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筑墙（五）
人类无比渺小。
即使在他们自己所声称的家园，这个在宇宙尺度里微不足道的小小地球上，他们依然尚且无法完全战胜他们世界的规律。他们的力量是如此弱小，也许任何一场疾病都会使他们丧命。连地球上许多其他生命所具备的能力他们甚至都不具备，比如在水中呼吸，比如在空中飞行。
但这不能成为否定“人类是地球的主宰者”这一事实的理由。当然，没准别的什么生物才是地球真正的主宰者，只是只有人类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并且奉作真理般地相信。不过话说回来，人类的确配得上“地球之主”的名号。
因为，他们有自己认为值得热爱的有价值的东西，并且会为了它不懈努力。没有他们不热爱、不期待的事情，所以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即使他们渺小，他们也依然相信生活，依然热爱生命。他们甚至要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保护他们小小的家园、保护比他们更弱小的生物。于是他们伟大，于是他们是地球的主宰者。
人类无比渺小，但他们值得被歌颂、值得被宇宙铭记。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
叶凌寻在环抱扶手的软椅里醒来了。
昨天他已经和那个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洽谈了一遍。当他问起对方，为何不告诉自己这次征稿的性质时，对方反而反问他。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让你知道了没有好处。难道让你知道了，你就能做出更好的作品来？既然结果不会随之变化，我们就尽可能不去做那些对结果没有影响的事情。没有意义，可能还有损我们的名声。我们在招标启示上面公布的信息已经够多了，后来你们报名参加的时候告诉你们的其实都不是必要信息。只不过看在那些事情没准能引过来更多的有技术的参赛者我们才公布的。再说了，你觉得这种事情就不需要做保密了？”
叶只好作罢，将话题转移到实际性的问题上面。“那么，那个稿件既然已经付诸实践、开始投入实际建设了，就没有办法挽回了？”
“不，办法还是有的。当时要求我们提供得奖作品的，就是你那位朋友的上级。当然我猜他的上级一定是受了某个高层机构的指示，否则没有必要做到这么高等级的保密。所以我推荐你亲自去跟他们谈一谈，没准他们有办法。不好意思了，我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这等于是明摆着送客了。叶知道此时不走，以后再要有求与他们就很难了。于是叶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办公室，乘着电梯下楼。
在电梯里，叶思索着届时该如何应对那个负责人提到的“某个高层机构”。叶想着，如果是他们的指示，那估计叶自己并没有权限了解到；况且如果真是保密工作，应该不会随意地流出消息。如果只是那个负责人随意编了个理由打发自己离开，那他真不是个东西。他又有什么权力赶我走？
电梯运行发出的轻微嗡鸣声使叶凌寻神经紧绷，使他能够全神贯注地思考。然而他也因此没有注意到，整个运行过程中电梯都没有被中途按停，没有任何其他人进来，只有叶一个人靠在电梯边上。
然后嗡鸣声戛然而止。叶不由得抬起头来，过分的寂静反而让他不适应。
下一秒，他意识到电梯停了。
24世纪的电梯工作原理一般是利用电磁场控制电梯的运行与停止。叶很快意识到是电梯上方磁场强度增强了，这属于工作故障。凭借着生活经验，叶按下了电梯控制台上方的报错键与报警键，试图向外发送求救信号。
“很荣幸与你逢面，叶先生。”
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从叶的身后响起来。叶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一个陌生的中老年男子。他的影像在电梯后壁上映出来，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时空错位感。
“（上扬调鼻音）？你是？”叶对于被困在余一个只有半个熟人的地方感到不舒适。人对陌生的环境总是会本能地排斥，并且还有要事在身，叶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这家公司里一个普通的职员，负责监控、电梯这类设备的管理。我年轻时候四处奔波，四处找工作，现在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方才通过监控设备听到你对我们公司的那位经理说了些话，听起来你也在为了什么而不得不有求于人，这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这样吧，你来我办公室找我，我说不定能帮得上你。”老人虽已头发花白，但眼睛澄澈而坚定，让叶不自觉被他的自信所打动。
“喂？老人家您能听得见吗？”在确认了老人能听见自己的话后，叶凌寻开始回复老人的话，“别戏弄我了，老人家。我知道我的事情是很难解决的。我需要做的还有很多事情，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放我走吧。”叶尽量地用了央求的语气，让老人能放软心来。
“不行。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就多一个脑子想事。我自认为不能让你无功而返，就尽自己的一份力来帮你。希望你不要刻意谢绝，浪费我一片苦心。”叶无奈，只好跟着老人的指引按下了对应的电梯按钮。
随着电梯的缓缓下坠，叶望着浮着金属色泽的电梯厢内壁的天花板，不由得有些惆怅。
……
老人的办公室在这座公司大厦的三楼。虽然二十二世纪初出台的相关法律明令限制了高层建筑的修建，但将居民楼、办公楼等建筑修到百余米仍是较为普遍的。直到减速纪元早期人类成功在月球建立长期的大型基地前，地球上的土地资源总是不够用的。而出于某种好大喜功的心理，许多公司的高层人员都喜欢刻意地将办公室安排在较高的楼层，以体现他们自命不凡高高在上的“尊贵”。
而与那些追求浮华奢美的优渥人士不同，老人的办公室虽然在直观感受上而言并不出彩的三层，但却被老人精心布置得井井有条。
办公室透明的玻璃门前两旁，陈设着两盆旺盛生长的清白色桔梗。室内的装潢文雅平实，进门正对着的便是老人的红木柜子，很有辐射纪元早期的怀旧感。柜中陈列着老人摆设的许多看起来都有些“时间的印记”的物品。
例如，二十四世纪六十年代的六六式军装；深蓝色和灰绿色的两套工作服，上面印着红黄两色构成的图案和工作单位名称，由于日积月累的磨损，前几个字已经无法辨认，只能认出排版上较为靠后的“第十七……厂”字样；一套完整的中央人民出版社2373年版“二十四史”，统一对外、依次排列的顺序赏心悦目；奖章，闪耀得人眼睛发晃的奖章，一枚枚地陈列在柜中，然而比奖章更有光荣的是人的精神……这些东西大多摆放整齐，衣物类的纪念品都方方正正地叠好，是一种信念一样的东西驱使着他这样做吗？
进门的左手边摆了一张案几，案几后置一座位，几上一副用于后边的墙上赫然是“天下为公”四个楷书大字。右手边则是老人的监控台，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让不熟悉的人眼花缭乱，老人平时就是在这里工作。监控台的一侧有一个传输窗口，从这里可以把需要传给其他人的东西发送过去，也可以收到别人送来的东西。办公室整体简洁而和谐，虽然看起来不免有些空荡，但也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韵律感。
叶第一次走进老人的办公室时，就是看着这样的景象而发出了赞叹。
尽管叶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花很多时间来处理这件麻烦的事情，他仍然接受老人的邀请从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椅子，搬过来放在案几边和老人坐在一起。老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开始与叶谈论起有关的事宜。
“你看起来很需要赶时间。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如果盲目地寻找与这个事情有关的当事人，结果只能是一头雾水。因为原来的那个所谓当事人，根本就是在欺骗你。而那个打着我们公司旗号举办的活动，实际上只是租用了我们的名誉。至于为什么是租用，你很快就会明白。”
老人突然停了下来，望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那里也有一个监控设备和一个配电箱。
老人突然就笑了。
“你觉得我连这点事情都察觉不到？年轻人，在社会的水里浮沉得久了，自然就有为人处世的经验了。当然，那里的已经被我刻意伪装成断电了。届时他们要喊人来修也是一样的，查不出手工动过的痕迹。你如果有时间再耐心听我讲完的话，我不介意跟你讲更多。”
叶有些被震撼住了。也许是他在管中窥豹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见微知著地分析到了一切之后，为那最戏剧性的现实感到诧异；也许是心中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精神，让他对自己被愚弄的事实蒙上主观的看法；也许……
也许他只是不想面对这个事实。
……
叶将自己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回想着自己白天的事情。如果他没有选择坐电梯，而是直接走楼梯下去，没准就不会知道老人正是当时真正的负责人，也就不会知道工程对于整个世界的意义，更不会知道沈诚他们今后的命运……
叶感觉自己的肩上，仿佛正扛了一座千岩之山，又仿佛正在宽高的峡谷上踏着仅容下一人的独木桥而过，身下便是万丈悬崖……
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比如不知道患了绝症，比如不知道遭遇了变故，比如不知道没能走进理想的生活。这些事情，知道了大概也只会徒增痛苦吧。有时候改变不了这样的现状、只能亲眼看着事情越来越糟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多少事沾染着点绝望的阴影的。
只是可惜，
“我现在，已经全部知道了哦。”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
叶凌寻忽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就像一个撞破了某个不该知道的秘密、犯下了某个不该犯的大错，而在暗暗自责的小孩子。
其实叶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就是这样的一个未谙世事、初入社会的年轻小伙子，就这样卷入了这样一个浩大的计划、工作、或者叫……阴谋？
叶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运气太背了。
如果从今后的人的角度上来看，就会看到在一次影响深远的宏大浪潮席卷而来的前夕，海面上竟是如此平静；然而就在这平静的暗潮之下，也有隐藏着的暗流在涌动着。
然而叶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年轻是件好事。年轻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年轻意味着炽热，年轻意味着活得自由而潇洒、无拘无束，年轻意味着无限可能。
但年轻也象征着危险，也象征着没有经验，也象征着盲目乐观。
年轻是把双刃剑。今天，叶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把双刃剑的弊端。
然后叶又想到那些快乐地活着的人，那些正在拼命地、用力地活着的人。
在“世界末日论”炮制出炉后，直至坍缩纪元戛然而止、永冻纪元开始前，群众中长期存在着一群抱着“反正早晚都得死，不如得过且过”的心态，在现实生活中大肆搞一番享乐主义、将全部精力投入虚拟世界的人。他们完全放弃对现实的信心，认定毁灭是唯一的结局，不肯认真面对现实、用虚拟世界带来的快乐来麻痹自己。
对于虚拟世界技术，叶当然是不反对的。处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人们大多精神压力极大，心理及精神疾病已经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疾病。虚拟世界技术作为一种帮助人们释放精神压力、缓解精神疲劳，更好地面对生活的工具，自然有其存在意义。叶本人也经常使用这类工具，在闲暇时刻进行游玩。穿戴着双向感知工具，与虚拟世界建立联系，又何尝不是一种放松的方式？再者末日让人恐慌，逃避心理的产生是自然的。然而盲目地沉浸虚拟、极端地逃避是不可取的。这样的生活方式不仅有损个人身心健康，也不利于社会整体发展。
叶凌寻知道世界上不仅有绝望地活着的人，也有饱含着希望的热血活着的人。
叶不想想这些东西了。越想越难受。
叶把整个身体沉入水下。
……
九月零二十六天过后。
经过修正的最终方案经过审查局敲定，作为投诸以实际建设的蓝本。当然，这一次会议内容并没有向公众透露。一切都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
然而，这些自认为只是轻轻松松开了个会的参会者，不会知道自己也是“改变人类命运”进程中的一环；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个进程中有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在整个结构的起点放下了一块鹅卵石。
尽管在这条康庄大道上，一块鹅卵石也许对整体无关紧要，但却是具有纪念意义的。
将来的人们，也许记住叶，也许忘掉叶，都是无关紧要的。
叶是永冻计划的第一位设计师。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被人们记住了。
至于是功是过？那就留给后人评价吧。
时2398年1月23日，距离坍缩波到达地球还有两年零六个月。
即使在他们自己所声称的家园，这个在宇宙尺度里微不足道的小小地球上，他们依然尚且无法完全战胜他们世界的规律。他们的力量是如此弱小，也许任何一场疾病都会使他们丧命。连地球上许多其他生命所具备的能力他们甚至都不具备，比如在水中呼吸，比如在空中飞行。
但这不能成为否定“人类是地球的主宰者”这一事实的理由。当然，没准别的什么生物才是地球真正的主宰者，只是只有人类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并且奉作真理般地相信。不过话说回来，人类的确配得上“地球之主”的名号。
因为，他们有自己认为值得热爱的有价值的东西，并且会为了它不懈努力。没有他们不热爱、不期待的事情，所以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即使他们渺小，他们也依然相信生活，依然热爱生命。他们甚至要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保护他们小小的家园、保护比他们更弱小的生物。于是他们伟大，于是他们是地球的主宰者。
人类无比渺小，但他们值得被歌颂、值得被宇宙铭记。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
叶凌寻在环抱扶手的软椅里醒来了。
昨天他已经和那个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洽谈了一遍。当他问起对方，为何不告诉自己这次征稿的性质时，对方反而反问他。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让你知道了没有好处。难道让你知道了，你就能做出更好的作品来？既然结果不会随之变化，我们就尽可能不去做那些对结果没有影响的事情。没有意义，可能还有损我们的名声。我们在招标启示上面公布的信息已经够多了，后来你们报名参加的时候告诉你们的其实都不是必要信息。只不过看在那些事情没准能引过来更多的有技术的参赛者我们才公布的。再说了，你觉得这种事情就不需要做保密了？”
叶只好作罢，将话题转移到实际性的问题上面。“那么，那个稿件既然已经付诸实践、开始投入实际建设了，就没有办法挽回了？”
“不，办法还是有的。当时要求我们提供得奖作品的，就是你那位朋友的上级。当然我猜他的上级一定是受了某个高层机构的指示，否则没有必要做到这么高等级的保密。所以我推荐你亲自去跟他们谈一谈，没准他们有办法。不好意思了，我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这等于是明摆着送客了。叶知道此时不走，以后再要有求与他们就很难了。于是叶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办公室，乘着电梯下楼。
在电梯里，叶思索着届时该如何应对那个负责人提到的“某个高层机构”。叶想着，如果是他们的指示，那估计叶自己并没有权限了解到；况且如果真是保密工作，应该不会随意地流出消息。如果只是那个负责人随意编了个理由打发自己离开，那他真不是个东西。他又有什么权力赶我走？
电梯运行发出的轻微嗡鸣声使叶凌寻神经紧绷，使他能够全神贯注地思考。然而他也因此没有注意到，整个运行过程中电梯都没有被中途按停，没有任何其他人进来，只有叶一个人靠在电梯边上。
然后嗡鸣声戛然而止。叶不由得抬起头来，过分的寂静反而让他不适应。
下一秒，他意识到电梯停了。
24世纪的电梯工作原理一般是利用电磁场控制电梯的运行与停止。叶很快意识到是电梯上方磁场强度增强了，这属于工作故障。凭借着生活经验，叶按下了电梯控制台上方的报错键与报警键，试图向外发送求救信号。
“很荣幸与你逢面，叶先生。”
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从叶的身后响起来。叶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一个陌生的中老年男子。他的影像在电梯后壁上映出来，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时空错位感。
“（上扬调鼻音）？你是？”叶对于被困在余一个只有半个熟人的地方感到不舒适。人对陌生的环境总是会本能地排斥，并且还有要事在身，叶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这家公司里一个普通的职员，负责监控、电梯这类设备的管理。我年轻时候四处奔波，四处找工作，现在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方才通过监控设备听到你对我们公司的那位经理说了些话，听起来你也在为了什么而不得不有求于人，这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这样吧，你来我办公室找我，我说不定能帮得上你。”老人虽已头发花白，但眼睛澄澈而坚定，让叶不自觉被他的自信所打动。
“喂？老人家您能听得见吗？”在确认了老人能听见自己的话后，叶凌寻开始回复老人的话，“别戏弄我了，老人家。我知道我的事情是很难解决的。我需要做的还有很多事情，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放我走吧。”叶尽量地用了央求的语气，让老人能放软心来。
“不行。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就多一个脑子想事。我自认为不能让你无功而返，就尽自己的一份力来帮你。希望你不要刻意谢绝，浪费我一片苦心。”叶无奈，只好跟着老人的指引按下了对应的电梯按钮。
随着电梯的缓缓下坠，叶望着浮着金属色泽的电梯厢内壁的天花板，不由得有些惆怅。
……
老人的办公室在这座公司大厦的三楼。虽然二十二世纪初出台的相关法律明令限制了高层建筑的修建，但将居民楼、办公楼等建筑修到百余米仍是较为普遍的。直到减速纪元早期人类成功在月球建立长期的大型基地前，地球上的土地资源总是不够用的。而出于某种好大喜功的心理，许多公司的高层人员都喜欢刻意地将办公室安排在较高的楼层，以体现他们自命不凡高高在上的“尊贵”。
而与那些追求浮华奢美的优渥人士不同，老人的办公室虽然在直观感受上而言并不出彩的三层，但却被老人精心布置得井井有条。
办公室透明的玻璃门前两旁，陈设着两盆旺盛生长的清白色桔梗。室内的装潢文雅平实，进门正对着的便是老人的红木柜子，很有辐射纪元早期的怀旧感。柜中陈列着老人摆设的许多看起来都有些“时间的印记”的物品。
例如，二十四世纪六十年代的六六式军装；深蓝色和灰绿色的两套工作服，上面印着红黄两色构成的图案和工作单位名称，由于日积月累的磨损，前几个字已经无法辨认，只能认出排版上较为靠后的“第十七……厂”字样；一套完整的中央人民出版社2373年版“二十四史”，统一对外、依次排列的顺序赏心悦目；奖章，闪耀得人眼睛发晃的奖章，一枚枚地陈列在柜中，然而比奖章更有光荣的是人的精神……这些东西大多摆放整齐，衣物类的纪念品都方方正正地叠好，是一种信念一样的东西驱使着他这样做吗？
进门的左手边摆了一张案几，案几后置一座位，几上一副用于后边的墙上赫然是“天下为公”四个楷书大字。右手边则是老人的监控台，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让不熟悉的人眼花缭乱，老人平时就是在这里工作。监控台的一侧有一个传输窗口，从这里可以把需要传给其他人的东西发送过去，也可以收到别人送来的东西。办公室整体简洁而和谐，虽然看起来不免有些空荡，但也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韵律感。
叶第一次走进老人的办公室时，就是看着这样的景象而发出了赞叹。
尽管叶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花很多时间来处理这件麻烦的事情，他仍然接受老人的邀请从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椅子，搬过来放在案几边和老人坐在一起。老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开始与叶谈论起有关的事宜。
“你看起来很需要赶时间。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如果盲目地寻找与这个事情有关的当事人，结果只能是一头雾水。因为原来的那个所谓当事人，根本就是在欺骗你。而那个打着我们公司旗号举办的活动，实际上只是租用了我们的名誉。至于为什么是租用，你很快就会明白。”
老人突然停了下来，望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那里也有一个监控设备和一个配电箱。
老人突然就笑了。
“你觉得我连这点事情都察觉不到？年轻人，在社会的水里浮沉得久了，自然就有为人处世的经验了。当然，那里的已经被我刻意伪装成断电了。届时他们要喊人来修也是一样的，查不出手工动过的痕迹。你如果有时间再耐心听我讲完的话，我不介意跟你讲更多。”
叶有些被震撼住了。也许是他在管中窥豹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见微知著地分析到了一切之后，为那最戏剧性的现实感到诧异；也许是心中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精神，让他对自己被愚弄的事实蒙上主观的看法；也许……
也许他只是不想面对这个事实。
……
叶将自己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回想着自己白天的事情。如果他没有选择坐电梯，而是直接走楼梯下去，没准就不会知道老人正是当时真正的负责人，也就不会知道工程对于整个世界的意义，更不会知道沈诚他们今后的命运……
叶感觉自己的肩上，仿佛正扛了一座千岩之山，又仿佛正在宽高的峡谷上踏着仅容下一人的独木桥而过，身下便是万丈悬崖……
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比如不知道患了绝症，比如不知道遭遇了变故，比如不知道没能走进理想的生活。这些事情，知道了大概也只会徒增痛苦吧。有时候改变不了这样的现状、只能亲眼看着事情越来越糟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多少事沾染着点绝望的阴影的。
只是可惜，
“我现在，已经全部知道了哦。”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
叶凌寻忽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就像一个撞破了某个不该知道的秘密、犯下了某个不该犯的大错，而在暗暗自责的小孩子。
其实叶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就是这样的一个未谙世事、初入社会的年轻小伙子，就这样卷入了这样一个浩大的计划、工作、或者叫……阴谋？
叶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运气太背了。
如果从今后的人的角度上来看，就会看到在一次影响深远的宏大浪潮席卷而来的前夕，海面上竟是如此平静；然而就在这平静的暗潮之下，也有隐藏着的暗流在涌动着。
然而叶今年也才二十三岁。
年轻是件好事。年轻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年轻意味着炽热，年轻意味着活得自由而潇洒、无拘无束，年轻意味着无限可能。
但年轻也象征着危险，也象征着没有经验，也象征着盲目乐观。
年轻是把双刃剑。今天，叶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把双刃剑的弊端。
然后叶又想到那些快乐地活着的人，那些正在拼命地、用力地活着的人。
在“世界末日论”炮制出炉后，直至坍缩纪元戛然而止、永冻纪元开始前，群众中长期存在着一群抱着“反正早晚都得死，不如得过且过”的心态，在现实生活中大肆搞一番享乐主义、将全部精力投入虚拟世界的人。他们完全放弃对现实的信心，认定毁灭是唯一的结局，不肯认真面对现实、用虚拟世界带来的快乐来麻痹自己。
对于虚拟世界技术，叶当然是不反对的。处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人们大多精神压力极大，心理及精神疾病已经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疾病。虚拟世界技术作为一种帮助人们释放精神压力、缓解精神疲劳，更好地面对生活的工具，自然有其存在意义。叶本人也经常使用这类工具，在闲暇时刻进行游玩。穿戴着双向感知工具，与虚拟世界建立联系，又何尝不是一种放松的方式？再者末日让人恐慌，逃避心理的产生是自然的。然而盲目地沉浸虚拟、极端地逃避是不可取的。这样的生活方式不仅有损个人身心健康，也不利于社会整体发展。
叶凌寻知道世界上不仅有绝望地活着的人，也有饱含着希望的热血活着的人。
叶不想想这些东西了。越想越难受。
叶把整个身体沉入水下。
……
九月零二十六天过后。
经过修正的最终方案经过审查局敲定，作为投诸以实际建设的蓝本。当然，这一次会议内容并没有向公众透露。一切都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
然而，这些自认为只是轻轻松松开了个会的参会者，不会知道自己也是“改变人类命运”进程中的一环；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个进程中有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在整个结构的起点放下了一块鹅卵石。
尽管在这条康庄大道上，一块鹅卵石也许对整体无关紧要，但却是具有纪念意义的。
将来的人们，也许记住叶，也许忘掉叶，都是无关紧要的。
叶是永冻计划的第一位设计师。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被人们记住了。
至于是功是过？那就留给后人评价吧。
时2398年1月23日，距离坍缩波到达地球还有两年零六个月。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