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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端午

    端午当日,阆州城南外码头的河滩空地搭起了一座阔气的彩棚。彩棚里坐着刺史大人和城中的官吏们,以及像岑家三房大老爷这种得了刺史大人名帖相邀的世家富绅和当地的名士。

    挨着高台的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彩棚。州府的衙役和大户人家的家仆十步一岗,将彩棚团团围住,隔开了城中百姓,避免惊扰了女眷。

    彩棚之外,放眼望去,能站人的地方,人头攒动。站不了人的地方,岸边树上,也挂满了身手矫健的半大孩子,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头。

    端午江中赛舸几乎让阆州城的百姓倾城而出。府衙和有钱人家还请来了城中的教坊乐役。一时间城南外码头丝弦管乐齐奏,高台之上更有舞妓翩然而舞。

    三年孝期,岑三娘除了去寺庙道观给父母进香,几乎一直待在府中只能看到四方天的小宅院里。踏出府门,笑声喧闹声传进岑三娘耳中,让她生出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渐渐地,那种隔膜像被针刺破了,她真实地听到了各种声音。

    岑三娘眼里露出兴奋和激动。她一定不会让堂祖母随便给她许户人家,为了眼前美好快活的这一幕,她一定要替自己争取最好的人生。

    大袖衫掩藏下,她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岑六娘看着岑三娘身上的衣裙,眼里露出了妒色。

    六娘有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头发分成两半,紧紧地扭成双环髻,用了根织金的锦带系住,露出秀丽的脸部轮廓,髻上插了一对金制的花簪,手腕上戴着对金镶玉的手镯,穿着鹅黄色的大袖绸衫,艳美如五月的榴花。

    岑七娘站在她身边,低声埋怨:“祖母真偏心。那件茜红衣裙明明最适合姐姐穿了。她寄住在咱们家,吃咱们的用咱们的,还好意思穿得比咱们姐妹好,真不知羞耻。”

    姐妹俩拿着团扇遮掩着说着悄悄话。岑三娘站在岑老太太的身旁服待。河风吹来,轻薄的衣料像流云般飘逸,发髻上银流苏熠熠生辉,笑容浅浅,清美如画。

    岑六娘咬了咬嘴唇,低声对七娘说道:“你说晚饭后看火龙游街,她的衣裙当众被烫坏了,她还笑得出来吗?”

    岑七娘想象着三娘的狼狈样子就吃吃笑了起来。

    这时听到高台看棚上传来一声锣响,竞舸开始了。众人赶紧簇拥着老太太出了彩棚。

    龙舟上鼓点敲得震江响,操舟手齐齐划桨,十条赛舟争先恐后冲向终点。

    “祖母快看,咱们府上的船领先呢!”六娘七娘兴奋地直嚷嚷。

    隔壁范家的女眷们也走了出来。两家女眷极自然地见了礼。

    范夫人个头不高,穿着高腰襦裙,显得胸脯越发丰满。白花花一片,加上满头金饰,晃得岑三娘眼睛都花了。

    见江面岑府的船领先着,范夫人出口便是一堆奉承话。她瞬间说出十来句,还不带重样的。恭维得岑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岑家大夫人和四夫人也笑了起来。

    范家大少奶奶是个瘦削的妇人,行礼之后便垂头默默站在范夫人身边侍候。

    范夫人说得高兴,难免口渴,回头便斥道:“伫这儿做什么?还不去调几碗酸梅汤来。”

    范家大少奶奶轻声应了,转身便带着丫头调酸梅汤。

    “这是我家二郎玉书,今年十六了。”范夫人拉过身边的男孩儿,向岑府众人介绍。

    这时候天气已热了起来,众人都换上了轻薄的衣料。范玉书仍穿着初春时节的薄夹袍。岑府众人看在眼里都有些诧异。

    范玉书中规中矩地行礼,“玉,玉书见过老太太,两,两位伯,伯母。”

    他脸上没有血色,身子像纸鸢一样单薄,一看就是久病在床的模样。比起岑家同年纪的少爷矮了足足半头。抬手行礼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瘦得像根麻杆似的胳膊。

    身体羸弱,还是个结巴呀。岑老太太瞧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摇头。

    “我家玉书身子弱,前些日子伤了风,这才刚好了几日,硬要来看竞舸。等了这半日工夫,撑不住了。”范夫人一边解释一边让使女扶着儿子去坐着。

    她转头看到六娘时,眼睛一亮,“好标致的小娘子。是六娘吧?早就听说岑家六娘有倾城容色,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六娘今年多大了?”

    范夫人的灼灼目光让六娘有些不快,勉强笑道:“虚岁十五了。”

    范夫人心头一热,回头往儿子的方向看了眼笑道:“哎哟,只比我家玉书小一岁呢。六娘可定了亲?”

    就你那病秧子儿子还想求娶岑家最漂亮的六娘?岑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阴霾,给儿媳使了个眼色。

    岑四夫人笑着上前,“六娘还未曾定亲。她二伯母和她最是投缘,一直说想在长安替她选门亲事。”

    她说着顺势将六娘从范夫人身边拉开。

    范夫人脸上露出遗憾,“六娘这般美貌,进宫里做贵人也是够格的。可惜了,我还想着替我家玉书说媒呢。”

    她像挑拣货物似的在彩棚里找来找去,略过了年纪更小的七娘,目光落在了岑三娘身上。范夫人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位小娘子在府上排行第几呀?怎么以前没有见过?瞧着和六娘差不多年纪吧?”

    岑三娘吓了一跳,不得不对她福了福道:“三娘见过范夫人。”

    “哦,原来你就是寄住在岑家的三娘呀。及笄了没?才出了孝是吧?怪不得从前没有见过。出落得真水灵,啧啧……听说当年你爹过世时你伤心大病了一场,还是老太太会养人,才三年时间,瞧这小脸养得这般红润。”范夫人两眼放光,伸手去摸岑三娘的脸。

    岑三娘低着头装羞避过了,手藏在袖子里暗暗捏了把百草。

    百草机灵地指着江面叫道:“哎呀,咱们府上的船快被人赶上啦。”

    范夫人扭头往江面上一看,直拍大腿,“我用百贯钱赌你们家的船胜。使劲划呀,千万别被人家超过了!”

    江面上,岑府的船领先,左右两只船只落下半个船身。

    都以为江面的竞舸能转移开范夫人的注意力。没料想,她只看了几眼又回过头来,锲而不舍地问道:“可曾读过书?可会算账?”

    岑三娘赶紧摇头,“只认得几个字,不会算账。”

    她心里急得要命,这范夫人莫不是把主意打到她头上了吧?范家小公子一看就是个病秧子,嫁过去没准儿就是个当寡妇的命。四堂婶能给六娘解围,却不见得肯出头帮自己。

    “女子会不会吟诗作赋不打紧,要紧的是能看得懂账目,知晓如何打理中馈。三娘也该学学了。”范夫人摆出副长辈的模样训诫三娘。

    岑三娘头埋得更低,“三娘愚钝……”

    “祖母祖母,我饿了。我可不可以先去聚仙楼?”九少爷岑知林突然嚷了起来。

    “林哥儿乖,赛舟马上就结束了。完了咱们就去,吃过饭晚上再看火龙游街。”岑老太太说道。

    岑知林是四夫人的小儿子,今年才十岁。三年前过继给岑三娘当了弟弟。岑知林讨厌范夫人拉着岑三娘说话,扭着岑老太太的手不停地撒娇,“祖母,让三娘陪我先去嘛,好不好?我好饿啊,想吃聚仙楼的点心了。”

    孙子粉嫩的脸,乞求的目光,瞧得岑老太太心都要化了,“行行行。不能饿着咱们林哥儿了。”

    岑知林欢呼了声,拉着岑三娘就走。

    岑三娘苦涩地想,阖府上下,能给自己解围的却是这个过继来的便宜弟弟。抬眼间她和岑知林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岑知林像被看破心事似的,瞬间别开了脸。岑三娘微怔,难道他是有意替自己解围?他才十岁啊。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三娘和九弟离开,范夫人会不会又盯上自己?六娘偷偷看了眼范玉书,心里有几分担忧。她撇了撇嘴,开口说道:“祖母,我也想先去。七娘,你呢?”

    七娘毫不犹豫,笑嘻嘻道:“我跟着姐姐们。”

    老太太沉吟了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岑三娘,吩咐道:“赛完龙舟进城的人多。孩子们先去也好。”

    岑府的小辈们都走了。范夫人挤到岑老太太身边,摇着团扇殷勤地问道:“老太太,我喜欢岑三娘,想向你讨来做小儿媳妇,你看如何?”

    岑老太太看着江面上的黑色龙舟最终超过岑府的舟半个船身夺了第一,哎哟一声,折身返回彩棚,“咱们家得了第二名,少赢了好些钱。”

    “哎,老太太说得是。少赢了好些钱呢。”范夫人肉疼地嘀咕着,挪动着肥硕的身躯跟了进去,“老太太哪,我也是个苦命的。我家老爷过世得早,我一个寡妇不得不抛头露面打理产业。我家大郎三年前失足落了水,我就只有玉书一根独苗。他嫂子人还年轻,我也不能强留着她守节。范家将来就指望玉书媳妇当家理事了。我家万贯家业,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哪里撑得起来?我一心想替玉书聘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可我家玉书自小身体弱,说话不利索。世家名门的嫡女又瞧不上他。阆州岑氏是百年大族,三娘养在您膝下,知书识礼,和大户人家的千金没什么区别。我看哪,她和我家玉书正般配。只要您点头,无论她有多少嫁妆,我都出两千贯彩礼。老太太,您看如何?”

    心疼闺女的人家一般都会将男方的彩礼合到嫁妆里,一并送到男方家里。范夫人不介意三娘的嫁妆多少,意思是她送的彩礼可以任由岑家留下。

    岑家没有经商,田庄的收入一年不过三四千贯。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能有一千贯的嫁妆就是厚嫁了。

    两千贯的彩礼,将来能在范府主持中馈……岑大夫人挑了挑眉,四夫人也怦然心动。

    岑老太太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当初过继林哥儿替四房承袭了香火,我当着族老的面答应给三娘定门好亲事,置办一份嫁妆。我这做长辈的,一心盼着她好。承蒙您喜欢她,但你家二郎这般体弱……彩礼多少倒是其次,我总要替三娘着想啊。”

    “老夫人真是心善。替侄儿延续了香火,又养得侄孙女出落得这般水灵。哎,三娘也真真是命苦,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我想着就心疼……三娘若是进了我范家的门,我会当自己女儿般心疼她。”范夫人拍着胸脯承诺。

    这时,范家大少奶奶低着头亲手送来几碗酸梅汤,静静地侍立在侧。

    范夫人端起碗一口饮尽,像吩咐家里的奴婢般骂道:“天热得很,你还不去打点轿子让二郎早些回府歇着,伫这里做什么?木头似的,丢了魂了?”

    范家大少奶奶被骂得身子发颤,战战兢兢地应了,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真把儿媳妇当成自家闺女疼,会是这样?岑家几位女眷飞快地交换了下眼神,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范夫人也不管自己的话岑家人信不信,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就玉书一个儿子,哪怕出再多的彩礼,我这做娘的也要替他聘个好媳妇。将来九泉之下见着我家老爷,我也有个交代。”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抽了条帕子按着眼角。明明说得伤心,眼神却不老实地看着岑老太太。

    范夫人的意思是还能在两千贯彩礼上再加?范夫人为了儿子出手真阔绰啊。岑大夫人和四夫人虽说看不起范家是商户,也暗暗对范夫人砸钱的豪爽咋舌不己。

    岑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我担不起薄待孤女的名声啊。这事需得三娘自己情愿才好。否则就算彩礼翻倍给,此事也万万不成。”

    “三娘出落得这般水灵,就算出四千贯彩礼我也乐意。”范夫人琢磨着老太太的意思,一咬牙将彩礼翻了倍。

    她也不是傻子,岑三娘出身世家名门,可也不是真真矜贵的嫡女千金,不过是个父母双亡家财尽失的孤女罢了。

    范夫人不想让岑家继续狮子大开口,摇着团扇开始敲打,“我看中三娘出身阆州岑氏,又是嫡女。可惜她毕竟是个孤女。老太太就算再心疼她,想嫁个门当户对,可高门大户人家的公子娶嫡妻也自有考究,父母双亡这一条,人家就得挑剔三娘子。如果给她选个小门小户,没什么家底的人家,她嫁过去也只会吃苦受穷,您也会心疼不是?我范家虽然是商户,也有良田千倾,十来间商铺的产业。她嫁到我家来也不委屈,正是两全其美的事呀。”

    岑老太太端着茶慢慢啜着,不再开口。

    婚姻结两姓之好。范氏有钱却是个商户。岑三娘出身世家大族,不过是个孤女罢了。自家儿子体弱口吃,可范家却有钱,也舍得花钱。说起来正是桩各取所需的婚事。

    该说的都说了,能开出的条件也摆出来了。也得给岑家商量考虑的时间。范夫人寒暄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四夫人嘀咕道:“范家那么有钱,可惜范二郎身体羸弱,说话也不利索,唉。”

    大夫人斜睨着她笑道:“若非如此,范家怎肯出四千贯彩礼娶个孤女做儿媳?要我说呀,嫁给范家二郎,总比嫁个没出息的男人强。吃穿不愁,还能继承万贯家业。三娘当家作主手里有钱,林哥儿认了她做姐姐,将来也多了份助力不是?”

    能成为儿子的助力这句话让四夫人心头一震,“嫂嫂言之有理……”

    “都给我听好了。”岑老太太放下茶盏淡淡说道,“此事若非三娘心甘情愿,否则便作罢。”

    四夫人脱口而出:“她必是愿意的!”

    不愿意也得让她愿意!

    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道:“三娘已经出了孝,你们是她婶婶,平日无事便多教教她理家管事的本事,就算尽了心了。”

    言下之意是劝着岑三娘面对现实吧。

    “是,母亲。”两个儿媳都心领神会。

    岑三娘不知道自己才离开,范夫人就真的向堂祖母提了亲。她在聚仙楼上正好笑地套着岑知林的话,“为何要吵着先走?”

    岑知林用力想甩开她的手。岑三娘握得紧,他脸上腾起一片绯色,恼怒地说道:“你放开我!”

    岑三娘回头看了看,六娘七娘坐在厅堂里吃点心,两颗脑袋凑得近,不知在嘀咕什么。她微微一笑,“安静点,六娘七娘可巴不得看戏。”

    岑知林沉默了,哼了声道:“我看那范夫人不怀好意,特意替你解围,你别不知好歹!”

    岑三娘觉得自己握住的小手其实是她捞到的一根救命稻草。岑家三房所有人,只有身边这个过继成自己弟弟的小男孩肯真心地帮她。她故作诧异:“范夫人待人热情,我觉得她极好呀,她怎么不怀好意了?”

    夕阳从竹帘的缝隙中透进来,照在岑三娘的银钗上。岑知林抬头的时候,仿佛看到一双狡黠的眼睛。他被那道光晃得闭了闭眼睛,歪着头再看,岑三娘正疑惑地看着自己。是他瞧错了吧?这个女人弱得像根草,哪里斗得过范夫人的粗胳膊呢?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放手!你手心出汗,我不舒服。”岑知林昂起了下巴。

    转眼间又满脸拽拽的模样。

    岑三娘松开手,抱歉地抽出手帕递给他。

    岑知林擦了擦手,将帕子塞进岑三娘手中,无比严肃地说道:“二哥从学堂回来,说同窗都爱学那范结巴说话,后来范结巴就再没去过学堂。我不喜欢那范结巴做我的姐夫。我会被人笑话死!”

    他说着握紧了拳头,嘴抿得紧紧的。

    “林哥儿,那你悄悄帮姐姐打听打听可好?姐姐也不喜欢……只有靠你了。”岑三娘低下头。她沦落到连十岁的小孩子都要利用,岑三娘脸上的委屈和黯然并不是装出来的。

    岑知林嗯了声,转过了身,快速说道:“谁都不准说,听到没有?”

    岑三娘突然想笑,柔柔地应道:“是。”

    瞧着她谦恭的模样,岑知林突然觉得极满足,“等我消息。”昂着头折回了内堂。

    岑三娘站在廊上,聚仙楼下是城里南北走向的大街,繁华热闹。她静静地想着无数种可能性。

    如果……

    万一……

    她该怎么面对?带着奶娘和百草逃离岑府去长安求从未谋面的外祖父?还是隐姓埋名花钱立个女户?

    “三娘子,范家在阆州城里也算大商户了。听说范夫人极能干,你若嫁给范二郎,以后可不愁银子使呢。”

    岑六娘幸灾乐祸地说道。

    岑三娘她转过头,斯斯文文地笑,“范家有钱,所以六娘想嫁给范二郎?”

    岑六娘脸色一变,呸了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

    这一刻岑三娘突然就不想让着她,讥笑道:“可是你若嫁给范公子,将来不愁没银子使呢。”

    六娘鄙夷道:“谁稀罕他家的钱!”

    岑三娘悠然说道:“有钱穿金戴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有钱多好啊!”

    六娘想起范玉书那结巴瘦弱的模样就来气,“再有钱又怎样?我讨厌范玉书!”

    “唉!”岑三娘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带着百草施施然往内堂去了,“堂祖母的轿子到了,我去迎迎。”

    岑三娘就这样走了,六娘还在生气,“我才不会嫁那范玉书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别做梦了!”

    岑七娘站在她身边啧啧有声:“姐姐,我记得你明明是想气三娘的。怎么自己生起气来了?”

    六娘怔了怔,瞬间明白自己是被三娘拿话绕晕了,气得一跺脚,“岑三娘你敢耍我?等会儿叫你好看!”

    天空被暮色渐渐染成了深深的蓝。华灯初上,走廊外的竹帘通通撤下,阆州城鳞次栉比的粉墙乌瓦、雕梁画栋被点点灯光染得一片璀璨。

    用过饭,岑三娘恭顺地站在岑老太太身边服侍。

    “好孩子,别陪着堂祖母了,让你堂哥陪着你们几个去逛逛街。”大概才带岑三娘出来交际,就遇到范家提亲,岑老太太心情极好,开口放岑三娘去玩。

    “不是有火龙游街吗?二楼看得清楚,我正想沾沾堂祖母的光,在这儿好生瞧瞧呢。”岑三娘才不想和六娘七娘一起去街上凑热闹。

    “去吧去吧。出了孝,就别拘着了。”岑老太太向来喜欢活泼的女孩子。只要能将岑三娘顺利嫁出去,四房的产业就牢牢攥在了手里。岑老太太巴不得岑三娘多在人前露脸。

    岑三娘无奈,只得行了礼离开。

    不陪着堂祖母而己,六娘七娘也没听到老太太让自己和她们逛街的话。她为什么要主动和讨厌自己的两个堂妹挤在一处?岑三娘悠然自得地在廊上寻了个角落坐下。

    百草站在她身边,机灵地选择了一个角度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她兴奋地望向长街那头,快活地问道:“三娘子,我还没看过火龙。什么是火龙呀?会烧起来的吗?”

    岑三娘回忆着曾看过的火龙游街,细细说给她听:“龙不会烧起来呢。那些舞龙的汉子拎着烧化的铁水泼出去,似金非金,似银非银,漫天金银闪烁,龙在其中翻腾……”

    “不是吧?不是吧?烧化的铁水不会烫着人吗?”百草一声接一声地惊呼。

    “你看了就知道了。”

    久远的记忆让岑三娘涌出阵阵伤感。那时候爹娘还在,待自己如珠如宝。可惜,都成了回忆里的温暖记忆。

    远处的长街突然冒出了一团光,像金子撒在了深蓝的天鹅绒上,夺目璀璨。

    “来了!来了!”廊上响起了欢呼声。

    所有人都离了座,站在美人靠旁边往外张望着。

    近了,更近了。

    只见两条金龙翻腾着走近。

    “七娘,我们下去瞧!在下面比上面瞧得更美呢。火龙之后还有傩戏,踩高跷。”岑六娘兴奋地拉扯起七娘下楼。

    “叫伴当们打起精神来,别叫人挤着她们了!三娘,你也去吧。”岑老太太吩咐道。

    岑三娘只得应了,带着百草跟在后面下了楼。

    她悄悄拉了把百草,“我们躲一旁看。”

    百草兴奋地点点头。

    家仆们在聚仙楼下拦开了人群,空出一块地界方便主子们观景,等待火龙从身边经过。

    百草踮着脚,生怕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

    岑三娘有些歉疚,如果和六娘七娘站在一起,百草就不会被人挡着了。她只得扯了扯百草笑道:“不怕不怕,那龙举得高呢,能看到的。”

    虽然这样说,百草仍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着。

    “哇!”

    随着一声高呼,众人的目光望向天空。瞬息间空中数朵金菊绽放,万千银雨倾落,美不胜收,夺目之极。

    “赏!”

    听到这声赏字,家仆们抬出一箩筐铜钱往外撒。

    “乔家班谢赏!”

    有了打赏,火龙就停在了聚仙楼外。几个乔家班的小孩子戴着傩戏的夸张面具,在场中翻滚腾挪,身手灵活地将地上的铜钱拾进腰间的竹篓里。

    舞龙的汉子卖力地挥舞着,泼铁水的汉子将整片天空变成了金光闪烁的不夜天。

    “好美啊……”百草痴迷地望着天空。

    岑三娘眼睛有些发涩。她叹了口气,美到极致,就有种想落泪的悲伤啊。

    她感慨万千的时候,不知被谁推搡了一把,岑三娘身不由已地被挤出了人群。她踉跄了两步刚站稳,就听到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岑三娘下意识地抬起头,一大片一大片金花银雨在空中绽开,带着难以言说的绚烂从天而降。

    这就是六娘她们商议恶整她的法子吗?想看她尖叫哭喊的狼狈样子吗?

    火龙游街岑三娘见过,她并不害怕。看似温度高,哪怕砸在地面也蹦出火星来,其实最多衣裳烫几个洞罢了。

    哪怕不和她们站在一起,自己也并没有脱离她们的视线和关注。岑三娘望着漫天洒落的金花银雨,无奈苦笑。

    可,这景致真美呀!她停住了脚步,仰起了头。

    没有六娘七娘使人推搡,她也不可能自己独自离了人群,放肆地站在火龙舞的中心,独自抬头欣赏这美得寂寥的景致。

    没有旁人,只有她自己,独自让这漫天烟花将她包围。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爹娘会在那烟花绽放的夜空深处保佑自己吗?岑三娘呆呆地望着天空,心酸得恨不得肋生双翅逃离岑家,逃离阆州城。

    “三娘子当心!”百草一手遮着头,尖叫着冲过来一把扯着她的胳膊,带着她奔了回去。

    百草上下打量着她,险些哭出声来,“吓死奴婢了!没烫着你吧?”

    岑三娘回过神,看到六娘七娘从人群里望来的挑衅目光。她低下头轻声安慰百草,“没有呢。真没有。”

    见她好好的,岑六娘眼珠一转,拉着七娘奔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跑出去干吗?想出风头也不想想自个儿的身份!你住在我家,别人还以为岑家的小娘子都这么轻浮呢!真是个扫把星,和你做堂姐妹真是丢人!”

    百草怒极,“我家三娘子明明是被人推出去的!”

    “主子说话,你这个贱婢插什么嘴?如果不是在大街上,我早叫人抽你嘴巴了!”岑六娘啐了百草一口,瞪着岑三娘继续说道,“明明就是你自己跑出去的!也对,有个风骚不守规矩的娘就有个这样的女儿!”

    “你说什么?”见她羞辱过世的母亲,岑三娘怒了。

    岑六娘压低声音不屑地说道:“大伯父是族长,看在岑家的颜面把事瞒了下来。我才不好意思说呢,自个儿回去问你的奶娘吧!”

    百草气得眼睛泛红,又想开口争辩。岑三娘强忍着揍六娘的冲动,拉着百草的胳膊低声说道:“外面这么多人,忍着。”

    见主仆二人红着眼低头不吭声,岑六娘这才得意地一昂头,哼了声,拉着七娘转身走了。

    火龙渐渐地离开了酒楼,朝前面舞去。百姓追随而去,聚仙楼外渐渐冷清下来。

    看着岑三娘静静地站着,百草心里发慌,“三娘子,你莫要听六娘子嚼舌。夫人又美又端庄,才不是她说的那种女人。”

    岑三娘抬头望向寂寞下来的夜空,使劲眨了眨眼,把泛起来的泪拦了回去。她喃喃说道:“百草,将来咱们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你信我吗?”

    百草狠狠点头,“我信!”

    火龙过后,跳傩戏的、踩高跷的队伍走过,酒楼里的客人陆续离开,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王爷,夜深了。”空青恭敬地劝道。

    滕王坐在聚仙楼一楼靠窗的位置上。他一手扶着下颌,撑着脸望着窗外空空的长街,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客人们已渐渐散去,一楼大堂仅剩下几桌客人,好巧不巧呈扇形将滕王簇拥在其中。

    空青不敢再催,垂手肃立在他身后。

    隔了良久,滕王突然开口说道:“去,把那乔家班叫回来,再舞一场。”

    “是!”

    空青应了,使了个眼色,邻桌站起来几个人,随他走出了聚仙楼。

    无论是舞火龙、狮灯,还是跳傩戏、踩高跷的戏班,都是在州府报备之后才在城中表演。也是难得挣钱的好机会。

    像岑家这种大户人家也只在队伍经过包席的酒楼前时,撒上几箩筐铜钱,就是极大方的手笔了。有了打赏,队伍往往会停下来多舞一会儿,捡完赏钱又继续前行。

    一条长街舞完,夜深了,大户人家纷纷打道回府,舞火龙的汉子们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也就收工歇息了。

    望着空青手里两锭二十五两的雪花银,乔家班班主忍不住咽了口干沫。

    “我家主子瞧得高兴,赏银加倍。”空青平静地说道。

    乔家班众人面面相觑又跃跃欲试。银子少见,一两银子能兑一贯钱。别说贵人打赏一百两,一整晚表演收到的铜钱也没有几贯。

    班主深吸口气,说道:“乔家班接了!”

    “慢着!”空青淡淡说道,“若力气不济,出了岔子,我家主子瞧得不喜,这世上就再无乔家班了。”

    班主顿时又犹豫起来,想挣这笔银子,又怕惹恼了贵人。

    空青笑了笑,“你不接这活也不行的。走吧,别让我家主子等久了。”

    不敢不接,接了更不敢演砸了。班主一咬牙,喝道:“打起精神来!走!”

    一炷香工夫,乔家班众人扛着龙,规规矩矩地站在了聚仙楼前。

    “咦,乔家班怎么又回来了?”聚仙楼附近的百姓惊讶地议论着。

    “听说有贵人出钱让他们再耍一回!”有人兴奋地说道。

    滕王缓步出了聚仙楼,身后数十名侍卫打扮的人雁翅排开,将他牢牢护在中心。

    空青端来一把椅子,新铺上白色锦缎绣松鹤椅袱。

    滕王掀袍坐了,接过端来的茶盏。

    空青对班主说道:“开始吧!”

    班主亲自拿起两柄缠了红绸的鼓锤,敲出了密集的鼓点。两条龙随之舞将起来,如蛟探水,如龙穿云。赤膊的汉子们往天上浇出一朵又一朵的金花,化为漫天璀璨落下。

    尚未夜归的百姓再次聚集,叫好声此起彼伏。

    看了片刻,滕王站了起来,漫步走了过去。

    “爷!”空青吓了一跳。

    雁翅排行的两列护卫也跟着他往向前走。

    舞龙的汉子还没发现,班主却看得分明,手里的鼓点不由一滞,不知这位出了大价钱的贵人想要做什么。

    滕王皱了皱眉,“退下。继续。”

    空青应声停住了脚步,不放心地朝两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他快步走到班主身边冷冷说道:“卖力点,别扫了我家主子的兴。”

    班主惶恐地应了,拼尽全力地捶响了面前的大鼓。

    鼓点更急,像骤雨砸在瓦砾上。两个举着龙珠的领头汉子听着,心头大震,立刻明白班主在示意他们拿出绝活来。

    他们举着龙珠,引导着双龙做抢珠之势。铁水朝着双龙序次泼出,那一片片金花像撒开的扇面,龙穿行其中,如脚底生出了团团金云,生动之极。

    这等美景引得四周百姓发出阵阵惊呼。乔家班众人却知道,这是最耗费体力的活计。只盼得那位贵人瞧得欢喜,及时叫停。否则继续舞下去,力竭了,铁水便再无力气泼上天了。

    滕王站在了中央,仰起脸来。

    夜幕里似万朵烟花绽放,映亮了整个天际。他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俊美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爷,你当心别被烫着了!”空青急得直喊。舞龙汗子每一瓢铁水浇出,他的眉头就皱一回。他转头就对班主说道:“若烫着我家主子,便拿命来偿!”

    班主满头大汗,手下鼓点一变,双龙飞开。看似将那锦衣男子围在其中,浇铁水的汉子们却再不敢往中间方向泼。

    那群侍卫早已团团将双龙围住,目光盯紧了主子,蓄势待发。

    “站这里瞧,果然美极……”滕王喃喃说道。

    夜空被金花银雨点缀得灿烂之极,转瞬归于黑暗,又再一次迸发出绚丽的景致。他抬头看着,恍惚中又回到了那日的雨中。

    一幕热情,一幕冰冷。都同样让他的心如被万箭穿透,疼得他呼吸时都蹙紧了眉,不想再看下去了。

    滕王闭了闭眼,再睁开,绵长了呼吸,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空青快步迎上,上下打量着他,担心有一星半点火星落在了他身上。

    “赏!备轿!”滕王吩咐道。

    空青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一乘青帘轿子迅速抬来。

    等滕王上了轿,被众待卫簇拥着离开,空青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扔到了鼓上,“我家主子赏你们的。”说完转身追上了轿子。

    “乔家班谢赏!”班主抹去额头的汗水,捧了钱袋,高声说道。

    舞龙的汉子们停了下来,齐齐向轿子离开的方向施礼。

    目送着轿子走远,班主这才打开钱袋,里面竟是两个黄澄澄的金饼子。他用指甲在金饼上用力划了划,确认不是自己眼花,激动地将钱袋纳入了怀中,喃喃道:“贵人哪……”

    一行人护送着轿子沉默地行走在长街上。

    “空青,明日你去趟岑家,替我送份礼给岑家三娘子。”滕王打了个呵欠,慵懒地说道。

    岑三娘?空青想起从窗口望出去瞧到的那抹纤细身影。她就是王爷要找的人吗?他垂下眼眸掩住眼里的情绪,轻轻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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