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撂下粉笔，拿起板擦，我伫立在讲台上写满板书的黑板前。钟楼的钟声响过十二下，我终于狠下心，从左往右小跳步，把黑板擦干净。这是我第一次做报告。洗手池的水哗啦啦地流，我先前所有的焦虑都和粉笔灰一起被流水冲走，这一瞬间，我理解了什么是内心的满足感。不是出于神学史课拿满绩、毕业后当主教发号施令这样功利的追求，只是和其他同学分享自己的见解，也是一份乐趣。

    也不枉我昨晚一直跟风音讨论那么久，虽然她今天要忙新千年的圣礼请假没来，有点可惜。不管怎么说，我做到了。直到半年前，百利斯神学院还是我的梦校，来自偏僻的多特小城的我所知道的最厉害的神学院。而如今，我在诺瓦神学院的教室里，向全班同学分享我对神学史的独到见解。我向全大陆证明，风音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不是她出于私情强硬安插进来的关系户，而是被掩埋的沧海遗珠。今天我以诺瓦神学院为荣，明天诺瓦神学院就要以我为荣。学院的食堂固然规格很高，但今天做完期末报告，又是这个千年的最后一天，还是去诺瓦街上换换口味吧。

    才刚过正午没多久，就已经能感受到圣礼前的节庆氛围了。诺瓦大教堂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忙来忙去，各色荧光石在白天隐藏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风铃时而发出清脆的响声。各国的商会展示本国的特色装饰，整条商业街成了异国风情街。一个月前教宗殡天，这里还是一片肃杀，而现在简直像要把一个月前失去的全部追回来似的。已经殡天的教宗应该很乐意看到这繁华场景吧，不让葬礼过分打扰诺瓦日常生活也是他的遗愿。

    “同学你好，请问76号楼怎么走？”回到学院，经过布告栏时被问路了。枢机会议还没召开，但风音告诉我，下届教宗基本已经锁定维苏伊大主教——路比的父亲了。那些没赶上趟问候大主教的，都来学院里找路比了。“往那边走，第二个路口右拐，我带你们去吧。”

    学院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是对外开放的。除了巴结路比的，还有不少是来诺瓦旅游的学生家长。可惜多特离诺瓦太远了，我也没法请家里人过来。倒不能怪我绝情，诺瓦有诺瓦的游戏规则。全大陆独一档的诺瓦神学院固然厉害，即使是多特主教也要给我面子，但我在诺瓦实在只是个小人物，没法像多特主教在多特那样呼风唤雨。即便是学院的开放日，院规也规定，不能带外人来宿舍过夜；而宿舍楼的会客厅还是整个宿舍的学生合用的，我也没那么大脸过分占用公共资源。现在生活上还全靠风音接济，我又没法找她要太多钱，单靠手头这点，可负担不起我们一家子在诺瓦的住宿费。说到底，半年前风音把我从多特的刑场上救下来后，我对多特就再也没有什么情感了。从那时起，我的故乡就是诺瓦。有先哲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并不赞同。多特在我心中已经死去，也让我在多特人心中死去吧。就算有那么一天，大家都在多特教堂礼拜时，多特主教在诺亚圣像的见证下对所有人宣布，我，尤因，考上（准确地说，在风音的运作下）了全大陆独一档的诺瓦神学院。但他们高兴也罢嫉妒也罢为多特自豪也罢，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再也不会见他们了。虽然对不起父母，我也只能说，有缘诺瓦见。

    “孩子在诺瓦神学院上学，当父母的一定很自豪吧。”奉承我也没好处，我和路比又不熟，我心里想。

    “嗯，怎么说呢。我家里还不知道我在这。说来话长。”我绕开了这个话题，不想再说下去。

    “这栋楼就是76号楼了，我现在就住在这里。如果和谁约好了的话，会客厅就在进去右手边。”我准备和他们告辞。

    “谢谢你，诺瓦神学院的学生真有礼貌。我们上三楼。”要让我带你们去路比寝室吗，那是不可能的。但我没说出口。“如果被诺瓦神学院退学了，无论对家里还是对学生本人，都是很大的打击吧。”话锋一转。“是的。很遗憾，虽然诺瓦神学院是大陆最高学府，进来的学生都是最优秀的青年，但每年都有同学荒废学业、连续好几个月旷课，最后落得退学的下场。诺瓦神学院的教授们虽然不在教会任职，但也有崇高的地位。一旦做出退学的决定，基本就回天乏力了，地方主教来说情都没用。”入学时听副院长说的，吓唬新生已经是每个神学院的传统了。严格的退出制度是一回事，具体执行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即使没有地方主教来说情，学院也很少做开除决定。

    “荒废学业还是好的。就怕走上邪道，从根上坏了。即便是诺瓦神学院的学生，我们也不能放任他们危害联邦的安全。”“我就住这，先回了。你们对诺瓦神学院的抱怨，留给别人听吧。”就算是学院开放日，走到宿舍生活区域也有些没礼貌了。

    我掏出钥匙，对准锁孔，打开寝室门，走到房间里。“76号楼304。”一双大手挡住了门，其中一人从门缝里硬挤了进来。“是这，怎么了？”我有点不爽。“尤因，弗吉亚国多特人，999年9月入学诺瓦神学院，现住76号楼304。涉嫌渎神、侮辱诺亚、煽动颠覆教会。信理部，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