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殒

    “朗月绮楼初见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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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将泛鱼肚白。

    叶辛再次紧了紧身上的狐毛大氅,将自己的小脸藏在厚厚的领子中。

    真冷啊。

    她望着身后的山崖,长吁了一口气。

    方才那座陡坡真是险,若不是卯足了劲儿一口气狂奔上来,怕是要连人带马摔下山去。

    想是“温室”里待得太久,孤身一人在外生存竟如此吃力。

    又想起临走前师公的表情,叶辛觉得莫名其妙。她心下嗔怪起老人家郑重其事的语气。出门采药而已,何以搞得像生离死别。

    虽然说这确实是她第一次出谷,并且准备去很远的地方。

    嗔怪之余,她心下柔软起来,开始同情老人家眼中的不舍。

    自己从小便长在师公身边,就算他们之间并不会有多么亲昵的对话,但在这深不见底的不斟酒,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能安然无恙的长大,甚至能有一间单独的小屋生活和实验,完完全全是因为这个与她并无血缘关系的亲人。而这位发须雪白,在谷中人人都要尊称一句“长老”的人,其实只是她父母的老师。

    她的父母已经死了十四年又一个月了。

    她依稀记得母亲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总是在埋头工作,好像不怎么跟她亲近。她一哭闹,只有父亲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过来哄她。她记得那时候更愿意蜷缩在父亲的膝上,细细数着他下颌密密的胡茬。

    可是突然有一个清晨,她像往常一样醒来,她的父母却消失了。他们常常出入的屋子,也换了主人。

    师公那段时间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门口,半天无一语,眼睛却直直望着天上,她怎么叫他都不理。

    谷中的人们对她的态度却一改往日,开始有意无意地嘲讽她的父亲是“叛徒”,辱骂她的母亲是“祸害”,而她自然成为了众人唾弃的对象。因为父母的逝去,往常那些暗戳戳的白眼一夜之间全部露出了真面目——没有人会服气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仅仅是窝在屋里鼓捣些花花草草,便能跟刀口舔血的他们平起平坐。

    她看不上这些刽子手贪婪嗜血的爱好,更看不上他们引以为傲的姿态。比起与他们共事,她宁愿一生蜷缩在屋子里不见天日。

    后来大一些,师公用往常与她聊天时候的淡然语气,告诉她父母的死去。

    什么是死?

    这种事情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早已屡见不鲜。就在这从小长大的谷中,有人被毒死,有人被割破喉咙,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

    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寻常。

    至于他们为什么死,她也早已失去了好奇心,更不会追着师公刨根问底。

    因为知道了并不能如何。

    就像现在,她知道了父母是死于一场意外,可哪怕这中间的十四年没有过去,哪怕时间停留在那一天那一刻,她也无法阻止他们踏进那间,将他们的生命永远禁锢的屋子。

    这世上不会存在时间逆流,也不会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她的一生也同其他人一样,每走一步都会更接近死亡。

    甚至会加速坠落。

    没有时间了。叶辛低头望着她疲惫的马驹。

    这里地势太高,空气有些稀薄。她与马都有些体力不支,还好背包里的肉干还能支撑她好一段路。

    得歇歇了。

    按照地图,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月琅县。所幸不斟酒除了药和尸体,就是钱多,师公临走前塞给她厚厚一沓,够支撑到中原之后的不少日子了。

    到了镇上可以饱餐一顿。

    听说月琅县的人信奉神仙,设了不少神庙香殿,来来往往的人敬奉朝拜者不少。

    人们总会信这些天方夜谭。不过,他们总应该比谷里那群命如芥子还要草菅人命的刽子手见多识广。

    她还是停下观摩几天为好。兴许就找到了师公托她寻的东西。

    除了这些,她不打算招惹其他事情。

    月琅县地处偏僻,没想到酿酒产业发达,到处都是酒坊。

    自己长大的地方是“不斟酒”,出了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酒。

    命运的撞击真是有趣。

    叶辛简单收拾了下,便准备出门。却不想这一晚街上人潮涌动,好似前面有个很大的排场,众人皆去凑热闹。

    冷不丁被挤的一个踉跄,右臂却被稳稳当当扶了一扶。

    “姑娘没事吧?”

    叶辛下意识躲开,抬头一望,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待仔细一打量,朱唇雪肤,乌发纤颈,虽仔细描粗了眉毛换了束腰的蓝袍,还是能瞧出是个大家闺秀,眉宇间盛着与之并不相配的,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

    那姑娘的眼睛大而明亮,让人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多谢公子,无妨。”叶辛礼貌一笑,不忍戳破其伪装。

    正欲离开,那女孩子又道:“我瞧着姑娘风尘仆仆的模样,是今日才到镇上?”

    叶辛瞥了眼脚上蹭了一层灰土的靴子,淡淡“嗯”了一声。

    “在下孟之俞,敢问姑娘芳名?从哪儿来?”

    叶辛抿了抿嘴,此生她最不擅长的就是交际。

    她有些抗拒继续对话,却不想对方并没有结束寒暄的意思。

    “叶辛。”她指了指西北方向,“戈壁来的。”

    “叶姑娘一身药香气,也是听说赵神医之名来的吗?我且刚到五日,若有能帮到你的地方,还请莫要客气。”

    她听见了“神医”二字,便直应道:“并非如此。只是寻药途经此处。不过孟公子方才说的赵神医,是月琅县人?”

    孟知瑜点了点头,难掩兴趣:“寻药?姑娘莫非也是医者?”

    该是方才闻到了药味,以为自己是乡下药铺抓药的。

    不过医者一词,有些托大了。但她并不准备解释自己的出身。

    “且算是吧。孟公子若要求医,不妨找我。”

    她确认自己只是因为受这姑娘的感染,才脱口而出的这句邀请。

    “实不相瞒,是家中小弟常年腿患在身,行走不便,寻遍神医也无法子。眼见小弟郁郁终日,我实在担心,便出了远门为其寻医。听说这赵神医可解疑难杂症,一向是药到病除,还能最大程度缓解医治过程中的痛苦,我想是极适合小弟的。”

    “原来如此。那今日公子这是......”

    “哦,赵神医不知身在何处,但我这几日结识了赵小姐。只是这赵小姐不知为何流落到了青楼,我便想去询问一二。”

    因此才女扮男装,叶辛了然。

    不过神医之女不行医,却在青楼卖艺,当真奇怪。但若是能问到想知道的,也算是捡漏。

    “我也随公子同去吧。”

    孟知瑜却支吾道:“姑娘恐怕不太方便......”

    “无妨,”叶辛寻思着为了行远路,自己穿着本就粗糙,便只将辫子绾成发髻,又从背包扯出个羊毡帽牢牢卡住,“可以了。”

    孟知瑜瞧着,心想真利索,自己出门前还花心思按着父亲和弟弟的穿着打扮了一番。

    绮云楼前门庭若市,问了才知道便是新来的姑娘,名唤绫绡的,今日初初露面,这才热闹非凡。

    “就是这个绫绡。”孟知瑜抬抬下巴,“我打听过了,她就是赵神医之女赵小青。但无人知道她父亲在哪里,她又为何身在青楼,这点很奇怪。”

    “看来只有问她自己了。”

    “今夜是绫绡姑娘首次献艺,若哪位大爷出的价能让绫绡姑娘满意,还能享这春宵一刻呢!”绮云楼老板万四娘摇着扇子喊道。

    “你瞧瞧,绫绡眼睛肿着,该是刚哭过吧。”孟知瑜叹了声,“不管缘由如何,咱们得把她捞出来。”

    叶辛望着台上的赵小青,发现她生的极美。该是只有十六七岁,脸上的冷漠神情却拒人千里。

    只听万四娘一声吆喝,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掐着腰站了出来。

    “还有人吗?”

    台下忽然一片寂静。

    “没有的话,今夜便是许公子抱得美人归喽!”

    众人还是一阵起哄,簇拥着那个纨绔将赵小青抱进绮云楼,推推搡搡将孟知瑜和叶辛也挤了进去。

    “且等着吧。”叶辛坐下来倒了杯茶。

    “不可。赵小青乃良家之女,岂可就这么流落风尘,我去救她,你且楼下接应我。”

    孟知瑜有些义愤填膺,说罢拿上剑就跟了上去。

    “我可没说接应你啊......”

    “等一下。”叶辛拽住孟知瑜,指了指赵小青。

    只见她与万四娘和许应卓耳语了几句,万四娘便开口道:“各位客官,可别忙着走。今夜绫绡姑娘琴兴大发,想要为大家奏上几曲,再与许公子欢度春宵!”

    “好!”台下众人迫不及待。

    许应卓一脸无奈的样子退到一边,在最近的位置坐下。

    叶辛眼风带到楼上,看见另一位貌美女子正直直盯住绫绡,满眼木然,却可以察觉到她微微咬紧的牙根。也是,同为青楼女子,业务竞争在所难免,一朝对手风光,自己当然眼红。

    “那便是之前的花魁楚司司。”孟知瑜努了努嘴。

    叶辛了然。二人相貌不相上下,风格却不同。赵小青清纯可人,而楚司司走的是妩媚那一挂。现今月琅县的纨绔们恐怕吃惯了这种艳丽颜色,想尝鲜了吧。

    赵小青依旧面无表情地抚着琴,琴音却如她脸上那般呆滞木然。许应卓倒是深情款款地望着她,眼神迷离,不知是醉酒还是醉色。

    一个时辰后,众人起哄着将二人送去厢房,许应卓还不忘搂着另外两个姑娘,一道带了进去。

    “哎,许爷,您这顺手牵羊的,我们不好做啊,您看......”

    “怕什么,老子还能不给钱吗?”许应卓嗤了万四娘一声,她便领着其他姑娘应声下去了。

    孟知瑜正想跟上去,又被叶辛拉往边上躲了起来。

    “刚刚弹琴那段,一般的嫖客是不会如此好说话的。”她一直在观察许应卓,他醉醺醺的纨绔模样,对于此情此景有些太过合适了。

    也许二人认识。

    “先等等看。”

    话音刚落,房内竟传出了摔打声,接着是细细的抽泣声。说话的男声很弱,有些听不清楚,而后许应卓就出了门。

    许是发生了争执。

    二人迅速闪入屋内,赵小青瞬时呆住,脸上还挂着泪珠,孟知瑜忙示意她噤声。

    “你们——”

    “孟知瑜。”说着便将头发解了,赵小青松了口气,眼中却依然戒备。

    这么快就暴露自己是女的了......叶辛忽然反应过来,做出盯着孟知瑜的样子:“你......”

    孟知瑜笑道:“事出有因,多担待。”转头对赵小青道:“这是叶姑娘。”

    赵小青吞了吞口水,干巴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有件事情想请教绫绡,哦不,赵姑娘。”

    赵小青脸色一白,立刻紧张起来。

    “你若将实情相告,我们便想法子救你出去,送你回你父亲身边。”叶辛寻思着就算赵小青不说孟知瑜也会救她的吧,凭将才那股子冲动劲儿。

    “不用了。”赵小青竟放松地坐了下来。

    “你们什么身份?斗不过他的。”她捏起茶杯抿了一口,“我爹就被困在他那儿,我早就知道。这里也是他送我来的。”

    她冷嗤一声,眼睛望着地面,“别以为给点好吃好喝的,我就当你的好了。”

    “他?谁?”

    “许应卓。就刚刚走的那人,你们应该看见了。”

    许应卓竟绑架了她父亲,还将她送来青楼?

    “因何缘故?赵先生不是神医吗?”叶辛奇道。

    赵小青却无奈笑笑,并未答话,看来其中原委不想细说。

    “哎呀,许公子怎么出去了?快进来,咱们绫绡还等着您呐!”门外却响起了万四娘尖细的声音。

    “你们走吧,从后门。”赵小青淡淡回道,“他暂时也不会把我怎样。”

    孟知瑜欲言又止,叶辛无奈一把扯住她就跳下窗户,真庆幸只是二楼。

    赵小青站在廊上,冷冷盯住许应卓。却见他手中提了个食盒,估摸着是将将出门买的,看来方才并不是回家了。

    “哎呀绫绡,咱们许公子还特地为你买了夜宵,还不长点眼力见儿,下来迎接?”万四娘皱眉催促道。

    几个姑娘跑出来看热闹,都羡慕这个新头牌的好运气。

    绫绡冷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屋,许应卓便嬉皮笑脸地跟了上去。

    “看什么看,散了散了,你们几个,什么时候才能给老娘再招个财神爷来,哎!”万四娘摆摆手,扭着腰肢回去了。

    “赵小青既有难言之隐,那么这件事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叶辛点点头,“知道赵神医所在,也算有了目标,你且耐心等等看吧,我也和你一起查。”

    孟知瑜刚想作揖感谢,叶辛便抬手制止了她,“别这样,我不是为你。”

    “叶姑娘慷慨,我自要真心待你的。”孟知瑜郑重道:“知瑜的瑜,其实是瑕瑜的瑜。方才隐瞒你,还请见谅。”

    叶辛想说我早看出来了,但盛情难却,无奈应道:“没关系。”

    她真的很不擅长与这种过分热心又正直的人相处。

    昨晚回到客栈已是深夜,叶辛准备放纵自己睡到晌午。谁知日头刚出,便被敲门声惊醒。

    “叶姑娘,叶姑娘,是我。”

    孟知瑜着依旧是昨日的窄袖蓝袍,却难掩面色焦虑,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不是故意大早上来打扰你,只是昨晚,小青出事了。”

    什么?叶辛心里一惊,来不及细想只捞了件衣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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