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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老友

    不等少年摆脱惊愕,房屋里传出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珀娜?推销宽带费的又来了?给他们说,想要咱家换网又不半价优惠,免谈!”

    少女没好气地揉着头,憋了好半天才懒洋洋地喊道:“爸,不是啦,是有外国人来做人口统计啦。”

    “外国人?”

    几分钟后,寂静的空气被浑身汗液的中年人熏成了机油味。男人叫女儿回屋待着,自个儿俯视起不安的少年,问他是要自家做些什么。

    待少年解释来意后,他郁闷地哼了声,转身便要甩上门。到头来,还是少年许诺愿意用金钱补贴耽误他被耽误的时间,他才允许少年坐到客厅,解答起少年的疑难。

    原来,约摸二十年前,圣城的警局是派人上门问过他话,害得他的父亲提心吊胆了好一阵。警察来到他家,主要是为了询问他的父亲是否认识一个神智失常的女人。那女人不仅自称为珀仑尼雅·潘达拉,还说自己是潘达拉家的人,打小便住在这里,而父亲便是他。他的父亲听闻警察的消息后,是笑得合不拢嘴,因为他那会儿还是个高中学生,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上哪去给他添个二三十岁的好孙女来养老?见警察不信,他的父亲还带警察翻了家谱,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家从没有珀仑尼雅这么个人,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待他高中毕业,他选择去技术学院学一门手艺,到车行干起了修理工的营生。工作没两年,他就与亡妻坠入爱河,有了爱情的结晶。在他替女儿起名字时,他的父亲已经有些老年痴呆,见到了孙女只懂得说好。当他和妻子为女儿的名字起了争执时,他的父亲忽然念起了珀仑尼雅。

    在中洲语里,“珀仑尼雅”有着彩虹之意,他的妻子认为这寓意美丽的词语适合当女儿的名,容不得他反对,当即决定了女儿的姓名——

    珀仑尼雅·潘达拉。

    讲完过去的故事,男人点了根香烟,喝了口水润嗓子:“行了,小朋友,你是博萨来的记者吧?你要问东问西写故事写新闻,我也答复你了,钱呢?可别不守信,给博萨人抹黑啊。”

    眼瞅着再问不出什么,赛尔遂把兜里的现钞都给了他。拿到钱后,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甚至喊出女儿替客人泡杯热茶来送行。见到父亲手里的钱,珀仑尼雅的眼里都笑出了星星,更搂着他撒起娇,求他分点儿票子供自己去麦格达参观索菲拉·阿努尔的演唱会。但父亲无情地拒绝了女儿,只叫女儿赶快把笔记本电脑拿来,他还得看看今天的股市行情。

    珀仑尼雅搬来电脑,气呼呼地摔上了卧室的门,抱怨声清楚到隔墙可闻:“炒股炒股,一个子儿都赚不来,养老的钱都赔进去了。妈就是给你气过去的,死老头。”

    男人没有理会女儿的诅咒,而是两眼冒光地盯着屏幕上的红绿线,时而捂着心口,时而拍桌叫劲,全然无视了身旁那位啜饮热茶的外国少年。

    喝完杯中的茶水后,赛尔摇摇头,走到卫生间倒掉了茶叶,如释重负地走出潘达拉家的房子。为了调查生母的往事,他从博萨跑到南共治区,可终究是一无所获,白忙活了几个月。

    世上之事本就无法样样顺心如意,多他这一道挫折与遗憾又何妨?

    罢了,他是该放下生母的事情,尽早赶到康曼城办好在晨曦接受的委托,顺便与朋友再会了。

    他捂着空荡荡的肚皮,到大街上寻觅能够帮他饱腹的餐厅。他不知转悠了多久,才在一家焦香沁脾的店铺前收住了脚步。这家店的招牌写着酒肉转型,门后尽是客人碰杯的声音,似乎生意尚佳,想来口味不差。

    他走进店里,却发现不少客人生着黑头发和黄皮肤,嘴里嚷嚷着的还是标准的梁语。

    言谈之间,少年能听出他们是朝晟的兵。虽好奇他们为何跑到圣城度假,但少年更急着填饱自己的肚皮,便跑到柜台,问忙着算账的老板还有没有空位可坐。

    “哎呀,小弟弟,包厢都给人预定完了,散桌…我瞧瞧,没闲着的啊。要不你等等?来,店里有果盘小吃,稍微侯一会儿就有空位置喽。”

    “好吧,我等等——”

    他接过老板递来的果盘,刚要找把凳子歇息,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肩头,寸步难移。

    不待他回头望是谁来拦路,欢喜的嗓音就宣告了来者的身份:

    “小武!哈哈哈,跑来玩不跟姐姐我说一声?可给我逮住你了!”

    逮住小武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跟战友们来开荤的李依依。方才小武进了店门,她便有心留意。等认清了小武的正脸,她是乐得难以自制,便偷偷潜了过来,把小武抓了个正着,硬是抱着久别重逢的小可爱去战友们中间炫耀,边说着还揪起小武的脸蛋,跟抓弄猫猫狗狗似的折腾起来。

    听完两位年轻人的故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灌了瓶黑啤酒,搭着木灵阿尔的肩,醉醺醺地笑翻了天:

    “一个旅游,一个当兵,能在圣城撞上面,可谓老天保佑,难得啊难得。我看,娃娃哎,你俩得干这一杯,谢谢老天爷,也谢谢你俩的命,是不是啊,好兄弟?”

    阿尔捏住他的手腕,利落地抢过了他的酒瓶,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老吴啊,诱骗未成年人饮酒怎么判来着?倚老卖老惯了,欺负到小娃娃头上了?老板,上一碗醒酒汤,我教你煮的那道!”

    趁着木灵解围,小武抓住机会挣脱了李依依的臂弯,挪到了无人敢招惹的木灵身边。有阿尔护着他,李依依再不好造次,唯有催着他自我介绍,跟好脾性的教官谈谈老家的趣闻。

    “你也是林海的老乡?还住在木灵的村里?家里的姓氏是哪个,说说看?没准我们还是远亲呢。”

    “是‘文德尔’。”

    谁晓得,听到他的木灵姓氏后,阿尔笑得直打老吴的脊梁骨:“啊呀,老吴,他还真是…小娃娃,咱俩算是同族啊,你的父母是哪家哪户的后生啊?羞啥子嘛,木灵可不扯谎,我还能诓你?”

    尽管小武很想说他可从没见过言谈如此梁人化的木灵,但他仍然乖乖介绍了家里的情况,把妈妈、叔叔阿姨以至于活在大人口中的外公外婆都提了一遍。而阿尔也掰起了自家的族谱,跟他攀起了亲戚。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硬要较真的话,阿尔还真算是他的远房亲戚,不过辈分高了他三辈而已。

    聊着聊着,阿尔摸了摸他的头,满怀冀望地感叹道:“相遇即是缘啊,来,小李她叫你小武,我也照着她这么喊,小武你不介意吧?”

    “没事没事,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字嘛。”

    “小武啊,来了就是客,看你一进店就急着吃点心,怕是饿急了,来,盘子里那条就羊腿归你了。敞开吃,别生分,你和小李都是林海出来的,算是咱们同乡,要是没撑圆肚子,可就是不给我面子了啊?”

    主人热情至此,小武又岂能拂了他的美意?

    受李依依的撺掇,战士们不仅帮小武拿了套新餐具,还唱起了军歌,庆贺教官、战友能在离家千万里的异地碰见同乡、故友。他们的热情太夸张,甚至让小武心生尴尬,揣测起是不是酒精泵动了他们的热血,叫他们一个个都比自己更精通自来熟的深意。

    要说谁喝得最高,那必定是面目棕红的老吴。好面子的老吴灌了太多啤酒,光厕所就跑了三趟,每次回来都自叹不胜酒力,然后又经不住战士们的劝诱,咽得是一口比一口起劲。喝着喝着,他吹起了水,搬出年轻时的光荣事迹来恫吓大伙。

    他和阿尔可是走过烽火岁月的老人,一入军营就打了场硬仗,凭本事扛住了帝国精锐的压力,哪怕把伏击战打成了绞肉战也不认怂,愣是耗尽了敌人的胆气,配合前行者的总长宰了位气焰嚣张的帝国元帅,斩夺军旅生涯的第一血。而这帮躲在圣城享福的小年轻恐怕熬到退伍都打不了一场硬仗,竟敢与他一竞酒量的高低?

    阿尔把脸一捂,直骂老吴批了张不知羞的老狗皮。老吴是笑嘿嘿地吐起酒嗝,念起了老家的谚语——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听完教官和老吴的战绩,李依依赶忙斟了两杯酒,恭恭敬敬地请两位前辈再分享几件光宗耀祖的往事。

    老吴接过女孩递来的酒杯,得意地吹见了底。他正说起圣城两个字,却被阿尔一拳砸中大腿,疼得酒醒了七分,慌忙讪笑几声,拿保密协议作为借口搪塞过去,再不提圣城的事情。

    他把话茬拉到小武身上,调笑起少年的样貌,说木灵的周遭该是有什么力场,连木灵养大的儿郎都白净得不输女娃。阿尔鄙视了他一眼,质问他跟自己混了这么些年,怎么就没滋润起来,还是一条干巴巴的老山参?

    说完,阿尔搂着小武的肩膀,叫他别在意老吴的玩笑,说这个老不正经喝醉了就爱嚼舌根,理了他他非要缠你半天,不理他他就比粘死了嘴还难熬。

    肩膀这么一搂,阿尔便碰到了小武挂在脖子上的细绳,他爽朗地笑了笑,从胸前勾出一张铭牌,说这是他跟老吴早年弄来的小玩意,这些年来一直在当项链挂着,而小武的项链又是什么材质,可否拿出来给他们开开眼界?

    等小武掏出贴身的装饰品后,阿尔的目光为之一炬。他抢过那块黑漆漆的铁片,对着灯光细细用竖瞳打量其间的文字。他想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最终滴落了眼泪,唤老朋友来看看遗失多年的纪念品。

    看清刻在铁片上的文字后,老吴的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可说出来时又只得一句:

    “缘分就是命啊。”

    他顾不得忌讳,向小武和战士们道明了铁片的来历。

    当年,他和阿尔是沾了统领的光,率先进驻圣城,在圣城以北的废弃城镇开辟了前行之地。作为征服者,他们享有特权与盛名,见识到了在朝晟绝难消受的光景。可惜统领受人蒙蔽,先是举办圣诰日,再是无节制地实现中洲人的心愿,毁了已渐步入正轨的帝国,毁了帝国人的好胜心、自尊心与劳动力,终于诱发动乱,致使他们拿起枪炮平叛,用平民百姓的鲜血灌注了新时代的和平。

    “这玩意就是丢在那里。那时候,我套上钢甲端起小炮,跟随大部队踏上街头,对那些饿急了饿疯了受骗了的人说——回家吧,回家去吧,再惹是生非,我们就开火啦。”

    “那…那吴爷爷,你们…”

    “我们杀了不少人。一百、一千还是一万?年纪大了,记不清了。总之啊,莫跟他人讲,莫跟他人提,特别是当地人,跟他们说这事儿,等于要他们的命。

    我扛不动了,你们继续,我歇息会儿…歇息会儿。”

    喝醉了,老吴是真喝醉了。他斜着身一躺,不偏不倚地压到阿尔的大腿上,鼾声震天地睡了过去。

    阿尔似是习惯了他的轻浮,悄悄抽走他手里的铁片,赛回了小武的手里,说:

    “缘分和命运是一样东西。拿着吧,就当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送给你的护身符,好照应。”

    小武沉默了半晌,坚持物归原主。他帮老吴挂上这块铁片,谢过众人的款待,以要事缠身为由离开酒馆,往灰都赶路去了。

    他刚走,李依依便开启了消息轰炸,问他为何不多玩几天,是急着要跑到哪里去。在得知他得到格威兰办要紧事后,李依依虽气得抓耳挠腮,仍旧提醒他圣城没有直达格威兰的班机,想去格威兰要先穿过边境线到北共治区,否则跑断了腿也出不了边境。

    容不得小武道谢,李依依逼着小武答应,回了林海定要到她家里聚一聚,不然就等着给她抓起来打屁股蛋,谁也救不了…

    没等她将话题引入更糟糕的方向,小武果断终止通讯,去车站订票,乘坐大巴赶往北边去了。

    距离圣城最近的北共治区中转站,正是处于沸腾喧哗中的麦格达。或许是屠杀带来的伤痛太过沉重,触及了反弹的底线,因而在索菲拉·阿努尔宣布莅临麦格达且举办演唱会后,这座城市的压抑一扫而空,连天空都盎起潮色,把愉悦的氛围铺洒至人行道上的每条缝隙。

    人们忘记了大半年前发生在酒店、市政厅、学校的暴行,也忘记了施展暴力的坎沙·杜拉欣。对麦格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而言,碎头而死的高中生仅仅是个失心疯的圣恩者,他杀的不过是帝皇选中的恶魔歹人,他戛然而止的命运只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实在上不得台面。

    看啊,麦格达的市政厅焕然一新,新的官僚文员奋勇争先,替城市的运作贡献了十足的气力。洒水车冲刷了路面的灰尘,清洁工扫去了路旁的垃圾。热情的歌迷张灯结彩,自发购买横幅礼花,把机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待索菲拉前来献唱,便会扑去索要签名,没准还能一亲芳泽,即便被保安扛走也值回本钱。

    塔都斯·达西欧同样是索菲拉的歌迷,但他并没有冲锋在前,而是待在他父亲生前的办公室里、躲在阿姨的怀里。

    公司的账目生意订单原材料他都不关心,他只知道,他的父亲和大哥永远回不来这里了。他的母亲到底体谅他这个仅剩的儿子,未因他勾搭亲阿姨的事情而置气,反而把他父亲的公司交给他打理,更让他的阿姨从旁协助,算是默许了二人的关系。

    他把头埋在阿姨胸前,嗅着嗅着便笑开了花,却慢慢笑出了阴恻恻的哭声:

    “说啊…你说啊…你说了又有什么样?神经病,杀人狂,死疯狗,你能拿我怎么办?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阿姨搂着他,像哄小孩子睡午觉那般轻拍他的头颅,等他的哭声平息后,又叫他枕着自己的膝,言语里满是宠溺:

    “你喜欢的明星要来麦格达演出,会馆的贵宾包厢已经预定好了,打算去听听吗?”

    他闭上眼不说话,微微点头。

    “塔都斯,如果你愿意,还是先去商学院进修几年吧。公司的事有我和你母亲经管,你全当是散散心。教典里说,离伤心地越远,悲恸就越轻盈。等到你有了坚韧的心灵,再来战胜不堪的回忆,定然能越过艰难困苦,开拓人生的新境地。”

    他还是不说话,摸摸摇头。

    连达西欧的家沉浸在悲痛,其余受害者的家人能好到哪里去?事件爆发后,不少人在寻找坎沙·杜拉欣的亲人,力求让他的家人体验同等的悲痛。可当这些人听说凶手亲自杀死了唯一的亲人、亦即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后,他们悉数闭上了嘴,转而到市政厅集会抗议,在讨要说法的同时索取相应的赔偿。

    至于坎沙·杜拉欣的同学,则是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们大多考取了外地的高校,暂时逃出了麦格达。少数成绩较差的,只能进入本地的大学,他们忍受着闲言碎语,等熬到毕业再思量外出闯荡的事情。

    唯有一人考试落榜,考不过本地次级院校的分数线,跑到技术培训学院混日子去了。

    这个人正是埃尔罗·安古斯。他的舍友都睡在床铺上谈论索菲拉的门票有多难抢,他却戴着耳机认真做笔记,写下一条条骇人听闻的语录…

    世间的公道,莫过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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