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贺子阑
“抱歉。”
印象中这是她第二次说抱歉。
她这样敏感孤傲的人，确实很难真心实意对别人感到抱歉。
但她一旦说了，言信便不难窥探到，她内心比表露出的高出数倍的愧疚。
“我也没有提防这件事。”
他没有将她的抱歉用“没关系”囫囵过去，也没有就势责备她，而是选择了相互认错。
言信看了一眼叶辛懵懵的神情，略略衡量了一下。调整下属的心态这种事，以后多得是时间做，现在的情况还不到能让他有这份闲情逸致的程度。
况且，这半晌之内变数太多，他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已经不算太糟糕。
虽然这个疏忽带来的损失不小，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趁热打铁，将剩余的人把控住再言其他。
他转身扶起垂头丧气的秦无殃，“去前厅聊聊吧，庄主。”
叶辛有些恍惚。
她是为什么一怒之下暴露自己掌诏司廷史的身份来着？
哦，因为猜到被嫁祸的是自己。
她想，她不能容忍有人玷污自己的清白，好不容易洗干净的清白。
可这份横冲直撞的争取却让他们错失了逼出口供的机会。
难道她命定被困于泥淖之中，命定不配争取清白吗？
况且她跟这件事本就无关，也不能争取吗？
不，不是的。她不是错在不能为自己争取清白，而是丧失了身为掌诏司廷史应有的警惕。
她失职了。
明明不久前那个人还利索地阻止了胡医仙的“自戕”行为——虽然他并非真的想自戕。怎么自己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这都没学会吗？！
叶辛定定望着秦无殃的背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印在了关节处的皮肤。
得挖出这件事的真相，她想。
秦无殃找了药酒略略给自己和胡医仙擦了擦，便神色复杂地坐了下来。
他倒是处处厚待自己的家仆。
如此，若说他为了给秦师爷报仇而对他们起杀心，也能说得通。
那么依据先前的推测，既然他不是杀害秦师爷的凶手，便是对陈尸镇郊的二人施蛊的凶手了。
言信并未开门见山，二人两相静坐，都等着对方开口。
可这里不是廷尉司而是秦庄，是秦无殃自己的地盘，这样的僵持能捱他多久，很值得怀疑。
叶辛正担忧着，便听到秦无殃的声音。
“二位既然自京城而来，又何必装作无关路人遮遮掩掩。”
“若是知晓庄主另有隐情，我二人自会从容到访，与庄主坐下和谈。只是不想庄主行动之快，手段之狠辣，竟次次赶在前头。”
眼见秦无殃咬紧了后槽牙，眼中露出狠厉，却不是对他们。
“陶先生有所不知，那帮畜生唯利是图，做的事天怒人怨，老夫为了子阑，就算再杀一次人，也无怨无悔。”
有路子可寻。
“他们是谁？”
秦无殃眼中闪过犹豫，想到他说的“他们”定是指镇郊双尸，定定看了言信三秒，才开口道：“银泽贺家。”
银泽，地处细缃以南的山区，却以矿产丰富为名。怪不得先前胡医仙说“北上”，想是在说娄氏夫妇便是那银泽贺家的人。
不过——贺家？
对于银泽当地做矿产的富商家族，远在郢都城的他们并不是很了解。只因郡县的财政皆直属治粟局管控，与他们廷尉司倒是没太大的关系——若是牵涉到重大的刑狱案件，才会送到周廷尉这里来。
“为什么杀他们？或者这么说，”言信直视秦无殃：“他们为什么杀秦师爷？”
秦无殃的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暗淡了下去。
“贺家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子阑只告诉我，他们因为钱，要追杀他，要我护他几天，等躲过了这一阵就北上。”
“所以你帮他易了容，又施蛊杀那二人，当我们和娄氏进庄后，子阑却丧了命，你便因此怀疑我们也是银泽来的贺家人？”
秦无殃眼中露出惊讶神色，又点点头：“其实，子阑也姓贺，是那家家主的旁系子侄。”
“什么？”言叶二人均是大吃一惊。
他若不说秦师爷其实姓贺，他们会一直以为他和所谓的“贺家”是简单的财物纠纷。
说来也是，若只是财物纠纷，贺子阑又岂会如此干脆的死于非命呢？
话至此，言叶二人只得到了秦无殃的杀人动机，却无法推测娄氏与那两个无名杀手一定要置贺子阑于死地的缘由。
言信略略回顾了下事情经过，忽然意识到了秦无殃行为上的一个悖论。
“既然要保护贺子阑，你又为何如此大张旗鼓举办寿宴，广邀门客？这岂不是平添劳乱？”
“是老夫！”秦无殃眼眶泛红，情绪有些激动：“是老夫想出力帮他，却没曾想害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
一方面想保护他，一方面又想帮他，因此海纳百川广交寒友；但这样做的结果却害了他。
那么秦无殃反其道而行之的理由依然与贺子阑被追杀的秘密有强烈的关系。
难道他还想反过来揪出贺家的杀手？
“不对。”叶辛沉思良久，终于开口：“你这样的人，既然有占据主动一方的想法，必然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能够保证贺子阑的安全。所以，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她说的对。
所谓保证贺子阑的安全，便是指秦无殃对他用药易容，保证他能不被贺家人认出，这才放手一搏，策划了寿宴，广纳天下贤士侠友，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反鱼肉为刀俎。
可贺子阑依然被精准命中，娄氏到底是如何认出他的？
只是这个问题，秦无殃恐怕也不会知道。
言信看了眼秦无殃眼中的愧悔，拍了下叶辛的手肘，想让她暂时放下这个问题。
叶辛却一个激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臂，上面暗斑还未完全消退——等下，所以，是那些白斑吗？
脸不一样了，但皮肤还是贺子阑的皮肤。若那些白斑果真是他生前便有的，那日寿宴上贺子阑给客人添茶，肯定会被他们看见。
“怎么了？”
叶辛没有回答言信，眼中却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定定看着秦无殃。
不管因为什么，他是真心要保护和帮助贺子阑的。
可是世事难料。
但没办法，她还是得硬着头皮戳他的伤疤一下。
“贺子阑，他有热病吗？”
秦无殃似乎还没从情绪中缓过来，呆滞了一瞬，回道：“没有，没有啊。”转而便清醒，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是热病，是他家乡的用水常年被污染，他自小身上便长了些斑疹——”
说到此处，他忽然明白了叶辛的意思，顿时浑身脱力，一屁股坐了下去。
果然是那些斑疹的缘故。
说起来，镇郊的两具尸体身上也有。
“既然他们都是贺家的人，想来大概是同乡同饮水的原因？”
叶辛点点头。
等下，同乡？
二人对视一眼，又一个疑问出现了——既然都是银泽贺家的杀手，娄氏为何没有？
难道他们不是银泽人？
叶辛看过义庄里那二人的尸体，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大户人家的强壮家丁而已。相比起来，娄氏夫妇确实更像是专业的杀手。
还是知晓贺子阑患此疹病的杀手。
这贺家，竟有如此能耐勾搭上这样的人，不简单啊。
想了这么多，最终殊途同归，问题还是回到了原点——贺子阑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引得两路人来杀他？还引得秦无殃一个避世的土财主耗费如此心力帮他？
说实话，叶辛并不相信秦无殃会仅仅因为贺子阑手无寸铁被人追杀，便同情心泛滥施计杀人，助其脱险。
好歹是文明的大虞国，杀人是要偿命的。
“庄主为友能不惜名望两肋插刀，如此胸襟令人不得不服。”
叶辛皱了皱眉头瞟了言信一眼。这时候合适吗，为什么突然夸起一个杀人犯？
但她没打断他，只盯着秦无殃的反应。
中年人脸上的神色竟缓和下来，眼中的愧色竟也消退许多。
他很喜欢人说他“不惜名望、两肋插刀”吗？
“陶先生不以京官自居，如此气度也让老夫佩服。”
哦，看来是很喜欢。
喜欢到本对京官有些成见，但遇到陶先生这种，能以清奇角度窥见他高风亮节的京官，便要回夸几句。
甚至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并没有保住贺子阑的性命。
“所以呢，你们最后寒暄那两句，是什么意思？”
二人回到厢房，言信看着她拧巴的眉头，便知道她听出了自己的阴阳怪气。
“说明，贺子阑有想做的事。”
“能不能说完整。”
言信解释道：“为了做成那件事，贺子阑认为自己不能死，因此寻求秦无殃的帮助。恰好，在这件事上，秦无殃义愤填膺，因此不惜施蛊杀人去保全贺子阑。”
叶辛两手一摊：“可这些，我们刚刚都知道了。”
“试想一下，这件事若做成了，秦无殃是否有功劳？在贺子阑那里，他是不是有一个‘不惜名望也要帮助他对抗黑恶势力’的名分？”
没错，那时候秦无殃可能便不是单纯的杀人犯了，在贺子阑的事情上，他甚至可能是功臣。
经他一点，叶辛忽然明白了。
“所以贺子阑要做的事，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起码能让秦无殃功过相抵。”
言信点点头：“没错。据秦无殃所说，贺家追杀他，是因为钱。既然这钱涉及性命，那么贺家一定在钱上做了什么会丢命的事，才想要拿住贺子阑的命以保自己的命。”
“是不是贺子阑在家里发现了什么？然后又被贺家人发现了他发现了什么......”
“有这种可能。”
可秦无殃并不知道贺子阑的秘密，只知道他要北上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好事，并且明白这件好事的重要性。
“北上，去郢都城吗？”
言信“嗯”了一声。
“那他起码随身带了证据，说不定——”叶辛拉长声音，等待言信的再次认同。
“就在这秦庄里。”
话虽如此，依照叶辛这种没把握的事不做的性子，她依然不肯给予这些推测十分的肯定。
“因为我们还没有证据。”
言信却道：“若我们只是守株待兔，是等不到证据自己出现的。因此，”他正色道，“必须按照推测的方向主动往前走，才有可能发现它。”
说完他冷不丁将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怎么了？”
似在惊讶她的迟钝。
“别总是妄自菲薄，就算只是直觉，也偶尔相信自己一下。”
相信自己一下。
他的手温温捂得她头脑也温温的，好像很安心的感觉。
“好。”
叶辛眼中的朦胧终于散去，露出坦然。
或许，她也没有那么妄自菲薄。她想要的，仅仅是他对自己想法的支持罢了。
“是时候了。”
言信看着窗外，两三只灰鸽于天空划过，毫不客气地甩下了几粒石头渣。
“这才是第一条鱼，往后还要更辛苦些，叶廷史得多担待。”
叶辛愣了一瞬，一时没反应过来要担待什么。可一瞥那几双鸟雀，便立刻明白了所谓“鱼”的含义。
她难得轻松一笑，竟也学他两手往怀里一揣：“托言先生的福，我会习惯的。”
与秦无殃之间的误会算是说开了。他知晓二人先前去过义庄，接触过被下蛊的尸体，隔天便差胡医仙配好了解药，亲自登门送与二人。
这个老江湖竟颇会识时务。
“医仙的手甚巧。能够如此精准选择受体的药蛊，还真是让我们开眼了。”
叶辛接过解药，总算对小臂上的斑疹放下心来。却还不忘一面称赞一面揶揄，让人听不明白她的喜怒。
“二位仅仅看了尸体，便能推断出我等几方的身份，也是后生可畏。”
秦无殃一股脑接下她的称赞，也丝毫不吝啬的恭维了回去。
“说起来，没有提前看清贺先生的难处，还是我二人粗心了。”
言信却不打算囫囵默受他的恭维，可这一提又戳到了秦无殃心里。
果然，他沉默了。
“贺子阑命丧秦庄，本与庄主无关。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藏于背后的秘密。因此，”言信靠近他，“庄主还是尽早将能想到的，相关的线索，都说出来为好。”
秦无殃本就对贺子阑的死耿耿于怀，不想言信慢条斯理，一把刀一口糖接连出击，他根本无法招架他的追问。
他能坦然承认自己的疏漏，愧疚于贺子阑的死，却并不想承认他起初想利用贺子阑的事获得名望的念头。
只是，面前这二人并非江湖人，他们的想法，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上达天听。就现在的情况，不说他能不能将功折罪，就是保住性命都难了。
毕竟，他实实在在地杀过人。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哄好这二人，再借其之手，找出贺家的秘密。同时，要将他们困在秦庄，待事成后再定如何处置他们。
“是子阑刻意向我隐瞒了实情。”
印象中这是她第二次说抱歉。
她这样敏感孤傲的人，确实很难真心实意对别人感到抱歉。
但她一旦说了，言信便不难窥探到，她内心比表露出的高出数倍的愧疚。
“我也没有提防这件事。”
他没有将她的抱歉用“没关系”囫囵过去，也没有就势责备她，而是选择了相互认错。
言信看了一眼叶辛懵懵的神情，略略衡量了一下。调整下属的心态这种事，以后多得是时间做，现在的情况还不到能让他有这份闲情逸致的程度。
况且，这半晌之内变数太多，他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已经不算太糟糕。
虽然这个疏忽带来的损失不小，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趁热打铁，将剩余的人把控住再言其他。
他转身扶起垂头丧气的秦无殃，“去前厅聊聊吧，庄主。”
叶辛有些恍惚。
她是为什么一怒之下暴露自己掌诏司廷史的身份来着？
哦，因为猜到被嫁祸的是自己。
她想，她不能容忍有人玷污自己的清白，好不容易洗干净的清白。
可这份横冲直撞的争取却让他们错失了逼出口供的机会。
难道她命定被困于泥淖之中，命定不配争取清白吗？
况且她跟这件事本就无关，也不能争取吗？
不，不是的。她不是错在不能为自己争取清白，而是丧失了身为掌诏司廷史应有的警惕。
她失职了。
明明不久前那个人还利索地阻止了胡医仙的“自戕”行为——虽然他并非真的想自戕。怎么自己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这都没学会吗？！
叶辛定定望着秦无殃的背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印在了关节处的皮肤。
得挖出这件事的真相，她想。
秦无殃找了药酒略略给自己和胡医仙擦了擦，便神色复杂地坐了下来。
他倒是处处厚待自己的家仆。
如此，若说他为了给秦师爷报仇而对他们起杀心，也能说得通。
那么依据先前的推测，既然他不是杀害秦师爷的凶手，便是对陈尸镇郊的二人施蛊的凶手了。
言信并未开门见山，二人两相静坐，都等着对方开口。
可这里不是廷尉司而是秦庄，是秦无殃自己的地盘，这样的僵持能捱他多久，很值得怀疑。
叶辛正担忧着，便听到秦无殃的声音。
“二位既然自京城而来，又何必装作无关路人遮遮掩掩。”
“若是知晓庄主另有隐情，我二人自会从容到访，与庄主坐下和谈。只是不想庄主行动之快，手段之狠辣，竟次次赶在前头。”
眼见秦无殃咬紧了后槽牙，眼中露出狠厉，却不是对他们。
“陶先生有所不知，那帮畜生唯利是图，做的事天怒人怨，老夫为了子阑，就算再杀一次人，也无怨无悔。”
有路子可寻。
“他们是谁？”
秦无殃眼中闪过犹豫，想到他说的“他们”定是指镇郊双尸，定定看了言信三秒，才开口道：“银泽贺家。”
银泽，地处细缃以南的山区，却以矿产丰富为名。怪不得先前胡医仙说“北上”，想是在说娄氏夫妇便是那银泽贺家的人。
不过——贺家？
对于银泽当地做矿产的富商家族，远在郢都城的他们并不是很了解。只因郡县的财政皆直属治粟局管控，与他们廷尉司倒是没太大的关系——若是牵涉到重大的刑狱案件，才会送到周廷尉这里来。
“为什么杀他们？或者这么说，”言信直视秦无殃：“他们为什么杀秦师爷？”
秦无殃的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暗淡了下去。
“贺家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子阑只告诉我，他们因为钱，要追杀他，要我护他几天，等躲过了这一阵就北上。”
“所以你帮他易了容，又施蛊杀那二人，当我们和娄氏进庄后，子阑却丧了命，你便因此怀疑我们也是银泽来的贺家人？”
秦无殃眼中露出惊讶神色，又点点头：“其实，子阑也姓贺，是那家家主的旁系子侄。”
“什么？”言叶二人均是大吃一惊。
他若不说秦师爷其实姓贺，他们会一直以为他和所谓的“贺家”是简单的财物纠纷。
说来也是，若只是财物纠纷，贺子阑又岂会如此干脆的死于非命呢？
话至此，言叶二人只得到了秦无殃的杀人动机，却无法推测娄氏与那两个无名杀手一定要置贺子阑于死地的缘由。
言信略略回顾了下事情经过，忽然意识到了秦无殃行为上的一个悖论。
“既然要保护贺子阑，你又为何如此大张旗鼓举办寿宴，广邀门客？这岂不是平添劳乱？”
“是老夫！”秦无殃眼眶泛红，情绪有些激动：“是老夫想出力帮他，却没曾想害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
一方面想保护他，一方面又想帮他，因此海纳百川广交寒友；但这样做的结果却害了他。
那么秦无殃反其道而行之的理由依然与贺子阑被追杀的秘密有强烈的关系。
难道他还想反过来揪出贺家的杀手？
“不对。”叶辛沉思良久，终于开口：“你这样的人，既然有占据主动一方的想法，必然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能够保证贺子阑的安全。所以，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她说的对。
所谓保证贺子阑的安全，便是指秦无殃对他用药易容，保证他能不被贺家人认出，这才放手一搏，策划了寿宴，广纳天下贤士侠友，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反鱼肉为刀俎。
可贺子阑依然被精准命中，娄氏到底是如何认出他的？
只是这个问题，秦无殃恐怕也不会知道。
言信看了眼秦无殃眼中的愧悔，拍了下叶辛的手肘，想让她暂时放下这个问题。
叶辛却一个激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臂，上面暗斑还未完全消退——等下，所以，是那些白斑吗？
脸不一样了，但皮肤还是贺子阑的皮肤。若那些白斑果真是他生前便有的，那日寿宴上贺子阑给客人添茶，肯定会被他们看见。
“怎么了？”
叶辛没有回答言信，眼中却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定定看着秦无殃。
不管因为什么，他是真心要保护和帮助贺子阑的。
可是世事难料。
但没办法，她还是得硬着头皮戳他的伤疤一下。
“贺子阑，他有热病吗？”
秦无殃似乎还没从情绪中缓过来，呆滞了一瞬，回道：“没有，没有啊。”转而便清醒，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是热病，是他家乡的用水常年被污染，他自小身上便长了些斑疹——”
说到此处，他忽然明白了叶辛的意思，顿时浑身脱力，一屁股坐了下去。
果然是那些斑疹的缘故。
说起来，镇郊的两具尸体身上也有。
“既然他们都是贺家的人，想来大概是同乡同饮水的原因？”
叶辛点点头。
等下，同乡？
二人对视一眼，又一个疑问出现了——既然都是银泽贺家的杀手，娄氏为何没有？
难道他们不是银泽人？
叶辛看过义庄里那二人的尸体，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大户人家的强壮家丁而已。相比起来，娄氏夫妇确实更像是专业的杀手。
还是知晓贺子阑患此疹病的杀手。
这贺家，竟有如此能耐勾搭上这样的人，不简单啊。
想了这么多，最终殊途同归，问题还是回到了原点——贺子阑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引得两路人来杀他？还引得秦无殃一个避世的土财主耗费如此心力帮他？
说实话，叶辛并不相信秦无殃会仅仅因为贺子阑手无寸铁被人追杀，便同情心泛滥施计杀人，助其脱险。
好歹是文明的大虞国，杀人是要偿命的。
“庄主为友能不惜名望两肋插刀，如此胸襟令人不得不服。”
叶辛皱了皱眉头瞟了言信一眼。这时候合适吗，为什么突然夸起一个杀人犯？
但她没打断他，只盯着秦无殃的反应。
中年人脸上的神色竟缓和下来，眼中的愧色竟也消退许多。
他很喜欢人说他“不惜名望、两肋插刀”吗？
“陶先生不以京官自居，如此气度也让老夫佩服。”
哦，看来是很喜欢。
喜欢到本对京官有些成见，但遇到陶先生这种，能以清奇角度窥见他高风亮节的京官，便要回夸几句。
甚至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并没有保住贺子阑的性命。
“所以呢，你们最后寒暄那两句，是什么意思？”
二人回到厢房，言信看着她拧巴的眉头，便知道她听出了自己的阴阳怪气。
“说明，贺子阑有想做的事。”
“能不能说完整。”
言信解释道：“为了做成那件事，贺子阑认为自己不能死，因此寻求秦无殃的帮助。恰好，在这件事上，秦无殃义愤填膺，因此不惜施蛊杀人去保全贺子阑。”
叶辛两手一摊：“可这些，我们刚刚都知道了。”
“试想一下，这件事若做成了，秦无殃是否有功劳？在贺子阑那里，他是不是有一个‘不惜名望也要帮助他对抗黑恶势力’的名分？”
没错，那时候秦无殃可能便不是单纯的杀人犯了，在贺子阑的事情上，他甚至可能是功臣。
经他一点，叶辛忽然明白了。
“所以贺子阑要做的事，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起码能让秦无殃功过相抵。”
言信点点头：“没错。据秦无殃所说，贺家追杀他，是因为钱。既然这钱涉及性命，那么贺家一定在钱上做了什么会丢命的事，才想要拿住贺子阑的命以保自己的命。”
“是不是贺子阑在家里发现了什么？然后又被贺家人发现了他发现了什么......”
“有这种可能。”
可秦无殃并不知道贺子阑的秘密，只知道他要北上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好事，并且明白这件好事的重要性。
“北上，去郢都城吗？”
言信“嗯”了一声。
“那他起码随身带了证据，说不定——”叶辛拉长声音，等待言信的再次认同。
“就在这秦庄里。”
话虽如此，依照叶辛这种没把握的事不做的性子，她依然不肯给予这些推测十分的肯定。
“因为我们还没有证据。”
言信却道：“若我们只是守株待兔，是等不到证据自己出现的。因此，”他正色道，“必须按照推测的方向主动往前走，才有可能发现它。”
说完他冷不丁将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怎么了？”
似在惊讶她的迟钝。
“别总是妄自菲薄，就算只是直觉，也偶尔相信自己一下。”
相信自己一下。
他的手温温捂得她头脑也温温的，好像很安心的感觉。
“好。”
叶辛眼中的朦胧终于散去，露出坦然。
或许，她也没有那么妄自菲薄。她想要的，仅仅是他对自己想法的支持罢了。
“是时候了。”
言信看着窗外，两三只灰鸽于天空划过，毫不客气地甩下了几粒石头渣。
“这才是第一条鱼，往后还要更辛苦些，叶廷史得多担待。”
叶辛愣了一瞬，一时没反应过来要担待什么。可一瞥那几双鸟雀，便立刻明白了所谓“鱼”的含义。
她难得轻松一笑，竟也学他两手往怀里一揣：“托言先生的福，我会习惯的。”
与秦无殃之间的误会算是说开了。他知晓二人先前去过义庄，接触过被下蛊的尸体，隔天便差胡医仙配好了解药，亲自登门送与二人。
这个老江湖竟颇会识时务。
“医仙的手甚巧。能够如此精准选择受体的药蛊，还真是让我们开眼了。”
叶辛接过解药，总算对小臂上的斑疹放下心来。却还不忘一面称赞一面揶揄，让人听不明白她的喜怒。
“二位仅仅看了尸体，便能推断出我等几方的身份，也是后生可畏。”
秦无殃一股脑接下她的称赞，也丝毫不吝啬的恭维了回去。
“说起来，没有提前看清贺先生的难处，还是我二人粗心了。”
言信却不打算囫囵默受他的恭维，可这一提又戳到了秦无殃心里。
果然，他沉默了。
“贺子阑命丧秦庄，本与庄主无关。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藏于背后的秘密。因此，”言信靠近他，“庄主还是尽早将能想到的，相关的线索，都说出来为好。”
秦无殃本就对贺子阑的死耿耿于怀，不想言信慢条斯理，一把刀一口糖接连出击，他根本无法招架他的追问。
他能坦然承认自己的疏漏，愧疚于贺子阑的死，却并不想承认他起初想利用贺子阑的事获得名望的念头。
只是，面前这二人并非江湖人，他们的想法，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上达天听。就现在的情况，不说他能不能将功折罪，就是保住性命都难了。
毕竟，他实实在在地杀过人。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哄好这二人，再借其之手，找出贺家的秘密。同时，要将他们困在秦庄，待事成后再定如何处置他们。
“是子阑刻意向我隐瞒了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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