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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愁绪

    “三娘子,厨房的妈妈说端午江上会赛舸。府里年年都出钱造龙舟参赛,听说今年老太太兴致特别高。大老爷便喊人在城南外码头搭了彩棚,说让阖家老小都陪着老太太去看呢……可没人告诉咱们。”

    丫头百草叽叽喳喳地说着打探来的消息。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满满都是渴望。

    岑三娘的眉轻轻蹙了蹙。

    她是阆州岑氏四房的孤女。三房的堂祖母帮着料理了她父亲的后事,把自己的亲孙子过继给了四房,然后就接了她进府。

    三房过继了个稚子,出一份嫁妆和几年的嚼用,便将四房的产业全部拿走了。在外人看来,三房替四房延续了香火,照顾了孤女。事情办得体面漂亮,叫人挑不出不是来。

    一个被拿走了全部家产,寄人篱下的孤女还想真的被人家当成本家小姐看待吗?堂祖母只等着她守完三年孝期,定门亲事早早打发出去罢了……今年她已经守完孝除了服。堂祖母不会再留她多长日子了。

    既然如此,端午节城中女眷们聚集时,正方便堂祖母把她带出去亮相,尽快给她定门亲事。

    一想到自己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岑三娘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转念又想起大堂叔当着族长,碍着名声,他也不会太过薄待自己。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岑三娘心思数转,躁动的心平静下来,“阖府都去,一定会叫上咱们的。奶娘不喜欢走动,她会留在府里,我带着你去。”

    百草欢呼了声,兴奋起来,说起被买来伺候岑三娘那一年的端午,主母李氏的打扮,“……夫人穿着石榴红的大袖衫,浅碧的裙子,梳着云髻,戴着珍珠的发箍,后面插着老爷从长安买回来的那支金银团花蛾儿钗。奴婢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簪子,风一吹那只蛾儿扑扇着翅膀要飞走似的。阳光照过来,晃得奴婢眼睛都花了……后来夫人还把绣了五毒的荷包赏了奴婢,让奴婢好生侍候姑娘。”

    她没有父族可倚仗。母亲过世时,远居长安的外祖父遣人来抬走了母亲的嫁妆,和岑家断了姻亲,三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如果外祖父肯接了她去,她又怎么会落得寄人篱下,任人鱼肉的地步?岑三娘不愿意深想下去,转开了话题,“把那件蓝色的百蝶衣找出来备着吧。”

    百草哎了声,去衣箱里翻出了那件衣裳,对着光一看,脸就垮了下来,“三娘子,都洗破了呢。”

    这时,奶娘许氏正踩着楼梯上了楼,一把拿过了那件衣裳。

    看到前襟破了个铜钱大小的洞。许氏心疼地埋怨起百草来:“你这丫头用那么大劲干吗,这倒好,洗出个洞来。”

    岑三娘笑着替百草开脱:“这衣料哪经得住洗穿三年的,百草已经很小心了。正巧是件百蝶衣,妈妈绣活好,用同色的线补朵花儿蝶儿就能再穿了。”

    许氏望着岑三娘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笑容禁不住心疼起来,“若是咱们家老爷夫人还在,哪能叫三娘子一件衣裳缝缝补补穿上三年……”

    “我哪里是没有衣裳穿呢。这不是头一年进府时堂祖母特意让针线房为我做的吗?我舍不得扔掉呢。”岑三娘笑咪咪地回道。

    娇憨的语气让许氏忍不住嗔了她一眼。

    舍不得扔掉这件旧衣,堂祖母才会觉得她是个会感恩的人,才会对她更好。她们的日子才会更好过啊。

    许氏哪里不明白。她叹了口气,拿过针线簸箩,找着绣线打算补衣裳。

    楼下院门口传来老太太院里管事妈妈田氏的声音,“三娘子在吗?”

    这么晚了田妈妈来做什么?岑三娘疑惑地挑了挑眉,让百草下楼迎接。她对着妆镜看了看自己的仪容,堆出满脸笑容轻快地下了楼。

    田妈妈是来给岑三娘送端午节外出穿的新衣裳的,“……老太太说了,难得出府游玩,小娘子们都打扮漂亮点。晚饭在聚仙楼包席,饭后看过火龙游街再回府。”

    田妈妈团脸,肤白,笑起来极具亲和力。

    红漆木盘里放着件茜红色的大袖衫,月白色的长裙,白色的腰带。

    田妈妈抖开了大袖衫。灯光一照,衣料轻薄如红雾。晚风从门口吹进来,宽大的衣袖便轻轻飘了起来。

    端午时节,大户人家都爱用新织的绢、纱、罗、绡做夏衣,料子色彩雅致,轻薄透气,做成的衣裳能衬得女郎如仙子一般飘逸,这样的衣裳还得了个轻衣的贴切名字。

    曹植《洛神赋》中形容说:“披罗衣之璀桀兮,珥瑶碧之华裾……”只有轻衣的飘逸才能尽现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的身姿。

    三年来,岑三娘主仆几乎都快忘记了世间还有这种晚霞般明艳的色泽。

    瞧着看呆了的百草,田妈妈的语气就带出了几分矜持,“这是今夏江南最流行的夏衣料子。老太太说三娘子今年出了孝,头一回出府应酬,穿鲜亮点好。便作主将这身茜红衣料给了三娘子。这可是送来的料子里最出挑的。比六娘子七娘子的还要好。”

    “堂祖母待三娘真好!烦请田妈妈回禀堂祖母。明日三娘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磕头。”岑三娘面露感激,示意许氏小心地将衣裳收了起来。

    田妈妈看到岑三娘眼里的神色,满意地笑了,“老婆子这就回去了。老太太还让三娘子明日去选首饰呢。”

    岑三娘神情更为感动,亲自送了她出去,“田妈妈何必亲自来,遣个丫头来说声就是了。”

    她扶着田妈妈的手,顺势递过一个荷包。

    田妈妈哎哟一声:“使不得……”

    岑三娘握住田妈妈的手,羞涩地低下头,“三娘少有出门,还请妈妈费心指点,免得闹了笑话失了府里的颜面。”

    感觉到荷包里的分量,田妈妈满心欢喜,觉得岑三娘知情识趣,拍拍她的手道:“三娘子放宽心,跟在老太太身边,哪里会闹出笑话来。”

    这也是提点了。

    岑三娘公开露面宣告孝期解除,能正式交际了。她的形象直接关系到外人对岑家三房的印象。所以老太太才会给她最好的衣裙。

    端午那日,她只需要漂亮体面地待在老太太身边,不胡乱走动,不乱搭话,自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送走田妈妈,关了院门。百草兴奋地说:“三娘子,那件夏衣真好看!”

    “是挺漂亮的。”岑三娘没什么兴趣。

    百草纳闷地看她一眼,“三娘子不喜欢吗?”

    岑三娘嘟囔:“喜欢啊!田妈妈不是说是最出挑的料子吗?怎么会不喜欢?我是担心六娘七娘不高兴。”

    百草就捋着衣袖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态势,“三娘子莫怕,她俩的丫头都没我力气大呢。”

    岑三娘心里一暖,扑哧笑了。

    临睡前,岑三娘突然想起百草说起那年端午,母亲李氏戴了支金银团花蛾儿钗。

    “妈妈,把箱子开了。”岑三娘吩咐道。

    许氏从衣襟里拿出钥匙开了衣箱。

    樟木包铜角大衣箱,百年牢,不怕虫蛀。很多大户人家都要打造这样的衣箱做为女儿的陪嫁。这只唯一带到三房来的樟木箱子是岑三娘母亲李氏的陪嫁。

    许氏在箱子角落摸索了会儿,揭起一块木板,从夹层里拿出只紫檀木的匣子来。

    当初开祠堂过继嗣子后,三房接岑三娘来长住。许氏就多了个心眼,和百草一起悄悄收拾了些没有上账的值钱细软,藏在箱子夹层里带了来。

    高不过三寸,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里装着她们主仆三人今后傍身的财物。

    岑三娘从脖子上拉出一根络子,下面坠着把精巧的钥匙。她用钥匙打开紫檀木匣子。灯光下,一片流光溢彩。

    这些首饰没有列在李氏的嫁妆单子上,都是李氏婚后置办或是岑老爷送的。

    岑三娘从里面拿出那支金银团花蛾儿钗。钗上金箔和银箔打得像纸一般薄,花瓣层层叠叠,上面伏着只栩栩如生的银制蛾子,吹一口气,轻薄的花朵便簌簌抖动,用手指轻弹,蛾子的触须颤颤巍巍,似要飞了起来。

    “所有首饰里,夫人最喜欢这支钗。常常插戴着。”许氏伤感地说道。

    岑三娘痴迷地抚摸着,想象着将来有一天把它插在自己头上的美丽。

    匣子下面还有一叠金叶子和银锭。

    如今四房在册的房产地契都移交给了三房。这些金银是没有入公账的。

    望着满满一匣子财物,岑三娘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许氏微笑,“爹娘总是眷顾着我的,咱们将来饿不着!”

    许氏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望着紫檀木匣子,嚅嗫着说道:“我家三娘子怎么能饿着……”

    岑三娘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许氏温暖的怀里,喃喃说道:“妈妈,每次瞧见这些,我心里就踏实了。”

    没有银钱傍身的孤女,在这样的世道举步维艰。现在有了这些,她总算有了筹划将来的底气。

    三年平静的孝期过了,岑三娘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她拿了两锭银,让许氏将匣子原样放了回去。

    “妈妈偷个空把银子兑成铜钱打点人使。城南新置的小宅子是落在妈妈名下的。堂祖母不知道我早还了妈妈的契书,让你立了女户。回头妈妈想法子把这些值钱的东西藏了带出府去。万一堂祖母定的亲事不好,妈妈先走,也好接应我。”

    见她这样安排,许氏有些心慌,“三娘子,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岑三娘一双眼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轻轻笑着,“妈妈,没什么事哪,狡兔三窟,多条后路不是更好?”

    许氏又气又笑,伸手戳她的脑门,“就知道胡说八道宽妈妈的心。”

    岑三娘摸着额头,扮委屈,“出了孝,堂祖母舍得给我做鲜亮的新衣,怕是想要尽快给我定亲把我嫁出去。在岑家我又争不过堂祖母,她毕竟是长辈。如果我不喜欢她找的人家怎么办?只能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嘛。”

    许氏眼里透出股凌厉,“三娘子放心,他们为着名声也断不会将你胡乱许了人。再说……实在不行,妈妈就去求你外祖父替你作主。”

    “外祖父不是抬妆断亲了吗?三年对我不闻不问,哪里还会管我嫁得好不好。”岑三娘撇了撇嘴,好奇地望着许氏道,“妈妈从来没和我说起过外祖家的情形。母亲也没说过,我对外祖家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许氏欲言又止,摸了摸岑三娘的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明日要早起,三娘子早点歇着吧。得空妈妈细细说给你听。”

    岑三娘也不着急,嗯了声,吹灯上床睡觉。

    许氏守夜,睡在窗边的竹榻上。

    一晚上,岑三娘迷迷糊糊地听到许氏高大的身材辗转反侧间压得竹榻咯吱作响。她迷糊地想,奶娘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外祖家难道有什么来头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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