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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沒有影子的人》

    (1)

    若有所失。

    从小我就感觉有什么缺失了,但这种感觉太过隐约,所以一直没有在意。

    16岁那年,外婆去世了,那种感觉才变得明显。

    但缺失的感觉,并不是来自失去了亲人,这一点我非常肯定,同时,我也发现了感觉的根源。

    因为当时村里来了一个人,他叫伊仁。

    伊仁和我们不一样;他,有影子。

    (2)

    伊仁骑着摩托来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外婆的葬礼也进行了一半。

    我抬头看橙黄的天空,幻想外婆在俯视我们,几片飘下来的雪花落到我的脸上。

    几十个村民围成了一个不规整的大圆圈,村长在轻声呢喃,大多数人低头静默,我爸我妈肃穆不语;所以伊仁默默走过来,补了大圈的一个缺口,大家也没有察觉,当然也没察觉到他的影子。

    天彻底地黑下来,所有村民都散去,只剩下我们三口,和伊仁。

    他的视线从外婆下葬的位置,抬头看我们,带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情绪。

    后来我知道,那是忧伤。

    当晚,伊仁借宿我们家。

    (3)

    虽然外婆的房间空着,但现在让外人住进去不太合适,所以伊仁和我一个房间。

    村里条件不好,我们都是点灯的。

    光线尽管微弱,我还是看得真切。

    伊仁看上去大概30,穿着得体,散发着一股很有修养的气质,笑起来还有一个浅酒窝。

    “一直跟着你的那个是……影子?”

    伊人在灯前转动了一下,看一看我,又看一看影子:“这个?是啊。”

    “为什么你有影子的?”

    “所有人都有影子的。”

    “我们村的就没有。”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看了一本书,叫‘没有影子的人’,觉得好奇,所以找过来了。”

    “啊。那为什么你有影子我们没有?影子有什么用啊?”

    “什么用?”伊仁陷入沉思。

    “你知道负一开平方(√-1)么?”

    “负一也可以开平方?”

    “可以啊。√-1叫虚数。我们平常直观能理解的,叫实数。实加虚,才是完整的世界。”

    “既然不能理解,那有什么用?”

    “虽然直观不能理解,用途可大了。很多工程学的问题,甚至量子物理,没有它就解决不了。还好先接纳了它,不然也发现不了它的意义。”

    “没搞懂。”

    “嗯……就好像太极的阴阳吧,只有阳没有阴,就不平衡,也不完整。”

    “我们是因为没有影子,所以不完整?”

    “你们是不完整,所以才没有影子。”

    我企图理解伊仁的说话。

    “你有过负面情绪么?”

    “听过。”

    “就是焦虑、紧张、愤怒、沮丧、悲伤、痛苦、烦躁、不安、嫉妒、生气之类的感觉。”

    “大人说这些都是不好的。”

    “没有不好的,就没有好的。”

    这个晚上,我一直没睡好,一直在思考;雪不停下,仿佛和我的困惑一样,越积越厚。

    (4)

    早上起来雪停了。

    我爸让伊仁多待两天,等雪化了再走,反正村口的路估计也给雪封了,想走也走不了。

    伊仁礼貌地说只好打扰了。

    和其他人一样,伊仁和我把家门口的积雪铲开了。

    大部分的路可以走了,伊仁教我开摩托,我第一次感受到速度和自由。

    玩累了,我们半躺在巨型雪堆,看着澄明的天空。

    “长大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没想过啊。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其实做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面对真实的自己,就做自己喜欢的。”

    “我就是不知道喜欢什么。”

    “多点留意自己的情绪就好了。”

    “哦……对了,你说我们村是因为没有负面情绪所以没有影子?”

    “对。一直压抑着负面情绪,把影子越压越小,后来压成了一个小点,藏在心里面。年龄大了,连那个小点也消失了。你还小,你的影子还在。”

    “是吗?”

    “嗯。情绪释放了,影子就释放了。”

    阳光大好,雪开始慢慢融化,正如我心里对于缺失感觉的谜团一样。

    “伊仁,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很远的地方。远到超出你的想象。”

    “那么夸张!路上花很长时间了?”

    “我过来比较快。你要去的话,会比较久。”

    “哦……是因为你有摩托车?”

    “可以这样说。”

    “那到底有多远?”

    “嗯……差不多50……”

    伊仁的说话被几声由远而近的呐喊所打断。

    村长随着几个村民冲着我们走过来,他们手里拿着木棍。

    带头的村民指着伊仁喊:“就是他!”

    (5)

    刚才明明还在放晴的天空,一下子就阴暗了。

    伊仁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下面堆了一圈木柴和干草。

    举着火把的村民看了一眼村长。

    村长微微点头,火把就跳进柴草处,鲜红的火焰立刻就被燃点起来,瞬间蔓延成一个火圈。

    伊仁拼命挣扎但一点用处也没有。

    火光淹没了伊仁的半个身体。

    我本能地试图冲向火焰,但被我爸在背后抱住。

    我分不清楚响彻漫山的力竭声嘶到底是来自伊仁还是我自己。

    环形的火光把伊仁照出无数个影子,投射到环绕村子的每个大山,每个都非常巨大。

    痛楚的叫喊越猛烈,影子越浓稠越颤动,仿佛惨叫是来自影子。

    影子在挣扎,剧烈地摆动着,最后挣扎成熊的模样,张牙舞爪,慌张地寻找攻击物。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泪水也像缺堤成河,同时有一股能量在心里挣脱而出,它就是我的影子。

    我爸察觉了我的影子,死命拉扯我回家。

    村民被无数只嘶喊的黑色巨熊吓破了胆,纷纷逃逸。

    (6)

    进到家后,我爸马上将门反锁,把窗关严,把窗帘拉紧。

    我妈说:“发生什么事情?”

    我爸对我发问,等于回答了妈的疑问。

    “为什么你有影子的?”

    “我不知道。”

    “有人发现么?”

    “我不知道。”

    我脑里面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我爸在抽屉的隐秘处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叠钞票,然后找了两件我的衣服,和一些干粮,一并塞到布包里。

    “趁还没有人发现,你得赶快离开。”

    “为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做过啊!”

    “你没看见伊仁的下场么!”

    “伊仁也没做什么啊!”

    “所以更加要离开!”

    我抱着布包,脑袋依然空白。

    “来!得快点。”

    “我……从来没出去过……不知道怎么走……”

    “就跟着你影子的方向。千万不要回头,无论发生什么。”

    (7)

    天空又晴朗起来。

    我抱着布包,走在离开出生地的方向,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茫然若失,又战战兢兢。

    我盯着已经成形的影子,心里还在为到了村口继续的方向而困惑的时候,几个村民已经守候在拐弯处。

    他们拿着木棍,我试图转身,却发现还有几个村民拦住了回路。

    他们边揪着我回家,边指骂我的影子。

    “伊仁是你们什么人?”

    “为什么你也有影子?”

    “看你都活成什么样子了!”

    一路上我闭口不语,直到回到家门口,我哇的一声喊了出来。

    爸妈躬身躺在家门口,妈妈一动不动,已然断气。

    爸爸随着盲目的毒打抽搐,满脸满身都是血,但木棍依然没有停下来。

    我拼死想挣脱,却被三个村民摁住动弹不得,只能大喊。

    我听见我爸勉力的抬起头,柔丝地说:“走……不要……”

    可他后面那半句话被一记木棍打下去了。

    我悲痛和愤怒交集,情绪膨胀到了极点,我的影子也伴随着膨胀,幻化成一条巨龙,怒目瞪视着所有凶手。

    摁住我的手惊恐地松开,我往爸的方向跑,跪着抱住他的头。

    奄奄一息,他用最后一口气呼出了几个字:“不要……回……”

    他的最后一句话未能画上句号,可他的生命已经戛然而止。

    我的喊叫变成了嘶吼,我那条黑影巨龙也变得狰狞,嘶吼传到环绕的大山又呼应回来,叠加的悲痛和愤怒,叫那些村民都落荒而逃。

    我抱着爸妈的躯体不知道多久,看见不远处还被绑在柱子上被烧焦的伊仁。

    (8)

    我骑着伊仁的摩托,开着最高的速度。仿佛不以最大的动能,不足以摆脱家乡的牵扯;不是最大的气流,就不能吹干我的眼泪。

    我跟随影子的方向,很快就开进了一片森林,但我的速度并没有减慢,眼泪也没有停下来过。

    颠簸湿滑的地面、失焦的心神,加上模糊了视线的泪水,砰地一声我撞向了一棵大树。

    感觉被轰飞出了好几里外,我的天地顿时渊黑。

    黑暗中我坐在一只小船上,很慢地划着桨。

    但船不在海上,它在深邃的茫茫宇宙中,极远处闪烁着微弱的星光,渐闪渐近。

    光明再次降临,是天花板的灯。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在意身体哪里受伤,我四处张望,直到确认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有影子。

    (9)

    我今年66岁,退休了一年。

    50年来,我都没有忘记伊仁;不讳言,我对伊仁的思念,不亚于对爸妈的。

    不知道是因为伊仁的忠告说要做自己喜欢的,还是因为那天他解释了一点点虚数,我后来很自然地主修了数学。

    我努力学习,背后的动力也是来自伊仁。

    不管是学士到博士,还是退休前的教授,我的表现都是异常出色的。

    不谦虚的说,我是现今最有名的数学家,我对虚数的研究,帮助了很多物理学家攻克了各种难题,所以现在量子物理才成为了小学教程,所以我们才对黑洞白洞虫洞有那么深入的了解,甚至时间旅行也接近成功阶段了。

    我曾经去找过那本叫‘没有影子的人’的书。

    同名的书有好几本,内容都不是我所关心的。

    去年退休后,我闲极无聊,决定用‘没有影子的人’做书名自己写一本,但以风土纪实的形式,叙述我在村里的所见所闻所感受,至于伊仁那部分,当然隐去。

    他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怎么也不可能表达完整,所以我只会把它埋藏于心的隐密处。

    今天,出版社为我办了个新书签名会。

    一如所料,这类偏门题材的书没什么市场,为了签名而到场的读者更寥寥无几,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知名作家。

    我干坐了两个小时,强忍住哈欠,心里希望出版社不要亏本就好了。

    好不容易等到签名会时间结束,我有点不是滋味的低头收拾。

    有一把年轻的声音说:“教授。能帮我签个名吗?”

    我边抬头边说:“当然。你的名字是……”

    “我叫伊仁。”

    我看见了思念了50年的脸,还有那个无法忘怀的浅酒窝。

    “我知道。”

    “你知道?”

    我默默地在书页上签了名,仔细打量面前的伊仁,他比50年前年轻一点。

    当年短短的两天又浮现在脑海里。

    他的每句话语、每个动作,以至最后的嘶吼,又历历在目。

    我恭敬地站起来,双手捧着签了名的书,踌躇着要不要递给他,泪水已然从我脸上汩汩而下。

    “谢谢你。伊仁。”

    这不是一般的泪水,它夹集了感激和懊悔、思念和悲痛、真实和梦幻,它是完整的泪水。

    (I:ImaginaryNumber,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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