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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公事

    一回家,海芙就向父母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再三确认女儿所述句句属实后,她的爸爸妈妈一人安抚着她,一人掺面摊饼,吃了顿忧心忡忡的午餐。等他们开口说话,议论的非是共治区的民生问题,而是关于女儿读书的事宜——

    留在共治区前途渺茫,如果海芙有勇气挑战未来,他们甘愿变卖家产,送海芙去格威兰读书。

    但要走出共治区,哪有那么简单?自时局动荡,北共治区的移民审核越发苛刻,可以说是尽了一切努力去减缓人口流失的速度。走正规途径移民,不仅需要申请者本人背景清白,还得出钱打理关系。再说留学生,多数留学生前往格威兰后便不愿意回共治区工作,因此留学之路亦是困难重重。

    若是不走正规渠道,走陆路翻过高琴科索山前往格威兰东境的城市吧,那边的经济状况又不甚乐观,且黑帮猖獗,生活多有不易;若是走海路的话,注定逃不开蛇头的白眼、虐待和勒索,弄不好一条命搭在船上,被抛进大海,成为鱼儿的养料。

    尽管如此危险,北共治区的偷渡客依然你争我抢地讨好沿海地区的蛇头,怀揣着发家致富的梦想往格威兰走一道。有毅力的人不信任贪婪的蛇头,就自行探路,在暴风雪与缺氧的双重折磨中翻过高琴科索山脉,到同乡开设的店铺里先混份工作,等摸清了当地的环境后再往大城市走,用命当赌注,赌自己能在他乡闯出一片天来。

    在那之前,他们还要经过重重考验,摆脱非法移民的身份,升格为格威兰的合法公民。王庭倒也体谅他们的难处,推出三条利好偷渡者的政策——

    一是缴纳名为“非法所得与身份迁管诸项开销”的税款,这笔税款所要求的并不算多,只需偷渡者证明自身健康无疾病后,向王庭呈交五十万威尔的钱款即可。因为身体检查属于自费项目,这笔税款的实际消耗接近五十五万威尔。能掏出这笔钱的,不是家境殷实,便是辛劳打黑工,省吃俭用才攒了钱换个合法身份,图求以后找个好工作,把亏欠的钱补回来。

    二是与拥有合法身份的公民结婚并孕育至少一个后代。能通过这种方式拿到合法身份的人,都有着脸蛋的优势与察言观色的天赋。当然,也有好心的前人为拮据的老乡提供了便利条件,结婚生个娃,然后一拍两散,除了要对方承担抚养孩子的资金外,整体耗费仍比直接购买合法身份要实惠不少。

    三是主动前往王庭征兵处,投身格威兰陆军,熬过四年便能带着一笔打了折扣的退伍费快乐打工了。说得这般轻巧,但傻瓜都清楚格威兰的陆军是个什么鸟样。连格威兰本土人进去都要挨老兵的拷打和虐待、保不齐屁股开花,遑论位于歧视链底层的中洲人了。而若有女孩想走这条路留居格威兰,老人们只会劝她火速找个老实人生个孩子,大不了日后离婚再寻第二春,也比主动投入淫窟要强。

    诚然,不敢去格威兰冒险的人,还能朝博萨或南方跑。但到一个没准不如北共治区的地方去闯荡,为何不留在原地,当一辈子牛马呢?

    在飞往灰都的航班上,伊利亚端起醺热的茶杯并抿起一阵涟漪,对低头看报的胡特·唐卡拉说:

    “谁知道呢?格威兰是座诱人的城堡,未曾见过它风光的人挤破头往里钻,生活在它内部的人却看着无知的来客,在受苦的同时嘲笑他们的痴傻。唐卡拉先生,你是怎么来到格威兰的呢?”

    胡特赶忙翻过报纸,看到报纸背面《共治区又一桩物资哄抢事件的内幕》的新闻专栏后,乖乖接过格林小姐的话茬:

    “呃,用博萨人的话说,我命好,投对了胎。我妈是坐北海的船,借着旅游留在灰都,跟同乡打听到我爸的小餐馆,去他手底下干活,一来二去就结了婚,生了我…”

    “你是如何成为圣恩者的呢,唐卡拉先生?”

    沉默半晌后,胡特谨慎地询问道:“这是请教还是质问,格林小姐?”

    “你自裁决。”

    “我想是儿时的霉运吧。上小学的时候,我跟同学们玩捉迷藏,自作聪明地钻进了通风管里,等大家都找不到我了,我却发现管道太紧,我没法爬出来了。我卡在铁管里,想后退却退不出去,想前进又拐不过弯。当上课铃敲响,我急得要死,不顾一切往前扭,整个人反弓了起来,脊椎咔咔响,胸腔敞不开气。

    我的眼睛是越瞅越模糊,越瞧越黑暗。我嚎不出声也抖不了腿,我好像看到帝皇就在正前方,在向我招手。我就继续往前面挤、继续往里面钻,像…对,像条蚂蟥,格林小姐,你知道吗?标本室里的蚂蟥,下水道里的水蛭。我想我生来就是条水蛭,所以我钻出了厕所的通风管,掉到了学校的围墙外。

    等长大了些,我遇到几位混社会的朋友,被他们灌了酒拉出去打群架。混混抽出砍刀劈在我肩上,我一个激灵,登时醒了酒,反手抽晕了对方,我才明白…

    我是受帝皇青睐的圣恩者了。”

    “你很幸运,唐卡拉先生。”

    “幸运?不敢当啊。有了这般能力,再加上年轻气盛,我不想在学校耽搁青春,毅然开设自己的事务所,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吃了几回亏之后,我发现还是当私家侦探最安全,收入也高。

    你知道,格威兰的婚姻法偏向女人嘛,就差明文规定让丈夫出钱养奸夫的野种了。有些男人忍不了这口恶气,就花钱雇我搜集证据,免得被法庭判处为冤大头。如果法官不近人情,害得他们破财,我就会代他们散播见不得光的私房照,叫心怀鬼胎的人都身败名裂,非整容远走高飞不可。”

    “听上去,你是为正义执言的勇者,唐卡拉先生。”

    “您过誉啦,格林小姐。你呢?你的祈信之力从何而来?你又是怎么突破桎梏,达到第二…”

    “隔墙有耳,头等舱内也请谨言慎行,唐卡拉先生。”

    话都说死了,胡特只好把嘴一撇,专心读报纸打发时间。报纸头版与娱乐版的新闻都不大具备吸引力,反是境外版的消息更有阅览的价值。前往珀伽的记者拍摄到了一组震撼人心的相片,内容是群情激愤的市民们持械闯入某座仓库,继而哄抢囤积在仓库内的生活用品。

    相片里,人们与其说是饥饿失控,不如说是愤怒难平。他们的眼里燃烧着烈火,烈火闪烁着憎恨的悲怆,令前来阻挠的保安下心虚中退让,避之而不及。

    珀伽的物价飙升已三月有余,当地政府不仅无所作为,似乎还乐于维持食物药品短缺的状态,从往日廉价的生活必需品上赚取百倍甚至千倍的利润。记者了解到,珀伽的市民根本不能指望市政厅的办事效率,非要从二手贩子与黑市商人手里抢购昂贵的生活物资才能喂饱饥饿的肚子。因此,当他们听说格威兰富豪捐献的救援物资被市政厅和连锁百货的老板联手扣押、且作为普通商品上架销售后,他们的忍耐力达到了极限。只等有人担当先锋的重任,他们便坚定追随,合力打破商人与官员的防线,抢回本属于他们的救命粮。

    胡特无声地感叹起中洲人何时这么强硬,又失声大笑,捂着肚皮向格林小姐道歉,连称自己失态,万望宽恕。

    他心里明白,他笑的是头脑失灵的自己。从小生活在灰都旧城区的他很清楚,比起博萨人,中洲人算是有骨气的了。这群人善于抱团取暖,不太惧怕博萨人视为豺狼虎豹的官员与警察,更是小流氓和黑社会的亲爹。早年在家里的餐馆洗抹布时,他的爹娘遇见收取保护费的黑社会,无不忍气吞声,至多讨价还价,争取少破些财消灾便是了。

    可有天,每月上门收钱的流氓没了影。一打听,他才知道,帮会成员向一户打黑工的中洲人索要了不少安家费后还得寸进尺,想要敲诈出更多的钱财。谁承想,这户平平无奇的人家拉来了上百个同胞,把帮会的打手跟管事人全剁碎了灌进水泥,直接沉到伯度河底。

    经此一役,康曼城的大小黑帮见了中洲人就躲,毕竟他们只是来混口饭吃的打工人,没那个胆量跟一堆不怕死的棕皮鬼玩命。而博萨人呢?老乡见老乡,最先想的永远是坑老乡一笔狠的,而不是拉着老乡上岸。互相举报在博萨偷渡客之间是家常便饭,警署查到的关于博萨人伪造身份证件、税单的案子,十有八九是破获于因博萨人内部分赃不均与工资克扣而引起的检举报复。

    但博萨人的分裂也有着他们独到的优势。合法的博萨移民颇受王庭信赖,多数都能在基层谋个职位,当一当小文员和临时巡警。少数本领过人的,更能爬上议员的宝座,在议会占据一席之地。而他们当上议员后要办的头等大事,必然是提议用更刁钻苛刻的规定来审查并管理博萨的移民,主打一个卖同胞换荣誉,毫不担心故乡的祖坟会被别人铲平。

    所以,胡特才会为自己的脑抽风开怀大笑。人们只知道共治区的偷渡客路途艰险,却不明白博萨的漂泊者何其惨烈。

    胡特对伊利亚说,他们家的餐馆曾收留过一个痴呆的傻子,听送他来的朋友讲,这家伙是跟着姐姐、姐夫乘船从北海绕到灰都,希望到传说中黄金遍地的古城发家致富。刚上船,他就因为姐姐被船老大玩弄而动手打人,结果给小弟们砸断了两条肋骨,险些疼死过去。幸好他的姐姐靠身体贿赂打手,换了块黑面包喂给他吃,又叫他姐夫捞水泼他的脸,才把他从昏睡里唤醒,免得他被巡查的打手们当成病号扔进海里去。

    他熬到伤势痊愈,听懂了亲人的劝告,试着习惯船舱内的规矩,对虐待、侮辱的暴行视而不见,少挨打多吃饭,保存体力,以图熬到靠岸的日子。他们一家人都相信,只要小船停泊在格威兰,所有的苦难都会变成过去式。

    但偷渡的船太老太旧,发动机总是故障,功率难以拉满。不少人吃不到新鲜的蔬菜,熬得浑身血点,虚弱又暴躁,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后来,他才从打手们嘴里听说,这些人是得了坏血病,迟早死在船上。每到半夜,打手们都会定时进入船舱,接着扛起无力反抗的病号,把他们扔到海里喂鱼。

    暗无天日的船舱里看不到生的出路。有心干事的人便拉帮结派,力图夺取船只的控制权。他选择加入一位同龄人的团伙,只因这人下手毒辣而不留情,像是那种能成事的狠人。可惜一个跟他们不对付的偷渡者向船老大举报了他们的阴谋,嚼着一块白面包、喝着一瓶纯净水,在船舱里欣赏他们受罪的可怜模样。

    船老大先绑起带头的那个,扯了裤子撒出一泡老尿,帮刺头洗了个澡。听刺头说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人无关后,船老大便让手下用铁链拴住刺头,挨个折磨起刺头的手下,最后挑中了哆哆嗦嗦的他。

    船老大命打手们把他倒吊起来,抓来他的姐夫和姐姐,叫想开荤的手下尽管对女人使花招。这帮打手心领神会,便掏出看家的本事,用最能折磨人的工具把他的姐姐活生生分了尸,然后掏出内脏塞给他和他的姐夫品尝。他的姐夫发了狂,顶着子弹扑倒船老大,生生咬断了船老大的脖子。

    打手们刚毙了他姐夫,那个默不作声的刺头却挣脱了铁链,抢了两把枪,把惊慌失措的打手统统杀光。接着,刺头放了他,给手底下的人发了武器,宰了出卖同胞的叛徒,借着一股不能熄灭的怒火,把船上的流氓全部倒吊着扔进海里,硬生生溺死了他们。

    等刺头杀了个痛快,才留意到吃了亲人血肉的可怜人已经成了傻瓜。而船只已经沿着既定的方向搁浅在岸上,他遂扛起傻瓜逃出这艘渡过了炼狱的船舶,偷了衣服和钱便转进灰都,去投奔同乡了。

    伊利亚端起茶杯饮下苦凉的水,平淡地问道:

    “唐卡拉先生,那位不幸者尚在人间吗?”

    “他死了。生活不能自理,店里的人又没法时时照应他,听邻居说,他有天到马路旁吃软糖,看见一辆巴士开过去,忽然着了魔,追着巴士可劲儿地跑,在十字路口被跑车撞成两截,肠子流了一地,当场就没了气。”

    “追赶巴士?巴士上有他的熟人?还是喷绘着他熟悉的广告?”

    “您可真会猜,一料就中啊。那趟巴士上的确喷有广告画,是一位女明星手举金色的起泡酒,旁边题着一句‘灰都的黄金静候您的莅临’,没错,大概就是这样吧。”

    “哦,忍受痛苦,饱尝折磨,追逐的黄金不过是由广告而生的误译,此时解脱,不失为一种幸福。”

    “所以啊,格林小姐,我不相信善恶有报,也不相信命运有帝皇安排——好运往往接踵而至,噩运常常形影不离。

    有人生来是富豪的继承人,有人生来是满身传染病的弃婴;有人生在灰都的别墅,有人生在学校的厕所;有人生来是贵族王族,有人生来是棕皮黄肤。这世上哪有公平和报应可言啊,从出生的一刻起,这辈子的命就注定了九成。

    若没有不可替代的能耐,再努力也是徒劳。”

    “你们家的那位朋友呢?送他给你们照料的‘刺头’?莫非他也看见了巴士的广告,患上癔症,一蹶不振了?”

    “他倒混得挺好。我爸常说,别看他年纪轻轻,眼里却有道狠劲儿,是能把小命勒成裤腰带的猛人。他入了王庭的部队,替陆军卖命,靠杀人放火闯出了名声,还觉醒了祈信之力,成了无人敢惹的圣恩者。

    后来嘛,他貌似在共治区遇到些糟心事,主动逃出陆军,放着待遇优厚的闲职不干,做起了杀人越货的买卖…

    说笑嘛,说笑嘛,其实就是接黑活的圣恩者。温亚德出事之前,这类黑活的油水足着呢。替选举人刺杀竞争对手是佣金最高的,替王庭偷文件、抢情报其次,出价最低的是帮派悬赏。每每遇到寻常武力不便处理的困难,抠门的黑帮大佬都会骂手底下的人是饭桶,出钱请圣恩者摆平麻烦。他们的开价其实蛮高,但跟议员富豪的出手比,还是寒酸了些。”

    “你和他的交情似乎不错,唐卡拉先生。”

    “我们到底有几面之缘,又同为圣恩者,交流门路接生意干活是稀松平常的嘛。”

    伊利亚望着杯底的茶叶,似笑非笑地挑弯了唇角:

    “是吗?他有做过买卖奴隶,替金主销毁罪证的勾当吗?”

    出乎意料的,胡特果断给出答案:

    “我相信没有,那不是他的作风。”

    伊利亚笑而不语,仅是将视线转向窗口,提醒他俯瞰云层之下的城市——

    帝皇的征服之城、格威兰人的灰都抵达了。他所说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稍加调查就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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