首抒情的音乐,欢快地收拾着店铺,不管是洗杯子还是擦灰尘,她都会不时转头瞥一下睡得正香的哈里。

    但当她从卫生间换洗了抹布出来的时候,发现哈里再次无声地消失了,她推开店门走到街外看了两边,极度失望地回到店里。

    她拿起没被碰过的那杯B-52,感觉自己的脑袋和街上一样,空空如也,似乎什么都想不出来,于是把酒一口喝了。

    (7)

    今天暴雨,据报台风马上会到,H的客人并不多。

    哈里推门进来,一身炭灰色西装套装,预备把同样是炭灰色的长柄伞收好。

    海伦快步走过来:“让我来。”然后把伞接了过来。

    哈里一直盯着海伦。

    海伦边低头把伞放到架子上,边说:“你先坐。”

    但哈里没有听见似的,只是怔怔地看着海伦。

    海伦抬起头,四目交投,二人良久不语。

    空气里弥漫着胶着与纠缠。

    海伦舔了一下嘴唇,羞涩地说:“坐么?”

    哈里带点腼腆微微点头:“哦。”

    哈里跟随着海伦的安排,坐了下来。

    “想喝点什么?”

    “我不喝。”

    “啊?”

    “要不你也坐下来?”

    海伦很听话地坐在哈里对面的位置。

    “那天不好意思。我印象中酒钱没付就走了。第二天才迷迷糊糊想起来。”

    “没事。我请你。你今天想喝什么?”

    “今天喝不了。等下还有事。”

    “哦。”海伦这一声‘哦’似有还无。

    哈里带着歉意:“要不我明天再来?”

    “明天台风。我们明天关店。”

    “啊。也是。在你的酒吧请你喝酒,怪怪的。我另外找家酒吧?”

    “都说台风了。哪有酒吧还开!”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胶着与纠缠的空气仿佛从门口那边飘移了过来,还越发凝重。

    当沉默变得沉重,当空气凝重到化不开的时候,二人突然同时开口。

    “你很喜欢这款西装啊?好像有很多套的样子。”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很多自创的鸡尾酒。明天带你去?”

    海伦把哈里送到门口。

    哈里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五套。”

    “五套?”

    “嗯。五套,五个不同颜色。”

    “那么多?”

    “难得遇见真的喜欢的又适合自己的。”

    海伦目送哈里撑着雨伞离开,眼中看不见风雨飘摇,因为心里阳光明媚。

    (8)

    海伦按门铃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束郁金香。

    一束,其实是两朵,一朵深紫色一朵淡紫色,伴以适量的满天星。

    海伦捧在手里,眼睛发光。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喜欢郁金香。”

    “不知道啊。”

    “颜色也是我最喜欢的。怎么猜的?”

    “猜别人喜欢的,太累了。通常都会猜错。我就挑自己喜欢的而已。”

    哈里的家,硕大的开放式厨房,面积比客厅大一倍。

    两米长的吧台,摆放着各式调配鸡尾酒的工具,后面的架子和橱柜,满满的是不同的基酒、利口酒和酒杯,感觉比很多所谓酒吧还专业。

    “哇。很专业啊。”

    “也没有。无聊的时候就喜欢瞎搞。等一下不好喝不要投诉啊。”

    吧台上搁了一只西班牙火腿在支架上。

    “伊比利亚的?”

    “嗯。挑了前腿。”

    “啊!我也比较喜欢前腿啊。后腿味道太浓。”

    “真的?要不先来两片?我切些哈密瓜。想先喝什么?”

    “你调什么我就喝什么。”

    哈里在忙,海伦到客厅转了一圈,停驻在书架面前。

    “哎呀。为什么你看的书和我看的都不差不多的!”

    “看来我俩都是不切实际的。”

    “除了这些……”

    海伦从书架拿了一本金融投资的书,翻了一下,又把它放回去。

    哈里瞥了一眼:“其实我也不喜欢读这类书。生活所迫唉!”

    “你是做金融的?”

    “也算吧。正确点说,是投资。”

    海伦回到吧台,哈里拿着波士顿摇酒壶灵巧地摇动,冰块和金属有节奏的撞击声,变成了最幸福的音乐。

    哈里的长袖白衬衫袖子卷到臂弯,隐约看见恰如其分的肌肉;不长不短的卷发随着节奏飘动,掩映着五官的性感。

    哈里从摇酒壶把酒分到两个波士顿酒杯。

    “你的摇壶很特别啊。”

    “印度红铜。找人定制的。摇出来味道更纯一点。”

    “要求好高啊。”

    两杯鲜橙色的酒,搅酒棒都挂着一条弯曲的橙皮。

    “asolekiss?”

    “一看就知道了。好厉害。”

    “asolekiss,是不是暗示什么?”

    哈里笑而不语,把酒推到海伦面前。

    海伦尝了一口:“嗯……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

    海伦一口喝了半杯:“比我们家调酒师的好喝。哪里学的?”

    “都自学的。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

    “那你肯定很多朋友。”

    “就是因为没朋友。”

    “嗯?我不信。”

    “还想喝什么?”

    “嗯……这次让我来?”

    “终于等到美女老板出手了。”

    “你这句话那么熟啊。好像什么时候听过。”

    “是吗……那你打算表演什么呢?”

    “我想想……但波士顿摇壶我用得不好。”

    “给你三段式的?”

    “好啊。你家什么都有啊。”

    “如果我说,是专门为你预备的,你信不信?”

    海伦娇媚的对着哈里笑了一下。

    很快,吧台上就多了两杯黑褐色的鸡尾酒。

    “orgasm,嘿,是不是暗示什么?”

    “礼尚往来哈。”

    两杯酒过后,海伦脸颊微泛嫣红:“还有什么让我试一下?”

    “试一下我自创的?”

    “我就喜欢隐藏酒单。”

    “哈哈。要不我们交流一下?礼尚往来?”

    “哈哈。听你的。”

    接下来,两人轮流调配自己研创的鸡尾酒。

    交流的载体,并不是酒本身,而是被赋予的酒的名字。

    哈里设想的名字,每一个都像在拨动着海伦的心弦;海伦设想的名字,又像在呼应着哈里的召唤。

    小径分岔的花园、孤独与深思、给一位淑女、当你老了……

    暧昧比表白更让人沉迷是有道理的,看穿了却不说破。

    他们以名字交流着,海伦觉得好像本来流落在孤岛,突然间遇见了人类,还说着同一种语言。

    酒不醉人,但醉有情人。

    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海伦明显不胜酒力,哈里温柔的问道:“还喝不?”

    “喝。”

    “那就喝最后一杯。”

    “好。我来调。”说的时候,海伦有点坐得不稳,哈里站在旁边轻轻扶着她。

    海伦双手勾着哈里的脖子,语气充满醉意和幸福:“我想要天使之吻。”

    “那我来调吧。”

    “不。你就是我的天使。”

    (9)

    屋外风雨交加,屋内风和日丽。

    哈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的海伦温软的看着他。

    海伦把头埋在哈里的胸膛:“你调酒那么厉害,有想过做专业调酒师么?”

    “你喜欢的话,我天天调给你喝。”

    听见这句,海伦抱哈里抱得更紧。

    “你相信灵魂伴侣么?”

    “嗯……你相信有就有。”

    “敷衍。”海伦轻打了哈里一下。

    “不敷衍啊。这是量子物理的理论。”

    “你读很多书的?”

    “也没有。一个人无聊而已。”

    “我相信。”

    “嗯?”

    “我相信灵魂伴侣。”

    “真的?”

    “嗯。因为……我遇见了。”海伦自然地吻了哈里。

    “我是因为相信了,所以才遇见的。”

    海伦突然翻身坐了起来,骑在哈里身上,正面对着哈里。

    二人也不说话,细细地看着对方,似乎看一辈子都不够。

    比起前一天凝重的沉默,现在是轻快的恬静。

    然后二人突然同时开口,这次是同一句话:“要不我们结婚?”

    (10)

    决定快如闪电,同时又重若雷鸣。

    无论局中人多么享受雷电交加的亢奋,总有局外人会意识到当中的危险。

    所以海伦的爸爸——贺先生——才会大发雷霆。

    “闪婚!我不同意。”

    “爸……”

    “认识才几天!”

    “时间长短为什么是问题啊?”

    “你认真谈恋爱,爸很高兴。为什么不先谈一段时间呢?”

    “都说和时间长短没关系了!”

    “才几天,你们能有多了解对方!”

    “那你说要多了解才适合结婚?你和妈不也是谈了两年才结婚,够了解了么?后来还不是离了!”

    海伦故意冲着说话,贺先生的情绪也变得没那么倔强。

    他从恒温恒湿的盒子里拿出一根古巴雪茄,放在鼻子前面从头到尾闻了一遍,然后把头剪了,用一根很长的火柴慢慢点燃起来。

    吸了两口,心情开始平复。

    “有没有可能,他知道我们家有钱?盯着我的身家?”

    “怎么会……”

    “别说,真有可能是骗子……”

    “没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真心爱你呢?”

    “我……”

    “别跟我说什么感觉不感觉的。你那么漂亮,又有品味……”

    “爸……”

    海伦说这个‘爸’字的时候,语调和前面明显不一样,贺先生等着海伦说下去。

    “爸……我有办法。”

    (11)

    福兮祸所伏。

    领证后没几天,哈里就说要出差。

    “刚领证就出差啊?要去哪啊?”

    “可能要去很多地方。”

    “可能?那要去几天?”

    “也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到底去干嘛?”

    “我……我去借点钱。”

    “借什么钱?”

    “我上一个项目,失败了,自己也投了点钱……还借了高利贷。”

    “啊!欠多少啊?”

    “没事。我自己解决。”

    “什么你自己解决。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就是夫妻才不想连累你。”

    “什么话!到底多少?”

    “五千万。”

    海伦听见这个数字,说不出话来。

    “没事。我去找几个投资人,看能不能凑……”

    “什么时候要?”

    “七天。七天内找不到钱。可能我就先不回来。我不想你受……”

    “不许说这种话。”

    前面那几天,二人基本上没怎么联系。

    海伦打电话,哈里从来不接;发消息,偶尔回一句:没事,在想办法。

    到了第七天,哈里发来了一句:我得躲一段时间,希望他们找不到我,你得自己小心。

    字越少,意越重。

    海伦心急如焚,第二天硬着头皮去找自己亲爸。

    “我早就跟你说了你不听。分明就是骗子。”

    “不是的。他只是运气不好……”

    “还护着他,你没救了。我去找点关系,把你结婚证取消了吧。”

    “爸,别这样。你就借我五千万吧。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钱。我们以后慢慢还给你好不好?”

    贺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看着泪流满面的闺女,心里想着女儿只有一个,以后钱也是留给她的,就当花钱给她买个教训。

    可是当海伦兴奋地想告诉哈里这个好消息,怎么也联系不上,开始是电话关机,后来变成空号。

    海伦懊悔不已,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天找爸爸,不停幻想着各种可能性,一会幻想哈里突然出现,一会幻想高利贷找到了哈里……。

    两天的干等,两天的不入眠,海伦跑去了哈里的住处。

    在门外海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她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两位穿着得体的一男一女,站着说话。

    男的看了海伦两秒:“你好。你也是来看房的?”

    “看房?这里是出租还是出售?”

    “租售都可以。要不你进来自己先随便参观一下。”这位明显是地产经纪的男士马上继续和那位女士说:“你看,这种地段这种房型很难找的,很多人都约了来看房,如果……”

    海伦看着房子的装修,就是哈里的家,可是所有软装和家具都不翼而飞。

    “不好意思。”海伦忍不住打断人家的对话:“以前的住客呢?”

    “住客?这里一直空着的。”

    “空着的?”

    “至少半年没人住了。房东要不是……”

    海伦没等经纪的话说完就走出了门口,惘然若失。

    (12)

    好不容易半年过去。

    这半年间,海伦和她的酒吧一样,半死不活。

    海伦每天行尸走肉,每周到店里没几天,到店了也不打点,只是呆呆地坐着,很多员工感觉气氛太过压抑都纷纷辞职,海伦也没什么心思再招人,反正客人也没多少。

    她当然没有注意到那位音间设计师亨利答应六个月后回来再看数据而没出现,也没注意到贺先生运用了关系把她的结婚记录删除了,她唯一关心的是,必须把哈里找出来,把答案找出来,可是茫茫人海。

    海伦仿佛就是寂静地和酒吧一起等死,直到这通电话。

    “喂……爸……我在店里……什么?……真的?……真的!……在哪里?”

    (13)

    隔着玻璃的哈里,久久才吐出了几个字:“你瘦了。”

    海伦已经忘记如果再次看见哈里打算和他说什么了,何况这次见面是在监狱里。

    哈里明顯黑了、瘦了、头剃了,脸上和手上也多了伤疤,尽管身穿囚服,可是魅力依然。

    泪水开始从海伦眼睛滴出来,它不只代表悲伤,还混集了迷惑,又带点释放;它沿着脸庞徐徐流下,直到流到唇角。

    “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是个骗子。”

    “不可能。我问爸借了五千万,但怎么找你也找不到。”

    “我背后是一个骗子集团。都是有计划有系统的行动。时间到了,尽管没得手,都要撤。”

    “所以就差一天?”

    “可能吧。”

    “如果你拿到钱,依然会消失无踪?”

    哈里咽住了声音:“可能吧。”

    海伦看着哈里之前没有的疤痕:“犯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进来和犯事,不一定有关系。”

    海伦没有后悔把自己的放不下表达了出来,尽管换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

    这一次沉默,和半年前的那两次都不一样;时间在这里搁浅了,它拼命地往前游,但无论多努力,始终停滞不前。

    海伦舔了舔嘴唇,尝到了一股苦甜。

    “我还需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爱不爱我?”

    被这样一问,哈里强忍着流出的泪水,但却控制不了泛出的泪光。

    “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就有办法把你捞出去。你骗我也行,只要你说,我就会帮你……”

    “你太天真了……我跟你说,我在这里比在外面安全。捞我出去?哈哈哈……好天真啊……”哈里停顿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接着说:“......我,不爱你。”

    海伦崩溃了,泪水哇哇地涌出。

    “说实话,你也不是真的爱我。”

    海伦本想反驳,但喉咙已无力张开,只能汪汪地盯着哈里。

    “你爱的不是我。他们根据你的性格爱好,制造一个你会爱的人而已。那个人不是我,我只是负责扮演他。你爱的是一个不存在的梦中情人。你爱的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投影。”

    说完这段,哈里的泪水终于也控制不住了。

    (14)

    深夜,海伦走进已经打烊的H,亮了两三处微弱的灯,颓然坐在椅子上。

    思前想后,记起来那天和爸爸说爱情和时间无关,也的确相信真正的爱情,应该用一生去互相了解,今天,所有的坚定都摇摇欲坠。

    她站起来,走到不远处的座位,回想领证前特意约哈里来到酒吧的那一幕,哈里就是坐在这个位置。

    她记得,那天耳机传来了哈里的心声:“能够爱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想到这里,泪水又不期然的下来,她舔了一下,然后走到吧台。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为自己调了一杯天使之吻,尝了一口,拿起了那瓶苦涩的Fernet-Branca,混了进去。

    如果海伦还会为这款鸡尾酒赋予名字,想必就是天使苦吻。

    她拿着酒坐回那天哈里漏出心声的位置,戴上耳机,打开心声APP。

    她把这杯天使苦吻干了,甜美夹杂苦涩,再也分不清楚,也没必要分得清楚,喝的是酒还是泪,正如谎言和心声。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我爱他吗?”

    (H:Hea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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