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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胜与负

    张四维趁着朱翊钧摆弄账册的工夫,又把眼睛往上一翻,偷偷看着帝国皇帝的面目。那是一种似乎有话想说,但是却说不出来的表情。眼神偶尔会有些犀利,但更多的是无奈。

    手离开了账本,轻轻竖起一根指头在空中晃来晃去。张四维以为这是皇帝在想怎么说下面的话,心里已然有了“恳请明鉴”,“恭听圣训”之类的客套话。

    不料朱翊钧却突然言道:“二十五万八千一十三两,大伴的人算的是分毫不差。罢了……也不算太严重,不算太严重……”

    最后一句,朱翊钧的语气变得愈加弱小。眼睛也从两位大臣的身上挪开,此刻的张四维已经是如坐针毡。皇上公然在他的面前说了一句“不算太严重”,这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张四维:张太师的儿子们虽有错,但不是能拿来攻击的借口。

    “陛下圣德仁慈,这些钱就是个京城的大户人家也拿得出来。”张四维猛然开口道,就连旁边的冯保都有些诧异的看着张四维。

    抚摸着自己白花花的胡须,张四维继续说:“老臣进言,这些搜出来的官银就不用往户部送了。既然数量不多,就用作宫里的补贴。”

    次辅大臣的话刚说完,朱翊钧马上仰躺在椅子上说道:“准了!”

    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张鲸看出来皇帝的倦意,手怀揣在衣袖里提醒道:“主子万岁爷,时候也不早了。”

    朱翊钧依旧躺着头,看着天花板上那只凸显出来的浮雕金龙。不与张鲸对视,只是轻悠悠吩咐道:“就先送两位出宫,另外你也把陈公公叫进来。”

    失望的神情从张鲸眼睛中悄悄划过,不过是这是君命,他哪敢违抗?撵着碎步来到张四维和冯保的前面,再也不用多说一句话,两位臣子同时从座位上起立,跟在张鲸缓缓走出大殿。

    一声悠长,轻灵的铜钟声恰巧在此时从钟楼方向传来。漫漫黑夜中,幽静宽敞的宫殿廊宇上,行走的两个身影几乎不分前后。身穿大红色罗纱圆领官袍的那个身影,低着头,整个身体松松垮垮,犹如没了生命的行尸走肉在爬行。

    另一个身穿红色坐蟒曳撒的身影,却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只见他自从出了大殿,昂头挺胸,步伐稳健有力,如下山猛虎那般不可被人随意冒犯。

    而这突然响彻云霄的钟声,于冯保而言几乎是壮士的凯歌。毫无疑问,这次他和往常一样赢得是轻轻松松。在皇上召见的过程中,冯保都不用怎么说话。

    或许在这个权倾皇宫的太监眼里,这才是皇上对他的态度。离开了他,皇帝也就失去了眼睛和耳朵。既没有提阻拦官员谏言的事情,连神机营换防的话都没有提,这让冯保更加坚定的认为,即便死了张太师,皇帝依然离不开司礼监。

    至于陈矩,他算得上算是二十四衙门里最能干,也是最会体贴人的宦官。冯保把他当做自己的知己,希望让他来接司礼监的班。这个不负众望的司礼监秉笔,在银子运进宫门后就一直陪着御奉们钦点数目,如此自然也就不需要张鲸去传话了。

    放下了两只臂膀上卷起来的袖子,特意还擦擦额头上的细汗。陈矩自认为打理的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走进书房。

    闻着那股熟悉的檀香味道,陈矩瞟了一眼那方精致小巧的烟炉。陛下总是喜欢在满是书籍的堂屋里,通过焚香的方式让内心安静下来。

    但是今天的皇帝与以往又有些不同,他没有传唤宫里的小火者更衣。自己就解开了身上的紫色蟠龙曳撒,换了一套柔软的白色纱织小衣,手里翻开的也不是尚书典籍,而是那本还透着浓重笔墨味道的账本。

    连续看了整整两遍,在送走冯保之后。朱翊钧被压抑许久的情感才彻底爆发出来,两只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布满血丝。浑身打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怒气上头的朱翊钧,愤怒的将账本挥洒到半空。

    “欺天啦!”朱翊钧在整个书房内怒骂了这三个字,陈矩的两腿几乎不受自己控制,自然而然的跪在毛茸茸的地毯上。这声音虽然充裕着暴躁,可在陈矩听来,还隐隐有些云雾里飞龙的咆哮。

    “万岁爷息怒,是允修做得有些过分了。平常吃点拿点,当官的也都这么干。奴才们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但是数量这么多,恐怕只有嘉靖朝的严世蕃能与之相比。”

    陈矩提着嗓子眼说完这句话,看都不敢看朱翊钧一眼。

    “这还叫过分吗?”朱翊钧似乎也不满意陈矩的这声劝慰,死死的捏着拳头说,“他比我强多了!我一年的花销尚且不过十万两银子,这还包括给母后们的贺礼,给皇后添做的新衣。一个小小的翰林官,才五六年的时间,能捞到我两年半的开销。”

    “万岁爷切莫说这样的话!”陈矩纵然心里很害怕,还是说道:“阁佬生前的威望摆在那里,想通过允修打通关系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一来二去使唤的银子多了,谁也拦不住!”

    正在愤怒的朱翊钧听完这些话,也不怎么继续谩骂了。只能独自生闷气,很显然现在陈矩的头脑比皇帝冷静。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出了错,就算你是天子,也会在帝国的道德声讨中身心俱灭。

    “老百姓家家户户都挂着天地君亲师,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给这些木头疙瘩上三炷香。这些道理,难道朝廷里的人还不懂吗?”

    陈矩静静听完朱翊钧的责问,并没有回答。很明显皇帝的意思是,张先生虽然只占着“师”的名分,但是在皇帝心里却远远的高过了“君”,可与“天地”相比较。

    如此的被天子给予厚望,这些巨大的贪污受贿自然是不能够被理解的。试问天地的道德怎么能拿世俗的钱财来衡量?

    “好!好!”在连吐了两个好字后,朱翊钧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就让那个小崽子和他的同伙再蹦跶几天,让他们快快乐乐的,高高兴兴的,圆圆满满的办完丧事。陈公公,这几天你就给我盯紧点。我倒是要看看,看看他们还要作些什么妖出来!”

    “奴才不负主子圣托……”陈矩的腰弯的更低了,现在他才算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支开旁边所有无关紧要的人,单独与自己说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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